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狗的悲傷

周妤薇

太婆死了。

我安靜地站在角落，看著陌生或不陌生的人來來往往，互相問候、寒暄?？粗诺膬号畟児蛑拗?，聲音震天動地、撕心裂肺，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這樣才能凸顯他們對太婆離去的不舍。旁邊有人勸了一陣子，跪在地上的兒女們于是擦了眼淚，變戲法似的從嘴角浮出一絲笑意，開始對賓客們勸食—在家鄉(xiāng)，送喪之前，照例每人都要吃上一碗面食或團子。

一旁，大姨匆匆走過，口中念叨著：“淘淘呢？這死狗！”邊說邊跺著腳到處看。淘淘是姑姑帶回來的一只金毛犬，或許是出于興趣，或許是出于憐惜。從別人家抱回來時，它還是一只眼睛濕漉漉、不會叫喚、只會用牙咬奶瓶子的小狗。沒多久，姑姑對它的興趣漸漸淡下去了，反而是太婆和眾孩子時不時給它一些吃食和親昵。我從飯桌上站起身，四處張望了一下，發(fā)現(xiàn)小小的它趴在不遠處的地上。它怏怏的，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只靜靜地趴在那個被人忽視的角落，若不是太婆系在它身上的紅色絲帶和鈴鐺，恐怕我也發(fā)現(xiàn)不了它。我慢慢地走向它，蹲下來，替它順了順略顯凌亂的毛。它轉過頭瞥了我一眼，不知怎的，我竟然從它的眼中看到了強烈的哀慟。冷風從遠方吹來，我長呼出一口氣，落寞地說：“她走了，不會再回來了。”不知道是在告訴它，還是在告訴我自己。

忽然就想到，我曾躺在那個永遠有淡淡香皂味的懷抱里，接著，幾粒不算奢侈的糖果被塞進嘴里，軟糯而香甜……竭力控制自己不去翻動回憶，在灰暗的天幕下，我只是同它一樣，靜靜地凝視著棺木，沒有掉下一滴眼淚。

好久之后，當我認為自己已經(jīng)可以擺脫強烈的悲痛時，在太婆的忌日那天，我懷著淡淡的感慨去緬懷逝去的親人。在大街上，我再次遇見了那只狗——據(jù)說已失蹤了好久的狗。我?guī)缀鯖]有認出它，原來柔順討喜的一身金毛已經(jīng)揪成左一團右一塊，黑乎乎的，與之前干凈的樣子天差地別，連脖子上的紅絲帶和鈴鐺也灰撲撲的。我喊了一聲，它回過頭，那個眼神讓我不由得想起一年前在葬禮上那種心碎的感覺。它沒有高興地飛奔過來，而是遠遠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復雜到令我難以理解，悲傷、感激、黯淡……那是怎樣的眼神??！我一下子被震撼了。它看了我一眼之后，忽然遠遠地跑了，步伐疲憊卻堅定，身影在我的瞳孔中漸漸縮小……

它在追尋什么？是那份回不來的溫情嗎？

或許是，或許不是。

而我看到的只是一只狗的悲傷，因一點點的恩惠而用盡全力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