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琦
原名肖燕,畢業(yè)于廣西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4年獲廣西青年文學(xué)獎,2006年獲《詩刊》“周莊同題詩”大賽一等獎。廣西玉林市第二屆簽約作家。出版有詩集《遠(yuǎn)處的波浪》。
李朝霞回到出租屋的時候,趙光明正在床上等她。
這樣的開頭容易使人想到網(wǎng)上溫馨的段子:飯在鍋里,我在床上。其實不然。鍋里空空如也,就像李朝霞當(dāng)天的衣袋。李朝霞瞥了一眼床上。蚊帳有點發(fā)黃,但仍看得到趙光明光著上身,薄被子搭在腰間。他側(cè)身向里躺著,仿佛正在酣睡。李朝霞知道他在裝睡。這是他的伎倆,好像這里是他的家,他依賴這里如同依賴母親的懷抱。他要拿這個來感動她,就像一直以來那樣。
但是李朝霞只感覺到累。一天毫無收獲的奔忙讓她又累又餓,讓她對這個世界再次產(chǎn)生厭倦與無力感。她機(jī)械地掏出電飯煲內(nèi)膽,淘米,放水,又機(jī)械地將內(nèi)膽坐好,插電,摁按鈕。
趙光明翻了一個身,面朝著她。
她不用看也知道,趙光明肯定是偷偷張開了眼睛,看她的表情。但她沒有表情。早上涂抹過脂粉的臉,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零八落,就像昨天買的那把青菜,她早已經(jīng)過了青蔥的年紀(jì)。然而賣相再不好,她也還得出去賣。只是今天,從午后到黃昏,來橋頭堡的人不少,但竟然沒有一個人要她,這讓她有點恐慌。趙光明叫她回來的電話,讓她有了借口提前撤退。不然,她還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撐到夜市開張。她一直競爭不過橋頭堡的那些婦娘,盡管她們年紀(jì)其實跟她差不多,但她們比她更懂得調(diào)笑,那笑容嫻熟得就像每一個男人都是皇帝,而她們是等待寵幸的妃子。她當(dāng)然也笑。只是笑得生硬干澀,明明是你肯我愿的事情,她卻總是被強(qiáng)逼者的姿態(tài)。
她站在簡陋的水泥板灶臺前擇菜,菜刀橫在干枯的砧板上,刀口隱晦,提示它很久不曾喂過肉與油了。這使得她對趙光明的怨氣更深。這男人又是兩手空空地到來!還有臉在床上弄出那些動靜,甚至故意發(fā)出嘆氣與呻吟!他在等她出聲詢問。她頭也不抬,擇菜的手變得有些惡狠狠的。這個男人抱著她的時候也會說些心呀肝呀的話,還說要娶她回家。開始這些話把她的心都說活動了,以為苦日子就要到頭。時日久了才知道,這男人也就會說幾句好話,認(rèn)識一年多了,一毛錢沒掏過。說得難聽點,他還欠著她幾百塊嫖資。
她和他都不曾意識到,這個黃昏將以別樣的方式永遠(yuǎn)嵌入他們的生命深處。
趙光明第一次跟李朝霞上床,就對她說了一句話:“嫁給我吧?!崩畛籍?dāng)時正半跪在床上,努力地扣自己的內(nèi)衣搭扣。這話嚇了她一跳。她抬眼看去,趙光明側(cè)身躺著,枕著自己的一只手臂,朝她微笑。李朝霞想自己是不是耳朵入風(fēng)了,又低下頭去努力扣扣子。新買的內(nèi)衣有點緊?!凹藿o我吧?!壁w光明又說。
李朝霞再次抬眼,趙光明不笑了,表情莊重地看著她。她笑:“為什么?我們好像才剛剛認(rèn)識?!?/p>
“不為什么,就覺得你應(yīng)該是我的妻子?!壁w光明認(rèn)真地說,“我們結(jié)婚,我會對你好的?!?/p>
“對我好?怎么好?”李朝霞問完,臉紅起來。他的確不像一個嫖客。一般的嫖客根本無視李朝霞臉上的生硬,他們比她生硬得多。他們認(rèn)為她就是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才這么驕傲,于是用加倍的粗暴和力量來對待她,并且在釋放之后,故意連看也不看她一眼,扔下一兩張紙幣就匆匆而去。
趙光明不一樣。他小心翼翼地哄她,說她的眼睛長得好,又說她的皮膚好,“至多像三十出頭?!笨此樕嫌行┬θ萘?,才輕手輕腳地把她摟在懷里,像盲人揣摩失而復(fù)得的寶貝,細(xì)致地將她從頭到腳都摸了一遍。一邊摸還一邊問她:“這樣可以嗎?”她覺得新鮮,身體也有了異樣的感受。那些本該是程序式的呻吟漸漸變得生動起來。
他并不是新手。相反,他的動作從容嫻熟,知道輕重緩急。李朝霞覺得自己幾乎就要迷失,就要抵達(dá)傳說中的仙境。但畢竟還差那么一點。李朝霞并不覺得遺憾。性事對她而言,從前是對丈夫的義務(wù),為著生兒育女;后來就是工作,個人的歡娛倒是其次。趙光明也不遺憾。從李朝霞職業(yè)性的呻吟里,他還是聽出了一絲投入。對他而言,這一絲投入就是他的勝利。
大家都穿戴整齊了,本該就是付錢走人,趙光明卻將她緊緊地?fù)г趹牙?,吻她的額頭。那吻輕盈輾轉(zhuǎn),仿佛要出遠(yuǎn)門的丈夫吻自己即將獨守空房的嬌妻。李朝霞一陣恍惚,直到他一路吻下來,即將碰觸她微張的唇,她才醒悟過來,堅決地將他推開了。
不與嫖客接吻,這幾乎是所有妓女對自己身體的最后保留。她有點怕他生氣,低頭看他西裝領(lǐng)子上的一攤油印。他身上有一股發(fā)酸的汗臭,似乎是從領(lǐng)子里面發(fā)出來的。他將她的頭扳起來,含笑著看她的眼睛:“不要緊,總有一天你會喜歡的?!彼瓜卵酆煟指┫骂^來,在額頭上輕輕一印,說,“我先走了,等著我?!?/p>
他走了好一陣,李朝霞都不能平靜。回到休息室,姐妹們投來奇怪的眼神。李朝霞迎著那些眼神走過去,在長椅上坐下,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嘆息。有人嗤嗤地笑了,問:“你答應(yīng)他啦?”李朝霞莫名其妙:“答應(yīng)什么?”又有人接上話來:“趙老板不是向你求婚了嗎?”李朝霞頓時臉紅起來。這鬼房子隔音太差,什么都給聽到了嗎?正想著怎么回答,四五個婦人哈哈地笑了起來。有人嘲弄地說:“趙老板的求婚最值錢了,求一次婚就省掉一筆嫖資。”
李朝霞立即想起,趙光明果然沒有付錢。她的臉已經(jīng)紅得不能再紅了,偏偏還有人說:“不能怪霞姐,這老油條好久不來了,可能就是沖著霞姐來的?!北娙诵Τ梢黄畛?xì)獾醚例X疼了起來。
那天的生意出奇地好,橋頭堡僅有的三間房一直沒有空過。李朝霞一次次躺到氣味復(fù)雜的床褥上。不同的男人在她身上努力,咬牙切齒,像與自己搏斗,然后長嘯一聲,敗下陣來。李朝霞并不看那些男人的臉。她看著天花板。那里有些霉斑、蛛絲、水漬。當(dāng)然,還有幾千年幾萬年吊掛著的灰。她一直看著,想從里面看出趙光明的臉來。她后悔自己沒有好好看他的眼睛。小時候聽老師說過,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如果她好好看,也許就能看出虛假和戲弄,也許就不會上當(dāng)了吧。
但是男女間這點事,上不上當(dāng)也要看怎么算。如果一個買一個賣,沒有付錢自然是有人虧了有人賺了;如果兩情相悅,那叫不拖不欠;如果一個想買卻假意支付情感,一個想賣卻以為收到情感,那就是雙倍的虧欠了。李朝霞恨得牙癢癢的,恨不得把趙光明叫到眼前,踢他一腳。但姐妹們說了,她們幾乎都上過趙光明的當(dāng):“做什么都會碰上一兩個無賴的,想開些,就當(dāng)給狗咬了一口!”
過了幾日,趙光明又來了。
眾人都不拿正眼看他,他似乎也不放在心上,穿過眾人,直接來到李朝霞面前,說:“我又來了?!北娙吮忝蛑欢淅湫υ谧旖?。李朝霞扭開臉,不看他。他便伸手去扳李朝霞的胳膊:“你做什么?生氣了嗎?”李朝霞掙了一下,沒掙脫,倒是自己的臉漸漸燙了起來。眾人竊笑的竊笑,撇嘴的撇嘴。李朝霞說:“你是不是有?。坎灰獰┪?!”他竟嘻嘻的笑了兩聲:“你別生氣了,我會等你的,等你嫁給我?!?/p>
眾人哄堂大笑。李朝霞?xì)獾醚蹨I滿眶打滾,趙光明拱手作揖道:“大家多關(guān)照,多關(guān)照!”一個剛從房里出來的客人看到這一幕,拎著來不及穿的上衣,站在那里呵呵直樂:“霞姐,趙老板很有誠心啊?!?/p>
整個橋頭堡快樂得不成樣子。后來還是鴇母看不下去了,過去拍趙光明:“趙老板,要求婚還是親自去霞姐家,別在我這里鬧了,我還要做生意的?!?/p>
趙光明偏著頭想了想,說:“好。”又轉(zhuǎn)過臉對李朝霞說,“你住哪里?我等你下班后去找你?!?/p>
眾人又大樂。李朝霞恨恨地白他一眼,跑進(jìn)了房子里。
那天生意一般,李朝霞卻常常有些走神??腿嗽谒砩厦β?,她卻事不關(guān)己般發(fā)著呆??腿藗儗Υ说挂惨姽植还?,反正來這里的目的只不過是釋放,正常人是不會試圖從妓女身上找到慰藉的。從這個道理出發(fā),趙光明肯定有些不正常。尤其是他曾經(jīng)向橋頭堡的每一個女人求婚,這到底是一種賴掉嫖資的手段,還是他渴望一個妻子到了發(fā)瘋的地步?李朝霞有些后悔自己過于情緒化,仍然沒有看趙光明的眼睛。
李朝霞的姐妹們都是四十左右的婦娘,收費(fèi)低廉,來的也都是販狗賣豬之類的小老板,三五十元吃個“快餐”,包夜外出都是極少的。凌晨兩點,客人基本走了,姐妹們也都三三兩兩離開。
這偏僻小城,治安還算良好。李朝霞每晚都是自己回家。走一段暗巷,然后到街邊打個摩的——也有人叫它“雞的”,因為它的鼎盛時期,與小城酒肆飯館皆流行陪酒陪唱不無關(guān)系。以致很長一段時間,良家婦女都以坐摩的為恥,外出無車寧可步行。
暗巷不過百米,李朝霞一路感覺有人跟著自己,停下來聽聽,卻是沒有聲音。她有些慌張,遂加快了腳步。身后動靜也急了起來。漸漸嗅到一絲氣味,是發(fā)酸的汗臭。她站住了。那人影走近,果然是趙光明。李朝霞松了一口氣。問:“你干什么?”趙光明笑著,伸手來拉她的手:“我跟你回家,你嫁給我吧。”
李朝霞覺得好笑:“我為什么要嫁給你?你還欠我錢呢?!?/p>
趙光明摸摸后腦勺,有點窘:“今天我沒帶錢。你嫁給我吧,我以后掙了錢就給你?!?/p>
李朝霞還是笑。她丈夫婚前也說過類似的話,婚后卻借口錢放在她那里不方便,基本不給她管。離婚時談到錢財,他就兩手一攤:“我哪里有錢?錢都用來養(yǎng)家糊口了?!狈课菔亲嫔狭粝聛淼模锏厥腔榍胺窒聛淼?,所有權(quán)還是生產(chǎn)隊的。結(jié)婚六七年,李朝霞什么都沒落下。她大哭著出門,手里緊緊抱著五歲多的兒子。丈夫?qū)Υ说挂驳唬骸氨Ь捅h,抱到哪都是我的種。等你一嫁人,兒子還不乖乖地回來我這里?”李朝霞賭氣說:“我不嫁人,這輩子就守著兒子過了!”
丈夫只當(dāng)她是說昏話。母親也勸她把兒子還回去,自己好早點另擇門戶。李朝霞卻咬定主意,說自己不會嫁人了。母親說她傻,還這么年輕,不嫁人,日子怎么熬下去?李朝霞當(dāng)時不以為然,后來知道母親是對的。便也想過要再嫁。遇到的卻總是些想玩玩的男人。最后她終于死了心,發(fā)狠不嫁了,寧可瞞了兒子去橋頭堡。
趙光明說:“你要相信我,我沒有騙你?!?/p>
李朝霞好奇起來:“其實你對每個女人都說一樣的話,但為什么認(rèn)定了我?”
趙光明忸怩了一會兒,說:“我也不知道。反正,你嫁給我吧?!?/p>
“可是我不想再嫁人了?!崩畛寄樕弦魂圇鋈?。
趙光明怔了一會兒,說:“不要緊,等你想嫁了再嫁?!闭f完又伸過手來拉她的手。這一回李朝霞沒有甩開。他們手拉著手,在巷子里頭走著。路燈把他們的身影拖得高而瘦,看起來像一對妙齡男女。
趙光明后來常來出租屋里找李朝霞。
他識趣,知道李朝霞兒子周末會從學(xué)校回來,總會錯開時間。來了,就拎幾兩夾心豬肉加一把青菜,煮好了,就給李朝霞打電話,說等她回家吃飯,李朝霞就連生意也不做了,緊趕慢趕地回家來。兩人肩挨著肩吃完飯,趙光明就扯著李朝霞上床溫存。
其實相對于真正的進(jìn)入,李朝霞更喜歡趙光明的撫摸。
他的撫摸是細(xì)致而溫柔的。他用手指撥開她的亂發(fā),撫平她眉心的川字皺紋,順著眼瞼撫過她眼角的細(xì)紋,然后是毛孔粗大的鼻子,細(xì)密汗毛下的嘴唇。他像撫摸一件出土文物一樣撫摸她粗糙而滄桑的臉。那些脂粉紛紛掉落,歲月的痕跡仿佛瞬間隱去。他用寬大的手掌握住她日漸松弛的乳房,然后輕聲贊美:“大小剛好合適,剛剛適合我的手掌?!彼p拍她碩大的屁股,那里殘存著她僅有的彈性和圓潤。然而最令他著迷的竟然是她的小腹。他的手一次次落在上面,輕輕摩挲著,偶爾還會小心地捏一下。有時候他將手掌盡量張開,用拇指與中指做成一把尺子,在小腹上卡來卡去。那樣子,就像一個經(jīng)驗老到的農(nóng)民在丈量自己的田地。對于那幾條妊娠紋,他更是如癡如醉,一再追問它們的成因、來歷。當(dāng)他聽說這些紋路是生孩子留下的印記,他就露出滿意的笑容,翻身上馬。
李朝霞享受著他的撫摸,也漸漸覺得迷離依賴,但始終沒有達(dá)到傳說中的頂峰狀態(tài)。
趙光明屢次說:“嫁給我吧?!崩畛贾皇遣粦?yīng)。說得多了,神情略為松動,偏著頭問他:“你為什么要娶我?”趙光明說:“我愛你?!?/p>
他的眼睛很大,有些混濁,也有些哀傷與期待。但這話從他嘴里說出,還是讓人感覺滑稽。李朝霞“哧”的一笑,說:“我不信。你一定跟橋頭堡里所有的女人都說過?!?/p>
趙光明睜大了眼睛申辯:“沒有沒有,我只對你這樣說?!?/p>
李朝霞再問:“那你為什么要叫每個女人都嫁給你?”
趙光明期期艾艾:“我,我想要個兒子?!?/p>
李朝霞生氣道:“我有兒子了?!?/p>
趙光明就低下頭,黯然神傷了許久。但過得幾日,他又恢復(fù)了對她的熱情與癡迷。
某日,趙光明突發(fā)奇想,一把抓起她的腳丫塞進(jìn)了嘴里。李朝霞嚇了一跳,接著,她被那種溫暖濕潤的包圍震撼了。她努力抬起頭來看著趙光明虔誠而迷戀的樣子,一種虛幻而具體的癢從她的腳趾漸漸往上蔓延。終于,當(dāng)他含到第六根腳趾頭時,一道閃電擊中了她身體的深處,她挺起脖子,渾身顫抖著發(fā)出“哦哦哦”的叫喚。她就這樣迎來了人生的第一次高潮。
但她仍然不肯答應(yīng)嫁給他,更不肯答應(yīng)為他生一個兒子。
姐妹們知道她終于接納了趙光明,也勸過她。她只是無奈地說:“他老是來纏我,我有什么辦法?!钡硕伎吹贸鏊臒o奈是淺的,內(nèi)里的依戀卻是深的。于是就都搖頭嘆息:也難怪,這么多年了沒個男人依靠,捉一根稻草就當(dāng)作是金箍棒了。
偶爾,趙光明也會帶李朝霞出去玩。他開一輛破舊的嘉陵摩托車,帶著她在小城里兜風(fēng)。兜夠了,就找一個夜宵攤坐下,炒一碟辣田螺,兩人吃得涕淚橫流的。偶爾遇見熟人,趙光明總是攬過李朝霞的肩膀,對人說:“這是我老婆!”李朝霞的臉就“嘩”的一聲紅了。從來沒有男人這樣公開宣告對她的擁有權(quán),尤其是在她去了橋頭堡之后。那些睡過她的男人在外面遇到她,要么裝做不認(rèn)識,要么就是一副饑渴的樣子。而趙光明即使明明知道某個熟人曾經(jīng)是她的恩客,也照樣如此介紹。他令她尷尬,也令她疑惑。
“你不介意我做這個嗎?”她悄悄地問他。
他仍舊微笑:“我尊重你?!?/p>
尊重?這是個什么詞兒?對她有什么實際意義?她這樣想著,一陣陣迷惘。
她漸漸感覺到母親或許是對的,她應(yīng)該嫁一個男人,一個讓她不用再擔(dān)心房租伙食的男人。但趙光明似乎沒有這個能耐。他總說他和朋友在談生意,卻從來沒見他掏出過錢來。時日久了之后,就連那幾兩豬肉、一把青菜,他都省了——反正李朝霞屋里總有菜,哪怕是隔夜的青菜。李朝霞卻不好意思抱怨。
電飯鍋還沒有跳閘,李朝霞決定先沖個澡。
熱水徹底沖走了她已經(jīng)支離破碎的妝容,安撫了她疲憊的身體。站在花灑下面胡亂抹上沐浴液的時候,她突然對自己的身體起了憐惜之心。這具尚算白皙但已經(jīng)開始松弛下墜的軀體,在很多男人眼里就只剩下中間的一段。而事實上它是有自己的溫度與心跳的,甚至也是有自己的情緒的。他們和她,都沒有關(guān)心過它的情緒。只有趙光明曾經(jīng)很認(rèn)真地試圖尋找它的每一個興奮點,并終于找到了。
李朝霞拿著花灑沖洗自己,尤其沉迷于沖洗那十個布滿皺褶和塵土的腳趾頭。塵土被沖走了,皺褶漸漸打開,腳趾頭仿佛在溫暖的水里蘇醒過來,并把這種蘇醒帶給了她的小腿,她的膝蓋窩,她的大腿。
她忍不住叫了一聲:“趙光明!”
衛(wèi)生間的門幾乎是立即就開了,趙光明一絲不掛地沖了進(jìn)來。他一把摟住李朝霞,衛(wèi)生間墻面上的瓷片冰冷堅硬,趙光明的身體卻火般滾燙。
李朝霞被抵在墻上,她的嘴巴再也無處可逃,被迫盛裝著趙光明瘋狂的舌頭和津液。她以加倍的瘋狂反抗著這種入侵,但隨即她聽到自己的喉嚨發(fā)出“哦哦哦”的叫喚。他們的嘴巴終于分開,她用力地抬起頭來,在渾身抽搐中竟然清晰地看到,衛(wèi)生間的天花板上并沒有那種吊掛了千年萬年的灰條。
爾后她的堅硬似乎煙消云散,渾身的骨頭都化作了繞指柔。
兩人赤身裸體地在床上相擁,趙光明輕撫著她的小腹,說:“老婆,你真厲害。”李朝霞纏著他,這具溫暖的男人肉體突然讓她無限依賴——那些整整一天都不來光顧她的男人真應(yīng)該來看看,其實她也是有熱情的,她的熱情需要一點點地開發(fā),一點點地發(fā)現(xiàn)。趙光明察覺到她的異樣,得意洋洋地說:“霞,嫁給我吧?!崩畛荚谒麘牙锕傲斯?,沒做聲。趙光明的手便細(xì)細(xì)地?fù)崦「股系娜焉锛y,說:“我要你給我生個兒子,就裝在這里。”李朝霞還是不做聲,卻用手握住了他的命根子。趙光明開始不明白她的意思,后來知道她是還想要。她終于用上了跟姐妹們學(xué)來的手段。
這是她頭一次如此主動向他求歡。他起先一陣驚喜,后來就有點無奈:他畢竟四十多歲了,一夜一次郎已是極限。他有點不好意思地抓住她的手,說:“不行,我有點累了?!钡]有放棄,還是努力著。他有些窘,忽然聽到電飯鍋“嘀嘀嘀”地響了幾聲,是飯熟了。于是就順勢推推她:“我餓了,先炒菜吃飯吧?!崩畛嫉氖纸┳×?。然后,她抬起一張通紅的臉,說:“再來一次吧,做完了再吃飯?!壁w光明千不該萬不該拿捏起來:“你又不愿意嫁給我,又不愿意給我生兒子,不來了!”
李朝霞騰的一下就蹦下了床。她的臉再出現(xiàn)時,伴隨著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她氣勢洶洶地盯著趙光明:“我為什么要嫁給你?嫁給你讓你繼續(xù)白吃白喝白睡?我為什么要給你生兒子?我有兒子了,我不需要別的兒子!”趙光明嚇得趕緊去搶菜刀。這動作進(jìn)一步激怒了李朝霞,她緊握著菜刀,不管不顧地砍了下來:“你去死吧,你去死吧!”趙光明舉手去擋,菜刀鋒利滾燙地在他手上砍了幾下,疼痛與恐懼讓他大喊起來:“殺人了,救命??!”
血也讓李朝霞慌了神,菜刀“咣當(dāng)”一聲就掉到了地上,她赤裸著身體就往外跑。
夜不知道幾時已經(jīng)來了,李朝霞胡亂扯了兩件晾在院子里的衣服套在身上。剛套好,房東就跑了進(jìn)來,問:“出什么事了?”李朝霞低著頭,慌里慌張地跑出了院子。她恍惚聽到房東也大喊起來:“殺人了,救命啊!”
一路上,各式車輛匯成一條堅固的河流,喧鬧而明亮地奔向家的方向。李朝霞是一粒被大浪淘出來的沙礫,被內(nèi)心的狂風(fēng)吹著,恍惚地向城外飄去。她想自己是不是殺了趙光明。她恨他老這么不清不楚地纏著,更恨自己明知他靠不住還這么依賴他。她怎么能為他生兒子呢?她只有唯一一個兒子,他是她最后的依靠。但她沒想過要殺趙光明,她只是希望結(jié)束這種黏黏糊糊的狀態(tài),或者一刀兩斷,或者他認(rèn)真掙錢養(yǎng)家,讓她從橋頭堡里抽身回來。
水泥公路上布滿奇形怪狀的小石子,它們像蟲子一樣咬她光著的腳丫。它們的牙齒干澀鋒利,撕扯著她,提醒她夜與路一樣漫長,赤手空拳的她其實無路可去。漫無目的地瘋跑漸漸慢了下來。后來她就轉(zhuǎn)身,慢慢地走回城區(qū),走進(jìn)了派出所。
警察告訴李朝霞,趙光明其實沒受多大傷,就是左手被砍傷了,縫了好幾針。肌腱受損,但到底構(gòu)成何種程度的傷,還得等鑒定結(jié)果出來。
李朝霞放下心來。他沒有死,這就好辦??词厮锏娜兆勇L卻不無聊,每天她都有穿不完的珠子,一條條項鏈在她手里誕生。警察說了,完成任務(wù)之后,可以有一些手工錢,可以加點菜或者積攢起來,等離開的時候帶走。于是李朝霞就一心一意地干活,希望能攢下一點錢給兒子。
她給兒子寫信。開始只說自己有事要離開一段時間,請兒子照顧好自己,暫時不要回出租屋了。但這樣的信不能落款在看守所,自然也得不到回信。想兒子實在想得緊,李朝霞又寫了一封信,只說自己做錯了一些事,所以被關(guān)了起來,請兒子不要擔(dān)心,她很快就可以回去的,末了就說,希望兒子能給她回一封信。
李朝霞所不知道的是,案子的細(xì)節(jié)流傳出去之后,她的故事在橋頭堡成了一個傳奇。姐妹們?yōu)樗駠u的同時,也笑她傻,為一個嫖客油子把自己送進(jìn)了看守所。顧客們更是嘖嘖稱奇,這個跟他們上床時形如枯木的女人,居然會因為被男人拒絕求歡而動刀。這烈馬一樣的情欲女子,是男人們夢寐以求的。以致很長一段時間,每個到橋頭堡來的男人都要問一聲:“阿霞回來沒有?”
李朝霞沒有等到兒子的回信。光陰開始一寸寸地慢下來,慢成一粒一粒的珠子,一條一條的鏈子。這些簡單的手工是最好的沙漏,但她記錄下來的時光總被警察按時收走。所以她漸漸覺得自己自出生以來就待在看守所里,還將一直待到老死。
“趙光明的傷情鑒定出來了,是輕傷。你接受刑事和解嗎?”
“什么叫刑事和解?”
“就是向?qū)Ψ劫r禮道歉,并給對方一定的經(jīng)濟(jì)補(bǔ)償,取得對方的原諒,就可能免除刑事處罰?!?/p>
“要賠錢嗎?要賠多少錢?”
“現(xiàn)在還不知道對方的意愿,如果你愿意和解,我們可以代為溝通。”
李朝霞沉默了一會兒,好像在計算自己可以拿出多少錢。末了還是低聲說:“不愿意?!?/p>
警察們面面相覷。這時候的趙光明已經(jīng)開始讓警察們頭疼。他曾經(jīng)找到李朝霞的娘家,試圖要求他們賠償一些醫(yī)藥費(fèi),但那戶人家直接就放狗咬他,嚇得他連滾帶爬地跑了。他跑公安局、跑檢察院、跑法院,希望有人為他主持公道。因為他被砍傷后,產(chǎn)生了醫(yī)療費(fèi)若干,誤工費(fèi)若干,精神損失費(fèi)若干。公檢法把李朝霞藏起來好幾個月,明顯是包庇行為。他要求一個說法,到底李朝霞會得到什么樣的懲罰,他又能獲得多少賠償。
經(jīng)高人指點,他開始給李朝霞寫信,表示如果李朝霞愿意賠償若干錢款,他可以諒解,讓李朝霞不用再坐牢。但那些歪歪扭扭、皺皺巴巴的信從來沒有回音。于是他更堅信是警察們把李朝霞藏了起來。他們說她關(guān)在看守所里,他也不相信,因為他們也不允許他去看她。
趙光明開始徘徊在看守所大門之外。他想象李朝霞被藏在三重大門之內(nèi),她白天活得沒心沒肺,晚上就被恐懼籠罩,因為她是個欠債不還的罪人。趙光明得意洋洋。不管躲在多少重大門之內(nèi),他都是她的債主,這點她逃不掉。
他蹲在大門口抽煙,李朝霞的臉就在煙霧里出現(xiàn)。她時而化著艷妝卻神情木訥,時而臉頰通紅地?zé)o聲求歡,時而腆著小肚子讓他看那上面的妊娠紋……這些幻覺讓他察覺自己最需要的其實不是賠償費(fèi),而是一個女人,一個可以為他生兒育女的女人。當(dāng)然,如果李朝霞生下兒子后,繼續(xù)愿意去橋頭堡掙錢養(yǎng)家糊口,那就再好不過。
“趙光明說不用你賠錢了,只要你答應(yīng)他一個要求?!?/p>
“什么要求?”
“你們不是情侶嗎?他說只要你嫁給他,他就愿意和解。”
李朝霞依舊說:“不愿意?!?/p>
警察們有些激動了:“你們不是一直在同居嗎?嫁給他就不用坐牢了,不好嗎?”
李朝霞平靜地說:“我寧愿坐牢。”
挫敗感讓趙光明失態(tài)了。他繞著看守所的圍墻疾走,發(fā)出狼一樣的嗥叫聲。高高的塔樓上,值崗的武警戰(zhàn)士“嘩啦”一聲把子彈推上膛,然后瞄準(zhǔn)。半晌后又退了膛。他認(rèn)出那個狂亂的人是看守所門外的???,除了半瘋癲的呼喊之外并無實質(zhì)性的威脅。他側(cè)耳傾聽,趙光明一聲接一聲地喊:“阿霞,李朝霞,嫁給我吧!”
所有的人都被他的嗥叫嚇了一跳?;剡^神之后,整個看守所都?xì)g樂起來了。警察和男犯人互相擠眉弄眼,交換著男人才明白的意思;女犯們則互相打聽著誰是李朝霞,打聽到了,就向她投來嘲弄而嫉妒的笑容。
李朝霞自己也笑,一邊笑一邊輕輕地罵:“神經(jīng)病?!?/p>
但是兒子的回信忽然來了。
兒子說,他現(xiàn)在才知道母親一直以來靠什么為生,這讓他覺得恥辱。更恥辱的是,母親被捕的原因?,F(xiàn)在,全世界都知道他有一個欲望非常強(qiáng)烈的母親,都在津津有味地傳說她的故事。全世界都似乎親眼所見,她在那間出租屋里因為性欲得不到滿足而朝一個老嫖客舉起菜刀。
兒子的字跡工整清秀,曾經(jīng)是李朝霞的驕傲。但現(xiàn)在,那一個個漆黑的字是一雙巨人的大腳,踩在冰封的監(jiān)倉里。冰面“吱吱”作響,炸開了裂紋。她一口接一口地倒抽著冷氣。眼淚沖進(jìn)眼眶,卻被強(qiáng)迫地眨走——她要看,她要看,這些親親的文字,是她兒子寫來的,這些淋漓的指責(zé),竟然帶給她一種自虐的快感,好像終于可以放下心來承認(rèn)自己就是信中那個恬不知恥的所謂母親。
“學(xué)校里待不下去了,幸好父親還要我,他答應(yīng)給我轉(zhuǎn)學(xué)。當(dāng)初你選擇要我是一種錯誤,我決定以后還是跟父親一起生活。我都16歲了,可以有自己的選擇了。你不要想我,就當(dāng)沒生過我吧。也不要寫信給我了?!?/p>
巨人的大腳重重一跺,冰面裂開了一個窟窿,李朝霞兩眼一黑,倒栽進(jìn)去。
呆滯了幾日后,李朝霞似乎恢復(fù)了平常樣子,夜里依舊平靜地睡覺,白天依舊平靜地干活。但她時常停下手上的活,側(cè)耳傾聽著外面的大門嘎嘎嘎地打開,又嘎嘎嘎地合上。二門外養(yǎng)了很多條狗,為了爭奪地盤和性交權(quán)利,狗們經(jīng)常打得不可開交。有一條小狗受傷后倒臥在院子中央,被一輛警車輾成了一張狗皮標(biāo)本。律師們大聲說著電話,在會見室外的長廊上走來走去。
趙光明好多天沒來了。他四十多歲,從來沒有結(jié)過婚。他做夢都想娶妻生子,但沒有一個女人愿意嫁給他。他只好去妓女堆混,妓女才是他最后的溫暖與希望。所以,他一次次對那些女人說:“嫁給我吧。”
他鐵定不會嫌棄她是妓女。他希望她能給他生個兒子。那她又會有兒子了?而且,他的確,還能帶給她性的歡愉。李朝霞臉紅了,捏著一枚珠子發(fā)愣,一股熱流從她的小腹升起,到處亂躥。
接到李朝霞的信后,趙光明馬不停蹄地來到了看守所。他喜氣洋洋,以為憑著李朝霞的信就可以暢通無阻地直闖女監(jiān),立即將李朝霞帶走。被拒絕后,他在看守所大門外大吵大鬧,叫著李朝霞的名字,叫得人肝腸寸斷:“阿霞,李朝霞,你過得好嗎?我想死你了,等你一回來我們就結(jié)婚!”
他還大鬧公檢法三家,要求立即將他的未婚妻李朝霞釋放,理由是她被關(guān)得夠久了,他們結(jié)婚的日子就要到了。
開庭那日,趙光明滿臉喜色,西裝革履,還打了猩紅的領(lǐng)帶,好像一個新郎官。李朝霞在庭審中則一直面帶紅暈,不管公訴人說什么,她都說好,惹得法官都發(fā)笑了。
過了幾日,判決書下來了,李朝霞被免予刑事處罰。據(jù)說,被釋放后的第二天,她就和趙光明結(jié)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