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耳
本名田永,湖南鳳凰人,1976年生。1999年開始寫作,迄今已發(fā)表小說兩百萬字?,F(xiàn)為廣西大學駐校作家。
那天我開小貨去朗山辦業(yè)務,剛出城,母親打來電話要我折返,去旁聽小姨家的官司?!岸嘁粋€人多一分膽氣,不能讓史家的人比我家這邊多!”母親聲音總是有些鏗鏘,她是幾十年的黨員,腔調(diào)里都有黨性。我將手機移離唇邊,噗哧一聲,再移近,提醒她,這又不是打群架,要仗著人多。
你來不來?
我已經(jīng)出城,到了大黃土鎮(zhèn)。
補你油錢!
那免了,我只是說,有沒有這個必要?
當然有必要!母親罵罵咧咧,說小姨家房子的事,追根溯源,還是和你有關(guān)。她又說,那天你要是不去西門坡,不扯那把藠頭,就不會有這些破事。我說,要這么說,你就要怪丁小宋,要是他不得腎病,我就不用去捉癩蛤蟆,也不會扯了那把藠頭。母親憤怒地說,你是不是要怪我把你弟弟生了下來?
我外交辭令般說,按你的邏輯,未嘗不可。
看看,看看!母親把頭轉(zhuǎn)向我看不見的地方,跟弟弟說,你哥哥有點歇斯底里了……你還笑,就你一個人占盡好事。
我弟弟確實占盡好事,他即將成婚。他在電話那頭,一定偷著笑,只是我看不見而已。老婆賞心悅目,本來是小姨介紹給我的,弟弟當天去當陪客,結(jié)果他倆背著我搞上了。弟弟基本算是帥哥,要不是長了五分腿上下半截等齊,我都忍不住夸他玉樹臨風。而我只能對著鏡子感嘆,泯然眾人矣。在這件事上,小姨也認為弟弟做得不對,長幼有序,先來后到,這些都是應該遵守的傳統(tǒng)美德。但母親勸小姨說,肉爛了也是在鍋里,你想想,小唐本來就搞不定芬芬,要是小宋再不出手,芬芬一塊上好的骨頭,還不定便宜了哪家的狗哩。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小姨順著這話一想,就把頭一點。我母親很有說服力,小姨天生容易相信別人,她倆簡直可謂黃金搭檔。
母親還在罵罵咧咧,說我沒良心,真不知道是誰下的種。她意思是,我父親對她言聽計從,從不在她面前唱反調(diào)。母親還在嘮叨,我持守孝道的底線是不掛斷電話,有時候我把手機隨手一擱,她說上半小時,自然就消停了。母親所說的理由越來越不能打動我,但想到小姨,想到小姨永遠無助的眼神,我就知道應該為她做點什么。我左轉(zhuǎn)打死方向盤,小貨在空蕩蕩的馬路上掉轉(zhuǎn)車頭。
那時我確實認不得藠頭。藠頭這東西栽在地頭,老遠看去像蔥,葉子一叢一叢,油綠惹眼,其實葉不能吃,只能吃膨脹的莖——也就是藠頭。
那年我弟弟得了腎炎,住到人民醫(yī)院打吊瓶,但母親又去中醫(yī)那里開了一些怪方,里面用到癩蛤蟆的皮,而且還要現(xiàn)剝?nèi)胨?,藥店賣的干蟾衣藥效不夠。那時我已讀過魯迅先生對中醫(yī)的評價,認為他們有意無意是在行騙,說是治病,搞一味怪藥讓你找不著,治不好全賴你自己。我母親卻信,因為她親眼看見一個同事被中西醫(yī)結(jié)合療法搞好了晚期癌癥,不但癌癥治愈,多少年的脫肛也被弄回了原位。
母親說,哪來這么多廢話,為你弟弟,趕緊去找。
只能我去。父親在外地工作,母親只會沖我瞎吼吼,她自己不敢捉癩蛤蟆,更不用說生剝癩蛤蟆皮。
四月,草長鶯飛,我把佴城四圍的山坡幾乎翻了個遍,尋到一些癩蛤蟆,但數(shù)量不多,而且個小。這也不能怪我,月份不夠,癩蛤蟆縱是丑,也需要時間發(fā)育得更丑。癩蛤蟆難捉,野菜遍地都是,我順手也采幾把,回去現(xiàn)炒了吃。我采魚腥草、鴨舌菜和野薺,一般不打野蔥的主意,但在某處地頭,見那片野蔥長得實在惹眼,忍不住過去伸手摟一把。摟出野蔥帶出巨大的蔥頭,粉紅的顏色,大的有如拇指頭。我嚇一跳,知道這絕非野蔥,趕緊扔掉,但為時已晚。一個穿黑衣戴斗笠的婦女不知從哪兒鉆出來將我捉住。也許,她已經(jīng)盯著我老半天了。被捉的一剎那,我甚至懷疑她是從越南溜過來的,彈弦一拉,專干與人同歸于盡的勾當。學校里,剛有戰(zhàn)斗英雄作過報告,說越南女人黑衣斗笠,個個不要命,沒想轉(zhuǎn)眼就碰上了。我覺得我真慘。那時候也不知道越南在哪里,報告一聽,覺得是離家很近的地方,過了河沒多遠。
你為什么偷我的藠頭?她說的是中國話。
我不知道,還以為是野蔥。
她冷笑,偷藠頭的都這么說。她已經(jīng)走到我跟前,扛著一柄耨鋤,長得丑,讓我想到《聊齋》。那段時間黑白電視里熱播這片子,長得好和長得丑的女人都會讓我想到《聊齋》。這簡直比碰到越南人還兇險,《聊齋》里的女人喜歡喝血。我渾身的血大概也就兩醬油瓶,只夠她解半天渴。
黑衣婦女問我袋里裝著什么,要看。我捂住,因為癩蛤蟆還沒剝皮,一跑散就不好捉了。女人還是扯開我的布袋,看清了里面的東西,嫌惡地說,你是蠱婆的崽子吧?你也會放蠱?我看出她眼里的一絲畏懼,遂點了點頭。她仍然不放我走,堅定地說,就算你會放蠱,要中蠱我已經(jīng)躲不脫了,把你媽叫來再說。
我想嚇她,我媽來了你會死得很慘喲!但我的教養(yǎng)使我沒這么說。我告訴她,我媽沒電話,你可以打到煙廠檔案科找俞桂英。黑衣婦女揪著我在一家南雜店找到一部電話,撥了我報出的那個號碼。她又變回一個越南人,嘴皮僵硬,表意艱難地和我小姨通話。
我小姨終于聽明白,說這就過來。
我母親三姊妹,她本人居二,上有大姨下有小姨。母親比較強勢,要是這黑衣婦女將我母親找來,我都看得見結(jié)果:她首先抽我兩耳光,再賠笑問黑衣婦女如何發(fā)落。依照程序,黑衣婦女反倒會解勸,說算了算了,一把藠頭值不得兩個耳光。這一來,她從發(fā)難的變成勸解的,嘴巴便硬不起來了。母親擅使苦肉計,往往有效。小姨俞桂英斷然不會打我,來了之后賠著笑臉和對方好說歹說,不會罵我一句。以前,她還告訴我說,在外面惹了事情,你找我,不要找你媽。有一次開家長會,我也是叫小姨濫竽充數(shù),代替我母親,沒想到她就當自己是我母親。會上,班主任點名點到她,問她是我什么人。她說媽。班主任戳穿她說,上次開會,丁小唐的媽不是你喲。小姨就訕笑著說,我是丁小唐的小姨,經(jīng)常把他當成自己崽咧。
小姨腦子有點不拐彎。母親說的,小姨是個早產(chǎn)兒,七個月急著下地,腦袋不比一般人好用。所以心眼好,特別容易相信別人,也能吃虧讓人。周圍的人都喜歡和小姨打交道。在母親看來,心眼壞,逢事占便宜是需要一定智商的,小姨這樣的人,即便想損人利己,她先天的條件也不允許。
在母親嘴里,還有一些小姨鬧下的故事,足以說明這一點。小姨十七歲去煙廠當卷煙工,有工人追求她,她還是聽家人的話,知道自己年齡小,不敢答應。要不然,幾乎不曉得怎么拒絕別人。有一天逢她晚班,我母親掐著點去接她。煙廠在縣城西郊,進城要穿過很大一片菜地,母親總是不放心,去接小姨。那天母親一路走,沒碰見小姨,就問工友是不是看見。工友說,剛才路邊黃麻地有鳥叫,你家妹子蹲下來聽,拉她都不肯走,聽入迷了。母親情知不妙,趕緊往前走。月光下,傳來鳥叫的路段,已經(jīng)沒了小姨的身影。母親循著聲音鉆進黃麻地,見小姨正失了魂一樣往前走,嘴里也發(fā)出鳥叫聲回應著對方。母親搶前幾步,在小姨肩頭掐了一把,她這才醒過來。
我母親說,晚上哪來的鳥叫呢?晚上只有哭雀(貓頭鷹)會叫。
小姨說,呃,是哦。
是哪個狗雜種等著害你哩。
呃,是哦!
母親朝著黃麻地深處罵一通臟話,又放一通狠話。鳥不再叫了。
事后小姨解釋,那晚聽見有鳥叫,忽然覺得是在叫自己;多聽上幾聲,她就覺得格外熟悉,甚至覺得自己也是只鳥。但我母親認為,無論小姨怎么解釋,也掩飾不了她腦子不夠用。她本來就是一個迷迷怔怔的人,成年了也需要看護,否則,分分鐘都會落入別人的算計。她被騙上一百次,也會第一百零一次地相信別人。但我還是更喜歡小姨,甚至想過長大以后要娶小姨這樣的女人,而非我母親那一款。試想,若是娶了小姨一樣的女人,她絕不打罵我,而我也能代替我母親,及時幫她窺破身邊種種騙局,豈不是相得益彰?從小我對小姨言聽計從,譬如,那時候我極怕理發(fā),母親催我去理,我死的心都有,百般耍賴就是不去。但小姨一勸,我就乖乖地去,母親也只能干瞪眼。她永遠搞不懂,在大人世界里處處上當?shù)男∫蹋绾螌π『⒂兄峭话愕哪Я?。這世界,總是需要一物降一物。
那次我扯了黑衣婦女一把藠頭,要是母親趕到會是怎樣?而我只看到小姨的方式——只用了十分鐘,黑衣婦女就和她搞得像是老熟人一樣,并大有相見恨晚的意思。黑衣婦女叫譚貴香,是城郊的菜農(nóng),她一貫認為縣城的人趾高氣揚,小姨的出現(xiàn)迅速改變了她的成見。那天,譚貴香扯著小姨不放,要留她在家里吃晚飯。她拽了幾把藠頭,說擂成糜炒酸泡椒,比什么都好吃。
小姨從小對我母親言聽計從,只那一年,她拒絕不了那個不說話只知道微笑、成天尾隨她的男人。我母親認為他倆并不適合在一起,理由有甲乙丙丁諸條,嫌不夠可繼續(xù)開列。很少有我母親這樣天生頭頭是道的人,小姨一邊聽一邊狂點頭,后面還是和那男人結(jié)婚了。婚后住進小姨父家,婆媳關(guān)系仍是永恒的矛盾,小姨打算搬走,沉默的小姨父用沉默暗作許可。
事情又回到我扯藠頭撞上譚貴香的那天,小姨出現(xiàn)扭轉(zhuǎn)了局面,譚貴香留她吃飯,于是我也被拽到她家里。她殺了一只旱鴨燉黃豆。她有一個男人姓史,兩個年歲和我差不多的兒子。她和她男人頻繁地給小姨和我夾菜,說著“大水沖了龍王廟”之類的話。而我小姨與人自來熟,這天得到盛情款待,還喝了兩碗甜酒,當然就無話不說了,說到自己的家事,說到婆婆,委屈得想哭。倒不是對婆婆表達不滿,而是她老覺得自己辭不達意,越說越是憋著難受。譚貴香聽了之后,就跟小姨說,你想搬出來自己住,不如買塊地皮自己建房。她男人老史就說,我家后面有兩塊菜地,你看得上,隨便挑一塊。
史家后面有半畝地,可以劃成兩塊私人屋基。后面是一道斜坡,將史家和后面的菜地半包圍了。前面是水塘。小姨帶姨父去看環(huán)境,他說,你拿主意。小姨父也是一眼看上了。他家祖宅窄小,還有幾個兄弟虎視眈眈。此后不久,他兩口子買了三分地,緊挨著史家蓋起兩層小樓。過了約摸一年,又一戶姓滕的人家買了最里面那兩分地蓋樓。從史家堂門口過去,形成了短短一條“三家巷”。
母親帶我和弟弟去小姨家串門,總要經(jīng)過史家的堂門口。他家沒有院子,老史成天坐在自家堂門口,不斷抽煙,不停喝茶,從不見他干事,滿臉堆笑地和經(jīng)過的每個人打招呼。
暗地里,母親感嘆,你買這地方真對路了,不花一分錢,前面有個看門人。
小姨說,不好這么說。
母親便偷笑,不說,心里面明白。
史家、何家(小姨父姓何)、滕家在這“三家巷”里平安相處了十幾年,直到有天早上,小姨醒來打開院門,發(fā)現(xiàn)前面多了一堵墻,是史家雇人連夜砌起來的。前一天,小姨見史家拖來兩車水泥磚,還問他家是要做什么。譚貴香笑著說,要把房子檢修一下。換是別人,都會多問一句,檢修房子哪用得著這么多磚?只有小姨沒問。
那天早上,小姨看見眼前多了一堵墻,腦袋肯定是有些發(fā)懵。她隔著墻沖那邊喊,譚姐!老史!沒人回答。小姨繼續(xù)懵上一陣,想不清所以然,只好一個電話撥給我母親。這么多年來,母親一直是小姨的主心骨。母親一聽情況,就沖電話里說,豬腦殼,人家已經(jīng)騎你頭上拉屎拉尿,還有什么搞不明白?你別急,也不要哭,我馬上過去。
母親去后,和譚貴香談了整整一下午,事情沒法解決。譚貴香說她家門前本來就沒路,是自家院子,一直沒砌圍墻而已。母親告誡她,這條路存在了十多年,是歷史路徑,也是后面兩家人的唯一通道。譚貴香說,我沒文化哦,聽不懂你嘴里一把一把怪詞。
那我就講點你聽得懂的。母親說,拍寡婦門,挖絕戶墳,堵活人道,都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喲。
譚貴香自豪地說,我沒文化,不怕天打雷劈。
看樣子,只好打官司了。
我沒文化,不懂法律,不曉得法院的門往哪邊開。
會有人帶你去你該去的地方。
母親從史家院子里走出來,跟小姨說,什么廢話也不多說了,把你家男人叫回來,打官司是正經(jīng)事。
……能不能再商量一下?畢竟屋前屋后住著,關(guān)系搞僵了不好。
不打官司也行!母親說,你去哪里弄一箱炸藥,學學人家董存瑞,把這堵墻炸開。
人家董存瑞好像不是炸墻,是炸了一座橋……
墻!
打官司這事本該小姨父做,他難辭其咎、當仁不讓、舍我其誰。但他賴在外面打工不肯回來,還跟小姨說這是小事,不要大動干戈,而是要化干戈為玉帛。是發(fā)短信勸的,玉帛寫成了玉缽。我恰好看到,指出有錯別字。小姨發(fā)信息說沒文化還裝有文化,是玉帛。小姨父回,我知道的,怕你不知道,故這么寫。
叫小姨父回家擔當一回,始終不應,小姨只好哭了,她像祥林嫂一樣跟每個人說,我的天,我怎么找到這么個男人?以前他一天到晚地看武俠小說,我還以為他有點血性。
我母親叫小姨不要到馬路上喊冤了,一點用都沒有。母親鏗鏘地說,律師你也不用去找,法院開了庭,我?guī)湍阒v。
你講得過律師?
事實明擺著的。他們史家喪盡天良,要是法官敢判他們家贏,天打雷劈!母親臉上時不時會浮現(xiàn)出革命烈士般的神情,讓身邊的人都感受到力量,小姨于是破涕為笑。
法院案件很多,日程排得滿滿當當,小姨家的案子拖了又拖,后面找熟人調(diào)了調(diào),調(diào)到林業(yè)庭審案,這才往前趕了趕時間,也算是插隊。
開庭前的一天,母親就跟我和弟弟下發(fā)通知,要我們第二天都去旁聽,一個都不能少,捧個人場。我一說有事,母親就勃然大怒,說虧了你小姨一直對你那么好,關(guān)鍵時刻要你去湊個人場,你都推三阻四。我怎么生了這么個兒子?當年要不是你韭麥不分,野蔥藠頭一把抓……我趕緊說,好啦好啦,我去我去!
為這次開庭,母親作了充足的準備,還寫下冗長的發(fā)言稿。在她一生中,像這樣挺身而出高調(diào)露臉的機會并不多,要是我們當兒子的不去現(xiàn)場觀瞻,她會覺著像是錦衣夜游,甚至落下個終身遺憾。
開庭那天,一切似乎都按我母親的預想,有條不紊地進行。我想先斬后奏,終是被母親拉回旁聽,關(guān)鍵時候得鼓掌吆喝。林業(yè)庭自然設(shè)在林業(yè)局,那兒離我家很近,每次打醬油都要經(jīng)過林業(yè)局大門。佴城如此之小,法官老侯兩邊都認識,開庭之前親切地和我們以及他們打招呼,你來啦;你也來啦!林業(yè)庭說白了就是一間較為寬敞的辦公室,法官也不坐審判席,就坐辦公桌。整個場面,像是居委會的調(diào)解。
被告方只有譚貴香和她的小兒子,老史和大兒子均未露面。整個事情,據(jù)說前后都是譚貴香的主意,老史知道修墻堵路不是好事。圍墻一堵,后面兩家人只能側(cè)著身子,從一尺寬的排水溝鉆出去,再從后山橘子林里找路鉆出來。這種事情雖不說傷天害理,但周圍鄰居都在背后指指戳戳,搞得老史不好意思出門。
我和弟弟均按時到場,弟媳芬芬快開庭時才到,手里捧一大捧奶油爆米花。她這樣的年紀,還未能將看電影和聽庭審截然地區(qū)分開來。譚貴香看上去很老,屋內(nèi)別的人都神情自如,互相打著招呼,就她一個人滿面秋霜,神情憂戚。她請了一個律師,事先我聽母親說,她打聽到那律師叫田弘正。一聽這名字,就是干律師的料,一生下來他父親就打算讓他弘揚正氣。
稍后這律師走進來,我定睛一看,不是狼狗嘛。我的小學同學楊大志,綽號狼狗,現(xiàn)在當了律師,非但改了名,而且改了姓。見是他,我就知道母親白準備這么多天了,拿槍上山不遇鳥。這對于她也不見得是好事,她一直比較強勢,頭一次替人打官司要是贏得太順當,說不定會心生獨孤求敗之感慨。狼狗一直是班上成績最差的,回答問題永遠表述不清,他敢當律師,且不論水平高低,首先就體現(xiàn)了一種知難而進的大無畏精神。
狼狗子!我叫他。
他扭頭一看,說,丁狗子,你也來了……是你家的事情?
不是,是親戚家的。我勉勵他說,你好好發(fā)揮!
那天林業(yè)局正在裝空調(diào),一個安裝工吊著保險帶,突然就從窗外冒出頭來。他見屋里面熟人有好幾個,逐一打招呼。地方小了,往往形成這樣的氣候,大家都愛打招呼。誰不愛打招呼,誰就不好意思上街轉(zhuǎn)悠。老侯本來要宣布開庭,被安裝工一攪耽誤了幾分鐘。安裝工還認得老侯,和他也打招呼,還問他今天打什么官司。老侯只好走過去,要那小子先去別的房間安裝,并把窗簾拉上,同時高叫,空氣不流通啦,別抽煙啦。
乍一開場,我母親就給了狼狗一個下馬威。我母親替小姨出頭,滕家的人也叫母親代理這案子,不另請律師。滕家的人與我母親交談之后,對她是充分地信任,表示打贏之后定有酬謝。我母親板起臉來,說你們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扯到錢,你們就去找別人!
狼狗進入狀態(tài)很快,一宣布開庭他就提出抗議,質(zhì)疑我母親俞秀芳是否具有律師資格,提請法官審核。老侯還沒搭腔,我母親便站起來,朗聲說,《民事訴訟法》第五十八條第二款規(guī)定:律師、當事人的近親屬,有關(guān)的社會團體或者所在單位推薦的人,經(jīng)人民法院許可的其他公民,都可以被委托為訴訟代理人。我母親語速很快,像是朝對面放了一通機關(guān)槍。狼狗就有點懵,他事先可能打聽到這邊代理人不是律師,想先聲奪人,沒想?yún)s是搬石頭砸腳。我母親畢竟不是律師,背幾條法律條文一字不差,也不能說明她非常懂法。這一條顯然是她攢著心眼背下來的,備用,被狼狗問了個正著。
狼狗被她一通炮火打啞了,母親卻得勢不饒人,繼續(xù)開火,說你這個問題都沒搞清楚,簡直就是法盲!
狼狗又是抗議,抗議我母親使用侮辱性語言對他進行攻擊。
我一聽,既然這樣,以后也不好再叫他狼狗了。
……俞秀芳當代理人,是沒問題的。老侯操著和事佬的腔調(diào)說,但你也不能說人家是法盲,人家畢竟是執(zhí)業(yè)律師,法律比你懂得多。原告代理人要注意用詞。
母親響亮地回答,接受批評,多謝指導!她顯然對自己這一段的表現(xiàn)還算滿意,扭了扭胳膊,仿佛是拳手場間休息,等著有人上去揉捏幾把。
庭審繼續(xù)。母親的陳述長達十幾頁稿紙,條理清晰,用詞恰切。我還必須指出,稿紙上的字跡都工整,橫平豎直,一色恭楷寫就。而狼狗不打底稿,在我母親說話結(jié)束之后,磕磕巴巴說了五分鐘,以作回應。其中的四分鐘,他揮舞著一塊三角板,想用勾股定理說明,史家圍墻圍住的地盤,雖然超出地產(chǎn)證的紅線圖范圍,卻是史家地基的自然延伸部分,而非切斷歷史路徑。為了進一步說明問題,他又用了一分鐘引用“大陸架”的概念,想說明主體不能離開延伸部分獨自存在。
他發(fā)現(xiàn)大家越聽越懵,額頭就沁出汗來,還想進一步補充,但他一次長磕巴的間隙,老侯宣布法庭陳述結(jié)束,進入法庭辯論時間。
我母親前期工作做得扎實,她引用了一份調(diào)查材料,譚貴香某月某日與鄰居李某交談時,透露了她修筑圍墻的目的所在:她兩個兒子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但她家只一套房子,哥倆已經(jīng)頻現(xiàn)扯皮的征兆。她就想用圍墻將后面兩家堵死在巷子里,讓他們住著不便,賣也賣不出去。最后,隨便哪家憋不住,將房子三不值兩地賣給自己,譚貴香這把算盤就撥響了。
念完這份調(diào)查材料,我母親盯著對面譚貴香,要她回答有沒有這么說過。譚貴香沒吭聲。
……有沒有?有就是有嘛。
田弘正先生又是抗議,針對我母親使用引導性提問。這時候,譚貴香自己憋不住,竟然呵呵呵偷笑起來。
老侯宣布被告方抗議無效,又壓低聲音(其實誰都聽得到)跟狼狗說,都是幾個熟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不要老是抗議好不好?有什么鳥意思嘛。老侯將聲音恢復正常值,要譚貴香回答,有沒有跟李某說過這些話。要是不回答,就傳李某出庭作證。
那個狗日的老李!譚貴香恨恨地說,我沒有文化,說是說不過你們。你們有文化的人,合了伙欺負我。
她無助地啜泣起來,滿腹委屈。
這案子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史家的圍墻砌到了地產(chǎn)證紅線之外,分明是非法侵占國土。法官判決被告方馬上拆除圍墻,恢復原有通道。譚貴香聽著判決,有點魂不守舍。
我以為這樁事情就這么了結(jié)了,事實明擺著,又有判決書。譚貴香沒有上訴,她仿佛現(xiàn)在才知道打輸了官司要付一筆訴訟費用。
她是沒上訴,但也沒有拆墻。法院派人去執(zhí)行的時候,她找了幾個七八十高齡、行將就木的親戚攔在圍墻前面,或者一屁股坐在圍墻之上。執(zhí)行的人和對方協(xié)商無果,不敢貿(mào)然動手拆墻。這事情讓小姨有點摸不著頭腦,她問我母親說,執(zhí)法啦,你不是說法比天大嗎?怎么對付不下幾個老頭老太太?
嗤!母親說,拆墻又不是他們家的事,他們執(zhí)行公務是交差,沒必要鬧出人命自己擔。
那怎么辦?
母親勸小姨別慌,說自己先去打探一下情況。當母親說完這話,我仿佛看見她手搭涼棚往前面打探,然后拽著一條棒子一個斤斗翻得無影無蹤了。
情況一摸,法院內(nèi)部曉事的人說,贏下官司容易,執(zhí)行起來難呵。要是上面有人,督促法院執(zhí)行情況,事情可能好辦一點。母親翻找自己的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發(fā)現(xiàn)人大王主任曾是當年下放到一個鄉(xiāng)相鄰村寨的知青,就打算走走這層關(guān)系。別的關(guān)系,確實更靠不上啦。小姨卻是想不通,贏了官司,怎么還要送禮?什么世道?母親已經(jīng)不愿和小姨多費唇舌,只說你送是不送?你不送,我也不管你家的事了。
人大王主任顧念舊情,聽到這事也頗感氣憤,一臉的正義翻涌。他說,這么明白的案子都執(zhí)行不了,還是什么世道什么社會?要不要為民做主?老百姓還能到哪里申冤?他保證一定管到底,而且絕不收禮。他指著母親和小姨帶來的東西,說東西拿回去,要不然這事我就不管了。
在王主任督促下,法院制訂了新的執(zhí)行方案,七月二日向史家發(fā)動突然襲擊,讓譚貴香來不及招攏那幫老頭老太太。
小姨掐著手指等著那天到來。終于等到了,那天她爬到自家閣樓上觀察史家院子里的動靜。整整一天過去,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史家院子一直像世外桃源那樣安逸。小姨心里焦急,嘴里一定還輕輕地叨念有聲,我的突然襲擊呢?我的那些突擊隊員呢?
晚上,母親將電話打給王主任,對方已經(jīng)停機。次日母親將最新摸到的情況告訴小姨:王主任六月底的一天,被紀委雙規(guī)了,正在調(diào)查他的經(jīng)濟問題。
這么好的一個官,在我看來簡直就是王青天,怎么可能有經(jīng)濟問題?肯定是哪個狗官誣陷忠良。
古裝劇看多了吧?多看看科教頻道,少看電視劇,你就講不出這么多傻話。母親說,少替別人操心,想想你自家的事吧。
那我該怎么辦?
……沒辦法了。足智多謀的母親,終于也說出喪氣話來。她又說,只有和她家耗下去,房子即使不住,空在那里,爛在那里,也不能賣給譚貴香。官司打贏了,我們卻輸了,唯一還能占上風的地方,就是讓她奸計成不了。你家房子住不住人都空著,要是覺得可惜,就在里面養(yǎng)幾頭豬,反正死活不賣給史家。讓譚貴香天天看著豬拱,她更心疼。
等了兩年,史家的圍墻一直沒拆,小姨也不去想這事。那房子不住人,空下來,當然也不養(yǎng)豬。就這樣擺著,院里長了衰草。弟弟結(jié)了婚,和芬芬時而親熱時而吵架,我看得煩躁,有一陣就問小姨要了鑰匙住進那空房間。那時候我也在處對象,成不成沒關(guān)系,反正滾床單比結(jié)婚輕易得多。幾番腦熱,想省開房的錢把妹子往那空房子里帶,頭皮畢竟發(fā)麻,總感覺譚貴香一雙眼睛牢牢地盯著這個院落,就像當年等著抓我偷藠頭。
后來母親下崗,小姨下崗,她倆一起賣泡菜。
以前,母親從未想過自己會做小買賣,下崗是一個因素,還有就是佴城興起了旅游,我家門前那條老巷子游客驟然地多起來。支起個攤賣各種泡菜,也有不錯的收益。母親賣的泡菜有蘿卜黃瓜辣椒刀豆,當然也少不了藠頭。游客們走累了,吃一碗泡菜接著走,兩條腿都有勁。在我們佴城人看來,酸味可以提神發(fā)力,三天不吃酸走路軟腳桿。
小姨在單位閑置的辦公室混幾年,后來購了一套商品房。我那幾年干業(yè)務順手,在佴城的“高尚社區(qū)”買了房,以備結(jié)婚。要是一直住小姨那個空院子,天天看著荒敗的模樣,想著對面史家女人怨毒的目光,說不定哪天突發(fā)靈感,想再寫一部《聊齋》。
傻人有傻福!我母親一直這么總結(jié)小姨經(jīng)歷的事情。那個院子擱置幾年,竟然碰上升值,而且一翻幾倍的價。按市政規(guī)劃,西環(huán)路正好從那院子后面的坡地經(jīng)過,只要將后墻打通開門,就成了臨街的鋪面。
小姨父一聲不吭將院子賣了出去,八十幾萬,拿去投到親戚家的釩礦廠,半年后所有釩礦廠都被勒令關(guān)停,投下的錢賠了個精光。小姨父更不好意思回來,繼續(xù)在外面打工度日。
母親開店賣泡菜,叫小姨過來一起做,有錢分著用。有一次,王主任從我家門前走過,當然逃不過母親和小姨的法眼,她倆和他打招呼,還請他進來坐坐,吃點泡菜再走。王主任尷尬地說,不吃了,進去蹲兩年,我心里一直都很酸,用不著再吃酸。
他其實坐了三年半牢,“進去蹲兩年”是謙虛的說法,出來以后,工作也丟了,不再是人大主任。但我母親和小姨還是一口一個“主任”地叫他。
小姨說,王主任,不吃泡菜,就留下來吃飯吧。
不吃了不吃了……那事情沒能幫上忙,我心里一直都過意不去。
沒事沒事,你已經(jīng)幫了,要不是你自己……小姨說到這里,母親只好在她背上狠掐一把,讓她住嘴。王主任走遠了,母親跟小姨說,你真賢惠,人家哪里蛋疼,你就往哪里下鹵藥???你不會說話,能不能少講兩句?
下次一定注意!小姨作出保證,但以后再也不見王主任走這條巷子。
有天我母親出門買菜,小姨一直沒見過來,我就和小琴守著泡菜攤子。小琴是我女朋友,有點傻,和我一塊兒守泡菜攤子,臉上總是掛著要大干一場的表情,在門口向游客們頻繁招徠生意。我忽然覺得自己很有福氣,因為我從小琴身上看到一些小姨的影子。
母親回來時,表情凝重。問她怎么了,她說別的菜都買到了,但今天真有點邪門,偌大一個菜場,竟然只有一個人在賣藠頭。你猜是誰?
譚貴香!
我毫不猶豫,心里想,這還用說嗎?母親皺起的眉頭已經(jīng)擠出了這個名字。母親點點頭說,譚貴香種藠頭畢竟種了幾十年,她家的藠頭又大又白咧,真想全部買下來。剛才我看見藠頭長得好,就不看人,走過去說全買,沒想到她說不賣給我。我這才看清楚,斗笠底下是譚貴香那顆腦袋。
過一會兒小姨來了,進門就說,今天菜場上只有一個女人賣藠頭,又大又白,我說全部都要了,她卻要我滾。你們猜,是誰在賣藠頭?
我和母親異口同聲說出那個名字,小姨這下子明白了,說你們已經(jīng)到菜場買過菜了是吧?早知道這樣,當初就不該和她家打官司了,執(zhí)行又執(zhí)行不下來,還搞得今天買不到一顆藠頭。
母親說,沒出息!
我說,這只是件小事,哪用得著看譚貴香的臉色?她挑來藠頭反正是要賣,又不是搞巡回展覽。
小琴很快將譚貴香的藠頭買了回來,有滿滿一背簍。小姨就蹺起拇指夸我足智多謀。剪藠頭時,小姨似乎觸景生情,又說,聽說她兩個兒子結(jié)了婚住在一起,鬧得不可開交。早知道這樣,把房子便宜點賣給她家也好。要是賣得便宜,我家那個沒用的東西,就可以在礦山上少賠一點。
住嘴!我母親說,那年我費心巴力幫你打官司,是不是多管閑事?
小姨吐吐舌頭,干著手中的活計,再也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