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曉 東

(廣東金融學(xué)院 財經(jīng)傳媒系， 廣州 510521)

【陳忠實研究】

“棄石”與“白鹿”
——《紅樓夢》與《白鹿原》的“擬神話敘事”解讀

王 曉 東

(廣東金融學(xué)院 財經(jīng)傳媒系， 廣州 510521)

《紅樓夢》的補天棄石與《白鹿原》的原上白鹿，都是對傳統(tǒng)神話的藝術(shù)性再造，這種“擬神話敘事”不是對傳統(tǒng)神話故事的簡單照搬或原義擴充，《紅樓夢》的擬神話開篇包含了對女媧(補天失策)和“棄石”(無材補天)的雙重否定，暗含了賈寶玉在思想與情感世界的雙重矛盾；《白鹿原》中“白鹿”的不同化身(朱先生、白嘉軒、白靈)則合力完成了小說中白鹿意象對立于傳統(tǒng)祥瑞的意義指向。擬神話敘事造就了兩部長篇小說在結(jié)構(gòu)上的對稱完整、人物塑造上的復(fù)雜豐富，并為作品帶來厚重的歷史文化底蘊。

擬神話敘事；《紅樓夢》；《白鹿原》

一、《紅樓夢》：補天棄石的雙重否定

《紅樓夢》開篇以“女媧補天”神話為基礎(chǔ)，藝術(shù)地創(chuàng)造出“棄石”的小說形象：

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jīng)十二丈，方經(jīng)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jīng)煅煉之后，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第一回)[1]2

關(guān)于補天神話，在早期典籍中僅有“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淮南子·覽冥訓(xùn)》)[2]479的簡短記錄，《紅樓夢》對此眾所周知的古老神話做了極大的豐富，言之鑿鑿的各種文化性數(shù)字(如“十二丈”之十二可釋為月份、“二十四丈”之二十四可釋為節(jié)氣)暗示著不可質(zhì)疑的神圣性。

《西游記》也是以神圣的“石頭”開篇：

那座山正當(dāng)頂上，有一塊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圍圓。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圍圓，按政歷二十四氣。上有九竅八孔，按九宮八卦……蓋自開辟以來，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華，感之既久，遂有靈通之意。內(nèi)育仙胞，一日迸裂，產(chǎn)一石卵，似圓球樣大。因見風(fēng)，化作一個石猴。(第一回)[3]3

悟空雖曾被喚作“妖猴”，但其出身完全符合神話世界的規(guī)律：石猴出生時“眼運金光，射沖斗府”，玉帝言道：“下方之物，乃天地精華所生，不足為異”(第一回)[3]3；其后龍宮地府闖禍、天庭欲以討伐之時，太白長庚星奏稟玉帝云：“上圣三界中，凡有九竅者，皆可修仙。奈此猴乃天地育成之體，日月孕就之身，他也頂天履地，服露餐霞；今既修成仙道，有降龍伏虎之能，與人何以異哉？”(第三回)[3]37

《紅樓夢》開篇的這塊石頭卻絕非神話規(guī)律的產(chǎn)物。女媧貴為中華始祖，其神圣性已經(jīng)成為一種民族信仰，女媧當(dāng)是算無遺策的，補天之際怎會有多余一塊“棄石”的怪事。相較于《西游記》的神話敘事模式，不妨將《紅樓夢》的“棄石”稱作“擬神話敘事”的產(chǎn)物。

這種擬神話敘事，首先要消解女媧以及女媧補天的神圣性。試比較明人小說《平山冷燕》中對此神話的化用情況，眾文臣奉旨與才女山黛較試，第四考題為《五色云賦》，山黛答云：

粵自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天，而青、黃、赤、白、黑之氣，遂蘊釀于太虛中。而或有、或無、或潛、或見……從未聚五為一，見色于天……而忽于焉種種備之，此希遘于古，而罕見于今者也。

惟夫時際昌明，圣天子在位，備中和之德，稟昭朗之靈，行齊五禮，聲合五音，政成五美，倫立五?！饰迳饔谠?，而禎祥見于天下。猗歟盛哉！

……猗歟盛哉！是誠地天昌泰，國家文明，而一人流光，千古昭朗者也。

……瞻天仰圣，雙眼有五色之迷；就日望云，寸管窺三才之妙。此蓋天心有眷，上降百福之祥，下獻無疆之瑞。謂臣言不信，請遠質(zhì)古媧之靈，近征當(dāng)今之圣。謹(jǐn)賦。[4]27-28

此賦極盡頌神頌圣之能，一則與奉旨的動機有關(guān)；二則由于女媧創(chuàng)世、補天的神話太過神圣莊重，留給后世的闡釋空間狹小而且價值趨向單一。因此，《紅樓夢》“棄石”形象的創(chuàng)舉，確實體現(xiàn)了曹雪芹的絕大藝術(shù)勇氣和才能。

明確了“補天棄石”不是神話故事的簡單照搬或者原義擴充，而是擬神話敘事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將會對漸次展開的“石頭——通靈寶玉——賈寶玉”的人物形象作出更全面的解讀。

“補天棄石”包含“補天”與“棄石”兩個解讀層面：

1.補：首先是清醒地認(rèn)識到天已殘破。其次，石頭本為補天而生，這暗示了小說主題以及人物思想性格的積極因素，對此紅學(xué)界多有論述，略引周汝昌先生所論以作基本了解：“雪芹開頭以女媧補天領(lǐng)起全書，就是濟世救民的思想。被棄的大石，為何日夜悲號感嘆？正因它不得去參加補天的這場大事業(yè)?！盵5]24-25

再次，既然都是補天之石，當(dāng)然與“天”的既定秩序吻合，因此通靈寶玉上才會有如此世俗的文字：“莫失莫忘、仙壽恒昌”(正面)“一除邪祟、二療冤疾、三知禍福”(反面)(第八回)[1]124，這文字是借助寶釵觀察到的，象征了在“金玉良緣”的現(xiàn)實秩序觀照下，自然都是世俗的吉祥話。這種對現(xiàn)實秩序的順從認(rèn)同，體現(xiàn)了寶玉作為榮國府乃至整個封建秩序合法繼承人的地位。

2.棄：棄的動作源自“女媧”。同樣的石頭卻遭遺棄，在石頭一方是悲號感嘆立志要去“造劫歷世”(第一回)[1]7；在女媧一方則暗示造物主的不公平、秩序的不合理，“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是對儒家物盡其用、人盡其能的“大同”理想的否定。

因此，棄石先天具有懷疑精神。這種思想的先天性一如情感上的“木石前盟”——后者與現(xiàn)實的“金玉良緣”形成矛盾。寶玉種種驚世駭俗言論的根基在此，“經(jīng)濟學(xué)問”的“混賬話”是萬萬學(xué)不得的，否則“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女兒，也學(xué)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第三十六回)[1]486，寶黛愛情的思想基礎(chǔ)正在于“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他生分了”(第三十二回)[1]445。這種懷疑品質(zhì)，在男權(quán)社會表現(xiàn)為對男性的、權(quán)利的否定，寶玉迥異于書中“濁臭逼人”的男子而帶有“水做的骨肉”[1]28的女性特質(zhì)。一方面是現(xiàn)實的合法繼承人(“補天”)，一方面是先天的懷疑精神(“棄石”)，這又形成另一重矛盾。

可見，《紅樓夢》開篇的擬神話敘事包含了對女媧(補天失策)和棄石(無材補天)的雙重否定，暗含了主人公在思想與情感世界的雙重矛盾。

二、《白鹿原》：白鹿的對立意義指向

陳忠實《白鹿原》中的白鹿神話也有文獻依據(jù)：“平王東遷之后，有白鹿游此原，以是名?！?《藍田縣志》引《太平寰宇記》)“信豐縣西有白鹿原，周平王時白鹿出”(《中國古今地名大辭典》引《后漢書·郡國志注》)[6]2，小說對此神話的古代樣貌作了充分的描述：

宋朝年間，一位河南地方小吏調(diào)任關(guān)中……忽然看見一只雪白的小鹿凌空一躍又隱入綠色之中再不復(fù)現(xiàn)……小吏親自來此買下了那塊地皮，蓋房修院，把家眷遷來定居，又為自己劃定了墓穴的方位。小吏的獨生兒子仍為小吏。小吏的四個孫子卻齊擺擺成了四位進士，其中一位官至左丞相，與司馬光文彥博齊名。(第2章)[7]22

很古很古的時候(傳說似乎都不注重年代的準(zhǔn)確性)，這原上出現(xiàn)過一只白色的鹿……莊稼漢們猛然發(fā)現(xiàn)白鹿飄過以后麥苗忽地躥高了，黃不拉幾的弱苗子變成黑油油的綠苗子，整個原上和河川里全是一色綠的麥苗。白鹿跑過以后，有人在田坎間發(fā)現(xiàn)了僵死的狼……一切毒蟲害獸全都悄然斃命了。更使人驚奇不已的是，有人突然發(fā)現(xiàn)癱瘓在炕的老娘正瀟灑地捉看搟杖在案上搟面片，半世瞎眼的老漢睜著光亮亮的眼睛端看篩子揀取麥子里混雜的沙?！@就是白鹿原。(第2章)[7]28

前者是小說中首次提到白鹿神跡，作為一種官吏的祥瑞之兆，與平王東遷故事同屬官方文化領(lǐng)域；后者是原上百姓對神跡的敬畏，這屬于民間文化領(lǐng)域。兩種文化視野中的白鹿意象，都具有“祥瑞”的基本意義指向。

研究者大多認(rèn)同白鹿的祥瑞神話意義：

白鹿在小說的符號系列里，是一種精神，更是一種理想，是美好世界的寄托、美好人格的向往。[8]285

白鹿的喻象美好，顯豁，在書中幾乎沒有任何歧義。[9]132

對于原初神話而言，祥瑞的解讀顯然可行。但“補天棄石”提醒我們關(guān)注擬神話敘事的多重意義指向。

作家在白鹿神話的基礎(chǔ)上，藝術(shù)地創(chuàng)造了不同于官方文化、民間文化的精英文化領(lǐng)域的擬神話，這分別體現(xiàn)在朱先生(以及他的實踐者族長白嘉軒)和白靈的人物形象上。前者代表傳統(tǒng)文化的結(jié)晶，后者代表新生革命力量的覺醒。二人的死亡都有明確的白鹿痕跡，前者“前院里騰起一只白鹿，掠上房檐飄過屋脊便在原坡上消失了”(第32章)[7]630，后者以“白毛白蹄，連茸角都是白的”“那白鹿的臉變成靈靈的臉蛋”(第28章)[7]536的形象托夢于親人。除了一致的神秘氣氛外，二人的思想世界迥異，這讓我們對單一的祥瑞意義產(chǎn)生懷疑。

祥瑞歷來都是可以作偽的，神示的祥瑞不妨改做人為作偽?！妒酚洝し舛U書》載“受命帝王，曷嘗不封禪”，但封禪需“睹符瑞”方能“臻乎泰山”，為符合祥瑞之兆，漢武帝封禪時曾“縱遠方奇獸蜚禽及白雉諸物，頗以加禮”[10]1161。族長白嘉軒經(jīng)朱先生點撥(白鹿化身的二人在白鹿意象上的第一次合作)，識得鹿家地上那奇異的小薊綠葉正是白鹿的模樣，白嘉軒費盡心機調(diào)換鹿家風(fēng)水寶地，然后迫不及待的遷墳、換風(fēng)水，以至于后來都忘了這片寶地本是鹿家的：

白嘉軒看著品著，不由地心里一悸，忽然想到了慢坡地里父親墳頭下發(fā)現(xiàn)的那只形似白鹿的東西。(第8章)[7]120

記憶被修正為先有自家祖墳而后出神兆。但是，族長從此就吉祥如意了么？恰恰相反，他的一生雖然自認(rèn)為恪盡職守、筆直端正但卻屢遭挫折，在瘋了的鹿子霖面前，他終于說出了詭計巧取白鹿的隱秘：

他俯下身去，雙手拄著拐杖，盯著鹿子霖的眼睛說：“子霖，我對不住你。我一輩子就做下這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我來生再世給你還債補心?！甭棺恿貐s把一顆鮮靈靈的羊奶奶遞到他眼前：“給你吃，你吃吧，咱倆好！”白嘉軒輕輕搖搖頭，轉(zhuǎn)過身時忍不住流下淚來。(第34章)[7]680

這并不是為了懺悔，而是對白鹿祥瑞的質(zhì)疑和放棄。如果堅定的信任祥瑞，那么白嘉軒會像年輕時那樣對任何人閉口不談這樁隱秘的作偽之事。

小說求雨的情節(jié)，戲劇化地展現(xiàn)了白鹿原子民的煎熬和無奈，此時的白鹿精靈并未照顧它的原上子民，一如饑荒、戰(zhàn)亂發(fā)生時一樣：

白嘉軒在思索人生奧秘的時候，總是想起自古流傳著的一句咒語：白鹿村的人口總是冒不過一千，啥時候冒過了肯定就要發(fā)生災(zāi)難，人口一下子又得縮回到千人以下。(第26章)[7]489

咒語消解了白鹿的祥瑞意義。作為古老的圖騰，白鹿的神秘和力量隨著時代的推移而消失，即便有朱先生這樣的白鹿精魂在堅持捍衛(wèi)，這最后一位舊式先生只能孤獨地離開，他在臨死前說：“我心里孤清得受不了，就盼有個媽！”(第32章)[7]630

作偽的反向解讀，即是創(chuàng)造。作偽是對神話規(guī)則的屈從和利用，創(chuàng)造則屬于新時代的革新。白鹿具象為白靈，體現(xiàn)了這種革新價值：

鹿兆鵬笑了說：“他們首先供的就是我，算我命大?！苯又终f：“大哥這回翻臉，小兄弟血流成河。大肆逮捕，公開殺害，全國一片血腥氣，唯獨我們這座古城弄得千凈，不響槍聲，不設(shè)絞架，一律塞進枯井，在全國獨樹一幟，體現(xiàn)著我們這座十代帝王古都的文明?！卑嘴`說：“中世紀(jì)的野蠻！”鹿兆鵬說：“一切得重新開頭。白靈，你說說你這會兒想什么？”白靈說：“我想到奶奶講下的白鹿。咱們原上的那只白鹿。我想共產(chǎn)主義都是那只白鹿？”鹿兆鵬驚奇地瞪起眼睛愣了一下，隨之就輕輕地擺擺頭笑了：“那真是一只令人神往的白鹿！”(第23章)[7]419-420

“共產(chǎn)主義幽靈”(《共產(chǎn)主義宣言》)的中國化藝術(shù)表達是“令人神往的白鹿”。

不同時代的精英文化代表，體現(xiàn)了有別于祥瑞神話本義的不同意義指向，朱先生的孤寂、白嘉軒的作偽、白靈的革新，是擬神話敘事下對人物形象的不同塑造，他們合力造就了小說中白鹿意象對立于祥瑞的意義指向：孤寂對立于傳統(tǒng)祥瑞的普天同慶之意、作偽對立于傳統(tǒng)祥瑞天兆真實之意、革新對立于傳統(tǒng)祥瑞守成于舊秩序之意。

種種對立，更激烈、外化地體現(xiàn)在白鹿與白蛾的意象對立上，田小娥的“鬼魂”白蛾被鎮(zhèn)壓在朱先生設(shè)計的白鹿磚塔下：

一座六棱磚塔在黑娃和小娥居住過的窯垴上豎立起來。六棱喻示著白鹿原東西南北和天上地下六個方位：塔身東面雕刻著一輪太陽，塔身西面對刻著一輪月牙，取“日月正氣”的意喻；塔的南面和北面刻著兩只憨態(tài)可掬的白鹿，取自白鹿原相傳已久的傳說。這是朱先生構(gòu)思設(shè)計的方案。(第25章)[7]473

陳忠實在翻閱縣志的貞婦烈女卷時“顫抖”于傳統(tǒng)文化中惡的力量，在此基礎(chǔ)上塑造了田小娥這個復(fù)雜的被損害者形象[11]13-14。在造塔鎮(zhèn)鬼事件中，白嘉軒展示了他換地、種罌粟等種種行為中一貫的惡的品性；在這種惡之花的表現(xiàn)上，朱先生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白嘉軒再也壓抑不住許久以來蓄積在胸中的怒氣，把他早已構(gòu)想的舉措說出來：“我早想好了，把她的尸骨從窯里挖出來，架起硬柴燒它三天三夜，燒成灰未兒，再撂到滋水河里去，叫她永久不得歸附?！敝煜壬皇Ю潇o地幫他完善這個舉措：“把那灰未不要拋撒，當(dāng)心弄臟了河海。把她的灰未裝到瓷缸里封嚴(yán)封死，就埋在窯里，再給上面造一座塔。叫她永遠不得出世?！卑准诬帗粽品Q好：“好好好好好！造塔袪鬼鎮(zhèn)邪——好哇，好得很！”(第25章)[7]471-472

這種狠辣，在面對一個外來的反抗女子、一種自由結(jié)合的情感(黑娃與小娥)時所表現(xiàn)的戾氣，遠甚過面對各種敵人時的虛與委蛇。有論者認(rèn)為“在白嘉軒的形象設(shè)計上，陳忠實的失誤在于不假思索地肯定了他的種種所作所為”，“在‘關(guān)中圣人’朱先生身上，陳忠實就不只是犯了同樣的思想傾向上的錯誤，他還為了觀念而放棄藝術(shù)，為了傳達某種理想人格而在作品中一再地神化和拔高朱先生”[12]241，那么如何看待這種戾氣，或者其他諸如躲在書房或者祠堂的冷漠？作家已經(jīng)展現(xiàn)了白鹿意象代表者的種種矛盾，或許白鹿的祥瑞本義太過強大，使讀者反而忘了它在災(zāi)難面前的無奈，在世俗與強權(quán)面前的作偽以及在新時代的革新。

三、擬神話敘事的價值

無論是《紅樓夢》中的“棄石”，還是《白鹿原》中的“白鹿”，在擬神話的敘事中都展現(xiàn)了有別于原初簡單神話的豐富內(nèi)涵?！皸壥睂ε畫z神話的消解、“白鹿”對神圣祥瑞的消解，是作家藝術(shù)獨創(chuàng)的體現(xiàn)。

這種卓越的藝術(shù)才能，在小說敘事上首先表現(xiàn)為結(jié)構(gòu)上的對稱呼應(yīng)(見表1)。擬白鹿神話是《白鹿原》的潛在文化框架，全書共34章，憑借白鹿意象呈現(xiàn)出前后呼應(yīng)的對稱：

表1 《白鹿原》結(jié)構(gòu)情節(jié)意象

《紅樓夢》更是“每九回書構(gòu)成一個‘單元’”(周汝昌)、“全書結(jié)構(gòu)具有嚴(yán)格的對稱組織法則”[5]87-88，從擬神話敘事而言，“棄石——通靈寶玉——賈寶玉”是人物的成長史，人物的結(jié)局也與擬神話相關(guān)，“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第八回)[1]123，“歸于大荒”類似于白鹿具象之朱先生與白靈的死亡，也是一種巧妙的對稱結(jié)構(gòu)。這種完整對稱的結(jié)構(gòu)，體現(xiàn)了作家藝術(shù)思考的圓融。

其次，擬神話敘事通過意象的矛盾對立以及多義指向，展現(xiàn)了主要人物的矛盾性特征。美國漢學(xué)家浦安迪認(rèn)為這種“矛盾人物”是近代以來中西長篇小說主要人物的特質(zhì)：

長篇小說的主人翁……他們幾無例外都可列入盧卡契所謂的“矛盾人物”之中……因為小說家的主要目的，是要透過此等矛盾人物之所見所聞、透過他們所處的環(huán)境，以對人生大體的意義發(fā)出疑問。[13]184

這種豐富的矛盾人物，有別于傳統(tǒng)小說的單面人物或者特殊時期的高大全形象，具有充分的生命體驗、文化反思特征。這種開放多義的意象內(nèi)涵，體現(xiàn)了作家文化反思的深入。

再次，對于有著悠久歷史文化背景的中國小說而言，對神話再造的擬神話敘事，在神、人共在的敘事文本中，通過對歷史、民族記憶的尋找、重建，獲得了中華文化所帶來的豐富底蘊。陳忠實認(rèn)為卡朋鐵爾離開歐美回到故國后在民間文學(xué)中為拉美歷史尋根具有深刻的啟示意義，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本土尋根勝利促使他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在縣志中為“古原”尋根，從而形成獨特的生命體驗與創(chuàng)作沖動。[11]9-14《白鹿原》標(biāo)舉的“民族的秘史”在擬神話敘事中得到實現(xiàn)；《紅樓夢》百科全書式的古典文化集大成的成就，也與擬神話敘事的深厚意蘊密切相關(guān)。

[1] [清]曹雪芹.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

[2] [清]何寧.淮南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98.

[3] [明]吳承恩.西游記[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0.

[4] [清]天花藏主人.平山冷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5] 周汝昌.紅樓小講[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2.

[6] 卞壽堂.走進白鹿原[M].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2004.

[7] 陳忠實.白鹿原[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0.

[8] 王仲生，王向力.陳忠實的文學(xué)人生[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2.

[9] 公炎冰.踏過泥濘五十秋：陳忠實論[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2.

[10] [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99.

[11] 陳忠實.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創(chuàng)作手記[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

[12] 張志忠.怎樣走出《白鹿原》：關(guān)于陳忠實的斷想[M]//雷達.陳忠實研究資料.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

[13] 浦安迪.中西長篇小說文類之重探[M]//鄭樹森.中西比較文學(xué)論集.臺北:時報文化出版企業(yè)有限公司,1980.

【責(zé)任編輯 馬 俊】

“Abandoned Stone” and “White Deer”: Myth-likeness Narrative Interpretation ofADreamofRedMansionsandHighlandofWhiteDeer

WANG Xiao-dong

(Department of Finance Media,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inance, Guangzhou Guangdong 510521, China)

Abandoned Stone inADreamofRedMansionsandWhiteDeerinHighlandofWhiteDeerarethetraditionalmythofartisticrecycling.Myth-likenessnarrativeisnotasimplecopyortheoriginalmeaningoftheexpansionoftraditionalfairytales.Myth-likenessnarrativewithdoublenegativesforGoddessandabandonedstoneisimplicatedinJiaBao-yu'sthoughtsandfeelings,whicharethedoublecontradictions.WhiteDeerindifferentincarnationstogethercompletesWhiteDeerimagerywiththetraditionalauspiciousmeaning.Myth-likenessnarrativecreatestwocompletenovelswiththesymmetricalstructure,thecomplexcharacterizationandtherichhistoricalandculturalheritage.

myth-likeness narrative; A DreamofRedMansions;HighlandofWhiteDeer

2014-11-15

王曉東(1979—)，男，山西臨汾人，廣東金融學(xué)院財經(jīng)傳媒系講師，文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古典文學(xué)與文化研究。

I207

A

1009-5128(2015)09-002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