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

里則林

一

我人生中第一次打架發(fā)生在幼兒園。那年我還在小班，在幼兒園的小廣場看見大班的一個女孩被一個胖子推倒了。

我立馬像條小獵犬一樣從隊列中躥了出去，雙眼通紅地又喊又叫，憤怒地用雙手砸在小胖子身上，卻覺得自己手好痛，然后哇的一聲就哭了。

小胖子全程驚愕，被嚇呆了。直到發(fā)現(xiàn)他自己的手正被我抱著用嘴啃，才猛地抽離出來，往遠(yuǎn)處跑去。

我氣喘吁吁地坐在原地，覺得爽爆了。

那個被推倒的女孩是我的姐姐，她和我同月同日生，但是早了我兩年。

小時候姐姐很聰明，相比之下我像個弱智兒童。比如姐姐在街上看見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不會直接叫爸爸媽媽買，而是跑到我跟前對我說：“弟弟，那個東西很好，但是爸爸媽媽不會買給我們的，所以你千萬別叫爸爸媽媽買哦！”

我聽完這話，整顆幼小的心靈碎成了渣：東西很好，但是不會買給我們？然后在甚至還沒搞清楚到底是什么東西的情況下，我直接往地上一坐，放聲大哭。

媽媽會馬上跑來焦慮地問：“怎么了？”

“那個東西很好，我要！”

“哪個東西？”

于是我就蒙了，馬上看向姐姐，姐姐用眼神給我指引了一個方向，我順手一指，過不了多久，東西就會到手，并且是姐姐的手。

姐姐說她還很小的時候，看見更小的我躺在嬰兒床上，媽媽總是在焦頭爛額地照顧我，那時她就很討厭我，覺得我把她的媽媽搶走了，所以姐姐從來不照顧我，沒事就喜歡戲耍我，讓我哭著要東西也是她戲耍我的把戲之一。

后來上幼兒園，姐姐總是故意加快步伐走在前面，我在后面得吃力地一路小跑才能跟上。有一天，姐姐轉(zhuǎn)過來讓我別老跟著她，我無助地站在原地，很委屈地說：“那我不知道跟著誰了呀。”

姐姐說那天她一下子才覺得自己有一個弟弟，要好好照顧他，她才變成了一個姐姐。

兒時爸爸媽媽很忙，每天幼兒園放學(xué)之后，我和姐姐會一直站在門衛(wèi)處等父母來接。每次等久了，我就覺得爸爸媽媽可能不要我們了，傷心得放聲大哭起來。

每當(dāng)此時，姐姐會拍拍我的頭，讓我看她的手掌，對我說：“姐姐會魔法，能看到爸爸媽媽已經(jīng)在來的路上了！”

我吸著鼻涕將信將疑地看著她，她馬上又低頭看著手掌繼續(xù)說：“他們還買了水果、蛋糕和很多小玩具?！?/p>

我問她：“真的嗎？”

姐姐很認(rèn)真地對我點(diǎn)點(diǎn)頭，我就停止了哭泣。

姐姐用這種魔法讓我安然地度過每一個等待父母來接的黃昏。

不久之后我家有了保姆，負(fù)責(zé)接送和照顧我們兩個?？墒悄莻€保姆喜歡打牌，常常忘記時間。在一個暴雨后的黃昏，放學(xué)后的我們等待了許久，遲遲不見保姆的身影，眼看天就要黑下來了，姐姐只能獨(dú)自拉著我回家。

在過一條大馬路的時候，暴雨后的積水還沒排走，水淹到了姐姐的膝蓋、我的大腿，我嚇得不敢再往前走了。姐姐看了周圍許久，發(fā)現(xiàn)沒有人能夠幫助我們，于是她走到我面前半蹲下來，讓我趴上去。

姐姐就這么一步一步地背著我蹚過了一整條積水的大馬路。

在那些父母忙得不可開交的幼年時光，姐姐在我心目中像全能的神：她能帶著我上幼兒園，又能帶著我回家;我發(fā)燒時，她一邊拿著電話聽求助熱線，一邊笨拙地給我敷毛巾，往我臉上灑水;她常常拉手風(fēng)琴給我聽，也會拿著一本本連環(huán)畫，在我們都不怎么識字的情況下，根據(jù)她的理解把故事講給我聽。這些在我心目中都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我讀到大班那年，生活突然發(fā)生了變化，家里的生意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姐姐無奈要被送去外婆家寄養(yǎng)一年。

臨走時姐姐遞給我一支頂端有只小青蛙的自動鉛筆、一塊橡皮擦，還有幾個小本子，對我說：“這是姐姐用平時攢下來的零花錢買的，打算等到你上學(xué)前班的時候送給你，到時候會用到這些，現(xiàn)在提前送給你了?！?/p>

我接過后點(diǎn)點(diǎn)頭，過了一會兒姐姐又從小書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自己用易拉罐做的筆筒，外面敷了一層紙，紙上涂得五彩繽紛，寫著“生日快樂”，遞給我后接著說：“馬上你又要過生日了，這是姐姐給你做的生日禮物。你就不要再找爸爸媽媽要禮物要蛋糕了。”

我又點(diǎn)點(diǎn)頭，姐姐又強(qiáng)調(diào)了一次：“這次是真的哦，你不能吵著要禮物，這次你要懂事?！?/p>

我便似是而非地明白了點(diǎn)什么，用力地點(diǎn)著頭。看著姐姐背著一個小書包和外婆離去的身影，我突然想起馬上也是姐姐的生日，我卻沒有禮物可以送給她。看著那個筆筒，我流下了傷心的眼淚。

二

姐姐去了外婆家的日子里，媽媽總是給我煮一鍋粥放在家里，然后就和爸爸出門工作了。我常常一個人在家里發(fā)呆一整天，翻爛了家里所有的《三毛流浪記》連環(huán)畫。

我常常忍不住想，姐姐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卻再也沒有哭過。我那時想，等我再見到姐姐的時候，她就會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不哭鬧了。

那一年，家里總是有堆積如山的半成品衣服，每天夜晚都能看到父母蹲在客廳汗流浹背地給那些衣服釘紐扣。那時我才明白，我的生活突然變化這么大，再也沒有嬌生慣養(yǎng)、到哪都有人哄著的日子，所以我再也沒有對父母撒潑耍賴地要過任何東西。

半年后，我們到了另外一個城市。在陌生的地方，我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總是有姐姐的影子，比如面對陌生人時，我會想，如果是姐姐會怎么做？在需要問路時，我會想，如果是姐姐會怎么開口？那時我還害怕搭乘手扶電梯，站在下面時，我又會想，如果是姐姐，已經(jīng)一步踏上去了吧。然后我就一步踏了上去。

我常常拿著一盒蠟筆，在紙上歪歪扭扭地畫畫，畫面內(nèi)容大部分都是姐姐，有時她站在一片綠色的草坪上，有時她站在五顏六色的彩虹里，還有時，她在一片灰蒙蒙里，只有背影。

又半年之后，姐姐回來了，小孩子總是長得很快，一個月不見都變化很大，何況一年。吃飯時我和姐姐對視一眼，感覺很陌生，仿佛第一次見面。在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很少對話，不像曾經(jīng)那樣無話不談了。

直到我上小學(xué)的前夕，我坐在陽臺上對姐姐說：“我覺得很害怕?！?/p>

姐姐：“為什么？”

“我就是覺得上小學(xué)很害怕。”

接著姐姐笑著跟我說了很多關(guān)于小學(xué)有趣的事，還把她的紅領(lǐng)巾拿出來給我戴上，說我戴起來很好看。

最后姐姐趴在陽臺上問我：“這一年過得好玩嗎？”

我搖搖頭說：“放假我都是一個人在家?！?/p>

姐姐趴在陽臺上沒有說話，晚風(fēng)吹過來，她的頭發(fā)飄了起來，卻遮蓋不住她被夕陽的余暉映紅的臉和眼睛。

三

我15歲那年，姐姐已經(jīng)17歲了。由于我在校表現(xiàn)不好，操行分不及格，所以姐姐上到高三時，我還留級在初中部。

姐姐在青春期喜歡看《幻城》和《夢里花落知多少》，而我只看《火影忍者》和《古惑仔》。姐姐喜歡逛街，而我只喜歡坐在街邊和一大群江湖兄弟抖腳。

所以我們完全沒有共同語言，除了同住一個屋檐下，沒有任何交集。

其實她在這之前的兩年，就開始對我有一種莫名的疏離感。甚至某一段時間，我們因為爭吵過多，而彼此仇視。

加上我的朋友們都很放浪形骸，特別有一個叫夏天的，沒事喜歡在我家玩耍，一玩耍就是幾天，常常在客廳的廁所洗完澡，什么都不穿就往我房間走。那天正好姐姐開門從房里出來，被嚇得目瞪口呆，一只拖鞋往他臉上飛去，他委屈地捂著臉跑回我房間來，找我借一條內(nèi)褲。

我們就這樣成了一對彼此嫌棄的姐弟，從不允許對方踏進(jìn)彼此的房間。

姐姐在叛逆期也很叛逆，常常大聲跟父母爭吵。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總是正義凜然地挺身而出，幫著父母一起批評姐姐，純粹覺得好玩;而在我與父母爭吵時，她也如此。

但只有一次姐姐與父母爭吵時，我沒有出去幫著父母批評姐姐。

那天姐姐情緒激動，說從小到大他們只愛弟弟，把她一個人送走，什么事都偏著弟弟，一起犯的錯都是批評她，然后她就哭了，爸媽也沉默了。

我在房間里靜靜聽著，感到了內(nèi)疚。

我想，在一個家庭里，子女中受委屈最多的，常常都是較為年長的那一個，因為大人們對他們的期待更高，要求更嚴(yán)，期待他們能帶好下面那些小的。

那天我突然很想去安慰姐姐，只是走到她緊閉的房門前，又沒有了敲門的勇氣?；氐椒块g，我坐在床上，拿出小時候和姐姐的那些合照，一張一張地看，想起她從小送我的那些禮物，有一種莫名的傷感。

沒過多久，我初中畢業(yè)了，接著就被發(fā)配到小島去上高中，而姐姐去上了大學(xué)。

我們聚少離多，我常?？吹脚c“兄弟姐妹”相關(guān)的字眼，也會想念自己的姐姐。但畢竟是過了小時候那么直白的年紀(jì)，很多話都只放在了心里，特別是對那些親近的人。

長大以后，我常常假裝看不起姐姐，總是嘲笑她寫一些“傻乎乎”的QQ簽名，看一些莫名其妙的書，和一些同樣“傻乎乎”的人交朋友，進(jìn)行一些“傻乎乎”的休閑娛樂。

但慢慢我才發(fā)現(xiàn)，對她的這種鄙視，是出于羨慕。

姐姐常常會在某天突然消失，像小時候那樣，接著就能在她的朋友圈里陸續(xù)看到許多世界各地的美景，得知她在路上認(rèn)識許多外國人，和他們交流，和他們成為朋友。她還可以只身一人去西藏一個月，然后帶回來好多見聞。姐姐總能直率地上前靠近所有想靠近的人，有堅定的信仰，且從不害怕自己遇見壞人，愿意相信和付出。

我不曾有過像她一般的勇氣，卻一直想成為她那樣的人——遵循著自己當(dāng)下的想法立即行動，或是毫無恐懼、滿懷激情地去一些遙遠(yuǎn)而陌生的地方。

我在高中畢業(yè)后，出人意料地考上了一所本科院校，去上了大學(xué)。沒過多久，姐姐畢業(yè)了，她選擇了去其他地方工作。

四

一個晚上，母親問我：“今天怎么不開心？”

我說我想姐姐了，于是和爸爸一起開車去看姐姐。穿過一條臟亂的小巷，到了姐姐狹窄的出租屋，屋里只有一張床和一些簡單的電器，桌上放著兩個蘋果。

姐姐卻一直興奮地跟我們說著附近那些好吃的東西，直到我們走出去，經(jīng)過那些“美食”時，才發(fā)現(xiàn)全是一些看起來很不衛(wèi)生的小菜館、路邊攤。

凌晨的時候，姐姐站在路邊，堅持要送我和爸爸離去。

我透過車窗，看向姐姐，覺得她站在昏黃的路燈下，顯得那么形單影只、矮小瘦弱，一股莫名的心酸涌上心頭。

回過頭來，才發(fā)現(xiàn)一晃好多年，我早已比她高出一個頭。她再也不能背著我蹚過一整條積水的馬路，反倒是她在我心里變成了一個需要人照顧和保護(hù)的小女孩。

想起小學(xué)一年級時，美術(shù)老師讓我們畫一個親人，我在紙上畫了一個瘦小的女孩，小女孩背后卻有一對大得占滿了整張紙的翅膀，在畫的右下角，我歪歪扭扭地寫了“姐姐”兩個字，然后交了上去。

“記得有一年，你去了外婆家，我就再也沒有哭鬧過。也許是那時你不在身邊了，我知道沒有人會魔法了。小時候你讓我誤以為世界總是晴天，到頭來才明白，是因為你張開翅膀，擋住了所有風(fēng)霜雨露?！?/p>

像天使一樣。

（邦 邦摘自《ONE·一個》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