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瑋豐
莫妮
或許我傻里傻氣的脾性都是因為懵懂的孩提時光,那些數(shù)不盡的七月夏日,還有,那些自己一個人,或者和成堆東西一起度過的夜晚。
夜間,運送廢鐵的卡車怒吼著駛過,它們一路散發(fā)著柴油味兒,引擎轟鳴,回音震蕩開來,震顫著窗戶。我睡不著。似乎兩百輛重型卡車一字排開,占領(lǐng)了我的動脈血管,沖進(jìn)我的心臟。我總是把心臟想象成一個有缺陷的器官,它會把自己的主人置于危機(jī)邊緣。那些卡車是我爸的,他耗費自己的時間和精力,全為了給我創(chuàng)造一個美好未來。他生意中有一部分是從鎮(zhèn)上的冶金廠進(jìn)口廢鐵,出口生鐵——意味著,在這個世界上,每時每刻,隨時隨地都會出現(xiàn)的銹鐵絲,舊電線“無故失蹤”事件。他死得挺利索,總的來說?;旎斐_了數(shù)槍。他死的時候已經(jīng)不再是像殺他的那些小混混們了。他活著的時候,至少有一個說得過去的借口:他愛自己的胖女兒。他真該愛我嗎?我這種貨色,裁縫師傅必須要特制牛仔褲,才能把我這身油膩膩如推土機(jī)似的河馬身材,舒服地塞進(jìn)肥大的褲子里。
炸彈在我家門前光顧過兩回。一次爆炸后,我媽的上臂受傷了,被彈片劃了一大條口子。她在醫(yī)院里待了整整二十五天?!耙馔馐录焙?,她離開了我們,和為她治療的醫(yī)生搞到了一起。我媽是個美人胚子。透過她那雙綠眼睛,你似乎可以從中同時看到秋日飄零的橡樹葉和春日萌動的橡樹新芽。她的眼眸就是這么不可思議。事實上,明白人就會發(fā)現(xiàn),她的眼中可謂承載了春夏秋冬??上ё屇轻t(yī)生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倒不是因為她動人的眸子。我遺傳了她眼睛的綠色,可這雙眼睛長在我身上,真是白費,它們早就被周圍山丘般的脂肪埋沒得無影無蹤了。顯然,我從爸身上倒遺傳了不少東西,他是個虎腰熊背的大塊頭??纯次遥湍懿碌剿鞘裁大w型。
在那些晚班卡車開始轟鳴作業(yè)之前,我媽就離開了我們。她帶著所有屬于她的東西,瓶瓶罐罐的化妝品、禮盒。老婆跟別人跑了以后,老爸下決心要成為鎮(zhèn)里最有錢,最有權(quán)力的大佬,好讓我媽在愧疚中自問,“我到底是為啥要把這會下金蛋的母雞給宰了?!”
我爸能識幾個字,乘法表爛熟于心,這點知識儲備足夠他做生意了。大概是因為長著一個堅硬的腦殼,他才成為事業(yè)如此輝煌的老板。從老爸手下兩百輛各式各樣的卡車運作中,或多或少可以看出他廣泛涉足于各個領(lǐng)域的生意。他賣鐵、賣黃瓜、賣土豆、賣避孕套、賣藥……他販賣你所能想到的一切。我媽以前老說,她嫁給我爸前,鎮(zhèn)上其他男人每星期至少揍他兩頓。后來,她似乎從這樁回憶里尋找到了某種扭曲的愉悅感,她嫁的男人一無是處,就是個糊里糊涂的大塊頭、半文盲,除了對我有一肚子愛和憐憫以外,什么也沒有留給她,這讓她歇斯底里。我是爸的獨女。在肚子還沒有肥成小枕頭前,我的胸脯已經(jīng)很豐滿了。肥膩膩的肚皮下延伸出兩條粗壯的大腿,像是掛著鼓脹的肉凍一般擺動著。一轉(zhuǎn)身,撒哈拉沙漠般寬碩的背脊就更讓她夠受的了。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臃腫的身體并沒有帶來太多的不便。即使是日子不那么寬裕的時候,爸也能在餐桌上留下用皮筋捆起的一卷卷百元大鈔。他從來不數(shù),只是說錢都是給我的。我媽,卡麗娜(我猜想她還沒改名),老是嫉妒地?fù)u頭,好像是特地提醒大家,她抽屜里堆砌起來的錢和我抽屜里的相比,要少得多。
可以說,她擁有一切。城里最棒的按摩專家,瑪利亞,過來關(guān)照她姣好的身體。城里最有名的美容師專門負(fù)責(zé)她的臉部保養(yǎng)。佩爾尼克最有名氣的藝術(shù)家,長著一臉絡(luò)腮胡、假惺惺的家伙已經(jīng)給她畫了七幅姿勢各異的肖像了。她的肉身像躺在油畫帆布上,誘惑著觀看的人。我猜,爸只要看到這些一定會猛撲上去。
媽曾經(jīng)是個精明的女人。還沒離開我們之前,她就在本地的一所大學(xué)法學(xué)院里混了一張法學(xué)學(xué)位,然后仗著這個,開始和鎮(zhèn)上的文化精英們打得火熱?;蛟S她是為了自己的新丈夫才去和那些人交際的。贊諾夫醫(yī)生是這片地區(qū)最富有的大夫之一。他比我媽年輕,個子高高的,在皮羅戈夫醫(yī)院上班,除此之外,自己手上也有一大批私家病人。他有一點和我爸不同,贊諾夫醫(yī)生從來不作承諾。
贊諾夫醫(yī)生好像成為了我的皮下“吸脂器”。當(dāng)然他從來沒有意識到每次我看到他就有一種全身肥油正在融化的感覺。
每次爸喝多了白蘭地,喝到腦子進(jìn)水了以后,就和人打架。每回司機(jī)把打得鮮血淋淋的老爸弄回家,他總是用充滿愛意的眼神看著我,好像眼前女兒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孩,從來就不是又肥又腫的女巨人。有些晚上,他會愛憐地把厚實的大手搭在我頭上。老爸手掌像是鼓實的小枕頭,滿手老繭、傷疤,坑坑洼洼的,應(yīng)該都是打架后的產(chǎn)物。但是,每次只要他的大手搭在了我的頭上,我能感覺到他手掌里所蘊含的情感,傳遞到我頭頂?shù)膼郾确涿垡?xì)膩得多。可老爸從來不說什么多余的,只是和藹地看著我。我猜想,他說不定在為我感到惋惜。就他對女人的了解,我這樣的胖妞無論如何都是沒戲了。哎,真是父不嫌女丑。老爸對我的愛很簡單,就像老狗愛小狗,盡管自己的仔很丑。
那時候,老爸雖然時不時被保鏢們架著回家,醉醺醺,搖搖晃晃的,一看就是剛剛小打小鬧過,折騰不少,但還算是歡樂的時光。贊諾夫醫(yī)生會到我們家來給他做簡單的傷口治療。當(dāng)然了,他的報價不菲。我媽那時候在一旁周到地給醫(yī)生遞邦迪啦,紗布啦,消毒水啦。大概那個時候他倆就開始來電了。我好奇的其實不是這點。讓我不解的是,后來我爸被槍殺以后,在葬禮上,贊諾夫醫(yī)生和我媽兩個人站在我旁邊,看著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好像兩人剛剛遭受了一場可怖的牙痛。難道他倆不是應(yīng)該開心才是?
我爸死后沒過多久,贊諾夫醫(yī)生就開始敢把手往我肩上搭了,和我爸的大手掌比起來,他的手像賴在我頭發(fā)里的痩母雞喙。贊諾夫醫(yī)生的眼瞳是棕色的:最早一撥從秋日樹枝飄落下的枯葉,遇上潮濕溫暖時日后開始腐敗的棕色。
贊諾夫醫(yī)生給我做檢查的時候,他的食指陷進(jìn)了我肚腩上的厚油脂層的褶皺里,這是故意給我媽演示:看你親生女兒胖的!用指頭戳一戳肚子,連指關(guān)節(jié)都陷到肚腩溝里了。當(dāng)然了,要是他給我媽檢查的時候,可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狀況。我媽的小腹既平又緊實。她的綠眼睛里透出的也是類似堅實的神色,我避免直視它們。
不出所料,警察沒有找出槍殺我爸的真兇。關(guān)鍵時候,他們從來都找不出兇手,除非受害者是個大人物;要么就是某位大人物被干掉以后,他的遺孀有意去媒體曝光事件。我媽呢,壓根兒沒往那個意思走。爸可能和很多人有過節(jié),樹敵不少。他死前,有人在他的咖啡館縱過火,兩次在他的奔馳車下裝炸彈,試圖弄死他。媽大概也為此郁郁不振過,不過她沒擺在臉上。好不容易他們不那么折騰就殺了我爸,對準(zhǔn)前額砰砰兩顆子彈完事兒。
贊諾夫醫(yī)生覺得我是瘋了,盡管他沒有用那些詞來給我“戴帽子”。他用的是,“永久性創(chuàng)傷”。說老實話,我根本不恐血。以前,老爸幾乎每周都要鮮血淋淋地回家。我只是突然意識到,從今往后,再也不會有父親那雙慈祥的棕色眼睛,待我像一個尋常的十七歲女孩。如果可以讓爸起死回生,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爸愛我就像老麻雀愛小麻雀,這種愛不需要動腦子,純粹生物學(xué)上的愛。(這么說吧,一個人類大腦到底有沒有可能愛一個等同于二十五鍋油炸培根的肥胖身軀?)血液里的愛也隨著“砰砰”兩聲槍響,一并飛濺到了馬路牙子上。
爸媽睡在大臥室,雖說我的臥室和他們的在同一樓層,但是距離隔得遠(yuǎn)。深更半夜,我經(jīng)常聽到從他們房間傳來的廝打般嚎叫的呻吟聲,顯然,他們在做愛。聽到他們做愛的動靜之大,讓我身體里的血液飆騰。沖個澡也許能給我發(fā)燙的肥肉降溫?可非但沒有降溫的功效,水灑在我身上好像立刻就蒸發(fā)了一樣,毫無用處。環(huán)顧四周,滿滿一廁所的墻壁都鋪了鏡子,這是我媽想出來的,這樣廁所里的每一英寸鏡子都能映襯出她珍珠般完美無瑕的身體。
有時候,按摩師給她按摩的時候,我也待在一邊,呆若木雞地盯著按摩師細(xì)致地?fù)崦拇笸?,媽的美蠱惑了我。她看看我,眼瞳中的綠色好像是叢林里瘋長的藤蔓植物勒住我的喉嚨,讓我喘不過氣來。我沒有辦法想象,媽在自己鋪滿大理石地板的寬敞的臥室里,四周,是爸花了大價錢買下的、不三不四的畫家給她畫的肖像,被包圍在其中的媽心里到底會想什么呢?老爸怎么可能理解一幅佳作看上去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他關(guān)心的無非就是齷齪的內(nèi)容。
我爸的親爹有七只奶羊和一頭母牛;我爸的親媽,寶馬車發(fā)動機(jī)般粗壯的女人,從沒有停止過放牧,勞作。這個女人沉默,嚴(yán)峻。有一天,她沉郁地提醒我爸:“總有一天,你會死在她手里。”那個“她”指的當(dāng)然是我媽。
難以想象大席夢思床上,華麗細(xì)膩的絲質(zhì)銀被罩下媽是什么騷樣兒。就憑征服了小她七歲的嫩草、外科大夫贊諾夫來看,她的床上功夫應(yīng)該是超贊。
醫(yī)生藝術(shù)家還有那些我就讀高中的老師們,在爸面前全都是一副阿諛奉承樣。我挑的私立學(xué)校里,教私課的優(yōu)秀女老師看到爸也是低頭哈腰的。爸為我支付高昂的學(xué)費,讓他們教我最時髦的舞蹈——搖滾和探戈,我在漂亮結(jié)實的實木地板上蹦跶,快要把可憐的地板踏崩了,那個場景肯定是慘不忍睹。讓我爸完整拼對一個單詞很難,但是他手里一捆捆鈔票永無窮盡,這可比什么醫(yī)生、警察、老師,那些所謂打上“精英”符號的一幫人都管用。他有錢燒,我也是。
我從來沒有買過黃色DVD或者色情雜志。有一次,我偷偷翻他們的東西,在我媽柜子的最后一個抽屜里,發(fā)現(xiàn)一些意大利色情讀物和片子。只是盯著它們看了十分鐘都不到的時間,第二天,我就發(fā)燒了,頭暈?zāi)垦#€嘔吐。能夠有這么大的反應(yīng)說明這可不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生病的那天晚上我作了決定:不能靠我自己能力完成的事情,可以用爸的錢去搞定。怎么樣才可以邀請一個男人到我的房間里來呢?這是個問題。小鎮(zhèn)方圓四個郊縣里的每一個人都替我爸打工。兩百輛卡車的司機(jī),小里巴氣的廢鐵二道販子,汽車服務(wù)的老板,每一個人都在我爸的眼皮底下,絲毫不敢輕舉妄動。他虎視眈眈地盯著每一個雇員,以免他們偷懶,生意也因此在他的監(jiān)管下蓬勃發(fā)展。這塊地盤上的警察和最優(yōu)秀的律師也是為老爸工作的。在這種毫無自由空間的情況下,怎么才能找到一個完全不認(rèn)識我的男性來為我“服務(wù)”?再者,我到底要付多少錢才能封住這個男人的嘴?
爸指定了一個叫丹喬的人做我的私人司機(jī),此人絕對是硬漢,他開著我的吉普車載我到任何我要去的地方。他如我的影子一般,處處跟著我。有一回,吉普車被子彈擊中了,那些襲擊者本以為我爸在這輛車上。結(jié)果,子彈穿過丹喬的左肩,彈片割斷了他的神經(jīng),左手一下子就失去知覺了,像掛毯一樣耷拉下垂著。被擊中后,他無法抬手掌握方向盤,甚至連握拳都不行。可他堅持繼續(xù)把車往前開,一邊開車,傷口處一邊血流不止,他無暇顧及自己的皮肉了。要知道,那會兒他一定是考慮到:如果他沒有把我拉到安全的地方,我爸將會怎么處置他。可見得,要擺脫這個人非常之難。
這么假設(shè)吧,在眾目睽睽之下,我選擇從周邊社區(qū)帶庭院和游泳池的小高層里溜出來,可能性并不是沒有。只要能從那棟八層樓高的樓里搞到我需要的即可——三年前,鋼鐵廠破產(chǎn)后,這樓就閑置著。這破樓里住著原來工廠的工人,大部分人從工廠倒閉到現(xiàn)在依然是無業(yè)游民。幾個運氣好的被我爸雇到他那里干活,其他大部分人依舊白天蝸居在他們的小公寓里,晚上去我爸開的低端酒吧“最后的潘尼”消遣,那爛地方專賣劣質(zhì)酒。
我巴望著能在那片舊街區(qū)里物色到合適的男人。盡管那種地方每個角落都遍布著關(guān)于我家的流言蜚語。關(guān)于我爸的謠言啦,關(guān)于我和我臃腫肥胖的身段啦,坊間還流傳著關(guān)于我媽的“小調(diào)”——歌里時而伴有即興的色情配詞,時而伴有描述她身體部位的污言穢語。可笑的是,那種地方的人怎么可能見過我媽的真面目呢?
我跟丹喬撒謊,說要去鎮(zhèn)里的圖書館一趟。中途,我偷偷溜到一家專門賣二手衣服的小服裝店。鎮(zhèn)里的人幾乎都在那塊區(qū)域買衣服,誰能想到“血腥雷尤”的獨養(yǎng)女兒,會在這片散發(fā)著一股尿騷味兒的街區(qū)買東西呢?先前我就做過功課,在整整八個這樣的街區(qū)里“體察民情”,并且有意在其中最齷齪的街區(qū)轉(zhuǎn)悠。有一棟房子的地下室都被淹了,時間長了,積在里面的臟水又臭又黏,表面還漂浮著污垢。一樓的大部分空間都廢棄著,其中一間閑置屋里開著一家二手服飾店。我覺得這店應(yīng)該叫“第十五手”店,甚至是“第二十手”店才貼切。管他呢,反正這家店里的售貨員壓根兒就沒認(rèn)出來我是誰。
她長得很黑,指甲里嵌著灰,滿是皺紋的臉躲藏在千年厚的濃妝后面。
“你要買啥?”她問我,還酸溜溜地加了一句,“看你這么肥,應(yīng)該沒什么衣服能塞得進(jìn)你。”
“我想找條裙子?!蔽艺f。
“唔,嗯,要是我能給你找到條合適的裙子,保準(zhǔn)是你撞大運啦。我這兒可沒有那么大號的裙子。來,試試這條好了,告訴你,這條可貴了,是店里最大碼的東西了?!彼_價一列弗。我這輩子第一回被別人警告:一列弗的東西是屬于超級昂貴的范疇。連眼皮也沒抬我就付了錢,這女的見狀回報給我一個驚天動地的笑,哈,她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啦,笑的時候臉上嵌的老粉紛紛掉落。劣質(zhì)的濃妝伴著冒出來的虛汗,流到了皺巴巴的脖頸上。她閃過身,不知道從哪里又給我拿來兩件衣服,和第一件一樣大碼。這回,她學(xué)乖了,開價就來了個每件十列弗。還給我捧來一雙鞋,這雙破爛玩意兒,除了能用后跟踢流浪狗的狗頭以外,就是往垃圾堆里一扔的貨色。
“看看!這鞋的做工!”她吹得正起勁。“能穿六年吶!喏!都加固過了,你一次都用不著找修鞋匠啦。”
我沒買“結(jié)實透頂”的鞋,而是花了五列弗買了雙夾腳拖,拖鞋小得要命,完全夠不著我的腳后跟。這女的一把拽過錢,塞進(jìn)胸罩里,搓了搓手,好像鈔票燙著她的手一樣?!按髮氊悆?,我這兒還有更豪華的靚貨吶!”她蹦到我跟前,拽著我的胳膊,硬要拉我去樓上看。她給我顯擺一件補(bǔ)了不下七八處的舊浴袍,好家伙,這袍子看著像被坦克結(jié)結(jié)實實、來來回回軋了好幾遍。接著,她打開柜子上一溜抽屜的鎖,里面堆滿了襯衣——黃的、綠的、粉的、褪了色的,這些亂七八糟的“豪華”靚貨怎么看都像是被硫酸浸泡過的結(jié)果。“每件五列弗。”她不肯放開我的手,手掌暖和極了,慷慨地報價,聽著好像是給我多大的優(yōu)惠似的。
好戲還沒結(jié)束呢,她兩手搭著我的肩,準(zhǔn)備給我一個驚喜。她把一條帳篷般大的內(nèi)褲塞給了我!我用十列弗買下這些爛糟糟的貨,女人看到她吹噓的“效果”如此之好,東西竟然都推銷到我手上了,頓時瞠目結(jié)舌起來。她呆立在那兒,有整整一分鐘的時間,都在發(fā)愣。待她緩過神來以后,趕緊過來擁抱我,還親了下我的臉頰。
“上帝保佑你,孩子?!彼吐暭?xì)語,“上帝與你同在!”她嘴角都在溢口水了。在這么要緊的關(guān)頭,我覺得是時候問問她有沒有男人可以介紹給我認(rèn)識。
“你叫什么?”我問她。一聽到這個,她立即警覺起來,雙眼透著狐疑,黑眸子直打轉(zhuǎn),靈活得像是溜冰場里來來去去的輪滑。
“你問這個做什么?”
“我還想以后再從你這兒買點東西咯?!?/p>
“我叫納塔莎?!彼卮穑安贿^我的吉普賽名字叫法特瑪。”我暗想,老實說,只要我愿意,立馬就能從老爸給我的那一捆捆錢堆里,找到最小的一捆,然后把這女人家所有的“靚貨”,整個街區(qū)的公寓樓,那些被爛泥填滿的地下室,統(tǒng)統(tǒng)買下來?!斑?,我才看出來。你想要的根本不是這些,你想要找的是別的東西??纯茨?,我說的準(zhǔn)沒錯?!迸怂浪蓝⒅铱?,沒有要放開我手臂的架勢。
“聽著,法特瑪。你能給我找個男的來么?”
一聽到這個,她嚇得不輕,眼睛都要快瞪出來,鉆進(jìn)我的腦袋里,好讀一讀我的腦袋瓜里到底在想什么怪里怪氣的東西。
“你,要找男人?”她緩慢地重復(fù)了一遍我的問題。
“對?!蔽艺f。她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我全身,眼神越過山丘般的胸脯,定睛在擠滿肥肉的肚皮,再游移到大腿上。她不再搭我的肩了,拍拍我的肚子,連招呼也不打一個,突如其來掐了一下我的屁股!這屁股對她而言仿佛是地球上最寬廣的處女地。
“你還真是夠胖的?!彼磸?fù)確認(rèn)眼前的“籌碼”?!疤至?,我跟你講,你要老實和我說,是要找一個嫁了的?我看看你什么時候準(zhǔn)備結(jié)婚,再開價?!?/p>
顯然她誤解了我的意思。她無非是把我等同于一捆卷心菜或者其他什么可以買賣的貨物。
“你是咋長的,能長成這樣?”她繼續(xù)“評估貨物”,“不是生了什么怪病吧?”
“我很健康。”
“那就是吃太多。吃得多倒挺好,看來你家屯了不少吃的,嗯?在我這兒買了那么多東西。要是老娘像你有那么有錢,再怎么胖也愿意啊?!彼龂@了口氣,繼續(xù)打量我,這回輪到了討論我的肚子,“你能生養(yǎng)?”她問。我沒搭理她,一籮筐充滿懷疑的問題,嚴(yán)刑逼供一般,讓我怪不舒服。
“問你呢,例假規(guī)律不規(guī)律?每個月都準(zhǔn)時?”她以為我沒聽懂。
“規(guī)律的?!?/p>
“要哪種男的?精瘦精瘦的還是像你一樣的胖子?”
“我喜歡瘦的。不過……”
“不過啥?”
“我不是要找結(jié)婚對象。”
“啥?!”她打了一個響嗝,頓了一下以作調(diào)整,接著仔細(xì)“勘察”了我一番。單單從她臉頰上擠成一團(tuán)的皺紋就不難看出。這張濃妝艷抹、層層脂粉下的臉已經(jīng)進(jìn)入了深度沉思狀態(tài)?!班?,也是?!彼呐奈业母觳?,對我擠了擠眼睛,“那好,我給你找個結(jié)過婚的好了,你給他家的孩子帶點東西作為交換。這樣,你倆都開心。吉羅有五個小孩,你只要給每個孩子帶兩個甜甜圈就可以了。我知道一家專門賣便宜甜甜圈的面包房。”
“不是,我不想要已婚男人?!蔽蚁氲搅俗约旱募遥?,媽還有我。我想象不出那些可憐巴巴的小孩兒和面包房的廉價甜甜圈這種組合?!拔蚁霃念^開始了解一個男人。”我撒謊。
“噢,得了吧。”法特瑪對我眨了眨眼睛,“你現(xiàn)在要不要男的?”
這么短的時間里,我沒辦法當(dāng)場作決定。不過,我想到明天我可能沒有辦法從丹喬的監(jiān)視下溜出來。主要是明天我媽邀請了一群陣容強(qiáng)大的“律師團(tuán)”來我家做客。她在法學(xué)院學(xué)到第二年了,法律界的群英經(jīng)常光顧我們家。所有出庭律師和公證人,只要能夠成為我媽的座上賓,肯定會受寵若驚地赴約。
按理說,她還沒從法學(xué)院畢業(yè)呢,然而從賓客們的“進(jìn)貢”足以見得她非同一般的“法律天賦”。至今我也沒法找出解釋,為啥她那時候老是逼著我赴宴,爸基本上在這種飯局上不會待上超過八分鐘的時間——八分鐘是他可以不抱怨、不罵人的極限——八分鐘后,一定會有人給他電話,意味著,又有一件生意上的重要決定需要他來簽字拍板了。這些通常由媽來操刀安排。她心思縝密,謹(jǐn)慎地挑選給爸打電話的對象。不用說,我穿什么,也是她來定?!皝?,這能遮住你的大粗腿?!彼贿呧哉Z,一邊拿一條黑色的裙子在我身上比劃樣式。她的黃金理論是:黑色可以遮蓋一切多余的肥肉。哎呀!黑裙子下,我的大粗腿上堆砌的肥肉,簡直就像一座座喜馬拉雅山?!翱?,這個能擋一擋你的肚子。你就不能吸口氣,縮一縮肚子?!”每次試衣服的時候,她就憂慮得要命,我則是恨她恨得要命。“我們得給你找個舞伴。”每次試完衣服,我媽還要顧慮這最后的難題。
此時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法特瑪,大概和我媽差不多年紀(jì)吧,可看上去比我媽足足老了三倍。她重復(fù)著剛才的問題:“你要不要現(xiàn)在就搞個男人?”
我必須得作決定。
“我現(xiàn)在就要?!蔽一卮鹚?,不能再游移了,“但是,我和他怎么了解對方呢?我不能把他帶回家的?!?/p>
“你爸媽反對的咯?是嗎?”法特瑪拍拍我的臉頰,擠擠眼睛,“你爹媽百般愛護(hù)你,怪不得把你養(yǎng)得那么好。這沒啥不對。要是不嫌棄地上攤著的裙子,你揀一件穿上,立馬就能去見他?!彼盐覐念^到腳仔細(xì)檢查了一遍。“親愛的,到店外面說,”她往一堆塞滿破布的舊紙板箱那兒抬抬下巴,意思我換個地方談,“我去找人的時候,說不定你會偷我的精品貨。我不在的時候,你到店外去。我一會兒帶人來?!?/p>
“多少錢?”我問她。老爸談生意和人討價還價的時候,總是用“多少錢?美金?英鎊?還是歐元?”開頭。
“我要五列弗。你可以給他……那個,嗯,給他多少錢,那是你們倆之間的事情了。你自己看著辦?!?/p>
法特瑪把我?guī)У降晖獾淖呃壤?。估計走廊里一直有人居住。一個盒子上擺著一張全家福,照片里有三個孩子和他們的父母。男孩兒們的頭發(fā)都亂七八糟,粘在一起都打結(jié)了。他們一定是長虱子了,我想。墻壁上印著奇丑無比、花瓣圖案的紫色墻紙,難看得保準(zhǔn)讓這家人都發(fā)瘋。墻上破損的地方,脫落下一條條墻紙,絕望地耷拉到了地板上;褪了皮的墻壁露出斑駁的磚塊,上面還能看出糊了一坨坨的土,用來加固,以免松動坍塌。
我想到了自己的房間。墻紙、大理石地板、床,統(tǒng)統(tǒng)都是老爸從奧地利給我購置來的。房間里還有一個控制系統(tǒng),按下一個按鈕,可以隨意控制窗簾的角度和高度。按下另一個按鈕,我的床就能像游輪在海面上一樣讓人心曠神怡地?fù)u擺。我還有一張水床呢,是媽遠(yuǎn)足去北美玩樂的時候給我買的。我拿出一條想要穿的,暗紅色的裙子,裙子的下擺褪色磨損了。毫不夸張地說,這樣的破爛要扔到我家,連垃圾桶都不配,因為我媽不允許。她就怕來路不明的衣服上不知道粘了多少虱子、絳蟲、寄生蟲等等臟東西。要么我就地一扔?但是扔哪兒呢?突然,我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
我到底在做什么呀?
正值夏天,爸計劃去奧地利搞一批二手手機(jī),價格非常有優(yōu)勢。他還真是個成功的“國際型商人”。我呢?我傻不愣登在這條狹窄的過道里做什么?室外的灼熱烘烤著大地,地都被曬裂了。龜裂的圖案神似屠宰場工人宰殺豬的時候,剔骨分解的過程,他們從豬的大腿根部開始,把豬劈成兩半。人行道上的石板路甚至都要被曬化了,可惜積滿污水的地下室里淤泥還沒干透。我聞到一股刺鼻的怪味。
“男人很容易被激怒或者產(chǎn)生嫉妒心,親愛的?!胺ㄌ噩敽臀一氐搅讼惹暗姆块g。讓我等她找男人前,她告誡我,“為了毀掉我的生意,他們把死貓死狗扔到樓下被淹掉的那個地下室。幸好還沒出什么大事,周圍的人還沒有因此感染牲口病死掉。只是少數(shù)人受不了這味兒,嗆得咳嗽了,不過很快他們就忘記這茬了?!?/p>
很快,我就聽到樓梯上踢里趿拉的腳步聲了,人走路時震動樓梯的聲音像是在扇我的耳光,我緊張極了。幾秒鐘后,法特瑪出現(xiàn)了。堆滿笑臉的妝容,一看就知道她補(bǔ)過妝了,又蓋了一層厚粉底,也擦掉了一路流到她干癟胸脯的汗?jié)n。
“他來了。”說著,她順手引來一個瘦得像麥稈一樣的男人,把他往我眼前推了推,“跟你講,別看這人精瘦精瘦的,骨子里勇猛強(qiáng)健得很呢。他每天晚上在佩爾尼克的車站搬卸大理石板。”她湊近注視著我,拍拍我的臉頰,轉(zhuǎn)而厲聲道,“收拾收拾你買的衣服,別讓人家等太久啦。我可不想讓你倆在我店里搞點啥,天知道你們會不會偷偷摸摸把我這兒的東西給順走了?!闭f完,她扭著屁股一轉(zhuǎn)身,踢里趿拉往地下室走了,耳邊只剩下她腳步聲的回響。
“麥桿兒”——一道閃電般細(xì)瘦的男人,話說還是在車站做卸大理石板重體力活的人呢。現(xiàn)在,只剩下我和他了。他的個子高出我一大截,扛著一副削窄的肩膀,屁股扁平扁平的,和我的前臂差不多,看著活生生像一只大鞋盒嘛。他穿了一件臟兮兮的淡紫色T恤,一條牛仔褲(褲子腳踝下方直接咔嚓剪掉了),露出的松松垮垮的褲腳上帶有線頭,線頭垂到地板上?!胞湕U兒”一下就脫掉了他的牛仔褲。
他眼睛是泥濘的綠色,幾近黃色。脫完褲子,他一下扒掉了自己的臟T恤,袒露著光光的胸板,好像是在炫耀給我看。我想到了偷看我媽的黃色雜志,雜志上的男的。那些男人的身材都像一架架小型戰(zhàn)斗機(jī),一塊塊肌肉隆起,與之相比,“麥桿兒”的肌肉不知道消失去了哪里。原來牛仔褲里面他啥都沒穿,所以要錯過褲襠那兒的細(xì)節(jié)毫無可能,照理說,那兒應(yīng)該是我最感興趣的地方,可現(xiàn)在它光溜溜地耷拉在我眼前,反而讓我感覺怪怪的。
他一絲不掛地朝我走來,但并沒有要給我寬衣解帶的意思。我出汗了,襯衣和肚子親密接觸,它牢牢地搭在肚皮上??磥砦易约菏菦]法把它從身上扒拉下來了,只好讓他幫我脫。他溫柔極了,這讓我懷疑他到底是不是卸大理石板的,連一個人的后背都搞不定還做啥體力活呀——即使是“我的后背”。我把手搭在他肩上保持平衡,老讓我感覺我手指下的肩膀要被我壓碎了。
“說,‘我愛你。”我發(fā)號施令。
“我愛你?!彼怨皂槒牡刂貜?fù)我的命令。
“說,‘這世界上我就愛你一個人?!蔽依^續(xù)。
“你一個人……這句太長了。”“麥桿兒”抱怨,“我要十列弗?!?/p>
“噢,好?!?/p>
“我現(xiàn)在就要?!?/p>
“不行,完事后給?!?/p>
我爸的名言就是:“要是你想得到優(yōu)質(zhì)的服務(wù),就永遠(yuǎn)不能先給錢。”
我摸他,撫摸著我朝思暮想的男性身體部位,感覺雙手滾燙,都要燒起來了。他發(fā)出呻吟,和我爸的呻吟聲一模一樣:有點像骨頭戳進(jìn)貓的喉嚨,貓試圖要吐骨頭出來時發(fā)出的聲響。我有點不解的是:初次好像并沒有據(jù)說的那么疼,說來,其實我一點兒疼的感覺都沒有,也沒覺得特別舒服。大概初次我只需要僅僅以事實來接受,以后再慢慢體驗。干的時候,“麥桿兒”瞳孔的顏色幾乎是純黃色的了,原本黝黑的臉上也閃著水晶體般的光亮。他緊緊掛在我身上,宛若一只快要淹死的老鼠拼命拽住一頭鯨魚的皮。感覺他好像把指甲深深摳進(jìn)“大箱包”里,緩緩擺動,眼中水晶般的亮澤藏在了緊閉的眼瞼后面。
一不留神,“麥桿兒”的窄肩膀就輕松地淹沒在我龐大身軀的各個部位里。我自己呢則是舒坦地沉在混凝土地板上,腦子里不停充盈著一幅畫面:說不定下一分鐘,超重的我就能在地板上鉆出一個大洞來,直接掉進(jìn)地下室了。
突如其來,男人一下子放松了,他雙眼緊閉,眼中的水晶似乎化成了口水從他的嘴角淌下。我肥屁股里擠出能和一個小游泳池容量相當(dāng)?shù)难?,血滴在混凝土地板上,可我一點也不意外,不以為然。理論上講,我對此是有心理準(zhǔn)備的,現(xiàn)實世界里,無論我有多胖,終究要從一個女孩成為一個女人。流口水的家伙還沒從我身上下來呢,就打了個哈欠,把頭靠在我的贅肉上睡著了。盡管他看著瘦不拉幾的,我還是能夠感覺到一個男性躺在身上能有多重。我不耐煩地挪了挪身子,他的頭滑到了地板上,“砰”的和水泥地親密接觸。瞬間,他好像有點驚愕,接著又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我能從他張大的嘴里看到一整個湖水般多的口水閃閃發(fā)光,他黑漆漆的手緊緊抓著我,感覺像鉛筆在我身上寫著一串串句子。
突然間,“麥桿兒”渾身冒汗,開始想爬到我身上,我沒料到他想要來親我的嘴。我不曉得這算不算和男人的初吻,反正我從來沒有體驗過這些,所以算不算什么的也不重要了,判斷之前就先全盤接受吧。
這些發(fā)生在我爸還活著的時候??鞓泛托腋8邪鼑?,像我生命中其他美好事物一樣,在它消失殆盡以前,我要盡快離開這個地方?!胞湕U兒”趴在我身上靜靜地睡著。我搖醒他,在他耳邊輕聲道:“說,我愛你?!蔽艺f話的語氣聽上去和我媽對公證人、律師說話的時候一模一樣。她無非就是給他們提供完美的檔案資料或者只是秀一秀她的玉腿。我呢,我都不知道這種發(fā)嗲的語氣是怎么從自己的喉嚨里發(fā)出來的。
瘦子根本就沒理我,沒按我的要求來。他急吼吼地湊過來,用嘴堵住我的嘴。我只能看到眼前晃著他那雙黃眼睛。我上衣的口袋里有點錢,但是他這副樣子黏著我,我就很難抽出手來,伸進(jìn)我的真絲襯衣掏錢。我花了好幾分鐘才從衣服口袋里擠出一張十列弗的紙鈔?!澳萌??!蔽野彦X隨手往地上一扔。
他動作倒是比電光石火還快,立馬從地上一把抓起票子,攥緊。接著,他把我和從法特瑪那兒買來的一堆破裙子扔在那兒?!暗任視骸!彼f。此時此刻,我才聞到腐爛的臭味。也許法特瑪說的沒錯,她的鄰居們很有可能往她的地下室扔死貓死狗。
大概過了五分鐘,男人拎著兩瓶啤酒和一袋最便宜,顏色極其可疑的香腸回來了,這東西的出處很有可能是在斯特魯馬河一帶的貧民窟或者閣樓。
他打開一瓶酒,狂飲了大半瓶,打了個響嗝,把酒遞給我。我只是稍微抿了一小口那液體,就差點“立地暴斃”了,難喝得要死!這酒比毀了法特瑪生意的死貓死狗味兒好不到哪兒去!他把香腸掰成差不多長的兩段,連香腸皮都不撕,就啃起來了??粗袷钦哪隂]吃過飯一樣。我看著他吃東西的樣子只覺得倒胃口,犯惡心。等他把這些玩意兒吃下肚子,我大概要送他去停尸房了。就算沒那么糟,起碼也得送他去皮羅閣醫(yī)院一趟。我自顧自想著。
“吃?!彼f,“我給你買了香腸。”
“還花光了所有的錢!”我忍不住大光其火。他當(dāng)作沒聽到,繼續(xù)張嘴大嚼他的香腸,喝他的臭酒,滿嘴浸泡在劣酒里的廉價香腸。他偏過頭來定定地注視著我的胸,頓時把香腸都拋棄到了腦后,又對我發(fā)起了攻勢。
第二次的感覺超級棒,“法特瑪!謝天謝地!”我心想?;丶业穆飞?,我腦子里都是這個男人胸前鋼琴鍵一般的肋骨。有那么一陣,媽一心想讓我學(xué)鋼琴,花了一大筆錢尋覓良師。丹喬,那個忠心耿耿的司機(jī)負(fù)責(zé)從索菲亞的古典音樂學(xué)院載老師,然后直接奔往我的琴房。
我的指尖觸碰著那個男人粗糙、胡子拉碴的下巴。他撫摸我的頭,雖然那些指甲粗糙變形了,但手指的觸感讓我想起了老爸的手,手指在我又厚又硬的紅頭發(fā)中穿行。他邊摩挲邊在我耳邊輕聲細(xì)語,“你的頭發(fā)像成捆胡蘿卜一樣紅,真好看?!?/p>
好看個屁。我的發(fā)型簡直就只能讓人想到頭盔。媽每次看到我這頭盔一樣的發(fā)型就冷嘲熱諷一番。她的質(zhì)疑也對,“一個年輕、受人待見的女士怎么可能頭頂一個步兵一樣的頭發(fā)?!”我已經(jīng)是個女胖子了,這樣和紅彤彤火爐一樣蓋在頭上的紅頭發(fā),更讓我備感灼熱。
“麥稈兒”的頭發(fā)及肩,是黑色的,一看就知道很久沒有洗過,臟兮兮,打著結(jié)都扭到了一起。我連他叫什么名字都沒問。
吃完肉腸,喝完啤酒,當(dāng)我走下樓,去那個骯臟的地下室的時候,身后男人的腳步聲聽上去不再像在扇我耳光一樣了,它們聽上去像是經(jīng)歷了兩年干旱后從天而降的甘露一般沁人心脾。
“嗨,”他喊我,“啥時候能再見你?”
什么時候?我近來都不可能再踏進(jìn)這個破敗的街區(qū)。整個街區(qū)滿目瘡夷,這棟八層樓的公寓更為頹敗。道路兩旁停著過時的轎車、巴士。野狗趴在車與車的空隙間,伸著舌頭喘氣,歇息。瀝青路似乎都要被曬化了,有些流浪狗趴在巴士底盤下,看著像一條條死尸。
爸這輩子都不會允許自己的女兒,我,到這種地方來的。要是被我媽發(fā)現(xiàn)我在這種“垃圾場”周圍轉(zhuǎn)悠(盡管她以前也來過這種地下室滿是死貓死狗的樓?。欢〞铝钭屛野衷谒鞣苼喌纳铣琴I一棟高檔住宅,把我“軟禁”在那漂亮的房子里,我就再也見不到那個“麥桿兒”了。
“給我聽好了,”我對他說,“明天晚上七點到雪花蓮咖啡館等我。我會告訴你以后去哪兒找我?!?/p>
毫無疑問,我肯定是要繼續(xù)和這個男人見面的。迄今為止,那一天是我短暫人生中最不可思議的一天。買一套小型公寓,我抽屜里一摞摞的鈔票綽綽有余。在這個街區(qū)里,在一堆外墻斑斑駁駁,看著快要腐爛般的建筑里,那種一室一衛(wèi)的小房間到處可尋。一室一衛(wèi),正正好好,不多不少。房間的水泥地上鋪一張席夢思床墊,我就可以叫“麥桿兒”過來了,外人要是看見了,也不會發(fā)現(xiàn)什么蛛絲馬跡。甚至連法特瑪都不可能從這樣的房間里看出任何端倪。我該在哪兒買套小公寓呢?在市中心的圖書館旁邊找一套房是再理想不過的了。還有什么地方比圖書館更體面、更像“血腥雷尤”的女兒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地方?
老爸總是給我“敲警鐘”:“寶貝女兒,你要多讀點書。時髦的科技,我是搞不懂了,但是你們這代不能不懂!”媽花大價錢給我找了頂頂好的英文老師、電腦老師,給我請了最頂尖的現(xiàn)代舞、拉丁舞老師。上述這些人上課的時候還得有好脾氣,對我彬彬有禮。近來,她甚至在糾結(jié)要不要再給我覓來德語老師,因為有個會說德國話的老處女總是穿著無比昂貴的鞋來我家赴宴。我媽就是這副腔調(diào),她就是心儀一切昂貴稀有的物質(zhì)。也就是為何她會看中年輕的贊諾夫醫(yī)生了,別看這醫(yī)生年紀(jì)不大,他在我爸喝多了、狂躁暴力的時候,還能不慌不忙地給“血腥雷尤”縫傷口。
說來,也只有圖書館是爸媽唯一允許我去的場所了。我從來沒有去過外面的健身房,胖成這樣去那兒丟人。老爸在家里給我造了一個健身館,雇了一個私人教練來給我度身定制胖子的健身計劃??上?,就算我爸再慷慨,政府也不可能允許他把公共圖書館也買下來啊,盡管他已經(jīng)捐了幾萬塊錢用來修繕圖書館的屋頂。我懷疑,和一堆書相比,他更愿意為其中某個圖書管理員慷慨解囊:那個滿目愁容的弱小女子,看著好像有人二十四小時都不間斷地毆打她、虐待她似的。我猜不透,老爸為何中意嬌小幽怨的女人,她們憂傷的雙眼里裝滿了死亡的陰影。例外的是,我媽既不矮小,也不哀怨。結(jié)果卻是一樣,死亡的陰影依然籠罩了老爸。
嗯,關(guān)鍵是我不能自己拿著一堆錢去買破公寓,不然的話,不消一天的工夫,消息就會在整個小鎮(zhèn)傳得沸沸揚揚。我身邊也沒有可以信任的朋友。老爸最愛掛在嘴邊的第二句話叫做“金錢是一個人最忠誠的朋友”。我可以讓律師幫我搞定公寓的事情,用不著自己出面。不管請哪個,只要到時候多扔幾捆現(xiàn)鈔給他們,公寓的事兒保準(zhǔn)在二十四小時內(nèi)搞定,而且他們還能像贊諾夫醫(yī)生辦公室魚缸里的海鰻一樣,閉口保持緘默。說來,海鰻是我媽最愛的動物。
“你想不想再見面?”瘦子問我,用他有著小酒窩的臉頰蹭我又厚又短的頭發(fā)。
“明兒告訴你?!蔽艺f,“雪花蓮咖啡館,七點。我會給你更多的錢?!?/p>
“我們又能買啤酒和香腸了?!彼_心地哼了一聲。
所有這些,都發(fā)生在槍擊案前,大概是老爸葬禮半年以前。無論是爸還是媽對我抽屜里現(xiàn)鈔的去向都毫不知情。
公寓小得讓人絕望。坐落于老街區(qū)中間,窗戶朝北,房頂是用蛀壞的原木搭建的,天花板上的石灰都開始往下掉了??湛盏男N房,廁所無比迷你,每次我都得側(cè)著身子,先把自己的肩送進(jìn)去,不然這地方小得根本塞不下我。屋子里供電,可惜盡管如此,卻是既沒有熱水也沒有暖氣。我買了個床墊,一條廉價的毯子。邀請那個還不知道他姓啥叫啥的瘦子。
房間狹長,像個棺材。律師很好奇到底為啥我如此迫不及待地要把這樣的房子搞到手,還為此撒謊。我跟他講,是請了一個德文老師,準(zhǔn)備讓老師暫住在這兒。律師淺淺一笑,富含深意,大概在司法解釋里,這等同于:“血腥雷尤的胖妞肯定在搗什么鬼。她爸用錢把她喂得腦滿腸肥,大概腦子里只有鈔票了?!闭f老實話,我他媽的才不管他大腦里在試圖推斷點啥呢。
不到一天一夜,我就成了只有一張席夢思床墊房間的主人了。這再一次徹底印證我爸的經(jīng)典理論:錢,比摯友靠譜多了。說來,我倒真的是什么朋友也沒有。
在軟塌塌的房門在他背后“砰”的被關(guān)上以前,“麥桿兒”已經(jīng)脫掉了牛仔褲和臟兮兮的T恤,還是上次的淡紫色汗衫。和上回一樣,他沒穿內(nèi)褲。
“你叫什么?”我問他。
“西莫?!彼卮稹?/p>
“你難道不想知道我的名字嗎?”事實證明,他沒想過這點,取而代之的是直接把我按倒?!澳銓ξ医惺裁床桓信d趣?”他沒有搭理我,滿嘴口水的他也沒法搭理。我媽有條鉆石項鏈,還有鉆石戒指,連舞會正裝裙子的腰帶上也鑲有鉆石。都是老爸從比利時給她買回來的。瘦子嘴里的閃爍口水就像那些閃耀的鉆石,于是我決定就當(dāng)口水是鉆石好了。“好吧,我叫莫妮。你聽見我說什么了嗎?莫妮。這是錢,拿著。”
他已經(jīng)在我身上擺動起來,都沒看一眼鈔票。我一把推開他,想要這樣做似乎并不困難。“砰”的一聲,他被我推到了水泥地上??墒牵蟮姆磻?yīng)把我嚇了一跳。
“你真漂亮?!彼f,“你很漂亮?!?/p>
那一刻,我才真正感受到其他正常女人的感覺:我媽、私立女中的同班同學(xué)、我的英文輔導(dǎo)老師、德文輔導(dǎo)老師、現(xiàn)代舞教練、好脾氣的健身教練,她們在被男朋友夸贊漂亮?xí)r候的感覺。事實上,她們不是“世紀(jì)肥妞”,她們的確就是長得好看。而我和美真的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你腦子有病?!蔽艺f。不過,似乎這句話并沒有進(jìn)他的腦子。
在老爸葬禮的四十天后,我媽找了教堂,付錢辦追思會。她邀請鎮(zhèn)上所有的知識精英和商界英豪來參加這場莊嚴(yán)肅穆的追思會。換句話來說,我媽覺得是精英的人都得來。在教堂辦追思會,那是她秀一秀精心制作的喪服的絕佳機(jī)會。在這些林林總總的“場合”(我的意思當(dāng)然是,那些她可以盡情表現(xiàn)一番的場合里)她都雇“卡桑布蘭卡”餐廳的廚師,不說你也懂,“卡桑布蘭卡”是佩爾尼克最貴最時髦的餐廳。
不用說,到場的所有來賓對她選的菜譜和對時尚、穿衣打扮的品位贊不絕口。主廚的菜譜,我是再熟悉不過了,因為媽嚴(yán)格遵守她的“老規(guī)矩”:每周五,是“卡桑布蘭卡之夜”,必定帶我去那兒吃晚飯。我總有種感覺,好像我們差不多快要抵達(dá)餐館的時候,侍應(yīng)生就已經(jīng)聽到了我媽吉普車馬達(dá)的聲音,識趣地出門迎接了。每次都是那位又高又有魅力的男服務(wù)生到門前來招呼我們。他順勢接過我媽的帽子或披肩,優(yōu)雅地深鞠一躬,然后,發(fā)自內(nèi)心地輕柔說道:女士,您今天,恰如其分地美!
這些詞藻、語句就像是在他唇齒間的彈珠球。他深含崇拜神情的雙眼緊緊跟隨著母親的身影,甚至讓我懷疑他幾乎要俯身親吻她腳下的臺階。隨后,不由分說,媽準(zhǔn)會留下一筆慷慨的小費,這也理所應(yīng)當(dāng)起來。
服務(wù)生遞來菜單,順道把我的帽子或外套拿去衣帽間。“夫人,還是給您上鯊魚腰肉,薩拉戈薩做法?”能再一次說對說全我媽心儀并要點的菜,侍應(yīng)生一臉驕傲。其實媽的用意也就是讓來賓們都意識到,她對飲食有著異乎尋常的挑剔和要求。吃鯊魚肉,還要用薩拉戈薩做法。
她出生在“服務(wù)生之家”。我的外公、外婆,也就是我媽的雙親,他們是這個行業(yè)的專家。外公外婆在“白象”餐廳服務(wù)了好幾代酒鬼,餐廳破產(chǎn)以后,他們在小鎮(zhèn)最偏遠(yuǎn)的地方開了一家小酒館。那么多年了,我的外婆“沙”(我猜這名兒也許是“鯊魚”的簡稱。)還是那么苗條,一雙綠眼睛依然刁鉆得很。和她相比,外公的人生軌跡大概就剩下訃告一欄了。他總是在吧臺后面做廉價的雞尾酒,余下的大部分時間他和客人別無差別,總是憂傷沉默,只顧自酌,才不管這個混蛋的世界發(fā)生了些什么。他的獨養(yǎng)女兒,我媽,現(xiàn)在有錢花了,這總算也是讓他欣慰的事兒。外公后來開始大發(fā)慈悲,投身“公益事業(yè)”,給他的老友們點酒(免費),那些醉醺醺的、領(lǐng)救濟(jì)金的家伙們一個勁兒地往腦袋里灌廉價雞尾酒,一邊從早到晚叨叨著祝福外公,愿上帝保佑他。
外婆沙一臉不屑地看著他們胡鬧,兩眼似乎快要噴出綠色火焰,可以殺死人。偶爾那么一兩次,盛怒之下,外婆會把這些外公的狐朋狗友攆出去。有一次是在一個滿月之夜,他們一身白蘭地味兒(都是外公賣給他們的廉價白蘭地鬧的),安安靜靜地等待死亡降臨。雖然外公是個毛發(fā)稀少的酒鬼,可他從來不占老朋友的便宜。
當(dāng)我媽在招待客人的時候,幾乎都不記得發(fā)起這樣的宴會到底是為了什么。我倒是在琢磨著要不要把西莫介紹給我外公認(rèn)識認(rèn)識。
貝琦·安妮琺
一周七天,星期四,是貝琦最討厭的一天。她在某個星期四認(rèn)識了西歐·安內(nèi)夫,一個月后,他成了她的丈夫;讓她憂傷、喪氣的是,她也是在某個星期四失貞的,那個憂雨縹緲的星期四??;她在某個星期四生下兒子。貝琦住在這座小城的高檔社區(qū),那兒的街道上,沒有整天游蕩的野狗;那里,謹(jǐn)慎的保鏢會一直守在貝琦家一樓的門邊墻角,保護(hù)他們。貝琦知道,保鏢會為自己盡職盡力;他是丈夫的看門狗,只要貝琦出現(xiàn)在周圍,保鏢總會乖乖垂下眼瞼盯著自己的鞋子,做好看門狗的本分。
貝琦25歲嫁給西歐。他比她年長11歲。在此之前,貝琦在德國念法律,養(yǎng)成了準(zhǔn)時和自律的習(xí)慣。她一直覺得父親做了一些見不得人的石油生意才發(fā)家致富,盡管如此,她還是說服自己,那些齷齪的生意和自己毫無干系。她對自己的銀行賬戶謹(jǐn)慎有加,她親眼見過窮困潦倒的人是怎么結(jié)束人生的,他們無望的感受讓她惡心。為什么父親在她那么年輕的時候就要催她成婚?她的母親也總是喋喋不休老一套:他們空蕩蕩的大房子需要有子孫來充盈。貝琦接受西歐純粹是因為結(jié)婚前,他對她的父親俯首稱臣,像是一條服從的蠕蟲,她想怎么著就怎么著??上?,她想錯了。
父親當(dāng)初把西歐介紹給自己的時候,貝琦被他惡心著了,好像都能被自己的舌頭活活給噎死。
見面兩個小時以后,她告訴他,想邀請他到自己的住處,讓他上她的車。貝琦有一輛豐田車,她開著車載他去位于博雅納的房子,當(dāng)然了,那里是首都索菲亞之外,保加利亞最受人尊敬的高檔社區(qū)了。她讓西歐在路上等著,脫光后,她才讓保鏢叫他進(jìn)來。她催促他“快點”。她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親密接觸過,單單想到這事都讓她犯惡心。瞥見西歐毛茸茸的手臂,貝琦剛剛喝下的Sauvignon Blanc就已經(jīng)在胃里泛酸。他觸碰她的那一刻,她嘔吐了。那些倒霉事也發(fā)生在一個星期四,那天,窗外的濃霧殺死了原本該湛藍(lán)晴朗的天空。
和西歐做愛簡直是自討苦吃。他讓貝琦覺得不舒服。貝琦不需要假裝享受和西歐的交媾,她慶幸他很快就完事了,也從不會稱贊貝琦有多漂亮等等說多余的廢話。她慶幸他甚至不看她,過程中也不發(fā)一言。
西歐完成了貝琦要求他做的。末了,她從他滾燙的肚子下爬出來,徑直去了洗手間,在洗手間里往外喊:“你可以穿衣服了?!?/p>
“貝琦小姐,你還想要其他什么嗎?”
貝琦想象著他叫自己的名字,他的聲音讓她想到一堆無用的、發(fā)酵的土豆皮,滲出令人不快的氣味。
“還有什么吩咐的嗎?”他重復(fù)。
“有?!彼卮?,“我要你和我結(jié)婚?!?/p>
那就是父親要貝琦付出的,就算貝琦原本打算是想要回德國!她討厭和母親講話。只要沒有她的那些個“年輕朋友”,這個中年婦女就整天嘮叨不停。那些“年輕朋友”是母親花錢雇來作伴的。不知道從哪里看來的,說是和年輕男人睡覺可以延緩衰老,所以她每個月都會雇一個“新保鏢”。
又是一個星期四。貝琦·安妮琺的兒子已經(jīng)兩歲了。貝琦的父親已經(jīng)死了,在一個小鎮(zhèn)上,叫“紅獅子”酒店的地方死的,死因不明。因為西歐,母親沒有足夠的錢每個月?lián)Q保鏢了,套在一身鐵青的灰色套裝里——貝琦憎惡灰色。從結(jié)婚后的第一個星期四起,西歐就凌駕于母親之上,每個月親手遞給母親一沓現(xiàn)金(生活費)。似乎他能從羞辱她的母親身上獲得邪惡的快感,他在她面前一張一張數(shù)錢,點鈔票的時候也不忘記提醒她,“伊利娜拉,我可不想你成為我的笑話?!彼淇岬目跉庀袷鞘謽尩陌鈾C(jī),他從來不以大喊大叫的方式來表明自己的觀點,正是這種看似平淡無奇的方式讓伊利娜拉抓狂。
起初,伊利娜拉報以尖叫回應(yīng),“你丫的算是發(fā)跡了???!”西歐立馬把錢塞回錢包,拍拍屁股走人。這幅景象重復(fù)了兩個月以后伊利娜拉才學(xué)會乖乖閉嘴。似乎貝琦的母親終于能夠?qū)δ莻€發(fā)了跡的家伙的傲慢低頭了。要知道,她是個難纏的女人,在她豐富的閱歷里,威脅、羞辱從來都是小菜一碟,沒有什么能夠摧毀她的斗志。現(xiàn)在,世道變了。
伊利娜拉年輕的時候是個美人,藍(lán)眼睛,栗子色的頭發(fā),有點心眼卻不讓人厭煩的類型。她對現(xiàn)任男友鐘愛有加,到底是讓不少前男友傷心欲絕過的情場高手。她時不時地會出現(xiàn)在她女兒房間門前,看看女兒近來在做什么;她專屬的司機(jī)總是恭維地為她拉開寶馬的車門,毫無怨言。伊利娜拉會去小西歐睡覺的小屋,在小家伙的枕頭底下留下一個不值錢的玩具,接著順便到女兒這里吹耳邊風(fēng),問女兒要錢。
貝琦自問,如果沒有這么一個寶貨母親在自己和西歐中間,這種關(guān)于錢的問題她沒什么太大興趣。她對丈夫恨之入骨,他的沉默寡言,完全可以從每天分分秒秒,不同的情境中顯現(xiàn)出來。甚至客廳桌子上的束束鮮花,大門口無言的守衛(wèi)似乎都被沉默因子所浸染了。
“噢,親愛的,”一天,伊利娜拉又開始抱怨,“西歐這破法學(xué)院的窮學(xué)生,要知道那時候他連買午飯的錢都沒有!某種角度說來,要不是他攀上我,要不是因為我把他介紹給你爸,他是個啥?狗屁!”“他是個精力充沛的男人,老天……估計你是不太會欣賞這一點了……”她翻著白眼,假裝不明所以,抬頭盯著天花板發(fā)呆,好像等著空軍會從天而降,“可憐喲,可惜上帝剝奪了你享受親密之愛的機(jī)會?!?/p>
每個星期四,西歐都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貝琦的房間里,和國家頻道的整點新聞一樣準(zhǔn)時。貝琦從來不假裝享受和西歐的房事。他的身材越來越離譜,走形,丑陋,和這樣的男人接觸,讓貝琦極其抵觸。每個星期四的煎熬結(jié)束以后,就是那件事:他總會在她的枕頭邊留下一沓現(xiàn)鈔。
“有些時候我覺得你更喜歡你的按摩師?!蹦骋惶?,西歐提出自己的感受。事實的確如此,但是貝琦知道沒必要承認(rèn)這一點。
“那我們離婚好了?!彼届o地說。
“你還很漂亮?!彼恼煞蚧卮穑皼r且,我的兒子需要一個母親?!?/p>
臥室的墻紙是灰撲撲的顏色,西歐選的。深灰色的窗框,他的眼睛,也是灰色的。藏在眼瞼后,微微睜眼,謹(jǐn)慎地觀察著周遭世界。他出現(xiàn)的時候,越發(fā)灰暗壓抑的氣氛耗竭了貝琦的耐心。也許每星期的那一天,星期四,他從對她生理上的羞辱中獲得了某種樂此不疲的趣味。為此,貝琦有自己的辦法:她要有一個秘密的銀行賬戶。為了這個賬戶,她學(xué)會盡量減少花銷,她懂得了在西歐離開她房間的那一刻,張口問他“你能再多給我點兒現(xiàn)金嗎”?
她告訴丈夫,自己在上鋼琴課,請了私人老師。老實說,音樂對她來說,完全是可有可無。父親暴斃和母親不要臉的樣子告訴她,錢,是重中之重,雖然這很殘酷。她一心想要去德國。所以,從丈夫那里討一點錢來也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無需為此自責(zé)。恰恰相反,正是這樣對自己丈夫死皮賴臉讓她心里有種愉悅感。枕頭下的卷卷現(xiàn)金足以說明,貝琦的資源比西歐多多了。
“看著我的臉?!币粋€星期四的晚上,西歐命令貝琦。她服從著,“我知道你對錢沒那么感興趣,干嗎還無休無止地索要?”
“我想去德國?!必愮f。她無心撒謊。只要西歐愿意,請最好的私家偵探是輕而易舉的事。和他唱對臺戲,沒意思。貝琦扔下的每字每句無意間延長了這個星期四西歐待在她房間的時間。
“你他媽的壓根兒就不關(guān)心家里?!彼恼煞蚶^續(xù)說,好像能夠讀到她心里在想什么一樣,“你沒有什么野心,也不賢惠顧家,對其他人也不友好。長得漂亮是你唯一的籌碼。噢,拉倒吧。你不會要去德國的。我給你在這里買套房子,就在保加利亞?!?/p>
“你可以現(xiàn)在就把買房子的錢給我嗎?”
“你怎么又要錢了?”
“一棟房子,當(dāng)然要錢來買了,西歐?!?/p>
“你都不好好照顧咱倆的孩子。每次都是我提醒你去看看,你才去小西歐那里?!?/p>
“是哦。”貝琦回答。她這種口氣讓西歐覺得反而是自己過于上心了。
“我不會給你一分錢買房子?!蔽鳉W清楚地表達(dá)了意愿。這一刻,貝琦對他的憎恨鋪天蓋地般襲來,但是她知道再怨憤的情緒,這時候還得憋著藏著。她扭頭看窗外,外面在下雨,四月經(jīng)常會有這樣的傾盆大雨。貝琦覺得自己人生和這鬼天氣沒啥兩樣,冰冷,無用。
“你會乖乖待在這兒的?!蔽鳉W冷酷的聲音步步緊逼,貝琦一點也沒有膽怯。沒有什么可以唬住她。“你要出現(xiàn)在我和合伙人的會議上。我需要你搔首弄姿顯示賣相的時候,你就得識相,老老實實按照我說的做。我曉得你不是什么聰明人,可其他人不知道,你的漂亮臉蛋會給其他男人一種錯覺。不管是晚上九十點還是半夜,我要你出現(xiàn)的時候,你就得漂漂亮亮的。你的職責(zé)就是當(dāng)我的漂亮老婆?!?/p>
“好吧,西歐?!必愮Q是,“你知道,要保持漂亮是要花錢的。保持均衡健美的身材,緊致的皮膚,還有健康的食譜。”
“你又來了,又要錢。”
“是。我需要錢?!?/p>
“我得讓你媽傳個話?!必愮鶝]有就錢的問題繼續(xù)下去。
“我不喜歡你在我面前沉默無語的樣子。”他表示不滿,“要傳什么話?”
“我在圣劍酒店碰到一位女士?!?/p>
“噢,對了,我媽已經(jīng)詳細(xì)說過這事兒了。”
“你聽了不生氣?”西歐盯著她的臉,他似乎很好奇。
“有點兒?!必愮囂?。
“你不就是就要錢嘛。”他的聲音渾厚起來,爬到她身上,順著光滑的肌膚,慢慢撫摸她的酥胸。“把衣服脫了?!?/p>
貝琦的性趣被西歐挑逗了起來,他是個有耐心的人,他看著她脫掉衣服,雙眼緊緊跟隨著她的動作。每個星期四,她都會特意穿上幾層衣服,試圖讓他失去性趣。她脫衣服的方式既不優(yōu)雅也不讓人覺得蕩氣回腸,像是從一只死鳥身上拔毛。讓人費解的是,好像西歐也不以為意,這種粗俗的舉動竟然也會讓他興奮。貝琦有種怪異的感覺,似乎這個男人瞬間就會暴怒,動手毀掉自己。不過,她知道自己會活下來。不管發(fā)生什么,貝琦都會幸存。西歐的灰眼睛舔過她的雙乳,探索她的骨盆,接著,他站定,吐出那幾個鉆進(jìn)她毛孔的字。
“躺在地板上?!彼l(fā)出指令。
只是,他的命令從來沒有嚇倒過她。
迪
迪的母親,艾爾瑪,知道迪并不是去教貝琦·安妮琺法語的。她不準(zhǔn)自己的女兒有什么愚蠢的想法,對她來說,觸碰陌生人汗津津、油膩膩的后背是件再危險不過的事情。她原本是個研究員,曾經(jīng)還是保加利亞科研所語言學(xué)院的聯(lián)合教授。對俄語文學(xué)也頗有研究,稱得上是小有專研,她以能夠出口背誦出萊蒙托夫的詩歌為傲。哎呀,可惜的是,這些出類拔萃的技術(shù)都沒有能夠幫助她按時支付生活費用,中央供暖呀,電費呀,水管里都不能隨時流出嘩嘩熱水。再也沒有人邀請她翻譯俄語文學(xué)了。身上最新的一件外套也是八年前購置的。外套上磨禿了的袖管可說服不了其他人,有那么多精湛唯美的素養(yǎng)隱藏在艾爾瑪神秘的高額頭里面。
艾爾瑪·庫莫娃有一種魔力,她能夠把自己身上的破爛玩意兒盡量掩蓋起來。她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不失為一種傳奇:她給那件外套換過八個新領(lǐng)子;用一塊白色的披巾作為補(bǔ)丁,襯墊在外套的肩膀處。要是有朋友邀請她去喝杯咖啡,她一定撒謊說自己忙著聽廣播節(jié)目。沒人對她有興趣,除了那個從保加利亞電信公司退休的前高管——一個單身漢,一個孤零零的靈魂。或許這個人離婚很多年,他開始想把艾爾瑪當(dāng)成自己的情人。在他的概念里,那點兒“極度稀薄卑微的養(yǎng)老金”根本沒法兒讓人活。所以他早就在首都買了一些商鋪(為何不呢?買了一些商鋪?艾爾瑪酸溜溜地想),鋪子里賣時髦衣服、火柴、襪子和口紅。有一天,他鼓起所有的勇氣邀請艾爾瑪喝一杯咖啡,估摸著能帶她上他的床。他曾吹噓自己有一間“完美絕倫的公寓”,外加還有一棟房子在收租。如此看來,這位前高管準(zhǔn)是換了新床單,還給馬桶噴上了特別消毒劑。
艾爾瑪向他解釋自己正趕往電臺,其實這所謂的“電臺”是一家開門較早的畫廊。在那兒,她能盯著畫看幾小時。畫廊的大廳很暖和,里面只有幾幅畫能夠真正打動她。畫廊的人都看得出艾爾瑪松垮破爛的外套已經(jīng)越來越遠(yuǎn)離自己的主人。艾爾瑪在和自己的人生抗?fàn)?,她猶如掉落在無垠的撒哈拉沙漠里的麥粒,必敗無疑。她的女兒,迪,一個月前就向她建議過:“我說,媽,最基本的放松型按摩就這幾步。人們的確就是喜歡年輕一點的按摩師。總有一些孤單寂寞的紳士愿意信賴成熟的女按摩師,從她們灰色的頭發(fā)和金秋般的眼眸中就能讀到,她們就是值得信賴的人?!?/p>
“我都能想象得出來那些男人油膩膩的后背了?!卑瑺柆攪@了口氣,重復(fù)了一遍她想去“電臺”的計劃。
幾年前,艾爾瑪?shù)恼煞颍粋€聲稱自己是雕塑家,事實上卻是一個修理事故車的家伙,拋棄了艾爾瑪。他經(jīng)常告知妻子自己必須在工作室工作,到頭來,“工作室”是一個年輕女人的住所。年輕女人和艾爾瑪?shù)那胺虮3种€(wěn)定的關(guān)系,這種牢固的關(guān)系建立在金錢交易上。她要錢,他按時給。平常,迪的父親經(jīng)常去“他的工作室”走動走動,她的母親又老去“電臺”。那就是為啥迪麗娜(迪的全名)繼承了父母的基因——老爸黝黑的皮膚、老媽深色的眼眸——即使是這樣,她孑然一身。最終,她父親索性就搬進(jìn)了那個“工作室”,那地方也成了來來往往各種女朋友暫住的地兒。就算這樣,迪也沒有停止去看她老爸。
“我在大學(xué)里念書需要錢?!彼苯亓水?dāng),在親爹面前一點都不遮遮掩掩,多說廢話。迪和客戶們交朋友,這些少婦們心情好點兒的時候,會邀請她去中檔餐廳吃個午飯或者晚飯。
“你用功讀書蠻好的……”她父親故意留了半句,讓前半句在空氣中消逝,“找個工作,你就能有穩(wěn)定收入了。比如,給人按摩?!?/p>
最初,迪在老爸修車鋪后院憋屈的空間里給老爹的女朋友們按摩。這地方陰暗潮濕,一股怪味兒,到處埋伏著蟑螂,不過迪天生懂得怎么服侍人們的后背。老爸換女朋友的速度如急風(fēng)驟雨,頻繁得要命,每一任女朋友對迪精湛的指尖技巧都贊不絕口。按摩的時候,她們發(fā)出滿意的呻吟聲,肌理間緊繃的神經(jīng),在迪無聲、細(xì)密的拿捏中,在她黑色瞳孔發(fā)散出如緊繃弓弦的神秘眼神中,消散退去。
那些最初的客戶渴望知道迪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她們只能指控迪像一只水蛭般讓人難以擺脫。迪做夢都想在客戶們的房子里待足夠長時間:那里暖和,房子里的家具精良,地板上鋪著柔軟厚實的地毯。
在迪和母親居住的一室公寓里,中央供暖壞了,到目前為止,也沒有熱水供應(yīng)。冰箱老化得不能用了,冬天,她們把食物堆放在陽臺上,以此保鮮。在等待一鍋菜豆煮熟的時間里,這種和饑餓斗爭的體驗讓人感覺快要瀕臨死亡。灶頭只有一個火口好使,這個火口的鐵絲固網(wǎng)早就爛了。艾爾瑪還慶幸:這唯一能用來烹飪的物件沒有分崩瓦解。
迪第一個想要實現(xiàn)的愿望:一頓饕餮盛宴,她對食物香氣的反應(yīng)和帕勞夫的狗一樣。培根誘人的氣味讓她覺得,胸腔里流動的不再是鮮血,而像口腔里不斷滿溢出的口水。所以,不管媽如何詆毀那些和爸睡覺的女孩兒,迪竭力對她們示好。逐漸,她對女人的裸體從厭惡轉(zhuǎn)為麻木、漠不關(guān)心。好多次,她的腦袋里只是充斥著這樣的念頭:要是出個好價錢,外加回饋一頓像樣的飯菜。面前擺著一只母牛蹄子她也會盡心盡責(zé)地按摩。
晚上,艾爾瑪和迪幾乎從不對話。她們無聲沉默,感覺卻愜意又綿密。
要是艾爾瑪說句:“還蠻好的喏?!钡现溃且馕吨瑺柆斀裉煲欢ㄔ谂馊谌诘目Х瑞^和朋友小酌了一杯咖啡,外加吃了免費的蘋果派,或者還在衛(wèi)星電視的頻道上看了一部電影——這些在一居室的家里是一種奢侈。
“那女的真不要臉?!钡线@么說一定是貝琦·安妮琺又讓她反復(fù)按摩了三次療程。
在迪看來,安妮琺簡直就是一條古靈精怪的魚。她閉口緘默,每次想讓迪再按摩一次的時候,僅僅抬起右手,食指旋轉(zhuǎn)一圈示意。這讓迪覺得安妮琺的舌頭大概和一塊大理石一樣,需要使點外力,才能讓它活絡(luò)起來。
安妮琺的皮膚白如雪,迪深色的手指在安妮琺微微出汗的溫?zé)岷蟊成先缱鳟嬕话慊瑒?。剛開始和這位女客戶合作的時候,安妮琺會給迪留下一小疊現(xiàn)鈔。迪盡量不多考慮報酬的問題。安妮琺偶爾會喊:“朵拉!”一位結(jié)實如城門要塞的年輕女性會應(yīng)聲推門而入,手舉托盤。迪對她倆屁點兒興趣也沒有,能讓她感興趣的只有一樣?xùn)|西,食物。她試圖分辨出從托盤飄來的香氣都是什么好吃的:是威尼斯卷還是馥郁的咖啡?又或許是羊里脊肉餡的三明治?各式各樣的雜念讓迪感到頭暈?zāi)垦?,不知不覺指間的力度也把握不好,越按越重。
迪實在是太餓了,她的胃好像被剝離出來,成了一個獨立的個體,極度想沖往盛食物的器皿。那個托盤似乎在向她招手!貝琦·安妮琺這招真夠絕的。
“你弄疼我了?!迸蛻舻驼Z,手掌柔柔地蓋在迪的手指上。似乎是有意為之,安妮琺伸手取咖啡杯,輕輕抿了一小口咖啡。這無疑等于是斷頭臺上,給予受害人脊椎的最后一擊。迪能嗅到咖啡中的奶油味兒。接著,女客戶整齊潔白的牙齒埋沒在三明治里,她輕嘆了一口氣,舌尖撫過嘴唇。這一幕讓迪快要窒息了。安妮琺沒有要與迪分享食物的意思。她細(xì)嚼慢咽,這一舉一動緩慢而有力地撕扯著迪和迪的胃。安妮琺全然不顧按摩師因為對食物的欲望太過強(qiáng)烈,以至于愈發(fā)使勁按壓她柔軟的肉體。這樣的折磨到底還會持續(xù)多久?兩三分鐘過去了,但對迪來說好像過去了一個世紀(jì),經(jīng)歷了人類變革的各種磨難一樣。似乎在貝琦咀嚼三明治的分秒里,變形蟲進(jìn)化到了無脊椎動物,最終進(jìn)化成怒吼著的饑餓恐龍。
“你弄疼我了?!卑材莠m又重復(fù)了一遍,這回她可沒有開玩笑:迪指尖下按摩過的區(qū)域開始略微發(fā)紅。在那一瞬間,迪從恍惚中清醒過來,被驚到的雙手抽離服從的身體?!岸淅?,給女孩子拿點吃的?!卑材莠m說。
不消一會兒,朵拉又閃進(jìn)屋來。托盤上有三個魚餡三明治,香腸片,色香味俱全的色拉。這把迪拋入難以控制的心悸。女漢子又拿來一大壺咖啡,咖啡壺幾乎把芬芳的液體之湖裝了進(jìn)去。雖然朵拉看似彪悍,可她身上某些敏銳的感覺體察到了:迪的饑餓在空氣中肆無忌憚地游走。所以她拿來了小山一般多的美味。迪對此非常感激。
“吃吧?!卑材莠m如出無聲之聲,仿佛是在她男朋友的耳邊磨腮親昵。迪黑漆漆的手閃電般飛向食物,拿了一個三明治。她克制自己不要吞咽得太快,可惜她如同猛獸撲食的胃可顧不上這些,它太渴望食物了。迪還想過帶一個三明治回家給母親,這樣晚上可憐的女人就不用吃兩天前煮的菜豆了。
“我今晚能帶一個三明治回家嗎?”迪問。她對此等羞辱已經(jīng)沒有感覺了,脫口而出。
“不行。”貝琦·安妮琺邊答邊讀著迪臉上的表情,“別吃太長時間了,我還等你給我按摩呢?!?/p>
第二個三明治下肚以后,迪胃里的猛獸終于安靜了下來,她感覺到一絲難以名狀的倦怠。不過她清醒地認(rèn)識到:現(xiàn)在是防止哪天餓著肚皮的時候。她像狗吃食一樣囫圇塞下第三個三明治,食物伴著大量的咖啡下肚。貝琦·安妮琺的灰眼睛盯著迪的一舉一動。迪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伴隨著羞辱活著,屈辱是她忠實的伙伴,就像她穿的破鞋一樣,此時此刻就能一腳屐上推門而出。
“你為什么不用我付給你的錢買東西吃?”貝琦問過她這個問題。
“我要存錢去讀書。太太?!钡线@樣回答。潔白的皮膚在深色手指敏捷的持續(xù)按摩下泛出粉暈。
按摩完了,貝琦·安妮琺開口道:“你長得水靈。干嗎不找個男人當(dāng)靠山?說不定他就愿意出你上學(xué)的錢?!?/p>
“我從來沒有試過?!钡侠蠈嵳f。從小到大,她孤孤單單地成長,這大概也就是為什么她會喜歡空蕩蕩的房間,荒無人煙的沙灘,沒有人氣的廢棄樓房,甚至是灰禿禿的沙漠小鎮(zhèn)的原因。她十二歲時還是處女,在同齡人的觀念里,聽到這種消息肯定都會諷刺地直哼哼。迪沒有朋友。在學(xué)校里,她總坐在靠窗的第一排。被她各種干凈利落的筆記本包圍。這一點,讓老師非常贊賞?;氐郊依铮且皇覒舻墓?,什么東西都整理得錯落有致。有些時候,好不容易有一絲時間,放下手頭的學(xué)業(yè)、工作,迪立刻會想到自己的母親:瘦不拉幾,套在邋遢的棕外套里,模樣滑稽,像新富有階級豪宅里的精致陶瓷藝術(shù)品一般,讓人覺得格格不入。
迪看到母親站在一幅畫前,臉色蒼白,對畫作的景仰顯而易見。她已經(jīng)忘了自己還欠前高官男友的公司、保加利亞電信公司一百列佛話費呢。
這位前高官也是個搞笑的角色。他滿腹熱情地親吻她母親的手,像是在享受煙熏三文魚一般的美味,接著承諾艾爾瑪?shù)诙鞎コ院贸缘模喝麧M河蟹肉的橘子。
艾爾瑪是一個高傲的女人,但是自尊心不敵這個邀請。甚至已經(jīng)……怎么說呢,在一個寒風(fēng)刺骨的晚上,雪把街道都變成了泥濘不堪、冰碴四濺的荒原,凍得發(fā)抖的艾爾瑪回到家,言簡意賅地對迪說:“我已經(jīng)和他睡過了?!边@是母女倆第一次說到關(guān)于性的問題。
迪在念大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艾爾瑪詫異地發(fā)現(xiàn)迪和一個男孩子在一起。
男孩是街坊里的“小流氓”。他媽是位出了名的婦科學(xué)家,離了婚的,有著一長串令人嘆為觀止的病人名單。她兒子身高馬大,進(jìn)門都要低下頭,怕撞上門框。男孩子的腹肌像坦克塔樓一般結(jié)實,寬胯骨,胸肌發(fā)達(dá),沒有一個腦子正常的女孩子會把他當(dāng)作自己的男朋友。他走路有點跛,平時也很少講話,毫無存在感,和舊壁櫥里積累的灰塵無異。
迪期望他是那種不會嘲笑自己的類型,和饑餓相比,她寧愿對方不要嘲笑她。以前有一個嘲笑她的男生。高中的時候,迪給那個男生塞了情人節(jié)紙片。那男生在化學(xué)課和生物課間的休息時間叫迪出來,當(dāng)著迪同班同學(xué)的面把情人節(jié)紙片撕得粉碎。換成小混混的話,他也可以輕易回絕迪,沒有人會知道。迪在街上遇見他,對他說:“下午四點,到我家來?!?/p>
大個子推門的時候都有點擔(dān)心自己魁梧的軀干會把她家的墻都推倒。迪安靜地引他到廚房,這是公寓里唯一一個可以讓外人進(jìn)的空間。迪沒有給他弄喝的,她指了指椅子,他沒有坐下?;蛟S他這副身板已經(jīng)坐壞過好多平常人家的家具,迪想。她指了指小睡榻,在她母親的巧手下這也是一個小巧的床,但是他也沒往上坐。迪只好請求他直接坐在光禿禿的水泥地上,他巨人一般的軀體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迪有點過意不去,把自己的哲學(xué)課課本和法語語法書遞給了大個子,或許坐在書上稍稍舒服些。她小心翼翼地親吻他的臉頰,接著,愈發(fā)謹(jǐn)小慎微地把嘴唇游移到他的嘴唇。大個子在她身下一動不動。迪不想傷害到他,她的手滑及他的腰帶,大個子陡然劇烈搖晃起來。迪膽戰(zhàn)心驚,她再次親吻他的嘴唇,試圖安撫他的情緒。那一刻,她的母親走進(jìn)廚房,瞬間呆住、止步不前。
“你和那個電信的巨頭?!钡洗蚱平┚郑赣H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好像有百萬支紅色康乃馨的紅色注入她的血管。艾爾瑪咳了幾聲,抬起雙手捂在胸前,尷尬不已。迪感到自己的脆弱無助,就像他們家門前茍延殘喘的草地。人們和野狗一樣,為了貪圖方便抄近道去車站,紛紛踩踏那片可憐巴巴的草地。迪為立定在門口驚慌失措、套著破外套的瘦女人感到難過。迪沒準(zhǔn)備吃的,也沒有錢。她親吻了他,如山丘般壯碩的身軀被羞愧所融化,在她的法語語法書上四散開來。
從那天起,迪只在家附近的過氣電影院里見他。她親吻他,溫柔地觸碰他,在她的指尖下,他定坐如石,在憋屈的椅子里顯得巨大而英俊。后來,電影票售價開始貴得離譜,他就去貝琦·安妮琺家別墅的大門口等她。起初,他這么個身板簡直就像個鼴鼠般在漂亮的宅子周圍晃悠,突兀得很。終于有一天,安妮琺的保鏢揪起他的領(lǐng)子,把他踹了出去,一腳蹬在他的后腦勺上。大個子瞬間沉入了嘈雜的世界,皮羅戈夫醫(yī)院的醫(yī)生能挽回他的性命已經(jīng)是萬幸。男孩子得了重度腦震蕩。“婦科專家”,孩子他媽雇了私家偵探,個把小時里就找到了意外的源頭,迪。
“你這是在敲詐我兒子。”“婦科專家”拋出話來,語氣冷酷如凍得硬邦邦的海洋。迪的肢體都僵住了,感到渾身刺痛,“我了解,你給人按摩,賺點錢。不就是為了早上吃點便宜餐卷嘛,你媽也是經(jīng)常光顧慈善組織,定期去領(lǐng)免費食物的人。”
“是啊,夫人?!钡铣姓J(rèn),“您的消息真是準(zhǔn)確靈通?!?/p>
“當(dāng)然準(zhǔn)確了,”“婦科專家”順口提了下花了不菲的價格雇的知名私家偵探,便就此打住。迪想象著因為自己所承認(rèn)的“罪惡”,“婦科專家”肯定要把她的子宮都拽出來了?!暗消惸?,我有正事和你講?!彼坪跻皇馍⑦M(jìn)老女人眼中的冰冷。
迪深深沉入“婦科專家”瞳孔的藍(lán)色暴風(fēng)雪中,在那里,她感到渾身冰冷。
“我認(rèn)為你的舉動倒是給我兒子帶來生理和智力上的進(jìn)步,從好的方面來講?!蹦泻旱哪赣H說道,“他和你混熟以后,不那么唯唯諾諾了。房間里也有點女人的照片,說明他對女孩子感興趣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這步還是走對了。我想給你開個價?!?/p>
迪默然,令她詫異的是自己竟然從“婦科專家”眼神里的“冰雪暴”中幸存了下來。
“怎么,你對我的提議毫無興趣?”
“無論我有興趣與否,您都會告訴我的,對吧?”迪回答。這次會面是在梅托瓦醫(yī)生的診所的接待室里進(jìn)行的。房間墻壁上貼滿花花綠綠的宣傳海報:口服避孕藥沒有副作用。
“我建議,你繼續(xù)和彼得處著?!薄皨D科專家”用事務(wù)性的語氣說道,這話像是給迪的神經(jīng)攥上了螺絲,把她一下子擰到了地上,“我好好跟你講,你還是和他保持親密接觸。當(dāng)然了,你總歸曉得什么叫‘親密接觸的咯?!迸松宰魍nD,似乎在等待迪的回答,迪沉默,“要是有什么節(jié)外生枝的問題么,我這里肯定也會提供必要的醫(yī)療援助。你應(yīng)該聽得懂,我的診所給你提供免費墮胎手術(shù)?!钡弦廊怀聊徽Z,她深色的肌膚閃爍出光澤,她早已習(xí)慣生活的重壓,并不恐懼,“我可以每個月安排一點補(bǔ)貼給你當(dāng)作服務(wù)補(bǔ)償費用?!薄皨D科專家”在商言商似的加了一句。
迪起身。她是個超凡的聆聽者,這位女士的獨白贏得了她的注意。
“梅托瓦醫(yī)生,和您聊天很榮幸。非常抱歉您的兒子遭受如此意外,我相信皮羅戈夫醫(yī)院的醫(yī)生們一定會照顧好他??紤]到諸多我個人的問題,我不能接受您的提議,也不會和您解釋我的問題?!?/p>
“迪,你要知道,拒絕我的提議你將失去很多東西。”醫(yī)生的聲音填滿了接待室,空氣中有什么瞬間凝固了,“要是你改變主意了,就和按摩事務(wù)說拜拜。忘掉那些由真菌感染導(dǎo)致的皮膚病?!?/p>
“許多漂亮姑娘會非常樂意接受您的一番好意,太太?!钡夏X子里浮現(xiàn)的是她母親爛糟糟的外套和家里中央供暖故障的管道;只有一個加熱口的灶頭;廁所地上的瓷磚大部分剝落不見;水槽、水龍頭,可憐巴巴地漏著水。她想到母親鐘愛的畫作,那個所謂前電信公司高管用廉價的越南卷就勾引了母親。大個兒男孩英俊又溫順,迪知道,若自己提出分手,他一定會崩潰?!疤岢龇质帧保憾嗝瓷道锷禋獾膭釉~!除了在廉價影院的幾場電影,他倆之間沒有任何可以分的。電影放點什么,她不關(guān)心,只顧親吻坐在那忐忑又順從的男孩子。
迪心里清楚,自己再也不可能找到像他一樣的男朋友了。她對破碎的關(guān)系感到恐懼。父母的婚姻像是一個巨大的陷阱,拉拽著她。迪沒有辦法和任何人相處,除了自己的媽她沒有什么親人。迪覺得自己以后一旦離婚會有羞辱感,特別在經(jīng)濟(jì)方面。她的身體里填滿了小時候的創(chuàng)傷所留下的寒冷恐懼。一旦分開,大個子一定會受打擊,迪是有點在乎他的。她不能讓這些事情發(fā)生。
彼得的父親也是一位婦產(chǎn)科醫(yī)生,是另一家擁有精湛手術(shù)技術(shù)的診所的老板。彼得的父母很早就離婚了,或許他們都很愛彼得,對他的未來也有周到的安排。迪的腦子里一團(tuán)糟,她用食指纏繞起裙子上的腰帶。
“一千美金一個月。”大個子的媽已經(jīng)說了。迪不定心,繼續(xù)收緊裙子的腰帶,要是她此刻在咀嚼什么的話鐵定是要被勒得吐出來的。不管怎么掙來的,一千美金總歸是鈔票??!要是她在那個房間再多待一分鐘,她會接受這個建議。所以,她站起來,走向門。
“你看,別以為你這樣篤定能讓我出到每個月兩千美金。”“婦科專家”直接把話說明白了。她不依不饒,“我說了,一千,怎么樣?”
迪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名醫(yī)的雙眼。
“彼得和我講過,他有一套兩層樓的公寓。他不喜歡那里,因為覺得孤單。”迪慢吞吞地說。“那又怎么樣?”梅托瓦醫(yī)生滿臉漲紅都要生起火來了。迪覺得醫(yī)生眼中好像馬上就會飛射出彈道導(dǎo)彈。
“有沒有可能讓我媽來打掃那套公寓?”
“我是不是應(yīng)該理解成,彼得已經(jīng)帶你去過那兒了?”彈道導(dǎo)彈射出。
“他帶我去過了??赡苣难劬€已經(jīng)告訴過您,我家的供暖壞了,那里冰冰冷?;蛟S,我媽能掙點可憐的酬金,要是她能去打掃那套公寓的話。”
“哈,不然呢,繼續(xù)在畫廊閑逛?”醫(yī)生的音調(diào)都尖利起來。
“她還能給您兒子準(zhǔn)備點低卡路里的食物?!?/p>
“不行?!贬t(yī)生簡潔明了。“一千塊美金。你要不接受……再去那個電影院浪費彼得的時間。丑話說在前頭:我有的是辦法不讓你繼續(xù)勾引我的兒子?!?/p>
“梅托瓦醫(yī)生,我明白您的意思?!钡匣卮?,“要是我接受您的提議,之后我去哪兒和彼得見面呢?”
“肯定不是在我的房子里?!贬t(yī)生表明態(tài)度,不過臉色也好看了一些?!拔覀兊降讻]白聊。我還有一套精致時髦的小公寓,在離這里兩個街區(qū)的地方。你們可以用?!?/p>
“那么我什么時候可以拿到您說的錢?”迪問。
“每個月月底?!眿D科醫(yī)生回答她?!安贿^,我得提醒你,我兒子會告訴我你是如何待他的。我們攤開來說好了,形容詞‘友好,我指的不只是純粹生理上的親密關(guān)系,還包括關(guān)懷和理解。”
換句話說,除了要做他的婊子,你還要我做他的護(hù)士。迪想,于是,她字字渾圓地說:“我覺得您的提議不壞,不過我不確定彼得會接受您的安排?!?
“他自然會接受的。”婦科專家承諾她。
迪想起大個子平靜的雙眸;他走路時候,步履蹣跚傻里傻氣的樣子;他試圖修補(bǔ)廁所里殘缺不全的瓷磚徒勞而返,卻補(bǔ)好她母親的舊靴子;他學(xué)了醫(yī)學(xué)卻掛了三次考試。
甚至當(dāng)?shù)线€不知道他是著名醫(yī)師的兒子的時候,她經(jīng)??吹剿诔鞘泄珗@的長凳上,盯著來來往往的漂亮姑娘。第一次和他講話也是在那條長凳上。
“我發(fā)現(xiàn)你老在這里?!钡险f。那個時候她積攢了一點點錢,想用來修家里報廢的電視機(jī)。那破爛貨突然連僅有的八個免費國家臺都看不到了。電視機(jī)瞎了以后就像一只年邁又忠誠的狗,待在他們一居室的角落?!拔矣袀€電視機(jī)需要搬到店里去修。店很近的,你能幫我抬一下電視機(jī)嗎?我付錢?!?/p>
大個子立馬接受了邀請。當(dāng)?shù)线悬c被手心的汗粘著的錢遞給他的時候,他拒絕收下。他說自己很樂意助她一臂之力。之后,迪和他一起坐在長凳上度過了數(shù)個下午,直到有一天她回家前親吻了他的額頭。大個子的皮膚漲得通紅,從前額到脖頸,延伸到T恤領(lǐng)子下看不見的地方。迪喜歡這樣。
“明天還是在這里等我?!彼龑λf。
她沒有料到,大個子不單等她,還帶了一袋爆米花和兩個三明治。迪和他講她按摩過的那些脊背,講大學(xué)里的學(xué)業(yè),回家前,她親吻他的額頭。
“我會一直這樣親吻你,直到你變成一個快樂的男子?!彼f,“我要你離開那個陰沉、偏僻的公園?!?/p>
“但是我不能不見你。”大個子說。那一刻,迪感覺到他胸膛劇烈起伏,好像那里正醞釀著危險的地震。從他的雙眼能看到平和與快樂。她帶他去一居室的家,在那兒她的母親撞見了他們。
看來,彼得接受了她母親的計劃。那么,去他媽的吧!每個月一千美金聽來非常有說服力。不知道為什么,迪覺得惡心。
“迪,你有過男朋友嗎?”迪沒有立刻明白這個問題的意思。她全部的注意力傾注在安妮琺柔軟、散發(fā)出甜味的肌膚上。這是一個安靜,不那么神經(jīng)質(zhì)的客戶。正合迪的心意。即將到達(dá)按摩的尾聲:當(dāng)安妮琺夫人撥打手機(jī)上的一串?dāng)?shù)字時,那通電話像是牽動了房子里某個神秘角落的繩索,年輕、如中世紀(jì)要塞般壯實的女人,托著裝滿三明治和滿滿一大壺咖啡的托盤及時進(jìn)入房間。想到這些快要來的時候,迪每根毛發(fā)都興奮起來。
她餓了,故意沒有吃午飯,從嘴邊省下滿滿一盤燉韭菜給自己的母親。
“迪娜,你談過男朋友嗎?”安妮琺夫人又提了一次。這有點不尋常。她從來沒有打聽別人事情的習(xí)慣。問題的答案像是時刻準(zhǔn)備用喙啄人眼球的烏鴉一般具有威脅,“你剛剛按得特別重,我猜想你大概那會兒在思念自己的男朋友吧?!?/p>
“我沒有男朋友?!钡匣卮?。
“為什么沒有呢?你那么年輕,漂亮著呢?!?/p>
迪說了謝謝,接著閉嘴。她小心翼翼,避免話題滑向不必要的解釋:關(guān)于母親離婚的故事。一直以來,她害怕自己成為別人茶余飯后的笑話。大個子是男朋友嗎?她還沒有收下婦科專家的一千美金。
“我覺得有時候你對我態(tài)度有點怪。”安妮琺微微噘起漂亮的嘴唇,迪感覺周圍的空氣都凝固了,“你按摩時候手法專業(yè)地道,可剛才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你用的力道里有一種特別的東西。是為什么呢?”
“夫人,我向您保證,為了您能享受到最滿意的服務(wù),別的,我沒有什么顧慮?!?/p>
“你用了‘滿意這個詞。為什么這么說?”
“我只是希望您能夠感到‘滿意?!?/p>
“僅僅如此?”
迪沒有接話。她想到今天的三明治可能不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了。她開始覺得燥熱,似乎有小溪流般的熱汗沿著猩紅的臉上流淌下來。不管怎么說,按摩結(jié)束以后她能拿到的費用還是非常有吸引力的。迪和母親能用這些錢來購買食物。
“安妮琺夫人,能夠為您工作,是我的榮幸?!?/p>
“難道你不是我丈夫派來的間諜?”女客戶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怒火似乎染紅了她的肌膚?!澳阋苍S知道,我付給你的錢都是來自他的銀行戶頭?!?/p>
“哦,不是的,夫人,我并不知道這些,我也不是安內(nèi)夫先生的間諜?!?/p>
“是嗎?”美貌的少婦嘆了口氣。這聲嘆息好像是胸腔里的銀色鈴鐺在唱歌,她明亮的眼眸呈現(xiàn)出矢車菊一般的金黃,金黃色的光暈環(huán)繞著迪,“請再給我重復(fù)最后那步針對背部的螺旋型按摩吧,謝謝你,感覺非常奇特。”似乎銀色的鈴鐺又敲響了,“今天上午我的丈夫很嚴(yán)肅地和我講,”汗流的小溪似乎淌入了迪的心臟。她的手開始出汗,手指開始發(fā)潮,“你的手指有點潮濕,”安妮琺非常直接地提醒,不過她眼中的金黃光暈依舊停留在迪的臉上?!拔也幌矚g你潮濕的手指,”她繼續(xù),“不,你不需要現(xiàn)在就洗手。你知道我丈夫早上問我什么嗎?”迪開始重復(fù)最后一步按摩環(huán)節(jié)?!八X得我和你待著的時間要比和他在一起的時間要多,他覺得有威脅感。哈,接著還問我,和他相比,我是不是更喜歡你的陪伴?!薄班福埐灰V拱茨??!辈恢朗裁磿r候,迪的雙手本能地停在半空中,安妮琺裸露的皮膚像是受驚的蜥蜴,“不要按得太重?!?/p>
迪朝窗外望去。室外極冷。她想,自己的破皮靴一定滲水,要是一路跑回家說不定還可以讓自己暖和一點。
“我丈夫想見見你??磥碜鳛榘茨_(dá)人你的受歡迎度越來越高了嘛?!卑材莠m柔聲說。迪無言?!澳阏f呢?”
迪什么也沒有說。
“要是我,當(dāng)然告誡你不要接受那個提議,不過到頭來,你的決定要自己來作?!?/p>
那雙矢車菊色的眼睛掂量著迪臉上的表情。接著,眼神猶如甩出的藍(lán)色拋物線,富有深意地停留在迪不招搖卻形狀姣好的胸脯。“好吧,你沒有男朋友,也不會和我分享為什么。大概你在猜測為什么今天我沒有提供三明治。你我都知道它們味道有多好?!?/p>
迪竭力把想嘆出的氣咽回肚子里。
“迪,我今天沒有提供三明治是因為我丈夫會在六點整和你見面。喔!請不要按得太重了。如果可以,不要草草完成必要的按摩步驟。要是你這么做了,我就扣你工錢。你聽清楚了沒有?”
莫妮
我媽舉辦的奢華庭院派對中的某一次,是“格蘭坦時代”輝煌的起點。他曾經(jīng)是荒僻小鎮(zhèn)里人見人愛的主兒,現(xiàn)在也是。大概上帝造人的時候,賜予格蘭坦太多的牙齒,我有種錯覺,每當(dāng)他看我的時候,他是用牙看我的。他極其注意人們的衣冠、舉止,每個小細(xì)節(jié)都不會漏掉。我媽渴望他但對他無可奈何。從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融入城市精英群體中后,她對所謂精英優(yōu)質(zhì)男有了進(jìn)一步的審美。格蘭坦實在是太優(yōu)質(zhì)了,以至于他站在鏡子前,都沒辦法認(rèn)出自己到底是什么貨色。大概這也是為啥一窩年輕的燕子們(那群所謂精英家庭出來的女孩兒們的綽號),要是她們知道我是怎么描述格蘭坦的,準(zhǔn)群情激憤,投石把我砸死。格蘭坦是我媽派對“菜單”上不可缺少的“精致佳肴”。一次晚宴上,單身男青年試圖向我獻(xiàn)殷勤。不用說,我正一屁股陷在用兩個椅子拼起來的特殊座椅上。我媽正用她的媚眼撒網(wǎng),捕捉格蘭坦的蹤跡,打賭那會兒,我屁股上的肥肉正垂頭喪氣地向地板靠攏。從他急于彰顯自己,滔滔不絕地引用法律術(shù)語來看,這位紳士是位律師,或者他可能快要成為一名律師了。這位侃侃而談,讓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坐在我旁邊,對我灌輸了大概兩百句極富辭藻的拉丁語慧句之后,他輕輕低語:“不知有無榮幸與您跳一支舞?”
天知道要是我輕骨頭一些,絕對會興奮得連他靴子下蹬著的地毯都能吃掉,至少是歡歡喜喜蹦起來和他跳舞。我能夠想象這個人有多想看到我對此手足無措的反應(yīng)。他的笑容似乎伴著蜜糖漿,隨著我的胸流淌下來。這樣的眼神,讓我瞬間清醒。
“當(dāng)然了。大約二十五分鐘后來找我吧。”我用人見人愛的美人兒常常使用的猶豫不定的聲音回答他。
“那太榮幸了。”格蘭坦明明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我繼續(xù)觀察媽邀請來的“知識分子”:兩位金融家各自帶著聞上去涂了甜絲絲法國香水的妻子。我媽篤悠悠地跟她們說著話,漫不經(jīng)意地擺弄她的裙擺,她穿了條意大利裙子,這裙子花了老爸六千美金。我報出這個裙子的價格是有道理的:媽對熱衷于談?wù)撍谝路祥_銷的人比較客氣。“格蘭坦先生,”她起頭,“這個派對是不是讓您覺得無聊了?您能否告訴我關(guān)于……是怎么想的?”他快速作出回答,繼而又把注意力回到我身上。時鐘指針剛過二十五分鐘,他立馬扶著我,準(zhǔn)備和我跳舞。我更愿意把我和他一起的舞蹈稱之為:大塊頭要把他擠榨了的運動。派對上所有人的眼睛死死地粘在了我們的身上。我打賭全場大部分來賓準(zhǔn)是指望我被地毯絆倒,狠狠地把格蘭坦壓成肉餅吧。
“要知道,您是一個富有魅力的年輕女士?!边@是律師先生在舞池中的開場白,聽著好像是由衷嘉言。事實上呢,他對著我微笑的同時正瞟著維羅妮卡呢。維羅妮卡是研讀教學(xué)法的金發(fā)美女,老爸活著的時候贊助她,給她提供科研方面的經(jīng)費。他在“教學(xué)法研究事業(yè)”和我媽的吸引力之間分身乏術(shù)。我覺得基于爸對媽無限的忠誠,爸只是時不時地沉溺于“教學(xué)法”中罷了。顯然,格蘭坦也被這門科學(xué)吸引了。我真想往他文縐縐的屁股上戳上一枚大頭針,這樣的事態(tài)發(fā)展下,我對媽的反應(yīng)比較感興趣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糟透了的狀態(tài),好像是被她潛心學(xué)習(xí)的法學(xué)院踢出學(xué)校一樣痛苦。
“很多人都在談?wù)撃穆敺f?!备裉m坦給自己的奉承灑上了點兒古龍香水,“說實話,要是告訴您我是怎么想的,我可沒這個膽?!?/p>
“沒什么可膽戰(zhàn)心驚的?!蔽夜膭钏v。巨大的好奇感吞噬著我,他到底會提出什么樣的要求?那些阿諛奉承的話背后,這個男人一定有一個大膽的目的。
“嫁給我好嗎?”他問。
自然,我停下了舞蹈。難道是我重重地踩到了他的腳趾,他臉上的表情才如此扭曲?
“您母親沒有和你提起過?”格蘭坦先生問,“我問過她了?!庇捎谀承╇y以理解的原因,我媽顯然沒有提供我如此珍貴的信息。我的求婚者對人生的熱情一定是見鬼去了,才會做出如此蠢事來。“嫁給我好嗎?”律師又問了一遍,這回聽上去有說服力多了。
“這個話題可不輕巧。”我提醒他。我已經(jīng)注意到這位有可能成為自己丈夫的人,從頭至尾盯著金發(fā)美女,把所有的激情和欲望都展現(xiàn)在他對“教學(xué)法”的注意上了,“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要和你周詳?shù)卣勔徽劇!?/p>
他蒼白的臉?biāo)查g和我的眼瞳一般綠了。
“您不信任我。”他想給對話畫上句號。過了幾秒鐘,他不知從哪里又找到點思路,補(bǔ)充道,“好吧,現(xiàn)在是最好的時候。”他溫柔地接觸我的手肘,他的手掌陷入了我腕關(guān)節(jié)的贅肉里,拉著我去露臺。露臺是用大理石砌的,老爸從意大利都靈購置的大理石,為的是讓我媽能歡天喜地地在來賓“精英”面前津津樂道一番。在那些時刻,我媽會覺得自己是個淑女?!斑@兒真漂亮!”律師驚嘆道,險些被露臺中央小小的愛神厄洛斯的裸像絆倒。小雕像周圍是都靈的大理石裝飾瓶。
“格蘭坦,”我一把抓起他的手,把他從撞了頭的玫瑰色大理石邊拽走,“我會嫁給你的?!?/p>
他對我如此及時地答應(yīng)了求婚,愿意成為格蘭坦夫人一事十分滿意。他咳嗽了幾聲,漬出的幾滴口水似乎繞著他的腦袋也在均勻思考。雀躍過后,他深吸一口氣,注視著我的眼睛:“親愛的,這很好?,F(xiàn)在,我會列下一些您需要考慮的事項?!?/p>
戲劇的結(jié)局即將到來:我將要考慮所有由這位即將成為我丈夫的刻板年輕人提出的提議。
“我聽著呢?!蔽覒?yīng)允他。
諾拉
數(shù)年前,門廊上鋪著的黃油色地氈上有一處污痕。可惜記憶并沒有停留在那個階段,而是被當(dāng)下的窮困潦倒所替代。每天回到家,諾拉看到那塊污漬就怕,她的雙胞胎弟弟一定會飛奔來跟前討食:“你給我們帶回來什么吃的嗎?”雖然說來,倆兄弟個兒已經(jīng)都高出她一大截。
兄弟倆是當(dāng)?shù)馗咧械膶W(xué)生,哥哥是優(yōu)等生,弟弟遜色甚多。他們的母親天天起早貪黑,每天像狗一樣勞作,回到家,饑餓疲憊的臉明擺著告訴大家:今天又沒有領(lǐng)到薪水。老板每次都是老伎倆,每回總是承諾她“明天領(lǐng)工資”?!懊魈臁绷巳齻€禮拜了都。
母親每天愁眉不展,瞳如秋天灰色的井。諾拉待在狹窄的公寓里,她記得兒童房間墻紙還是新的時候的樣子。現(xiàn)在這個房間的墻紙沒變,只不過舊得脫膠垂到了地上。墻上,弟弟小時候的“畫作”在褪色的花紋圖案上還依稀能辨。諾拉的父親失業(yè)了一年,原本是機(jī)械師,終于在迪拜找到了工作,去了一家三星級酒店當(dāng)水管工。他去了七個月,全家的餐桌上至今沒有他帶回來的一個字兒,也沒有任何跡象可以看出父親在迪拜的境遇好壞。
諾拉在“油炸屋”里當(dāng)服務(wù)員。那是一家廉價咖啡館,蜷在干巴巴的瀝青屋頂下。上班路上,諾拉看見烏鴉們在楊樹樹枝上條條破黑布一般掛著。
咖啡吧從出現(xiàn)的第一天起,就不停地?fù)Q名字:“調(diào)皮茉莉”,茉莉估計是老板的第一個戀人;接著出現(xiàn)了“調(diào)皮達(dá)利娜”,后來又有“調(diào)皮艾拉和凱西”。這些勞什子名兒,明眼人一下就能明白,無非就是那些個來來去去,在一定的時間段里占據(jù)了咖啡吧老板的心的女人們。諾拉認(rèn)識這四個女人,她在店里做工、烤牛排的日子里,她們到來,又很快離去。骯臟不堪的酒吧客人們卻選擇諾拉作為此地的招牌。
晚上,兩兄弟總是希望諾拉能帶回來點兒炸雞翅或者薯條果腹。對他們來說,這兩樣是鎮(zhèn)中最便宜的佳肴了,雖然那東西聞上去已經(jīng)略微有絲腐爛臭味。諾拉每天很早就出工,那時斯特魯馬河還沒有飄散出油污味。到咖啡吧夠早,她幫著早班的人炸雞翅、雞肝,這能給她本來就微薄的工資增加一丁點兒額外收入。她經(jīng)常有機(jī)會偷偷塞一點雞翅、雞肝,裝在塑料袋里帶回去給兄弟們吃。她知道,饑餓的家人像是經(jīng)歷了長達(dá)六個月的干旱渴望甘露一樣渴望食物。惡毒的謠傳說這些雞都是個把月前因為在希臘死于雞瘟,才到這里來賣,只有灌下幾杯廉價白蘭地“硬核”下肚,昏昏沉沉不知所以的人才吃??芍Z拉的弟弟們吃了既沒有覺得不舒服,淋巴也沒有腫脹。他們依然日盼夜盼自己姐姐帶回來的油炸雞肝,在夜晚歡樂地大嚼一番。
甚至諾拉的母親——方圓百米,社區(qū)內(nèi)數(shù)一數(shù)二的作貨(時常容易心煩焦躁),也吃沒有燒熟的雞肝。她一邊滿心期待自己的薪水快快到來,一邊時刻準(zhǔn)備吃下任何東西。每天做油炸食物讓諾拉覺得頭暈?zāi)垦?,可是她媽媽從來對此閉口不談,她不想讓兒子們失望。男孩子們也給她留一點兒薯條,老婦人緩慢又艱難地咀嚼薯條,她牙齒不好?;蛟S這是為啥諾拉在“油炸屋”身兼侍應(yīng)生、店招牌、廚子、咖啡師、女清潔工數(shù)職的原因吧。要是她不干了,她不知道還有誰會每天帶炸雞肝回家給家人糊口。
諾拉的父親打過電話到街坊,說他能安排諾拉去迪拜,和他同一個酒店工作。她爸是這么想的:女兒算是出落得標(biāo)致,去了迪拜一定會有出色的年輕男人毫不猶豫地娶她回家。但要是真這么一來,她媽晚上也就沒有炸薯條吃了。
“油炸屋”的老板是個瘦了吧嘰的禿頭男,他給這地兒按了個新名兒:調(diào)皮諾拉。
“嗨,”有一天他掃了一眼諾拉說:“來一炮?”
諾拉正在做肉球,老板提出的要求著實嚇了她一跳,雙手陷進(jìn)正在和的肉糜中。這個提問帶來了一連串活色生香的故事:起初,調(diào)皮的茉莉答應(yīng)在先。倆鴛鴦開開心心處了十七天,直到調(diào)皮的茉莉被開除。調(diào)皮的達(dá)利娜,艾拉和凱西對戈索(油炸屋咖啡館老板)的愛,結(jié)局也是如出一轍。所以諾拉估摸著自己在戈索心里也就最多待倆禮拜。
“肉丸做得不錯啊?!备晁黝欁笥叶运?,“我要你今晚來我這里。作為補(bǔ)償,你明天可以晚一個小時上班?!?/p>
“今晚來我這里”意味著要去戈索用來做倉庫的破平房和他性交。每次他都帶姑娘們?nèi)ツ莾?,一兩天以后“油炸屋”就會有一個新的“潤色名”出現(xiàn)。據(jù)說,要是戈索想要和某個女人結(jié)婚,他一定會帶她去有游泳池和后院的別墅。他的父母住在別墅里,戈索是他們家唯一的繼承人。
“你也知道我爸拋棄了我們?!敝Z拉小心翼翼地試圖拒絕,心里還是有點發(fā)毛,“我媽的工作根本不來錢。每天晚上我必須回家給倆兄弟準(zhǔn)備吃的。”
“你的意思是不來咯?”戈索的聲音給了她一擊,“我希望你清楚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什么呢?”諾拉裝做不知。
“意味著我不想再在這里見到你。”老板直截了當(dāng),大手在絲綢夾克上摩挲。戈索對著裝的熱情完全體現(xiàn)在對絲綢質(zhì)地的迷戀上,盡管他的西裝臟兮兮的,當(dāng)然西裝也是絲綢質(zhì)地的。他從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卷紙鈔往桌上一扔:“喏,這是你的薪水。拿著,滾蛋?!?/p>
“我以為咱倆之間是有真實的東西的?!敝Z拉嘟噥著,好像試圖給束緊喘不過氣的喉嚨松綁。戈索面無表情,看來諾拉出“我們之間有真情”牌毫無效果。“我走進(jìn)你的咖啡館那一刻,本來以為我們有愛……”
戈索一步向前,諾拉猜想或許他會一把將她推倒在地。他已經(jīng)喝了半瓶夠勁兒的希臘白蘭地了。
這彰顯了他另外一個優(yōu)點:他用昂貴的佳釀與自己的口臭作斗爭。
“我總是害怕那些吸引你的女孩兒。”她試探道。
戈索哼了一聲,“那些娘們兒都是騷貨”,他慢慢把諾拉逼到墻角。不單單是他呼出的氣,連他的眼睛聞起來也一股希臘白蘭地的酒氣。
“我要洗個手,手上都是肉糜?!敝Z拉試圖找理由掙脫他。
“我又沒想讓你用手,”戈索把鼻子埋進(jìn)她的脖頸,“我不喜歡胖妞,艾拉、斯黛拉……你是一溜妞中間第一個苗條的。還等什么?嗯?把裙子脫了?!彼咽稚煜蛉棺印⑸弦吕?。
“看你瘦得,和皮鞭兒差不多了,小妞?!?/p>
那一刻,一個刺耳的聲音充斥了咖啡吧。
“我要一杯Jim Bean。”
“滾開!”戈索咆哮。
“現(xiàn)在就要?!蹦莻€聲音平靜地補(bǔ)充。
戈索的手只好從諾拉的胸上離開,她深吸一口氣。
“我已經(jīng)很客氣地讓你滾了。”咖啡吧老板轉(zhuǎn)頭對來客說?!耙悄闼麐尩氖菞l子,也就算了?!备晁魃焓衷诎膳_下摸索,拽出一根沉重的鐵棒。
諾拉嘆了口氣,估計又要清洗地上的血污了。裸露的水泥地早就開裂了,很難把血污都沖洗干凈。
幾個月前,戈索還沒有對諾拉感興趣。他讓諾拉把在店里打架滋事的酒鬼都攆出去。諾拉從中學(xué)到一點實在的:只要下賭注的時候猶猶豫豫的,肯定是在打架中第一個流血的人。諾拉給他們一個鋁制的碗,讓他們依次往里放酒錢,然后諾拉揀一個已經(jīng)被打得鼻青臉腫的酒鬼,悄悄拉到院子外。地上有個都是紙杯和空白蘭地酒瓶的地方。這中間諾拉還得盡量讓酒鬼保持平衡,不讓他的頭撞到地上。有時候買醉客會在喝醉前先塞給諾拉一把硬幣,喝醉后諾拉通常也就以把他們靠在樹上作為回報。酒鬼中間能給出個整五塊的已經(jīng)不錯了,咖啡吧歇業(yè)后,諾拉還得把他們搞上出租車送回家。她把酒鬼安置在房子前的樓梯附近,按響門鈴,躲到門廊柱子附近悄悄看著妻子們打開房門。醉醺醺的丈夫們通常會在自家地板上磕到自己的鼻子。有些男人覺得諾拉良心太好了。諾拉自己倒是對此抱有懷疑。
她努力工作只是賺他們的錢罷了。她還蠻喜歡醉鬼的,但是厭惡清理他們留在水泥地上的血污。
“來一杯Jim Bean!”
作為店招牌、廚子、侍應(yīng)生、做肉丸的,諾拉心想:又要在油炸屋的屋檐下看到一出流血事件,戈索痛打別人但很少把人打瘸什么的。只要戈索氣勢洶洶的樣子在吧臺后慢慢變大,酒鬼們就知道大事不妙,只好往地板上恭敬地吐口口水,乖乖閉嘴。
“噢!歡迎光臨!快請進(jìn),隨便點!歡迎光臨??!能在我這小破店兒見到您!真是榮幸??!安妮琺先生!”諾拉這輩子第一回親眼目睹奇跡:戈索的聲音變得如黃油一樣細(xì)軟柔膩,還假惺惺地對新客人揮手示意。“噢!先生,這是最棒的威士忌!我老覺得Jim Bean像嬰兒的淚珠一般純,要不要來點兒冰塊?”
“離我遠(yuǎn)點兒?!?/p>
“當(dāng)然當(dāng)然,先生!來,您的酒??催@威士忌多純……我馬上從您眼前消失。我有個水晶杯,專門為尊貴的客人準(zhǔn)備著的……先生,您可是我最尊貴的客人了。那杯子是用德國水晶做的,安妮琺先生,是我從奧地利帶回來的?!?/p>
“閉嘴?!?/p>
“諾拉!”戈索喊,“快去把水晶杯拿給這位紳士!麻利點兒!”
諾拉將要接待的客人在當(dāng)?shù)氐碾娨暽下哆^臉,講過兩句。這已經(jīng)足夠鎮(zhèn)上的人對他俯首稱臣了。此人買下了冶金聯(lián)合企業(yè),擁有這個國家玻璃工廠和煤礦。他個子很高,窄肩膀。身上穿的灰色皮夾克比整個咖啡吧都值錢。在此地,顧客通常喝酒耍瘋,只有這位特別的客人才配得上用水晶玻璃杯。諾拉仔細(xì)端詳新客人的臉:灰色臉削長,不動聲色。她把水晶杯放在他面前的桌上,杯子反襯出塑料桌布的油膩模糊,齷齪不堪。這副場面很難讓面前有能力買下整座小鎮(zhèn)的名人有賓至如歸的感覺吧。照理說,那些老在油乎乎桌子上吃飯、喝酒撒歡、血灑水泥地,至少也是習(xí)慣清洗水泥地的人,比如,像諾拉自己,在“油炸屋”才有家的感覺。
安妮琺先生裹在昂貴皮夾克里的手臂,晃動起來像鷹翼般瀟灑,他用手指捏起“尊貴的酒杯”,扔到地上。威士忌灑了一地,杯子碎成了一大把德國碎水晶渣子?!笆虘?yīng)生把我喝的東西弄下桌了?!卑材莠m先生面不改色,“再給我來一杯,Jim Bean?!?/p>
“噢!當(dāng)然了,先生!沒問題,安妮琺先生!”戈索對赫赫有名的紳士深深鞠了一躬,這一躬極具夸張喜劇色彩,戈索的牙都快磕到自己的腳趾頭了,足以見得他的脊柱有多柔軟。諾拉沖去餐具柜又拿來一個玻璃杯,這回是個普通款。她往里倒上威士忌,小心地放在貴人面前。
他又揚起鷹翼般的手臂,杯子應(yīng)聲落地,這次粉身碎骨的是普通玻璃罷了。
“你家的招待又把我的杯子碰掉了?!卑材莠m先生說,“她怎么笨手笨腳的?”
“蠢!她蠢得很!先生!”戈索沒骨頭、膠帶一樣的鞠躬姿勢又來了。
“請,還是給我一杯威士忌。”來訪者繼續(xù)點單。
“聽見沒?!你弱智啊你!根本不配服侍如此尊貴的紳士!”
諾拉愣愣地站著。安妮琺鐵青的瘦臉卻一下子被激活了,這速度驚人的,波音飛機(jī)速度算快了吧,人家還需要跑道夠長才能起飛呢。
“你!”“波音”直勾勾盯著戈索說,“滾遠(yuǎn)點兒!”
“聽見沒?!滾遠(yuǎn)點兒!”戈索野蠻地對諾拉怒吼,“先生,請讓我再給您倒杯酒?”
諾拉正怯怯地準(zhǔn)備滾回到做肉丸和冷凍雞翅膀的屋子。她很想快點兒把自己的雙手重新埋到粉紅色的肉糜里,把肉糜揍個鼻青臉腫。
“小姑娘和我待在這里。你給我滾。”安妮琺先生用大拇指指指戈索,然后專心檢閱他的手指甲。
戈索的臉?biāo)查g如一桶扭來扭去的蠕蟲,扭曲變形,不知如何應(yīng)對。諾拉都看在眼里。戈索往門口走,嘴里嘟噥著聽不清楚所以然的抱歉話。
“諾拉,洗洗你的手?!备晁麟x開前一刻吐出一句。
“我又沒說你能離開了咯?!卑材莠m盯著戈索的胸脯說,“拿一把椅子來給小姑娘坐,再滾。”
戈索隨手拿來一把椅子,擺在冶金業(yè)大佬旁邊。
諾拉拿著銀托盤,這托盤是咖啡吧里最好的物件了,是珍貴的傳家寶,每天晚上,戈索下班回家前她都用銀托盤為他奉上一杯白蘭地。
“你叫什么名字?”要客問。
“諾拉?!?/p>
來客用眼睛度量著她的雙腿,丈量著她胸前的山丘,繼而又專注于雙腿。
“諾拉,換個工作怎么樣?”
諾拉不吱聲?;卮鹚剑∩挡?!要是戈索在這里,必定會在一旁嘶嘶發(fā)聲。貴人拿起杯子,倒了一點威士忌。
“諾拉,你真傻??纯茨愣几闪它c啥。請清理一下地板,好吧?”
“我不會清理的,先生?!敝Z拉說。
溪流般的威士忌流淌下來,來客質(zhì)地優(yōu)良的褲子濕了一塊,形如蟒蛇伸吐的舌頭,恰巧在他褲襠處。
“諾拉,那就清理我的便褲吧。請,開始?!敝Z拉走上前。“我會感謝你的不遺余力的。”
大約半小時后,安妮琺先生的車在灰塵飛揚的路上咆哮。這真是如史詩般的場景:一輛昂貴的轎車在原本可能出現(xiàn)破舊俄羅斯老爺車的道路上,如屎殼郎一般緩慢前行。安妮琺先生,可能是光顧“油炸屋”最尊貴的客人,動一動手指就能使喚整個小鎮(zhèn)的人,在這樣的路上停車,熄火,走出自己的轎車。他敞著六千美金的外套,沿著斯特魯馬河走,沒系領(lǐng)帶,扣眼上沒有花飾。他艱難地穿過荊棘,穿過滿是殘破的空瓶子、壓扁的塑料杯的廢棄空地。他停下,點燃香煙,往河里吐了一口口水。他在做夢。斯特魯馬河讓人做夢,連鋪在地上的石子兒都能夢見夏天的天空,現(xiàn)在,他嘴唇微微張開,窄長石板般的臉,露出一副滿意的神態(tài),神情愜意放松。老邁的謠言散布者,河流,在面前湍急嘶吼,諾拉悄悄來回走動,令人難以察覺到點什么,也讓安妮琺先生分辨不出她腳步聲帶來的微弱回音。
諾拉在他身后,風(fēng)情萬種,擁有完美無缺的平靜,看她的樣子,似乎是要去附近的公車站買一包煙。她從圍裙的口袋里掏出一塊石頭,動作極快。圓石擊中吸煙的男人,這位“油炸屋”最值得紀(jì)念的來訪者,男人在一堆廢棄的塑料杯旁倒下。諾拉把石頭扔進(jìn)河里,不急不躁,慢慢走向鄰近的橋。她感覺棒極了,覺得自己做了一樁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