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宜謙
顧城評價寶釵,說她是女兒中的通達之人,早將一切看透了的,故曰“空性”。而依我之見,她的處事過分“潤澤”,循規(guī)蹈矩,事事都處理得當,反倒有些惹人厭,因而不喜。早些時日是喜愛黛玉的,喜她的才華,更愛她一針見血的刻薄?!傲止媚镞@一張嘴,真是叫人又愛又恨”。襲人說這話,卻是說對了。黛玉自知才氣過人,有一回元春探親,黛玉本想連做幾首詩,把賈府的女子們一個個都壓下去,無奈元春只命人作了幾首,她只好作罷。讀到此處,真是覺得好笑,果然是個多才孤傲的女子。
黛玉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除去一個寶釵,她卻獨敬一個妙玉。
警幻仙姑攜寶玉看幻境里出演的十二支曲,《終身誤》《枉凝眉》這幾曲讀來直叫人心痛。這些曲子多暗示眾女子們多舛的命運之途,而讀妙玉《世難容》一曲,我卻一下子被狠狠震住了。
氣質(zhì)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蓢@這,青燈古殿將人老,辜負了,紅粉主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臟骯違心愿。好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公子王孫嘆無緣。
好一個難被俗世所容的女子。想來,這孤僻成性、潔身自好的人遁入空門倒也不奇怪,反倒是風塵一身。這真讓我恨。恨什么?恨公子王孫情深緣淺?還是恨她甘入紅塵陷泥潭?抑或是恨作者為何將這個“氣質(zhì)美如蘭,才華馥比仙”的女子,寫得命運如此跌宕起伏?
我不知道,我只是單單喜歡妙玉,連同她音諧“廟宇”的名字,也覺得少了些胭脂味。
別的人物出場,總多少有個介紹,此乃某某人家之女,祖上如何如何,早年經(jīng)歷過什么之類,而妙玉不同,她是浸在沁心的茶香里,于氤氳的煙霧中,以一種清冷孤高的姿態(tài)出場的。
賈母帶劉姥姥逛大觀園,來到櫳翠庵,想在妙玉這里吃茶。妙玉雖是手頭殷勤,“忙接了進去”,忙烹了茶來。但她說話的態(tài)度卻是打心底里厭惡這俗氣?!爸溃@是老君眉。”簡單的回話中,口氣帶著生硬的味道。知道,單單兩個字,言簡意賅中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情緒,想來這里是賈府,她既非府里的女兒,與四大家族也不沾親帶故,只得對賈母恭敬些,——畢竟,她是賈府的老祖宗,于情于理都應尊重老者。然而她從心底里不屑于這些俗人俗事,殷勤之中,便覺生分異常。賈母問及煮茶之水,她也只說:“這是舊年蠲的雨水?!眲⒗牙岩豢诔员M后,評這茶“好是好,只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我能想象妙玉是如何在心里諷笑她。
常言道,茶即禪。茶禪、禪茶,素來是一并溶在瓷杯中的。茶水清淡寡欲,味苦微甜,香氣四溢,是佛門修行必不可少之物。
妙玉通茶。她說:“一杯為品,兩杯即為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驢了。”少而精,多則俗,向來如此。煮茶、烹茶是門技術,更是藝術。在飲茶業(yè)不發(fā)達的年代,茶葉都是文火慢烹,到后來沸水泡茶,方便之中顯著幾分輕浮,妙玉堅持煮茶,可也是這樣認為?
我能想象她每日修行的功課。
雞鳴三聲,早起念經(jīng)文,一襲素衣白裳,焚香靜坐。香氣彌漫中,或默念或出口吟哦。
清淡的早膳過后,開始打理院中的植物。修剪、澆水、或干脆背手觀看。密密的樹葉中漏下幾縷陽光,與葳蕤草木相映成趣。
午后方倦,小憩尚可,抑或乘夏日陰涼,倚門搖扇看,臥石潑墨玩。冬季則燃一爐香,任熏香浸透肌骨,浸透她的一生。
妙玉喜靜。皈依佛門,心靜則通,則悟、則明、則智。她不像黛玉,是因離別傷感而喜獨處。她本性就靜清孤傲,不愿近人,只與看得起的黛玉、寶釵,或許還有寶玉偶有來往。黛玉住瀟湘館,聽著便覺鳴聲陣陣,悲涼婉約?!扳t”二字近脂粉,蘅蕪苑的蕭索就像寶釵的閨房,“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唯有“櫳翠”兩字極妙,青翠積聚,可玩可賞可住,更可修行齋事。妙玉的屋子里,全是有了年頭的古董,刑窯官窯的宋瓷收藏得細致妥貼,平日用的那只玉綠斗大概也來歷不凡。更可貴的是,這些珍寶,她也只當尋常器物使用,用來盛水、煮茶。安妮寶貝有句話說:“兩只古老的青花瓷碗,擺在衛(wèi)生間里可以放香皂,不需要供奉起來小心對待,日用夜用,坦然處之,它的珍貴才會歸順于人。”這也是一種篤定,心氣平和。
妙玉刻薄,她對自己執(zhí)著的東西毫不妥協(xié)?!八貎簟币辉~恐怕只有妙玉才配得上。劉姥姥吃過茶后的那只杯子,下人要收起來時,她連忙命人把杯子擱在一旁,嫌它臟。寶玉勸妙玉索性把那杯子送給劉姥姥,她想想也同意了,只是自己不肯親自去,又說這杯子若是自己用過,碎了它也斷不會送人。寶玉本是玩笑一句:“不如拿水來洗洗地”,妙玉居然當了真,說這是好的。
其實,我挺喜歡這種性格,直來直去,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拉倒。果然是浴火真鳳而存,眼里容不得半點污穢。
妙玉的血涼,妙玉的血比玉涼。在她眼里,黛玉也算個俗人,識不得雨水,辨不得茶之輕浮,自然,也沒幾個人懂她的怪癖?!盁o知我者”,不過好在妙玉也不在乎。
妙玉美,她真的美。曹雪芹沒有寫她的容貌,因為那只能顯俗。她的美在于孤高如蘭的氣質(zhì)和四溢的才華。黛玉病弱是她的美,妙玉的清冷是她的美。香菱苦心經(jīng)營,才學到一些皮毛,黛玉詩魂自天得,卻猶怨天地不仁,年華早逝。妙玉的詩,是歸到本來面目上去,不會“丟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撿怪”。
凹晶館湘云神來一句“寒塘渡鶴影”,黛玉巧對“冷月葬花魂”,被妙玉聽了去,贊曰:“不必再往下聯(lián),反倒不顯這兩句了?!闭f得真是好。
本是黛玉湘云趁雅興賞月賦詩,卻沒想到還有一雅士深夜無眠,賞玩這清池皓月,也可謂是同道中人。
黛玉的詩好,只是比喻再新奇,也逃不掉凄凄兩字;寶釵通透事理,詩就顯得潤澤,換句話說,略顯“俗”與“圓滑”。且看妙玉的一蹴而就:
振林千樹鳥,鳴各一聲猿。岐熟焉忘徑,泉知不問源。鐘鳴櫳翠廟,雞唱稻香村,一徹旦休云倦,烹茶更細泡。
這讓我想起了川瑞康成的《花未眠》。寫到日本的和歌,也是包含山川草木,宇宙萬物大自然的一切,四時變化,循環(huán)不息之美。有物便有美,而美的都是傷的?!把┰禄〞r最懷友”,矢代幸雄是這樣說的。如今,中國茶道失傳已久,而在日本,茶道卻完完整整地保存了下來,至今日,日本的僧人還恪守那一套傳統(tǒng)。在浙江的五臺山寺廟里,依稀尋得見文化的交流、繼承和重新融合的蹤跡。
果然佛事是相通的,這也可驗證妙玉的悟吧?
妙玉的結(jié)局,因八十回之后的抄本丟失而至今是個迷。有人猜她被強盜擄了去,有人說她落入紅塵,做了煙花巷陌里的花魁,應了那句話“風塵骯臟違心愿”。
不得而知。
妙玉出家,大抵是官宦家族的衰敗,又與所念及的公子王孫陌路參商。她也許在等他,也許早已心灰意冷。其實,她又如何看得上寶玉。
每每念及妙玉,仿佛就是顧影自憐地提及自己??瘫〖怃J,自詡空有才華,孤高落拓,人皆怪之,因而覺得落寞空寂,也謅出一句“鳥鳴深山空”來。
妙玉,若是人的一生中所有讖語一般的對白都一一靈驗,是不是一件太可悲的事?
若你真落魄到紅塵,必當行己身一世孤絕,以玉石俱焚,做最后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