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寬
居長龍從后廚端出一碗親手做的陽春面,分量不大,盛放在白色瓷碗中,遠(yuǎn)遠(yuǎn)就聞到一股香味,依稀可以見到蝦子,用的是蝦子醬油,撒了一點(diǎn)蔥花,做的時候少不了放一點(diǎn)豬油。我吃了一口,有點(diǎn)呆,這幾天在揚(yáng)州,遍訪高廚,幾乎每頓飯都會有一小碗陽春面,這無疑是最好吃的一碗:香氣四溢,面條筋道爽滑,香味隱藏在面條與面條的縫隙中,蝦子沾惹味蕾,醬油鼓動豬油,不是陽光燦爛的耀眼,而是下午四五點(diǎn)鐘了,夕光暖暖地灑在揚(yáng)州運(yùn)河上,古渡口似乎無人,小船停下來,船舷上停著一只白色的小鳥,正在打著盹。
居長龍73歲,精瘦,1988年去了日本,在東京銀座的一家中餐廳里當(dāng)廚師長,做淮揚(yáng)菜,在日本的繁華與靜寂間穿行了20多年。2012年熱播的美食紀(jì)錄片《舌尖上的中國》里那位葉落歸根的淮揚(yáng)菜廚師就是他。我猶記得他切文思豆腐,豆腐千絲萬縷散在清水中的畫面。在2013年的春天,他在揚(yáng)州古城里尋了一個民國時期的宅院,修整好了,繼續(xù)做淮揚(yáng)菜。我去的時候還沒有正式營業(yè),正在裝修的尾期。五進(jìn)的院子,白墻灰瓦,有一方水池,以后估計(jì)會放入一些錦鯉。春天的繁花已經(jīng)開在太湖石旁邊,開得靜寂。
食物是有年齡感的,猶如老人臉上的皺紋。
這碗面與我之前吃過的面,從原料到調(diào)料區(qū)別都不大,味道卻不同。如果那幾碗面不過是后廚的年輕后生們隨意摘下來的樹葉,那么這碗面就是居長龍用一雙老手開就的一朵小花。不是怒放,而是半開的,香氣從旁邊羞澀地泄露。
吃花樣繁復(fù)的創(chuàng)新菜,我愿意找年輕的廚師,他們眼界開闊,思維靈敏,懂得變通,能從日本料理、西餐之中吸收流行元素:有人用分子美食,他也能為我所用;有人在里面加了鱘魚子醬,他也能巧妙化之。老廚師往往守舊,擺盤的時候習(xí)慣性地擺朵俗花,為了以示隆重還會費(fèi)幾個小時的時間雕刻個冷拼。
要是想吃一碗面,我愿意吃老廚師做的。從學(xué)徒開始,他和這碗面打了幾十年的交道,老夫老妻,激情都消退了,有種“與子偕老”的契闊之感。熟能生巧,一輩子做過幾萬碗面,靈魂卻是個摸不著的玩意兒,它可能會在他做完人生第34273碗面之后,躲在過道里抽一根煙的工夫,來到老廚師的手上,并且經(jīng)久不散。這是手工的秘密,也是手藝的黃昏,無法表述清楚,但會在吃的空當(dāng)里,顯身。
在我少年時居住的縣城里,有一條街叫古街,周圍環(huán)境狹仄,90年代是錄像廳一條街。眾多錄像廳的縫隙里有一家小館,父子倆開的,做羊蝎子和打鹵面。去得多了,我能吃出父子兩人做的打鹵面的區(qū)別,卻又說不明白,只隱隱地覺得父親做的要比兒子做的好吃。后來熟了,就會點(diǎn)名說要吃父親做的。
以前在南來順有個打燒餅的老爺子,從上世紀(jì)40年代就開始做燒餅,做了一輩子?,F(xiàn)在如果還活著的話,已經(jīng)90多歲了。他年近九旬的時候還能做燒餅。我看過他做燒餅,一根搟面杖也能玩出許多花樣,邊做邊“打花杖”,在案板上敲出有節(jié)奏的鼓點(diǎn)。燒餅是個小玩意,一個做了70年燒餅的老爺子做出來的燒餅,仿佛是從他身上長出來的。
在龍?zhí)逗珗@東門有一家餐廳叫萬柳閣,這里最吸引我的不是大菜,而是簡單的油條。油條蓬松酥軟,放到第二天還是挺的。他家?guī)煾底隽私?0年的油條,并且只做油條。要是給他配條廣告語,就是“專注油條技藝30年”,后面還得寫上一行英文:“since 1985”。
我沒有吃過日本壽司之神小野二郎的握壽司,但是能想象其中的氣韻與篤定。他做了50多年的握壽司,并且只做握壽司。我吃過另外一個老人做的面,不是在揚(yáng)州,是在浙江衢州,具體說是浙江衢州常山縣球川鎮(zhèn)竹林村,面匠徐長生的家里。他從小就做貢面。做面極累,每天凌晨3點(diǎn)就開始和面,盤條,拉條,放在戶外晾曬。他用自己做的面,下鍋,加了豬油、醬油、蔥花、辣椒面。我站在冬天的庭院里,看著斑駁的木門,老面匠把一碗面遞到我手上,我吃的時候有一種莫名的感動。
這種感動與吃居長龍做的這碗陽春面的感動類似。只是在夕光中,太陽溫和照耀,停在船舷的那只白鳥,慢慢睜開了眼睛,嗖的一聲,飛到遠(yuǎn)處,越飛越遠(yuǎn),直到成為天邊一點(di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