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陽升起的地方跳下去

小昌

原名劉俊昌，1982年出生于山東某縣，喜歡奔跑撒野吹風(fēng)曬太陽。2010年開始寫小說，在《十月》《上海文學(xué)》《山花》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五十萬字，有小說在《小說選刊》選載，獲2013年度廣西文學(xué)金嗓子中篇小說獎。

一

太陽落在那棟樓后面了。大力站在馬路邊緣，索性兩只腳一起踏上馬路牙子。兩只手臂不自覺地展開了，看樣子想要飛似的。搖搖擺擺走一陣，還是跳了下來。沿著馬路急匆匆向前走，很快到了集貿(mào)市場。他看見幾個婦女在殺鴨子。其中一人正熟練地掏出某只鴨子的內(nèi)臟。內(nèi)臟粘成一團(tuán)，亮閃閃的，再分揀出鴨心、鴨肝、鴨腸，又把剩下的一小團(tuán)隨手扔在身邊的黑筐里，黑筐上有成團(tuán)的蒼蠅，遠(yuǎn)遠(yuǎn)就能聽見嗡嗡聲。她們幾個人笑著說話，露出的牙也是亮閃閃的。大力低下頭，迎著風(fēng)似的往回走。

小招老師一直在大榕樹下等他。這個女的短頭發(fā)，穿著白色運動T恤，看起來像是剛跑完步，幾縷劉海貼著額頭。大力遠(yuǎn)遠(yuǎn)喊，急著往那里趕。小招老師沖他擺手，小姑娘似的，一點都不像四十幾歲的人。跟他說話的時候，老是不住地踮腳，躍躍欲試，或者正在不住地朝上生長。

天一下子黑下來。最近的天總是一下子就黑下來。榕樹上的燈亮了，看上去就像一直在下彩色的雨。他們說了會話，就沿著護(hù)城河走下去。大力說：“咱們?nèi)ダ锩孀??！闭f完又回頭看了兩眼。小招老師一笑就沒了眼睛，說：“瞧你！跟做賊似的。”

他們倆進(jìn)了一家蛋糕店，要了幾塊蛋糕，找地方坐了下來。小招老師說：“我就喜歡待在蛋糕房里，一來這里就很開心，不舍得走。你看，她們一個個多漂亮，臉蛋白白的，像不像蛋糕?！彼恢毙χ?。大力說：“我不喜歡蛋糕妹，你知道嗎，我曾有過一個蛋糕妹女朋友，后來跟一個牙醫(yī)跑了。”

小招老師沒有把蛋糕妹的話題繼續(xù)接下去，轉(zhuǎn)而問他：“難不成她會派人盯你梢嗎？”大力說：“誰知道呢，她可是個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人?！?/p>

他也不愿繼續(xù)說下去，至少現(xiàn)在不想。

他說：“路上我看見一只鴨子死在我面前?！?/p>

小招老師一字一頓說：“大驚小怪，又不是死了個人?！?/p>

大力說：“它一路斜奔過來，撲打著翅膀，想要飛怎么也飛不起來，后來一腦袋就栽倒在我面前，抻了兩下腿死掉了，臨死前好像還看了我一眼。”

小招老師說：“這是它的命?！?/p>

大力說：“人也許也這樣吧，抻兩下腿就死了，小招姐，你見過沒？我沒見過人是怎么死掉的?！彼謫柫艘槐?。小招老師說：“說這個干嗎?！闭f完欲言又止，像藏著什么話似的。轉(zhuǎn)而又問，“她真會找人盯你梢嗎？”又說起這個，大力有些沮喪，說：“想怎樣就怎樣吧?！?/p>

大力說：“小招姐，咱們有一個多月沒見了吧，你去哪里了？”小招老師說：“我去了趟貓兒山?！贝罅φf：“一猜你就去那了，真的是去跑步嗎？不是去找什么老情人吧，我看八成是?！?/p>

小招老師也笑了起來，說：“去你的，你懂什么?！贝罅]說話。

小招老師繼續(xù)說：“下次帶你一起去，看看我有沒有老情人。山里只有老神仙，沒有老情人，你說是吧?！?/p>

大力突然想起那件事來了，不知道該不該說，但還是很想說。小招老師說：“那就跟我說說唄?！?/p>

她單手托著腮，瞧著大力。

大力說：“也許是我說錯了話，她拿著刀子比劃著，問我，‘你說我敢嗎？我說，‘你不敢。你猜怎么著，她真的下手了，在自己手臂上劃下去，我就站在旁邊看著，水果刀撕開皮膚的紋理，起初是不流血的，你知道嗎，小招姐，一刀下去，血不是馬上就涌出來，可以看到皮肉外翻?！毙≌欣蠋熣f：“你為什么不制止？”大力說：“我還以為她在開玩笑呢，沒想到，真沒想到，她真敢向自己下刀子?！毙≌欣蠋煕]說話。

他繼續(xù)說：“太他媽的無可救藥了?！?/p>

小招老師說：“也許你們該好好談?wù)劻恕！贝罅φf：“受不了，我真是受不了了，那天晚上，我又帶她去醫(yī)院縫針，她說一點都不疼，還沖我笑，很驕傲地笑，像個得勝的將軍，小招姐，你懂嗎?！毙≌欣蠋熛肓艘粫赫f：“你還是心疼她的，對嗎？”大力笑了下，說：“心疼？是的，心疼得要命?！?/p>

他們從那個蛋糕房里走出來。也許是蛋糕溫暖了胃，大力心情好了些，走起路來有些雀躍，離小招老師越來越近，甚至想緊貼住她的肩膀。這是他們第三次見面，不過一點也不像第三次，倒像天天見似的。大力說：“要不去喝點酒吧?！毙≌欣蠋熅芙^了，說：“我有好多年沒喝酒了，一喝酒我就會變成另外一個樣子。”大力來了勁，說：“就想看看你變成另外一個樣子，小招姐，看你成天不是去跑步，就是沖所有人笑，我都膩了?！彼行┥鷼猓f：“你懂什么?！贝罅]再說下去。

走著走著，就沒地方可去了。小招老師說：“去書店看看書吧。”大力只好跟了進(jìn)去，在書店里亂翻，沒一本能看下去的書。小招老師挑了兩本，舉在手里，笑盈盈的，說：“送你一本?！贝罅σ豢矗瑫小都澎o的森林》，小招老師說：“森林里有很多鳥叫聲，有句詩不是說鳥鳴山更幽嗎？”

他們倆分開了，臨走前，小招老師說：“其實你老婆蠻漂亮的，每次見她，我都想多看她兩眼?！?/p>

大力回到家后，女兒已經(jīng)睡著了。他老婆歪在床上不看他，只看手中的書，大力像鬼似的，在臥室里來回轉(zhuǎn)悠，脫襯衫又穿襯衫。窗外的風(fēng)嘯了一陣，她翻了下身，頭別過去了。大力又下了樓，在電梯里的時候，用拳頭砸了下電梯里的門，手竟一點也不疼，只是不住地泛紅，也許是天冷的緣故吧。

他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跑了兩圈停下來。有保安拿手電筒巡邏，手電筒的光柱就像一根蠻橫的長棍子，左沖右突。保安發(fā)現(xiàn)了他，喊了一聲：“是汪老師嗎？”大力應(yīng)了一聲，保安說：“這么晚了，還散步呀，汪老師?！贝罅φf：“睡不著覺，隨便走走。”天空并不明亮，倒很清澈，能看到幾顆星星在眨巴眼。

大力溜出了校園，很快就走到了小招老師的住所附近。那里原來是個軋棉廠，現(xiàn)在廢棄了，連個保安也沒有，可以隨意出入。小招老師的前夫曾經(jīng)是個副廠長，后來兩人離婚后，那人給她留了這棟房子，小招老師老是笑呵呵的，一點也不像多年獨居的女人。第一次見她時，有人說她是個馬拉松選手，最好成績跑進(jìn)三個半小時，大力問了兩遍真的嗎，小招老師點著頭笑，從那次起，大力也練起長跑來了。他老婆說他神經(jīng)病，有時間也不照顧孩子。他第二次跟小招老師見面就說：“我也想成一個馬拉松選手?！毙≌欣蠋熣f：“好呀！”還朝他胸脯上給了一拳。小招老師比他大十來歲，跟他小姨年紀(jì)差不多，不過自打小姨生了一種皮膚病后，就老悶在家里，見人也不怎么說話了，見到大力也低著眉眼，好像給他添了很多麻煩似的。大力喊小招老師小招姐，小招老師說：“我喜歡你這么喊我?！毙⊙劬﹂W著賊亮賊亮的光。

他在軋棉廠里面轉(zhuǎn)悠了很久，也不知道小招老師住在哪棟樓里，又不好打電話，郁郁地折回來。回來的路上，大力想跟小招老師去趟貓兒山。想到這，一興奮就在路上跑起來，眼前有個高高的垃圾桶，順勢一躍，從上面飛了過去。

二

第二天起來，大力看見老婆背對著他穿內(nèi)衣。他又打消了去貓兒山的念頭，甚至感覺偷偷跑到山上有些蠢。女兒一醒來就找媽媽，大力湊過去，女兒一直推他，說要媽媽。大力一翻身起來，瞧著三歲的女兒冷漠地看他，就咬了下自己的手指頭，用力咬了下，一下就疼到了心里。

他老婆叫萬青青，也許是萬年長青的意思吧。跟他結(jié)婚有幾年了，頭兩年還好，近兩年老吵個不停，成天都在斗氣似的。萬青青摟著女兒，白了大力一眼，鼻子里還狠狠哼出了一口氣。他們倆就這樣僵著，一天沒說話。一天就這么過去了，大力一天沒出門，有時翻翻書，有時逗女兒玩，用硬胡茬扎她，惹得女兒老說：“你這個壞蛋，媽媽說你就是個壞蛋。”大力更來勁了，女兒竟哭了。不是一上來就啊啊地哭，而是先撇嘴，不出聲，淚就流下來了。大力慌了，忙用袖子給女兒擦淚。

吃晚飯的時候，萬青青說：“我想跟你談?wù)??！贝罅φf：“終于跟我說話了。”萬青青說：“咱們還能過下去嗎？”大力說：“為什么不能呢，跟過去沒兩樣?！彼胝f句笑話，比如說我也沒愛上別人，你也沒愛上別人，為什么不能好好過呢，但最終沒說出口。萬青青又說：“哪里好，你他媽的說哪里好?！贝罅Σ徽f話了。

大力的手機(jī)響了，他趿拉著拖鞋在沙發(fā)上找手機(jī)。明明聽到手機(jī)急急響著，一聲緊似一聲，就是找不著手機(jī)。女兒跑過來，一只小手從沙發(fā)縫里摸出一只手機(jī)來。萬青青一把奪過來，拼命摁了一下，一把甩到遠(yuǎn)處。女兒要跑過去撿，被萬青青攔住了。她說：“我要離婚。”

大力說：“求求你，別鬧了?！?/p>

萬青青一臉肅穆，像掛在那里早就停下來的鐘。她說：“沒跟你鬧，我什么都不要，反正女兒是我的?！贝罅η屏艘谎叟畠?，她正巴巴地看著他，眼白泛著美好的淡藍(lán)色，怎么也望不穿。大力又說了一句：“求求你，別鬧了?！比f青青說：“誰他媽的跟你鬧了?！贝罅φf：“為什么呀?！比f青青說：“最煩你這樣了?！贝罅Τ蹲∪f青青說：“我愛你，你知道嗎，我愛你?！边@樣說下去，有些無賴，不過他的臉還是紅著，眼也跟著一熱，淚擠出來一滴。大力希望眼淚能汪汪不止，可沒想到，只擠出一滴來。萬青青說：“不可理喻，無可救藥。”說完兩個成語，拿起包，就要往門外走。三歲的女兒要跟著，在后面不住地喊媽媽。萬青青說：“跟你爸爸一起玩兒，媽媽一會兒就回來。”

萬青青出去了。女兒看了大力一眼，就哭了。淚水汪汪不止，在臉上慢慢爬，后來就流成了兩道淚痕。

女兒一直要找媽媽，大力就抱著她出去了。走到路燈下，女兒突然不哭了。趴到他肩膀上，還摟住了他的脖子，緊緊貼著。大力貼著那團(tuán)溫?zé)?，又想掉淚了。對面的女鄰居牽著狗在前面走。大力跟女兒小聲囁嚅：“寶貝快看，小狗狗?！迸畠核浪罁е牟弊印?/p>

轉(zhuǎn)了一會兒，女兒竟睡著了，只好朝家里走。

他把女兒放在床上的時候，想生活里要是沒有萬青青，也沒有想象中那么糟。他輕輕揉捻著女兒的劉海，又忍不住朝她臉上親了一口。

過了許久，萬青青回來了，朝臥室偷看了一眼，就去洗澡了。在萬青青回來之前，大力想跟她打個電話，說句對不起，甚至發(fā)個誓什么的。電話沒有打出去，卻打給了小招老師。他問她：“貓兒山里有野獸嗎，沒有野獸，有毒蛇嗎？我想去貓兒山，但還不想死?！彼腴_個玩笑，但說出來就跟真的似的。小招老師嘲笑他是個貪生怕死的家伙。他一聽小招老師笑他，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沒說幾句就把電話掛了。

萬青青洗完澡，浴巾半裹著身子倚在門框上，一眼眼乜大力。

大力就著臺燈的光看一本怎么也看不完的書。萬青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大力感覺自己正在一點點變小，手中的書也開始變小。萬青青輕輕一躍跳到床上，一下子撲到他身上，扼住他的咽喉，臉上仍掛著笑。大力快窒息了，那雙小手緊緊勒住了他。

大力掙扎兩下，一鼓作氣，把萬青青壓在身下。一切都像以前那樣，彼此不說話，兩張臉緊緊挨著，看不出作何表情。旁邊的女兒睡得很熟，發(fā)出輕微的鼾。令大力意想不到的是，硬起來的家伙開始一點點軟了下去，毫無征兆，朝小腹里縮?；盍诉@么久，從未發(fā)生過類似的事情。萬青青有了表情，說：“完了？”以前也這樣開過玩笑，大力知道這次不是開玩笑。他硬著口氣說：“沒完?！比f青青說：“到底完沒完？”大力只好說：“完了?！蹦X袋歪了下去。

他翻身下來，半歪在床上，支著腦袋看萬青青。萬青青扭過頭去了。萬青青沒有像以前那樣開玩笑似的說上一句：你這個沒用的東西。頭一扭，睡去了。

天一點點亮起來。大力目睹了天亮的全過程。光慢慢洇進(jìn)來，一個念頭過去，屋子就大亮了。萬青青的父母說今天來，大力一想到這里，就想找個地方躲起來。為什么不呢。萬青青也醒了，要他去買菜?？雌饋碜蛱炫瓪鉀_沖要離婚的事，就像從沒發(fā)生過。大力親了下女兒，就翻身起來了。

臉也不洗，牙也沒刷，他就把自己扔在了街上。太陽飄飄悠悠地升起來。走進(jìn)集貿(mào)市場，人很多。到了集貿(mào)市場上，才知道世界上會有那么多貪黑起早的人。他又到了賣鴨子的地方。就在想要不要買只鴨子的時候，人傻在了那里，要是不拍下自己的腦袋，可能會一股腦軟在那個黑筐前。黑筐附近仍舊有一大團(tuán)蒼蠅，大力說：“去貓兒山?！彼麑χu鴨子的中年婦女說：“我要去貓兒山，鴨子不買了?！?/p>

他給小招老師打電話，一直沒打通。音樂聲一個勁兒叫個不停，就是沒人接。大力一跺腳，自己就來到了小招老師的學(xué)校里。他問了很多人才知道小招老師在哪里上課。陽光落在校園里，風(fēng)吹到大力的臉上，看起來很悲壯。他看著年輕男女從他身旁走過，差點被一個小石頭絆倒。

他站在教室門口，小招老師一邊講課，一邊給他遞眼神。大力仍在教室門口傻傻站著。小招老師一路小跑，出了教室，學(xué)生們的眼神也跟著她溜到了教室門口。小招老師說：“你怎么來了？”大力說：“去貓兒山吧?！毙≌欣蠋熣谀牵创罅翌^土臉，眼白里有血絲出沒。后來說：“什么時候去？”大力搓著手，說：“現(xiàn)在就去?！?

她像是被嚇住了，說好吧。

三

在去汽車站的路上，還沒等萬青青打來電話，大力就關(guān)了手機(jī)。小招老師想回去收拾東西，備好行囊。大力說：“去汽車站吧，我等不及了?！毙≌欣蠋熢谒砩蠏吡藘裳?，見他穿一雙天藍(lán)色人字拖，穿一條蓮花似的沙灘褲。她說：“就這樣？”大力說：“就這樣！”

小招老師聳了聳肩膀。她喜歡這樣，后來說好吧。她穿一條亞麻裙，腳蹬一雙藍(lán)白相間的布鞋，裙子在風(fēng)里要旋轉(zhuǎn)起來似的。

上了大巴車，他們倆很自然地坐在一起，相互看了一眼，都笑了。大力等著小招老師問他話呢，一上車就把腦袋歪向小招老師的方向。她卻從包里掏出耳機(jī)戴上，別過頭看窗外去了。大巴悠悠地駛出來，大力無所事事，窗玻璃映著他一副灰頭土臉。一部武打電影剛剛開始，有幾個人在對打。他看不太清，就擠著眼睛看。還是看不清，只好支著耳朵聽對白。

幾個小時過去了，車上人越來越少。很多人在中途下了車。山路顛簸起來，柏油路變成了石子路，小石子在輪胎下面極不安分，四處亂跳著。中年男司機(jī)不住地朝后看，后來忍不住了，就問：“這么晚了，你們還去貓兒山干什么。”大力剛想答話，有個二十歲左右的小伙子說了聲：“看明天的朝陽。”說完伸長脖子朝后面看了一眼，跟大力對上了眼。男司機(jī)哈哈笑了起來，說：“你們這些人?！?/p>

車?yán)镏皇Ｋ麄內(nèi)齻€人了。太陽倏忽不見了，天很快就會黑下來。萬青青也許正在罵大力，或者會跟她的父母說，明天就跟他去離婚。大力想到這，看小招老師沖他笑，他也跟著笑。小招老師下巴頜上的肉一張一弛，顯出一副要老的樣子。

月亮像一把小刀掛在山頂。他們?nèi)齻€下了車，一起抬頭看天。小伙子說他要去看明天的日出，大力說：“我們也去?！?/p>

山腳下有幾個商店亮著燈，遠(yuǎn)遠(yuǎn)看著，明明閃閃，像螢火蟲。貓兒山沿著燈光高上去，看不見盡頭。聽小招老師說貓兒山是華南第一高峰，有幾個山峰連綿起來。攀巖和跑步的人很喜歡來這里。聽說那一側(cè)峭壁上死過一些人，但仍有攀巖者趕過來挑戰(zhàn)。山窩里還躺著一大片森林，只有極少的探險者涉足。小招老師說早晚要趟過那片森林。她這么說的時候，大力也激動起來，說：“跟你一起去?！?/p>

小招老師說：“咱們倆真要爬上去看日出嗎？”大力說：“為什么不呢？”小招老師說：“到了半山腰，就騎虎難下了?！贝罅ε呐男馗f：“沒問題?！蹦切∽釉谏痰昀镔I了瓶水，兀自沿著臺階走上去，說：“我在山頂?shù)饶銈??！焙芸炀拖г谝粔K石崖后面。

好像沒有人會在夜里朝貓兒山上爬，除了他們?nèi)齻€人。

大力去商店里買了一雙登山鞋和一件沖鋒衣。小招老師說山上冷，又幫大力付了錢。他傻站著，像個跟媽媽來買衣服的小男孩。試沖鋒衣的時候，小招老師幫他整理衣領(lǐng)，在他身上拍拍打打，又不住地朝上踮腳。大力真像個孩子似的問起話來，問她為什么喜歡天藍(lán)色，還說要是一不小心，他一腳蹬空，抓住了她的腳，她會不會跟他一塊去死。他們愈發(fā)輕松，他跟小招老師說：“你真像我小姨?！?/p>

他們朝山上爬。

石階泛著青色，兩旁是密密匝匝的樹木。朝深處看，一汪汪的黑。大力拿手電筒朝樹林深處照了照，一道光束很快就陷進(jìn)黑暗里。他從未見過這樣的黑，很想一步踏進(jìn)去，像只受傷的小動物似的，找個樹洞鉆進(jìn)去蜷起來，朝黑暗里吐氣。他拉小招老師跨過鐵鎖鏈，朝小樹林一點點走，光束輕飄飄的顯得很無力。走了幾十米，找了塊可以坐下來的地方，大力“啪”的一下關(guān)了手電筒的電門。小招老師下意識抓住了大力的胳膊，他更興奮了，甚至有些得意，身上的毛孔一個個也張開了。

鳥兒都睡了，很多小動物在夜里歡騰起來，仔細(xì)聽一下，能聽出各式各樣奇怪的叫聲。小招老師說：“好聽極了，我就喜歡聽它們叫?！贝罅φf：“不會是鬼叫吧?！毙≌欣蠋熣f：“說起鬼，讓我想起一首詩?！贝罅φf：“那你念給我聽?！毙≌欣蠋煼潘闪讼聛恚畹溃骸傲泓c的鬼，走路非常小心，它害怕摔跟頭，變成了人……鬼閉眼睛，就看見了人，睜開，就看不見了……”小招老師的嘴巴正準(zhǔn)備張開說些什么，突然被大力的大嘴捂住了。猝不及防，他們很快就糾纏在一起。小招老師起初還有些反抗，后來就幫大力脫衣服，嘴里喘出粗氣。大力沒想到她會一躍而上，騎到他身上，而且嘴里喊出刺耳的臟話。他傻在下面，仰望著。幾秒鐘過后，他也亂叫起來，后來竟至怒吼。他們的身體在黑暗里激烈地沖撞，像兩塊石頭，火星子也濺了出來。

大力忍不住想笑，好久沒這樣了。他們赤條條挨著山土。大力徐徐地說：“我們搭個房子，就住在這里吧，做一對幸福的野人，天天野合?！毙≌欣蠋熣f：“我們吃什么，喝什么？而且這里有毒蛇，咬一口就要了你的小命?！贝罅φf：“死也值了?！毙≌欣蠋熣f：“真的嗎？死也值了?！贝罅φf：“死也值了，不過不想被毒蛇咬死，這不是我想象中的好死法?！贝罅ε鴽_鋒衣，蹲在一塊石頭上，瞧四周有沒有蛇。

沉默了很久，風(fēng)吹得大力僵僵的。他縮成了一只衰老的猴子。

小招老師依然四仰八叉地躺著，整個身體散著幽幽的青光。大力把沖鋒衣蓋在了她的身上。

大力說：“咱們繼續(xù)走吧?！毙≌欣蠋熣f：“讓我哭一會兒吧?！闭f完真的開始抽噎，沒過多久就像動物似的號啕起來。在大力看來，小招老師是個只會笑的人。她一邊哭一邊說：“是的，我早就想死在這座山上了，早晚有一天，我會死在這里，從那塊石崖上面跳下去?！鳖^頂上的樹枝繁葉茂，青天被撕成一條條一寸寸，抖抖索索，一聳聳像很多條蟲子。大力歪著頭，聽她說下去。他的小手指就在小招老師的一只乳頭上。

她繼續(xù)說著。一說下去就停不下來。

后來她蜷成個嬰兒的姿勢，不說話了。

在小招老師講自己故事的時候，大力沒想到自己會如此無動于衷，甚至有些竊喜。他一想到小招老師會在凌晨三點在一棟樓里跑上跑下，就想笑。他緊緊抱住她，在黑暗里咧開嘴來，露出一排獸樣的牙。

四

凌晨四點，他們倆爬到了山頂，看見了漫天的繁星。星星就在頭頂上眨眼睛。大力大喊大叫，朝星星招手。小招老師帶他朝那塊突出去的懸崖上走。很快就走到懸崖邊上了。

小招老師說：“站在那里，最想干什么?！?/p>

大力說：“跳下去。”

小招老師說：“真的嗎？”

大力說：“真的！”

小招老師說：“那你就跳下去吧！”

大力說：“我真跳了！”

小招老師說：“跳吧！”

崖直直地朝虛空里伸。大力站在懸崖邊，張開雙臂，展翅欲飛的樣子。就在這時，小招老師沖上去從后面抱住了他。她朝大力耳朵邊上吹氣，輕輕說：“這下你的小命就在我手上了，怕不怕。”大力說不怕，小招老師悠悠地說：“真的不怕嗎？”說完朝前用力，推大力。他身體抖了一下，身體反用力，朝后面傾斜。她繼續(xù)說，“別躲，我陪你一塊兒跳?！甭曇袈犉饋砑?xì)膩悠長，招魂兒似的，一點也不像開玩笑。大力想笑沒笑出來。

小招老師不是那個老沖他笑的小招老師了。

大力頭也不敢回，怕一回頭，見到的不是小招老師，而是一個陌生人。他說：“小招姐，我還有個三歲的女兒，求你別這樣?！倍蟮穆曇粲执颠^來，說道：“沒有你，她也會茁壯成長的。”大力前方半米處就是懸崖，風(fēng)從虛空里吹過來，吹著他額頭上倔強(qiáng)的頭發(fā)。

突然一聲鳥叫，天快亮了。

聲音又來了，說道：“你還有什么要對我說的嗎？”聽起來沒什么好商量的了，就這么定了似的。又緊接著一聲鳥叫，后來很多鳥就嘰喳開來了。大力說起話來，有些哭腔了，說道：“我不想死，剛才我說想跳下去，只是想跟你開個玩笑，我還想帶著我女兒看一點點升起來的太陽，聽聽鳥叫。小招姐，我愛你，我不想死?！彼麄兂聊撕芫?，大力一動也不敢動，這樣持續(xù)下去，也許有一線生機(jī)。他在想，怎樣突然轉(zhuǎn)身才能一把就制服她，把她壓在懸崖上，扼住她的咽喉。他想起水果刀在萬青青手腕上閃閃發(fā)光，慢慢撕開她皮膚的紋理，轉(zhuǎn)而又想到，萬青青倚在門框上，不屑地沖他笑，仿佛在說：“你去死吧?！泵恳幻腌姸己苈L。后面的她突然用膝蓋頂住了他的腿彎處，他連反抗的機(jī)會也沒了，身上一點力氣也沒了，就像被扼住了咽喉。

她說：“告訴你吧，我已經(jīng)推下去好幾個男人，上個月我剛推下去一個，你運氣不錯，成了最后一個，我愿跟你一起跳下去?！?/p>

大力問：“為什么？你這么做到底為什么，為什么是我？”

她說：“不為什么?！闭f完摟著他的腰的雙手，有些放松。一只手悄悄伸進(jìn)了他的短褲里，摸到了因緊張而縮起來的東西。大力下意識地抓住她的手。她說：“為了這個行嗎？”說完哈哈笑了起來，大力的耳朵有些癢。

他回頭看她。見她小臉紅撲撲的，面若桃花。天邊一團(tuán)緋紅，太陽要出來了。大力出了一身汗，坐在離懸崖很遠(yuǎn)的一塊石頭上喘氣。她說：“好玩嗎？”他有些生氣，說：“好玩?zhèn)€屁?！碧栆幌伦訌脑撇世锾鰜戆雮€，紅彤彤的，鮮血的顏色。她“咚咚咚”跑到懸崖邊，像他似的張開雙臂，說：“美嗎？好美，簡直美死了?！贝罅φ酒饋恚f：“這個地方確實美極了。”她站在懸崖邊上說：“美得我想跳下去！”大力說：“別玩了，小招姐，我想家了，女兒也想我了。我們下山吧?！彼嫦蛱?，幽幽地說：“你還記得昨晚那個小伙子嗎？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大力說：“他不是來看朝陽嗎？人呢，人去哪里了？”

她轉(zhuǎn)過頭來了，說：“我愛上你了，大力，等你不愛我了，我就跳下去?！贝罅φf：“小招姐，你一點也不像四十幾歲的人?！彼f：“我早該死了，現(xiàn)在多活一天都是賺的。”說完把衣服又脫光了，拿在手上，一把甩過來，大聲沖大力吼道：“來干我吧，我的勇士?！?/p>

五

他們下了山，天已近中午。大力餓得發(fā)慌，就在山腳下隨便吃了個中午飯。小招老師又是那個小招老師了，一直微笑著。大力老問：“那個小伙子真的跳下去了嗎？”小招老師笑瞇瞇的，兩側(cè)的魚尾紋像兩朵開蔫了的花。一夜過去，她像被霜打了似的。她說道：“也許早就做了鬼，跟我們一路下山來了?！?/p>

他們倆坐上了回城的車。大力把手機(jī)打開了，他以為萬青青會給他很多條要命的短信，不是要離婚就是你去死或者滾遠(yuǎn)點之類的話。結(jié)果手機(jī)靜悄悄的，她一條短信也沒發(fā)。大力有些失落。小招老師仍戴著耳機(jī)不理他。

他央求她聊會兒天。

小招老師摘下耳機(jī)，隨便說了幾句。他告訴她說：“有一次，我掐住了她的脖子，差點掐死她?！毙≌欣蠋熣f：“是嗎？”他接著說：“那一刻，我真想掐死她?！毙≌欣蠋熥隽藗€深呼吸，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p>

“有個老頭快要死了，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不肯咽氣，兒子遲遲不來。他就那樣死盯著病房的門?！毙≌欣蠋煱蜒劬Φ傻么蟠蟮模罅σ哺o張起來。她接著說，“他老婆也很老了，一直在床邊坐著，多浪漫呀，還給他削蘋果。削完她先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細(xì)嚼慢咽開來，后來她俯下身子，在老頭耳朵邊說了一句：別等了，他不是你兒子。老頭渾身抖著，眼睛都冒出血來了?！?/p>

大力問：“后來怎樣？“

小招老師說：“后來老頭就死了。”

大力猛地想起一件事來。四年前，萬青青在懷孕之前，曾去另外一個城市出過差，他一下子想起來，之前怎么從沒想起來過……后來他就不說話了，像丟了魂似的。

終于回到了城市，大力急著想回家，沒跟小招老師多說話，匆匆別了?；氐郊抑校粋€人也沒有，周圍一切還跟他離開時一個樣兒。冰箱上也沒有新的紙條，幾張老紙條還沒有撕下來，大約是一年前或者兩年前的，每張紙條上都有句親愛的，還有張笑臉對他笑。

他把它們一一撕了下來。

大力給萬青青打了很多次電話，沒人接，后來再打就關(guān)機(jī)了。他決定待在家里等下去。到了晚上，他以為自己會失眠的，沒想到竟一覺睡到大天亮。太陽把他們的家照得亮晶晶的，連冰箱也閃著銀光。

萬青青還是沒有接電話。小招老師來電話了，說她有重要的事情要商量，在城東某酒店等他。

他拖延了一陣，最終還是去了。

他一進(jìn)酒店的門，小招老師就緊緊抱住了他，扒他的衣服，也脫自己的衣服。兩個人很快就赤條條了。大力一直冷眼瞧著，小招老師有些吃驚，一屁股坐在床上，問他怎么了，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嗎。大力想出幾個字：“一身爛肉！”他一動不動，像一塊山頂上的石頭。

他匆匆穿上衣服，一句話也沒說，轉(zhuǎn)身出了酒店，一口氣跑進(jìn)陽光里。心想還不如從貓兒山頂上跳下去。就像那個年輕人，一去不回頭。

他拿起電話打給萬青青。萬青青終于接了電話，慢條斯理地沖他說：“找我干嗎？”大力一下就想到她說這句話時的輕佻模樣了。喘了兩口粗氣，就大聲問：“孩子是不是我的？”萬青青沉默了一陣，說是。大力說：“你為什么還猶豫？”萬青青說：“你他媽的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吧?！闭f完掛了電話，大力說：“去你媽的。”他把電話向天上擲去。電話像只鳥在空中飛了一陣，朝酒店的水池里俯沖。他向上張望，看到了小招老師的身影。她站在陽臺上，看著他。大力朝酒店里狂奔，一心想著把腦袋枕在她皺褶累累的肚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