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章的精神世界

劉江

為什么要等到下輩子？與劉成章先生見面后這話一直縈繞在心頭。

認識劉成章先生先于他那掏心掏肺熱騰騰的文字，后于他那從心底滲出的濃墨重彩的畫卷，真正見面是他從大洋彼岸歸來在西安舉辦《故土情節(jié)“三頁瓦”畫展》期間約定的一場電視采訪。走出電梯先生已手拄拐杖等在門口，一臉慈祥，一口鄉(xiāng)音，像是在老家村口的大槐樹下見到久違的一位長輩，拘謹、陌生蕩然無存。

因了眼前的畫展首先就談到了畫，因為許多人都好奇先生由“文學(xué)陜北”到“水墨陜北”轉(zhuǎn)換的緣由，為什么想起要在晚年突進另外一個藝術(shù)世界？他滿臉含笑地回答：我是七十四歲才開始學(xué)畫畫的，我原來沒有畫畫的底子，遇到一些難以用文字表達的東西，就想要是能當一個畫家那該多好，就給老伴說我下輩子要學(xué)畫畫，說了幾次有一天突然就靈醒了，我說為什么要等下輩子，下輩子是一個很虛幻的東西，我不如現(xiàn)在就開始。就那么一閃念，我馬上就買筆買墨，開始就學(xué)畫畫。我們陜北人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爺不叫自尋死?；钸^七十三到了七十四就等于到了下輩子了，就應(yīng)該活出另一種模樣，我把我的下輩子拽過來了。我覺得每個人都可以活出兩輩子。

為什么要等到下輩子？這一問讓我沉思良久，像是專向我發(fā)出的當頭一喝。懶惰之人想的是過了四十不學(xué)藝，告別朝九晚五，邁過花甲之年，總覺得這一生已是蓋棺論定，偶拾些零碎文字，也多是為了散淡與消遣，毫無志向之說。聽先生的一席話，耳紅臉熱，手心里悄悄滲出了一層虛汗。

采訪是在曲江亮寶樓的展室里舉行的。站在劉成章先生身后欣賞他的一幅幅畫作，就像跟隨一位秉燭的智者走進一座寶庫，他手中的明燭不僅使我看到了寶物的絢麗璀璨，而且照亮了我的懵懂愚鈍。他文字中氣勢磅礴的排比成了濃墨重彩的高天厚土、成了五彩潑就的母親河，波濤翻滾，顛山倒海;那靈動的詩眼則成了一處處工筆巧點，真是“散文與詩皆成畫”！欣賞的愉悅喚起我強烈的共鳴和表達欲望，但這欲望又使我深深地感到感覺和表達之間有著無法拉近的距離，而我的汗顏不僅有時光的虛度更有自己的弱處和欠缺在先生面前無法遮掩的窘迫。

靜靜地聽先生的講述猶如欣賞一部人物傳記片，從畫屏首先走來的是一位吹著柳笛的童子，他在那“騰躍過老虎的土地”上步步生風(fēng)。先生的父親劉作新是載入史冊的革命先驅(qū)，1925年加入共青團，一年后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曾任支部和延安區(qū)委負責人，領(lǐng)導(dǎo)了當時的“非基運動”和“農(nóng)運”工作，被選為膚施縣農(nóng)民自救會負責人，赴西安中山學(xué)院農(nóng)民運動班學(xué)習(xí)并出席了陜西省第一次農(nóng)民代表大會，為此遭偽縣政府逮捕關(guān)押。出獄后，經(jīng)劉志丹提議由組織派往位于永寧山的保安縣（今志丹縣）永寧高小擔任校長和支部負責人。1931年支部遭受破壞后重回延安親自創(chuàng)立第一完小并任校長，以延安教育局督學(xué)、民教館館長等身份為掩護，擔任地下黨支部書記。黨中央和毛主席進駐延安時，他親自帶領(lǐng)黨團員、學(xué)生和群眾出城迎接，并在歡迎大會上代表地方黨組織和延安各界發(fā)表了發(fā)自肺腑的演講。1937年7月國共合作期間受黨派遣到廬山受訓(xùn)半月，返延后受到無端懷疑和猜忌，被邊區(qū)保安處以“對市委不作主動匯報，讀起古書來了”為由拘留審查，冤死獄中，年僅28歲（《延安市志》）。當時先生尚處襁褓之中，母子倆顛沛流離相依為命，經(jīng)受著炮火硝煙和世事艱難的雙重煎熬，后來在父親戰(zhàn)友的呼吁和組織的關(guān)心下得以進入延安保育小學(xué)，接受教育。先生在他后來的散文《老虎鞋》中滿懷深情地寫道：我過滿月的當兒，志丹伯伯犧牲不久，同媽媽忍著巨大的悲痛，伴著窗前黯淡的麻油燈，一針針，一線線，為我趕做了滿月禮物……這老虎鞋穿在我的腳上，虎耳高豎，虎須顫動，虎牙閃光，挾帶著永寧山的雄風(fēng)，播揚著永寧山的正氣，仿佛只要長嘯一聲，就能掀起人們的衣襟。我這塊只會哭叫的嫩肉疙瘩兒，仿佛立時長大了，威武了;我的一雙嫩得像小蘿卜一般的小腳片兒，仿佛立時變得能踢能咬了……我今天把這件事情寫出來，還有一點想法，是為了自勉。我應(yīng)該時時記起，我的一雙腳，是穿過同媽媽親手做下的老虎鞋的。那是我此生穿的第一雙鞋，山高水長的老虎鞋。

他說，母親生下我，割斷了臍帶，但把胞衣埋在了黃土里;和母親連接的臍帶雖然割斷了，但和黃土地的連接又生成了，生成了另外一種臍帶，我永遠是這片黃土地的孩子。延安的新文化感染著他。延安滿城的歌聲笑聲感染著他。延安昂揚向上的社會風(fēng)氣感染著他。他從小就有了自己的志向：長大要當作家！

童年的磨難造就了一顆善良敏感的心。堅定的志向激勵著一顆向上的心。先生中學(xué)時期創(chuàng)作的九首新詩被選入《陜西省青年詩選》，1957年他頂著詩人的桂冠步入大學(xué)校門，到延安歌舞團工作后他又由詩而詞、而劇，創(chuàng)作出了《圪梁梁》《三十里鋪》等一批高揚遠播的作品，進入新時期他“中年變法”開始散文創(chuàng)作?！独宵S風(fēng)記》《高跟鞋，響過綏德街頭》《安塞腰鼓》《山峁》《扛椽樹》……寫陜北的山雄渾遼遠野性大氣，寫陜北的人率真豪爽重情義敢擔當，“摹寫之物與胸中之情密切滲透，感情的抒發(fā)幾近物我兩忘”評論家贊美他的作品“具有醉倒人的力量”，他們驚呼：寫陜北，誰也寫不過劉成章了！1998年，先生的散文集《羊想云彩》一舉奪得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

評論家說，劉成章的散文有詩意的“土”。他說，如果說我的散文中有詩意，就是陜北民歌影響的結(jié)果。這與我在延安長大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我追求的“土”是開著花長著樹的“土”。我的畫和散文有共同點，追求別樣的面貌，盡量和別人不一樣，走的是“野”路子，從“師”的是自己的心。

他是一位歌者！他是一位陜北的歌者！

讀劉成章先生移居海外后的文章和畫作，躍然紙上的是那濃得化不開的對故鄉(xiāng)母土的思念，你完全可以想見那夜不能寐的披衣疾書、那詞不盡意時的潑墨長嘯！面對洋山洋水時時處處都能勾起他對家鄉(xiāng)母土的牽掛和感念，一轉(zhuǎn)眼那天上的云就化作了家鄉(xiāng)的羊，美國的山也化作了家鄉(xiāng)的山，那小路、山村、雞鳴、狗吠、鄉(xiāng)音、熱語、如滾滾熱浪撲面而來……我突然明白我現(xiàn)在其實是一個漂泊者，流浪漢，可悲游子。我想恐怕只有像我這樣的人，才能體會到家山對于一個人生命的無可比擬的分量。因為那上面寄托著你全部的情意和思念。因為超量的鄉(xiāng)愁使你痛楚得難以自持。啊！瓜連著蔓蔓連著瓜，不想家山再想哪？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為兒為女起身難！馬茹子峁峁糜谷坡，快刀子也砍不斷你的我！天上無云星星稠，多會兒能踏上回鄉(xiāng)路？（《家山迷?！罚?

所以，先生說：出國，出國是很痛苦的事情，起初感覺就像死了一樣。雖然網(wǎng)上、電視上能看到陜西、能看到延安，但不能夠溝通交流，就像在天堂或者地獄看人世，但我已不在那里。非常痛苦！

今年春節(jié)前，我們延安電視臺收到了劉成章先生特意從海外托人傳來的電視散文《天天看日落》：當我又看到家鄉(xiāng)落日的時候，我忽然一驚，我忽然聽到了母親的聲音。我忽然意識到：母親，母親，我的母親我的親娘，你就是這輪落日這輪落日?？墒悄赣H！原諒孩兒吧原諒你的不孝之子，不孝之子晚回來一步，你已經(jīng)落去了！你已經(jīng)深深地埋在黃土之中，你過得好不寂寞！好不凄楚！但我看見你的光芒已把黃土燒透，你的墳頭已開了一簇紅艷艷的花朵。我知道母親，我的朝思夜夢的母親我的太陽，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重新升起來的，只是你一輩子操勞不息，你實在太累了，你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歇息歇息，在歇息中重新積攢你的光芒，然后有一天重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照暖我的周身。母親母親，母親啊！我是唱給你的一首其聲哀哀的信天游，面對你，我是一首永世也唱不完的信天游啊，我將在你的墳頭邊飛旋飛旋飛旋飛旋，只要你不重新升起，我就聲聲迸血，八百年不絕。這和淚泣血的肺腑之言一經(jīng)播出，便在觀眾中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采訪中一提及此事，先生又是泣不成聲。

這是兒子對母親的思念！這是游子對母土的眷戀！

為什么要等到下輩子？“天地轉(zhuǎn)，光陰迫”這是鞭策，也是憂患，是知識分子的擔當！

采訪中，先生回憶說，1947年黨中央毛主席撤離延安，國民黨占領(lǐng)了一座空城，但他們還要慶祝，蔣介石還要來視察。他們便組織小學(xué)生去歡迎，把《東方紅》改成蔣介石的頌歌，本來湊巧可以押韻的，但又不讓直呼其名，讓孩子們唱“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蔣主席。”弄虛作假又不順口，結(jié)果娃娃們一開口就仍然唱成了“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背闪藰O大的諷刺和政治笑話。他說，你看他們腐敗無能到何種地步，連自己的一首歌、一部劇都沒有。一個政權(quán)的腐敗首先是文化的腐敗。

那一刻，我腦子里浮現(xiàn)出的是先生的《讀碑》，那三五九旅大生產(chǎn)運動時在南泥灣九龍泉立下的烈士紀念碑，他說我在想：要是把每一個名字都復(fù)活為一個血肉之軀，那么，他們足足可以把多半條川道站滿！要是他們又像開誓師會那樣高呼，那么，這條川道將震響著一片多么恢宏的聲音！

這聲音，應(yīng)該像警鐘長鳴！

為什么要等到下輩子？這是劉成章先生對自己的鞭策，也是對所有人發(fā)出的倡議。

先生的創(chuàng)作由詩歌起步，由散文走向世界，移居海外后在74歲時又突入畫壇，他的作品“多取材于給他的生命打下深刻烙印的黃土地，構(gòu)思脫俗，著色大膽，看上去斑斕多姿，有奪目逸神之感，讓人眼前一亮”，引起了國內(nèi)外的高度關(guān)注。《光明日報》《文藝報》《西安日報》等多家報刊紛紛刊載，美國洛杉磯的華文文學(xué)期刊《洛城作家》每期都以他的畫作封面，他的畫集《畫一畫山河雁影》由英國一家出版社出版，并被十余家圖書館收藏。先生曾說過，一個人的突出才華到底在哪兒？常常連自己都認識不清。沒法子，只好多嘗試幾種藝術(shù)形式（嘗試的過程就是認識和發(fā)現(xiàn)的過程），才能最后摸清自己藝術(shù)細胞之所在。不過，他從前寫詩、寫歌詞、寫劇本的功夫，也沒有白費，它們在散文中全都派上了用場。如果說，他的散文是從他原先的詩、詞、戲的精神沃野上茂騰騰地“再生”起來的，那么他的畫則“是從心底泛出的，是本真性情的流露”，“他的畫筆和人們的經(jīng)驗拉開了距離，發(fā)現(xiàn)和攜滿了浪漫氣息，使陜北美得和她的民歌一樣”。

畫展結(jié)束北京出港，先生發(fā)來消息：我把我的散文集《家山迷?！方o你發(fā)來200本，托你轉(zhuǎn)贈給家鄉(xiāng)的圖書館和愛好文學(xué)的朋友。我接到書，先生已在大洋彼岸，開卷在手，一行熱騰騰的文字赫然入目——我想向一切辛勤寫作的文友們遙致一句心里話：讓我們懷著對中國文學(xué)的赤誠比賽比賽吧，讓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茫茫山巒中都能蒸騰出一派浩蕩云氣吧——那就是，看看二百年后或五百年后，誰的至少一篇作品或者一句話還鮮活于世上！

辦好贈書手續(xù)，把家鄉(xiāng)圖書館的收藏證照片發(fā)給先生，他說“一種強烈的歸宿感和幸福感籠罩著我了”。我分明看到了大洋彼岸憑欄遠望的目光！

我的眼睛潮濕了。我被先生的赤子心故土情所感動。這種敬意發(fā)自心底，它使精神走向純潔，它使生命走向神圣！

責任編輯：侯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