讀茅小札二則

□劉運(yùn)峰

茅盾解讀“咸肉莊”

魯迅在《答徐懋庸并關(guān)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中說：“所謂行者，比較的多一點(diǎn)，印過兩本版畫，一本雜感，譯過幾章《死魂靈》，生過三個月的病，簽過一個名，此外，也并未到過咸肉莊或賭場，并未出席過什么會議?！睂τ凇跋倘馇f”，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魯迅全集》1958年版注為“上海話，即下等的妓院”， 1981年版注為：“上海話，一種變相的妓院”， 2005年版則注明為“上海話，指下等妓院”。

看來，1958年版將“咸肉莊”釋為“下等的妓院”，1981年版認(rèn)為不夠妥當(dāng)，改釋為“變相的妓院”，而2005年又改了回去，仍釋為“下等妓院”。同樣，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魯迅大辭典》對“咸肉莊”這個辭條的解釋是：“上海俗語，指聚集供嫖客玩樂的女子的處所，是一種變相的妓院?！?除了解釋得更為詳細(xì)一些，依然突出了其“變相的妓院”的性質(zhì)。

究竟哪一個對呢？

對此，茅盾給出了回答。

茅盾對“咸肉莊”的解答，最早出現(xiàn)在1975年8月13日與內(nèi)弟媳金韻琴的談話中。那一天，金韻琴在茅盾家中翻閱茅盾著作的外文譯本時，茅盾有這么一段談話。金韻琴是這樣記錄的：

雁姐夫（按：茅盾原名沈雁冰，是金韻琴丈夫孔另境的姐夫，金韻琴稱其為“雁姐夫”）粗通日文，他看過日譯本，他說：“日譯本有錯誤。比如那本《子夜》的日譯本，有講到上海‘咸肉莊’的，譯文竟說成是豬肉加工成咸肉的店?！f’譯成‘店’，是不錯的。中國人的習(xí)慣，有把‘飯店’說成‘飯莊’的。但是‘咸肉’跟‘莊’字一旦聯(lián)系起來，就成了一個不可分割的專有名詞，而且是上海地區(qū)特有的專有名詞，它的含義類同妓院，但規(guī)模要小得多，有時甚至還有單干戶的。”接著他談到翻譯，他說這種舊社會特有的現(xiàn)象，新社會里不存在，要是不問一些上了年紀(jì)的人是不知道的。當(dāng)然，外國人更難以理解。

1977年10月10日，茅盾在致表弟陳瑜清的信中，再次談到了《子夜》日譯本中將“咸肉莊”誤譯為“肉類加工之店”的問題，認(rèn)為“譯者不知此為秘密賣淫所”。對此，茅盾在“秘密賣淫所”后括注：“又有別于私門子，此乃專為妖姬蕩婦開方便之門。她們并不完全意在纏頭，意在泄欲。她們身體是‘自由’的，即莊主召她們時，可以不來，來了而不喜歡對方，可不陪宿。她們是瞞著家里人這樣干的，春風(fēng)一度，男方不知其真姓名與身世，女方也不肯說，這怕是上海特有的秘密的性交易所。女的并不常住莊上，有男人來，莊主始去召，莊也保密，外表似住家，無熟人介紹，雖得其門亦不能入也?！?/p>

茅盾對于上海社會生活中的五行八作、三教九流，是非常熟悉的，因此，他對于“咸肉莊”的解讀，也應(yīng)該是準(zhǔn)確的。由此可見，“咸肉莊”與通常的妓院有著明顯的區(qū)別，這里不僅是嫖客尋歡作樂的場所，也是具有一定經(jīng)濟(jì)實(shí)力甚至身份地位的女性解決“性饑渴”的地方，只不過是，這里比妓院更為隱秘、更為含蓄罷了。在這里，既有男性玩弄女性，也有女性玩弄男性，是舊上海一種特殊的社會現(xiàn)象。

因此，《魯迅全集》有關(guān)“咸肉莊”的注釋似可以修正為：上海俗語，指一種秘密的性交易場所。

“夢禪”是誰？

《茅盾全集》第三十九卷“書信三集”收入了一封茅盾1980年11月5日的信，題目為《致夢禪》，全文如下：

夢禪先生：

闊別數(shù)十年，忽奉手書，疑是夢中。解放初年，由曹辛漢兄寄贈之尊刻賤名及筆名兩小章至今寶藏。感謝之至。

來信言及擬刻我之筆名，茲附上一紙；其有出處者亦即注明，以備參考。但如MD，實(shí)為茅盾二字英譯之第一字母，似不必列入也。

匆匆奉復(fù)，即頌

日祺

沈雁冰 十一月五日

書中對這封信的收信人“夢禪”沒有出注，看來編者不知其究竟姓甚名誰，因此只得以“致夢禪”作為題目。

實(shí)際上，“夢禪”就是著名的書法家、篆刻家鄒夢禪。

鄒夢禪（1905—1986），原名敬栻，后以字行，號大齋，又號今適、瓶廬，別署遲翁，浙江瑞安人。鄒夢禪幼承家學(xué)，好文史，嗜書法篆刻，學(xué)生時代即名聞鄉(xiāng)里。中學(xué)畢業(yè)后，因家貧無力升學(xué)，遂到浙江圖書館“半工半讀”，潛心語言文字、金石考證和書法篆刻，并得到馬一浮、馬敘倫、張宗祥等大家指教，學(xué)問與藝術(shù)齊頭并進(jìn)。

1929年春，中華書局《辭海》編輯室由南京遷至杭州，主編舒新城頗感人手不足，便在報紙上刊登招聘編輯及助編人員啟事。經(jīng)過考試，鄒夢禪被錄用。1930年底，他隨《辭?！肪庉嫴縼淼缴虾＃饕獜氖屡f詞的輯集。工作之余，他與海上名家丁輔之、朱復(fù)戡、馬公愚、鄭午昌、方介堪等交往密切，在書法、篆刻方面嶄露頭角?！掇o海》付梓之前，書名題字仍遲遲不能確定。鄒夢禪提議“以古為師”，遂用雙鉤向拓的方法，從隸書《漢石門頌》中集出“辭?！倍?，署“夢禪集石門頌字”，效果甚佳，令人交口稱贊。從此，鄒夢禪名聲大振。

1937年淞滬抗戰(zhàn)之后，上海淪陷，災(zāi)民甚眾。鄒夢禪與唐云、白蕉、鄧散木等積極參加“杯水書畫義賣展覽會”，救濟(jì)災(zāi)民。為擴(kuò)大影響，鄒夢禪先后將所治印蛻輯成《夢禪印存》《夢禪治印集》，趙叔孺、馬一浮為之題簽揄揚(yáng)。學(xué)界名流章炳麟、蔡元培、余紹宋、蔣維喬等還共同為其訂立篆刻潤格，刊于1932年8月28日的上?！渡陥蟆?。其中說：

鄒君夢禪，性惇厚，年少好學(xué)，善書法，尤喜治印，隱居西湖，晨夕鉆研，寒暑無間。其篆刻直溯秦漢余炬，古茂遒麗，逸趣橫生。近任中華書局編輯，公退之暇，以此自娛，求者日眾，苦于酬應(yīng)，爰為訂刻例如左：石章每字一元，牙章每字三元，銅章每字五元，金銀章每字七元，晶玉章每字十元，銅金銀晶玉印朱文加倍。

在上海期間，鄒夢禪還與浙江籍作家茅盾、馮雪峰有過交往。1932年12月29日下午，在馮雪峰的陪同下，鄒夢禪和同事白萍前去拜訪魯迅。魯迅那天興致甚高，為兩人分別書寫了《教授雜詠》各一首。為鄒夢禪寫的是：“作法不自斃，悠然過四十。何妨賭肥頭，抵當(dāng)辯證法?！眱?nèi)容是諷刺錢玄同的。鄒夢禪事后回憶道：“當(dāng)時魯迅書興兼濃，揮毫為樂，隨手而出，了無拘束?！?可惜的是，魯迅的這幅墨跡毀于十年浩劫?，F(xiàn)在收錄于《魯迅詩稿》的這首詩，是從魯迅日記中錄出來的。

新中國成立后，鄒夢禪投身教育，曾任上海市光明中學(xué)語文教研組組長。1958年因直言被打成“右派”，舉家下放至甘肅省丹山縣農(nóng)村教書。1978年平反后，始回杭州定居，1979年12月加入西泠印社。

由于在1968年之后，鄒夢禪斷絕了和所有親友的聯(lián)系，加之遠(yuǎn)在西北，交通、通訊均不便，幾乎所有的親友都認(rèn)為鄒夢禪已于1968年去世。因此，茅盾1980年接到鄒夢禪的信時，會有“疑是夢中”之感。

不僅是茅盾，其他在“文革”后見到鄒夢禪的人也會嚇一跳。林乾良在《西泠群星》一書中，專設(shè)《鄒夢禪》一節(jié)，其中寫道：“十年動亂后期，從滬上傳來消息：鄒氏已作古于西涼矣。此公自被劃為‘右派’后，倉惶就道，往甘肅某地任教，甚少與江浙一帶親友聯(lián)系。故此消息，一時傳播甚廣。”林乾良在書中非常傳神地記下了見到鄒夢禪的情景：“1979年12月，西泠印社在西子賓館召開紀(jì)念七十五周年大會，新吸收社員三十二人，亦參加盛會，余有幸與焉。余下午往會所報到，安頓畢，遂在附近散步。見一老者由其女陪同，在門口問西泠印社會址。余即趨前相告，并為領(lǐng)路往秘書組。途中，互通姓名時余竟聽到‘鄒夢禪’三字，不禁嚇了一跳?！?可以想見，一個已經(jīng)“死”了十多年的人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肯定會把人嚇一跳的。事后，林乾良曾到鄒夢禪的房間拜訪，方知其二十多年經(jīng)歷坎坷是真，而謝世則誤。

不僅如此，鄒夢禪1968年去世的假消息還影響到了2005年版《魯迅全集》，其第十七卷日記部分的人物注釋即為：“鄒夢禪（1905—1968），名敬栻，字今適，號夢禪，浙江瑞安人。”

行筆至此，不僅《茅盾全集》可以為“夢禪”加注，《魯迅全集》也可以糾正一處失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