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周
早上,天陰沉沉的。我被添一件衣服還是不添折磨得痛苦不堪。我盼著早點死,一死了之,這樣就永遠(yuǎn)輕松了。自從高二的上學(xué)期,因為神經(jīng)官能癥休學(xué),我在家快一年了。醫(yī)生說,這是現(xiàn)代病。我爸爸說我是現(xiàn)代人。
十二點,約摸是學(xué)生們從校門蜂擁而出的時刻,也是臥室里溫度最高的時段,我依舊沒有添衣服。我知道我在跟大自然斗爭,而我這可憐的身體不過像灰塵、泥土,這種斗爭毫無意義,但必須斗爭下去。我把窗戶打開約十公分寬。每天要換換氣,否則就不適應(yīng)外頭渾濁的空氣了,況且室內(nèi)不通風(fēng),也會導(dǎo)致疾病。但開窗,冷空氣就進(jìn)來了。天空不見太陽。我一邊看高三物理,一邊暗暗計算時間。腳開始發(fā)冷,冷直往心里鉆。溫度計沒有下降,空氣卻涼颼颼的,可換氣還不到十五分鐘呢!我想燒個熱寶,但立刻否決了這個想法,正是最暖和的時間,現(xiàn)在就在肚子上壓熱寶,晚上怎么辦?那樣身體就難以適應(yīng)晚上的寒冷了。說不準(zhǔn)又會得病。我決定忍耐下去。我在屋里踱步,做體操,讓身體暖和起來。時鐘指向十二點半,我飛跑過去,把窗戶關(guān)嚴(yán)實了。
這時我看見一個女人沿著枯萎的花壇,大步向這棟樓走過來。她的臉白蒙蒙的,下巴很尖,半張臉被墨鏡遮住了。她穿了一件幾乎拖到腳面的黑色長羽絨服,像個絲絨的斗篷,帽兜鑲著寬闊的皮毛,我從來沒見有人穿羽絨服能這么漂亮。她背著一個暗紅色黑條紋的大挎包。在大挎包的下面,還有一個特別小的,小得都不像人,看樣子是個小姑娘,穿著紫紅色滑雪服,紫紅色大圍巾把腦袋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在眼睛那里露出一條縫,這么一來,腦袋大得不成樣子,就像個機(jī)器人。小姑娘扭擺著身體,奮力地走著,跟上女人的步伐。
我正在擔(dān)心,就看見我擔(dān)心的應(yīng)驗了——那只挎包從女人肩膀滑脫,正好砸在小姑娘的大腦袋上。
“馬復(fù)。馬復(fù)!過來吃飯。”我媽媽喊我。
我媽媽陳水香原本可以在單位熱飯吃,她是特意為我趕回家的。她得喝著西北風(fēng)騎一個小時的自行車,如果遇到結(jié)冰的路面,她還得跳下自行車小心翼翼地走過去,遇到人多雜亂的地段,她也會跳下車推著走,就像有人強(qiáng)迫她把這車弄回家似的,我可憐的媽媽緊張膽怯得像只松鼠。
我應(yīng)該立刻過去吃飯。因為我媽媽要看著我吃完,再抓緊時間騎回單位,又是一個小時??晌疑岵坏秒x開窗戶。我看到,那個女人正把包重新擼上肩膀,一邊指著小姑娘哈哈大笑。小姑娘像個木頭人似的,一動不動地站著,費力地?fù)P起大頭。
女人呵出的白氣圍繞著她白蒙蒙的臉,仿佛吐出的煙霧。她簡直像個精靈。我看呆了。
直到坐下來吃面,我才感到半邊臉、鼻尖、脖子,甚至胸口,都涼冰冰的。我在窗前站久了。我大口大口地吞食熱騰騰地撒了蕪菁的羊肉面,可能會著涼的恐懼和那個精靈般的女人在我腦海中搏斗。
“慢點吃,吃那么快,噎住了?!蔽覌寢岅愃阏f,“吃完這碗,再吃這碗。”鍋里還煮著水,她的面還沒下鍋呢?!俺赃@么多,就知道長個兒了,你也不說長壯實點!”
我想問問她,見沒見過那個臉白蒙蒙的年輕女人,是誰家的,可我猶豫再三,還是沒開口,我怕陳水香看不起我。
門鈴震天似的響了。
陳水香不耐煩地站起來,整了整頭發(fā),去開門。我聽見她說:“你來做甚呀?”我這一向以熱情開朗為鄰居稱道的媽媽怎么這樣招呼客人呢?
“得了,水香。你還不讓我進(jìn)屋了?”一個女人懇切的聲音,語速慢慢的,十分溫柔,有點挑釁的味道,還有點裝腔作勢的感覺。我聽見門關(guān)上了,沒有人說話。過了片刻,媽媽也沒有回來。我走出去,看見她們都坐在沙發(fā)上。
小姑娘直挺挺地坐著,緊貼沙發(fā)的外沿,全憑腰腹保持著一種脆弱的平衡,顯然不是大人抱上去,而是自己蹭上去的。她的雙腳夠不著地面,讓人擔(dān)心她隨時會被大腦袋帶著從沙發(fā)上滾下去。她沒有脫掉厚厚的外套。我現(xiàn)在能清楚地看到大圍巾是怎樣一層層粽葉般裹住了她的腦袋,一雙大眼睛從圍巾的縫隙里警惕地看著我,那雙黑瑪瑙般的大眼睛里面有種非常純真的東西,讓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她。
陳水香翹著腿,仰靠在墻角的單人沙發(fā)里,她一只手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托著下巴,陰郁地看著自己的腳尖。這時廚房傳來水燒開的聲音。她沉默地站起來,一臉的不耐煩,去了廚房。
那女人就坐在小姑娘身旁,對家具、墻壁和我都充滿了興趣,她緊抿著鮮紅的薄嘴唇,把下唇抿出成疊的短紋,有那么點洋洋自得、高人一等的意思,透過墨鏡的眼神不論落在哪里都會停留很久。當(dāng)我感到她在看我的時候,我緊張得舌根發(fā)涼,趕緊移開眼睛不看她,但我還是能清楚地注意到她的一舉一動。現(xiàn)在我看清楚了,她的卷發(fā)干枯稀疏,在腦后挽了個核桃大的髻,臉皮干澀,掛著一層白粉。至少有四十歲了。隔著那副弧形墨鏡,我看不清楚她的眼神。她也沒有脫去外套。
“馬復(fù),趕緊過來吃飯。涼了?!标愃阍陲垙d不耐煩地說。
小姑娘的大腦袋一下子朝向了飯廳,帶著上半身都扭歪了,仿佛馬上要從沙發(fā)栽下去,我甚至感覺她在圍巾后面吞了一下口水。我下定了決心——明知因此會被陳水香責(zé)罵——我說:“你們還沒吃飯呢吧?一起吃點吧?”
女人湊近小姑娘,低低地說:“你想吃嗎?”
圍巾裹住的大腦袋狠狠地點了一下。
女人對我笑,笑得挺討好,在笑容的末尾她似乎已經(jīng)在用眼睛對我說話。但顯然又猶豫了。“你看方便嗎?”她說到最后,聲音開始發(fā)虛,怯生生的,并非羞愧,而是一種底氣不足的少女式的羞澀。
“沒什么不方便的?!蔽艺f。
我把她們讓進(jìn)飯廳。陳水香惡狠狠地看著我,足足有兩秒鐘還不止。
女人大喇喇地坐在陳水香平時吃飯的位置。小姑娘爬上我爸爸的座位,小心翼翼地把眼睛下面的圍巾拉到下巴底下,露出黃瘦的臉和扁扁的小鼻子。女人已經(jīng)把我還沒吃的那碗面推到她面前。小姑娘盯著面,使勁地卷起滑雪服的袖口,她的胳膊也細(xì)得可憐,她伏在碗上吃了起來。還有一碗面,那是我媽媽陳水香的,但是她和那個女人都沒有動。
我繼續(xù)吃我的面。面有點涼了。
“我要向你們道歉,水香,”女人沒頭沒腦地說,“我現(xiàn)在心里全是懺悔。我在尼泊爾求佛,后來又去泰國求佛,我跪在四面佛前許愿,全是鮮花和香,半空里全是香,那么多告求的人,你簡直想不到竟然有這么多受盡苦難的人,我突然明白了,我這么多年來居無定所,到處流浪,吃這么多苦,受這么多騙,擔(dān)驚受怕,一事無成,這都是老天爺憐憫我,它要讓我明白。我突然明白我那些年對你們做得太可怕了。”她哽住了,有一會兒說不出話?!拔夷兀赐V沽?,我要回來開始新生活。我想帶走我兒子。水香,我來向你們贖罪。你看,水香,這是我女兒。我想和我兒子、女兒在一起開始新生活?!?/p>
“你兒子要是活著的話,今年已經(jīng)十六歲了?!?/p>
我嚇了一跳,我從沒聽我媽媽這么陰森森地跟別人說話。
女人慢慢地摘下墨鏡,她眼睛大得驚人,和小姑娘幾乎一模一樣,但這雙眼睛中卻有一股火熱的恨,簡直像一對黑色的太陽。那上面有長途巴士、硬座火車、廉價旅館和烈日雕刻過的痕跡。她的眼珠晃動著,世俗而又單純。短而高的眉毛聳動不停。她閉上眼睛,像睡著了,又抬起眼皮瞪著陳水香,表演般地慢慢說:
“死了?”她似乎一邊說一邊在盤算自己說話的效果。
“怎么死了呢?”她很有表情地說,“他怎么就死了呢?你又騙我,水香。討厭,他怎么可能死了呢?水香,仇恨是很沉重的,它落到地面上還會反彈起來的?!彼葎澲鯓臃磸?。“我們不要互相仇恨了,好不好?你現(xiàn)在,喏,你早就獲得了人世間最美好的幸福,你還有什么可怨恨的呢?寬容你自己,好不好?水香,好嗎?寬容自己就是寬容這個世界。”
我們都聽見有人干凈利落地開了門,刷刷地走了進(jìn)來。是我爸爸馬八缸。這當(dāng)口,女人給自己點了一支金色的香煙,鮮紅的嘴唇張開,牙齒咬著血紅的過濾嘴。小姑娘高高地舉起一根面條,幸福地看了又看,慢慢地張大嘴巴,依依不舍地把面條塞進(jìn)去,滿足地吮吸著手指頭。女人熟稔地把煙盒朝馬八缸遞過去,朝他吐出一口悠長的薄紗狀的煙,似笑非笑。
“馬八缸,陳水香說我兒子死了。”
馬八缸厭棄地看了她一眼,又厭棄地看了看她身邊吮手指那個小的,他繞過她們,走到我媽媽身邊。
“馬復(fù),帶著小妹妹,去客廳吃飯去。”與其說是命令,不如說是乞求。
我假裝沒聽見。小姑娘把半碗面推給她母親,悄聲說:“媽媽,你也吃兩口吧?!?/p>
“金盞,”我爸爸馬八缸說,“咱們早就沒關(guān)系了。沒關(guān)系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呀?那孩子沒過一歲,出水痘死的。我們也沒辦法。我們也沒騙你。”他展開兩把折疊椅,扶著我媽媽坐下。他自己坐在她身邊,兩手扶著膝蓋。他抓住自己黑禮服呢的褲管,一會兒提上來,一會兒又放下去。
“你看你現(xiàn)在,”他說,“孤零零帶個女兒,也沒個正經(jīng)工作,夠不容易的了。你爸的債還沒還完呢吧?你還要你兒子,你拿什么去養(yǎng)?就算你兒子活著,你也養(yǎng)不起兩個孩子吧?,F(xiàn)在這世道,養(yǎng)個孩子,比養(yǎng)個大人都費錢。這上學(xué)、找工作、買房子、娶媳婦,養(yǎng)個兒子事兒多了?!彼粷M意地瞟了我一眼,把剩下的話吞回去了。
“是啊,是??!”我想,“我既不上學(xué),也不想工作,我不買房子,只跟我媽媽住在一起,也用不著娶媳婦,這就是我的幸福。”我真想這么朝他嚷嚷,跟他大吵一架。
我羞愧地吃面。在這個叫金盞的女人面前,我最大的恥辱和秘密被揭露了。
這個叫金盞的女人朝我微笑,似乎想看穿我,她不停地點頭?!昂冒?。好啊,陳水香。我害了你,你也害我?!彼f得細(xì)聲細(xì)氣,婉轉(zhuǎn)動聽,手卻哆嗦著,拿過濾嘴一下下地磕桌子。煙灰落在她見筋見骨的手背上,落在桌面上。
“媽媽,”小姑娘低聲說,“你吃口面吧。挺好吃的。”
“馬八缸,你怎么這么無情呢?那也是你的兒子不是?你敢不承認(rèn)嗎?”
“媽媽,你快吃面吧。”小姑娘死命扯她羽絨服的袖子,強(qiáng)迫她轉(zhuǎn)過身子,不要沖著我的父母。她一甩手,手背竟打在小姑娘臉上。小姑娘從椅子上摔下去?!俺阅愕娘?!”金盞說,“少廢話!”
“你們直接說吧,就是把我的兒子賣到后山去了,對吧?”金盞說,“我也只不過是不懂事。你們才是真正的惡毒。惡毒!”小姑娘一聲不吭地爬起來,爬回椅子上,直挺挺地坐著?!俺?!”金盞沖她吼,“把剩下的都吃了!不給你吃,你就像只豬似的哼哼。這不是飯?你給誰省呢!”
小姑娘筆直地坐著,小手墊在屁股下面,眼里噙著大滴的淚水,一眨眼滴在圍巾上。
“馬復(fù),去,帶著小妹妹到客廳吃飯去。”陳水香說。我站起來拉她的手。她哭得直哆嗦,小手涼冰冰的。她掙脫我,蹭下椅子,扭擺著身體走了。我沒想到她去沙發(fā)上抱起她媽媽的大挎包,那挎包幾乎拖到地上,她踮起腳尖開了房門,開了防盜門,竟然就走了。
我趕緊把這個消息告訴大人們。金盞把煙頭插進(jìn)面碗,一言不發(fā),起身走了。
我爸爸馬八缸一言不發(fā)地吃我媽媽陳水香那碗面。低著頭,吃得很大聲。他還以為那碗面是給他準(zhǔn)備的呢。我媽媽陰郁地坐著,一句話也不說。我很想問問馬八缸,金盞說的那個兒子到底怎么回事,再說也是他的兒子,我的兄弟,比我小兩歲。有很多神秘的信息在飯廳的沉默中傳遞。陳水香看了眼鐘說:“喲,我得去上班了。今天肯定遲到了?!?/p>
“你等等我,馬上吃完了,一起走?!瘪R八缸大聲地咀嚼著,用筷頭挑了幾根醬蘿卜絲放進(jìn)嘴里。
陳水香開始收拾桌子??匆姲胪朊胬镅t的煙頭,罵了一句:“她回來干甚?直接死在外國不就完了?”
“她這些年混得不咋樣。”馬八缸吧唧吧唧地咀嚼著,“啥事都干。聽說還蹲過監(jiān)獄。”
“哼。”
“她爸喝死了。一天一斤白酒,能不死?哼。她回來辦后事。關(guān)鍵是把她爸打麻將欠別人的錢還上。欠了四萬呢。你說她爸欠的錢,她回來干嗎,躲在國外,誰能找她?人家就這么大氣性?!?
“還是你了解她?!标愃阏f。我從來沒見過她這么怨毒、嫌棄地看著馬八缸。馬八缸沒有辯解。
“她那一身,我上淘寶買也就一百多塊。加上墨鏡,撐死了,一百五?!?/p>
“弄得夠清楚的喲?!瘪R八缸語氣像挖苦,卻眉開眼笑,笑容帶著挑逗和寵愛。
陳水香和馬八缸鄭重地叮囑我,這是個危險的女人,如果她再次來訪,絕不能開門。但是我并沒有這么做。因為她是我的藥,雖然我什么病也沒有。她消除了我對這個世界所有的恐懼。我甚至能出門了。每天中午,不管大風(fēng)、暴雪還是降溫,陳水香前腳離開,我就興沖沖地離開家,飛到西河沿,飛到金盞借住的那套單元房的那張富有彈性的大床上。
我贊美她的名字,贊美她細(xì)脖子上稀疏頭發(fā)挽成的半只拳頭大的小小發(fā)髻,贊美她有皺紋的肚臍旁的蝎子紋身,我對她身體的每個細(xì)節(jié)都大惑不解,心醉神迷。我還贊美她吐出的煙圈和大腳趾頭。
她嘲笑自己是一把枯草,抓著她黃色的腳底告訴我,這雙丑陋的腳走過的地方。我對這種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也心醉神迷。當(dāng)然,我也知道了更多細(xì)節(jié)。
“你我這樣出身的人想往上爬,又想保持本色,難比登天。你知道為什么嗎?”金盞說。就好像我已經(jīng)是一個大人了?!澳阄疫@樣的人,每到一個地方,先想著怎樣不服管束。”她說,“可人只能向環(huán)境臣服。想征服環(huán)境,那你不就是癌細(xì)胞嗎?絕對要被滅掉的。你沒害誰,可人人都會來滅你,懂嗎?你也可以離開環(huán)境,你獲得的就是卡夫卡說的那種,沒人干涉但也毫無意義的自由?!?/p>
金盞和我媽媽陳水香,從小學(xué)到高中都是同學(xué),是那種連上廁所都要結(jié)伴去的朋友。是我媽媽懷著我到了第三十二周,出于對死亡的恐懼,她給最好的朋友打電話,請求朋友在自己生產(chǎn)之前務(wù)必見上一面。我的媽媽陳水香哭著說:“我結(jié)婚,你都沒來。這次你一定要來。如果我死了呢?”
這時候金盞已經(jīng)從北京的大學(xué)畢業(yè)三年了,漂在北京。因為年輕人的虛榮心而不肯回家鄉(xiāng)。這都因為她自己剛畢業(yè)時,沒有找工作,埋頭寫一本關(guān)于搖滾樂的書,想一舉成名,然而沒有人愿意出版。這反倒增強(qiáng)了她的傲勁兒,讓這本書成了她的意志和理想。兩年來她尋求出版,打過很多零工。她把改書、出版視為自己唯一的事業(yè),用來維持生計的工作就吊兒郎當(dāng)。每次被老板開除時,老板都會指責(zé)她不負(fù)責(zé)任。陳水香給她打電話時,她正被牙疼、結(jié)腸炎、胃潰瘍折磨得生不如死,一米六八的身高,體重降到了七十九斤。剛剛失業(yè),下個季度的房租還沒有著落。然而她還是不能回家鄉(xiāng),因為她知道父親一定會嫌棄自己。當(dāng)陳水香哭著說:“如果我死了呢?”一種共同的對死亡的恐懼和因此帶來的解脫的慰藉,讓金盞哭著說:“我馬上就回去。你生孩子的時候,我要拉著你的手?!?/p>
陳水香看到枯瘦的金盞,第一眼沒認(rèn)出來?!澳阍趺磁蛇@樣了?在學(xué)校,我不會做的題,你全能做出來,你還比我小一歲呢。你也比我漂亮。跑到北京去念書,念了那么多年,那么高學(xué)歷,你怎么弄成這樣了?”她不允許朋友離開,堅持朋友必須住在自己的家里。
然而陳水香在醫(yī)院生孩子的時候,馬八缸和金盞私奔到了鹿苑山。馬八缸連市委的工作都不要了。我對馬八缸竟有過這樣的勇氣和激情,深為驚駭,繼而為我是他的兒子而欣慰,而沾沾自喜。
金盞對我說:“這不是嫉妒。我犯不上嫉妒陳水香。她什么都不如我。她這么一個庸人,在這么一個混沌的精神長夜,居然獲得了我所沒有的幸福,我就開始恨這個世界。我看不起你爸馬八缸。他還以為自己長得像裘德洛呢。我把他勾引到手之后,就越發(fā)看不起他。我跟他朝夕相處,想到他拋棄另外一個女人的齷齪,我惡心得只想尖叫。尤其是陳水香正處在那么艱難的時候,這份惡心讓我更難受。沒幾天,我讓他滾蛋,滾回陳水香身邊,滾回他的幸福生活。也只有陳水香那類女人,才愿意重新接收這種男人。陳水香還是有她的智慧的,所以能過上她那種幸福生活。能過上這種幸福生活的女人,都有這種容人之量??晌覜]想到,他還是在我身體里留了點東西。那時候我還年輕,剛學(xué)會精打細(xì)算,但其實很幼稚,肉體的冒險就是我精神的全部,既不想讓人拖累又想生個孩子。所以我生下我的兒子,就喊馬八缸把孩子帶走。我沒想到能創(chuàng)造這么幸福生活的女人,會干出這么惡毒的事?!?/p>
“那你現(xiàn)在勾引我,這么一個未成年人,是不是也是因為看到我爸媽的幸福,而恨這個世界呢?”
“因為他們把我兒子賣到后山了,所以我要報復(fù)他們?!?/p>
“我記得見過你兒子。裹在小被卷里,跟我媽睡了幾天,就被抱走了。那時候我不會說話,可奇怪的是我已經(jīng)有記憶了,我還記得我打他,被我媽從后腦勺拍了我一巴掌。”我說。
她瞪了我片刻,陰森森地從胸膛里哼了一聲。
“仇恨會讓人恐懼、焦慮、懷疑、消沉。它是生活的毒藥,它會害了你的?!蔽覍W(xué)著書上說。
“你爸媽都不怕被仇恨害了,他們都敢活得那么幸福,我怕什么?”
“你不愛我嗎?”
“不愛?!彼郎厝岬啬曃?,然后堅定而緩慢地?fù)u了搖頭,慢慢地說:“我不愛你?!?/p>
“那為什么每次我來,你都那么高興?你的眼睛像著了火。還有,你的身體像燒著的炭。難道僅僅就是因為恨嗎?”
“我們的關(guān)系沒有前途的。頂多半年,我們就結(jié)束了?!?/p>
“可就這半年,對我來說,就是整整一生啊。我沒法想象離開你,我會變成什么樣。”
“不要逼我。求你了,不要這樣逼迫我?!?/p>
“我愛你,金盞。我愛你愛到不可思議?!?/p>
我唯一受不了的,就是金盞常常虐待鼠尾草。即便在她最快活的時刻,依然會突然爆發(fā)出虐待的狂怒。每當(dāng)我們歡愛的時候,她命令鼠尾草去買杯子蛋糕、瓜子或話梅。有時鼠尾草回來得早了,金盞嫌她不識相,便打她??墒怯袝r,金盞偏偏真的想吃那些零食,鼠尾草又沒及時帶著零食回來,等回來又是一頓好打。對于一個五歲的小姑娘,這要求未免過于苛刻。有一次鼠尾草似乎心情不錯,在我們的床前晃來晃去,哼了句兒歌,金盞突然把一只枕頭狠狠地砸過去。鼠尾草嚇得抱著頭蹲下,就那么蹲著慢慢地挪出去了。我有幾次離開時,看見鼠尾草蹲在冰冷的樓道里,腳邊是金盞要的零食,大腦袋對著臟墻念念有詞。我悄悄走到她身后,才發(fā)現(xiàn)她在給自己講故事。她講得繪聲繪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我靜靜地聽著她模仿一個老奶奶的口氣,講著她自己編造的故事。我不忍心打擾這個可憐的孩子。
為鼠尾草,我跟金盞吵架。她喝令我少管閑事,讓我閉上烏鴉嘴,用央求的口吻對我說:“你滾出去好不好???”我懷疑,鼠尾草可能不是她親生的,親媽怎么會把孩子的臉打得沒有一塊不青不腫的皮肉呢?但是每次我問鼠尾草:“你媽媽是不是又打你了?”鼠尾草都木呆呆地低下頭,就像在被我訓(xùn)斥。
我問金盞:“為什么叫鼠尾草呢?”
“因為她爸爸是只老鼠?!?/p>
“那她的大名叫什么?”
“沒有大名。”
“那她上學(xué)怎么辦?”
金盞打了個呵欠?!皼]戶口,上不了學(xué)。過半年再說吧?!边@加深了我的懷疑,也許鼠尾草根本不是她親生的孩子。
想到再過半年,她可能帶著鼠尾草,真的從這房間消失了,我心如刀絞,難過得說不出話來。而令我羞愧的是,金盞的任性和虐待卻激發(fā)出我更強(qiáng)烈的情欲。我們越是爭執(zhí),我越是在床上離不開她??晌以絹碓絽拹核拿苤刂亍m然受過高等教育,侃侃而談,對待女兒卻比一個最無知的農(nóng)婦還要愚昧;她說除了搖滾樂一概不聽,最喜歡的歌曲卻是《斯卡保羅集市》。因此她那本搖滾樂的書到現(xiàn)在也沒能出版,我就不懷疑了。她總說她事業(yè)未成,為此十分焦慮,繼而不斷地抱怨是鼠尾草拖累了她,可她的事業(yè)到底是什么,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
我認(rèn)為,她只是因為感到在時間上落后于別人而焦慮。這讓她的神經(jīng)出了問題。想到她像我一樣,也是個有病的人,我突然感到非??謶?。
有一天,我開了門,走進(jìn)她的房間。她正興致勃勃地舉著鐵絲衣架。鼠尾草站在一個小凳上,踮著腳尖,背靠立柜,兩只耳朵用膠帶紙貼在立柜門上。金盞說:“讓你不聽話!甭管我怎么打,你都不準(zhǔn)動,我跟你說過沒有?你要是敢動,讓膠帶掉下來,我就用木棍抽你。”這么說著,衣架抽下去,發(fā)出風(fēng)聲。鼠尾草被抽得一哆嗦,但是兩只小手死死摳著柜門一動不動,兩條小腿飛快地平衡著自己,不讓耳朵上的膠帶拽掉。她那雙黑眼睛睜得大大的,恐懼地盯著金盞。我喊了一聲,沖上去,把鼠尾草抱下來,撕掉粘在她耳朵上的膠帶紙。我抱著鼠尾草,拿后背沖著金盞,我喊道:“你他媽有病吧?”
鼠尾草從我懷里瘋狂地扭動下去,跑到金盞身邊,小手拽住她的大裙子,警惕地看著我。
金盞輕蔑地、得意洋洋地看著我,她沒有抓鐵絲衣架的那只手按著鼠尾草的頭頂。
“你要再這么打她,我就不來了。”我說。
“滾吧你?!苯鸨K說,她的眼睛里沒有一絲感情,只有驕傲,“我們娘兒倆用不著你?!?/p>
鼠尾草緊緊拽著金盞的裙子,把整個身體都貼上去,小臉露出鄙夷的神色,沖我壞笑著。
再站著不走,我相信這小東西會沖我吐口水。真像柳樹蔭里那種拖著黃鼻涕般黏液的肉蟲子,體側(cè)有毒毛,后背有肉犄角。我身上開始發(fā)冷,那種生病的令人恐懼的預(yù)感又來了。我趕緊走了。
走到樓下,我才注意到手里拿著帶給鼠尾草的巧克力豆。這東西像包裹了一層滋生著細(xì)菌的黏液。我把巧克力豆扔進(jìn)垃圾箱。把金盞給的鑰匙也扔進(jìn)去。
我又犯病了。雖然暖氣正常,我也得穿著軍大衣坐在桌前,否則會不停地懷疑自己要生病,什么也干不了。就這樣一連五天。出了汗就去洗澡,一天洗六次澡。
可以肯定的是,我無法享受現(xiàn)在。如果沒有金盞,我只是為了將來的健康活著。而每每想到過去,我總是想痛哭一場。
我知道金盞的微博和微信,可我就是不看。那小屏幕里的她的精神世界,對現(xiàn)在的我,是那么虛偽、偽善、狹隘、無情。我苦苦地等待著金盞來敲門。然而她沒有來。我認(rèn)為,金盞完全可以出手,把我從無法采取行動的處境拯救出去,把我從這死一般的循環(huán)中拯救出去。我恨這種處境,因而更加恨不采取行動的她。我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防止生病和仇恨。
我沒想到鼠尾草來了。隔著防盜門上半截的紗窗,我都沒看見她。我聽見那個鈍鈍的聲音慢慢地說:“你回來吧?!睆姆辣I門的下半截發(fā)出來。
我往下看。又看到紫紅色圍巾包著的大頭,費力地仰起來,通過圍巾的縫隙看著我。那雙黑黑的、黑瑪瑙般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我媽媽很可憐。她沒有媽媽?!彼f,“你能回來嗎?”
我難過極了。開了門。她顯然是走過來的,寒氣從她的滑雪服里透出來。我想抱抱她。她躲開了。我給她沖了杯熱巧克力。她背著小手,頂著一圈圈包成粽子般的大圍巾,在我家的各個屋里巡視。
我端著巧克力跟在她后面。等她看夠了,轉(zhuǎn)過來費力地仰起大頭看著我。
“把那杯子放下?!彼窭夏棠贪忝畹?,“咱們走吧?!?/p>
我騎車朝西河沿飛馳而去,我能感到鼠尾草的小手緊緊抓著我的羽絨服,像只趴在我腰上的小猴子。風(fēng)撼動著楊樹光禿禿的樹冠。我把一只手伸到后面護(hù)住她,怕她被一股風(fēng)吹沒影了。
等我再走進(jìn)金盞房間,隔著門就能聽見一個女人在哭,又像呻吟,像一個無法忍受傷痛的病人。我和鼠尾草對視了一眼。她嚴(yán)厲地看了看我,轉(zhuǎn)身走了。我開門走進(jìn)去,在身后關(guān)上了門。
床上像個垃圾堆,有衣物、鞋、胸罩、泡著方便面的盆子、開了封的松餅、發(fā)霉的蛋糕。金盞靠墻躺著,背沖著門,身穿外出的衣服,棋盤花紋的毛衣揉得不像樣。我走過去,把那些垃圾清理到塑料袋里。我這么做的時候,她還在哭。我拿衛(wèi)生紙擦干凈手,這才爬上床,把她抱進(jìn)懷里。我隔著衣服吻她弓起的敏感的后背,吻她纖細(xì)的有絨毛的脖子,吻她稀疏的亂蓬蓬的頭發(fā)。她隔著褲襪用腳趾掐我的手臂。
我像往常那樣,在四點半準(zhǔn)時離開。我打開門,看見鼠尾草抱著腦袋蹲在樓道里,她在給自己講故事,講不了一會兒,她就挪動一下雙腳,吸吸鼻子。樓道里有些昏暗和模糊,陰森森的,在拐角的陰影里,有個穿著深色皮衣的人向我轉(zhuǎn)過身來,迎著我走近了,怨毒地看著我。
我?guī)缀醢c倒在地,話也不會說了。
她兇狠地向我撲過來。我看到她的臉臊得通紅,她的嘴唇哆嗦著,眼睛里滿是淚水,眼神是委屈、埋怨、痛心,還有心疼。然而她并沒有打我。她一把扯住我羽絨服的袖子,就往里走。
鼠尾草抱住她的腿。陳水香像被一條毒蜈蚣爬到了身上,她嚇壞了似的張開嘴,齜著牙,整個人都像痙攣了,手腳僵硬,像個偏癱病人,直僵僵地踢腿,甩胳膊,扒拉,撕扯鼠尾草的滑雪服,完全不知道該拿這么小的一個小小孩怎么辦了。她響亮地扇了鼠尾草一個耳光。
鼠尾草仰面朝天摔在地上。血像條紅色的毛毛蟲,慢慢從她扁扁的鼻子里流出來。鼠尾草欠起上半身,看著我,她黃瘦的臉呆呆的,帶著令我難以忍受的安靜。
陳水香開始抽泣,她看著鼠尾草,好像猶豫是不是該把鼠尾草扶起來。她轉(zhuǎn)身扯住我的袖子,進(jìn)了屋,惡狠狠地看了一眼鼠尾草睡覺的沙發(fā),又往臥室走。
我們一塊穿過那扇門,她保持著超出我半步的,向前傾斜的姿勢,揪扯著我回到那張銷魂的大床跟前。
金盞在床上欠起上半身,她薄薄的嘴唇張成一個黑洞,那雙大得驚人的眼睛變得更大了,幾乎占了半張臉,她赤裸的身體從被頭露出那對一邊有痣的瘦乳房。她這么欠著身,乳房反倒好看了。
我感到一陣震動沿著我媽媽的手臂傳到我身上。我媽媽哭得渾身顫抖。她吸氣三次,喉嚨里發(fā)出可怕的嘯鳴,才能開口說話?!澳悴皇腔貋碚夷銉鹤訂幔俊彼滤懒o我的袖子,“這就是你的兒子!”
“陳水香,我跟你說,馬八缸說他最受不了的就是你這點,張嘴就撒謊,演技派!”
我媽媽攥起拳頭哆嗦,緊緊咬著牙,斜眼瞪著金盞,臉都白了。
“媽,你胡說什么呢?你氣瘋了吧?我怎么會是她的兒子呢?”我不高興地對她說。
一瞬間,她的淚水涌出來,她的五官仿佛都被這淚水融化了。她痙攣般搖晃我的胳膊。溫?zé)岬难蹨I甩在我的手背上。她的五官扭到了一塊,可怖極了?!拔业耐尥匏懒?。我的娃娃死了。我躺在產(chǎn)床上,都不知道我男人在哪。聽見人說,胎心沒了,胎心聽不見了。我好心好意讓你住在我們家呀!我在產(chǎn)床上問,老天爺,你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我呀?你自己的孩子不要了,我當(dāng)兒子養(yǎng)。我起早貪黑,辛辛苦苦養(yǎng)了十六年呀,你回來一句話就想把他要走。你為你兒子做了什么?你為你兒子做過什么?你就知道自己快活,張開了×等人往里填?,F(xiàn)在我告訴你了,這就是你的兒子,這就是你的報應(yīng)呀。我的兒子呀。我的兒呀。我的血。我的肉。我的糧食。我的念想。就被你這么個不要臉的女人毀了。你好好看看吧,看看呀,這就是你兒子!這下你放心了?這就是你兒子?!彼龔澲骋藏E下去,用兩只手遮住臉嚎哭,摸索著往外走。
我趕忙去扶她。她顯然被我氣瘋了。她躲避我,不讓我碰她。我媽媽不要我了。我剛想到這里,就哭了。失去了全部的力氣。我再也走不動了,沒辦法跟隨她,挽留她。我的媽媽像個正在醒來的夢一般從我眼前消失了。
“不可能,”金盞冷冷地說,“年齡不對的。他比我兒子大。”她在被子下面蜷起腿。她沖我笑了笑,笑容比床腿還要干巴,欠著身子朝門外喊:“水香,你回來。你回來嘛。喂,你把你兒子領(lǐng)走呀。你別騙人了。”
鼠尾草慢慢地走進(jìn)來?!澳巧蹬淖吡??!彼f。她的鼻孔里插了一捻衛(wèi)生紙。
金盞指著鼠尾草,笑得讓那床粉緞面的被子波浪般抖顫,她像躲藏在波浪下面?!吧得眱??!彼浘d綿地趴在被子上笑。她的蝴蝶骨顫抖著像一對拍擊的翅膀,好看極了。
我不知道有什么值得笑。我和鼠尾草站在那兒,看著她笑夠了。
“你回去吧?!苯鸨K說,“她氣糊涂了。乖,她不會把你怎么樣的。她從小就這德性,撒謊精。”
晚飯跟平時一樣,只是我們一家三口都沉默著,甚至都變得很客氣。夾菜的時候我們會留意別人的意圖,讓別人先來。飯菜的味道中摻入了和諧的渴望,變得不再那么純粹了。肉勾雞依舊好吃。依照默契,雞腿我吃,雞翅膀我媽媽吃,雞頭雞脖子雞爪子雞屁股我爸爸吃。我們每人面前都出現(xiàn)了骨頭堆。我爸爸的那一小堆骨頭最干凈,每塊骨頭都很完整、清晰,不帶一絲肉,白慘慘的簡直像骨骼標(biāo)本。我們都陰沉著臉,盡量避免目光接觸。就像參加我爺爺葬禮時大家做的一樣,大家都避免目光接觸,害怕暴露自己感情中深藏的秘密。
吃完飯,我們各自回到自己的屋里。我沒有聽見我父母的房間像往常那樣傳出電視的聲音。
我琢磨著,這一周就不去找金盞了。等我媽媽消了氣,我再去西河沿找她。我決定復(fù)學(xué)。我都想好了,可以逃課去找她,這樣誰也拿我沒辦法。與愛情相比,得病的恐懼算什么呢?我覺得病全好了。
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健康過。
九點過一點,有人敲門。我聽見陳水香去開門。“這么晚了,你找誰呀?”她和氣地問。
我聽見一個鈍鈍的聲音,慢慢地說:“我媽媽死了?!?/p>
“瞎說呢吧。這孩子。聽你媽媽的話。趕緊回去吧?!?/p>
“我媽媽把自己掛在窗戶上,脖子這么勒著繩子。”她好像哭了,“警察已經(jīng)把她裝進(jìn)袋子里,收走了?!?/p>
有很長時間,誰也沒有說話。也沒有什么人走動。我走到門邊,不敢出去,不敢面對她們。有一股冷風(fēng)從我房門的縫里鉆進(jìn)來。有人在抽泣。
陳水香帶著哭腔說:“阿姨知道了。你回去吧。阿姨帶你下去打個車,送你回去,好不好?”
吸鼻子的聲音?!拔襾硗侗嘉腋绺?。”
“這兒沒有你哥哥呀?!?/p>
“我來投奔我哥哥?!边@個聲音安靜、頑固、遲鈍,說得慢慢的,給人深不可測的感覺。
我聽見關(guān)門的聲音。陳水香走回來。馬八缸低聲說:“怎么樣?走了沒有?”陳水香低聲訓(xùn)斥道:“一邊兒去?!彼麄兊呐P室門關(guān)上了。
我盯著我這扇緊閉的門。
就是說,死了的是我,現(xiàn)在站在門背后的是活下來的那個。這個念頭像受驚的馬在我的腦海里奔跑。
我聽見臥室門又開了,陳水香走出來,走到門口,開了門。
“你怎么還不走?”
“我要投奔我哥哥。”
門又關(guān)上了。陳水香在屋里走動。有好幾次,她走近了我的屋門。我連忙坐回椅子,戴上耳機(jī),假裝什么都沒聽到。
終于門又開了。我的心怦怦直跳。
“這點錢,給你,你拿著,走吧。回去吧,找你的親戚去。”
“拿著呀???,三百塊錢,聽話,啊,拿上?!?/p>
門砰地被關(guān)上,上了鎖,接著木門也重重地關(guān)上,同樣上了鎖。我聽見陳水香急匆匆地回了臥室。
我坐在我的椅子上無聲地痛哭。我想著我的媽媽陳水香,我想走到對門去看看她,摟著她的膝蓋,跪在她面前,叫她媽媽。這個稱呼我覺得好像怎么都叫不夠似的。那時我本該這樣做的,那樣一切都不會發(fā)生了。
我打開房門??蛷d的燈已經(jīng)關(guān)掉了,黑黢黢的。我父母臥室的門縫里也不見透出光來。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這個家里少了點什么東西。比平時冷。
我穿好外套,換了棉靴。我輕輕打開木門、防盜門。盡管我很注意,開鎖時還是發(fā)出了很大的聲音。我?guī)缀蹩梢钥隙ㄋ麄兟牭搅宋业膭屿o。然而屋里依舊靜悄悄的。
我從外面關(guān)好兩道門。我看見三百塊錢掉在我家門前。我拾起來,沖下樓。騎車往西河沿去,一路緊張地四下張望。都這個時間了,路上幾乎沒有人。除非她藏到了樹的后面,否則我絕不會看不見她。
路變長了。出現(xiàn)了許多我雖然見過卻從不知道的東西:一個白底紅字的小燈箱,一個花花綠綠的招牌,一扇樹影中的門。路燈時有時無。月亮完全沒有惡意,只是冷漠。風(fēng)撼動著楊樹光禿禿的樹冠。
直到我進(jìn)入那個熟悉的小區(qū),我都沒有看見她。這時我開始發(fā)抖,有一種癢的感覺從腿后窩竄到凍僵的腰背。我?guī)缀醪桓抑币曃颐媲斑@棟單元樓。那個黑黢黢的樓道,像個無底洞,敞開在我的面前,一點聲音都沒有??晌疫€是進(jìn)去了。我聞到一股腐爛的味道,像老年人的嘴。
我不停地想,金盞被裝進(jìn)帶拉鏈的黃色大塑料袋里,沿著這樓梯拖下去,她的后腦勺一次又一次地撞擊著水泥的臺階。我扶著樓梯扶手,一邊低低地哭泣,一邊往上走。我在心里念著:“鼠尾草。鼠尾草?!边@樣我就沒那么害怕了。
我敲門。沒有人開門。我敲了好幾次。我真的害怕了。我去敲鄰居的門。鄰居不愿給我開門。我大聲問:“麻煩問下您,這家的小姑娘回家沒有?”
“不知道?!?/p>
我再問,就沒有人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