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城記·納垢

他慢騰騰的，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死氣，如提線木偶般毫無生氣。

揚州人有兩大享受：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水包皮指的就是泡澡，揚州遍地都有澡堂。我前年就在澡堂做過工。那是家小澡堂，無論是誰，花個十幾塊錢都可以把自己泡到渾身發(fā)白。透過氤氳的霧氣，你能看見一條條死魚般發(fā)白的人躺倒在渾濁的水里一動不動。

這樣的廉價澡堂就是活兒多，到了深夜才能休息，我常常是衣服也不脫倒頭就睡。另一個人就不同了，他叫許游，五短身材，一臉橫肉，自小在揚州長大，也愛泡澡。收工時，一大缸子水還熱著，只是渾濁得像一鍋腐敗的肉湯。只有許游不怕臟敢下水泡半個小時。他起來后打掃下池子，再用清水將身子一沖，才上床睡。

既然沒造成什么影響，老板對他的行為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入秋的那天晚上，我同許游喝了二兩燒酒，他醉得滿臉通紅卻還是堅持泡澡，我便一個人先去睡了。我們睡覺的地方就在澡堂樓梯下面。半夢半醒間，我聽到有細碎的聲音，就像蛀蟲啃食木板。酒醉的后遺癥正泛上來，我胸口悶得難受，掙扎半天才清醒過來。

我一翻身就發(fā)現(xiàn)許游的床還是空的！不安掠過心頭，我忙起身去找他。

我在水池里找到了快被泡爛了的許游?？磥硭跓崴途凭碾p重作用下暈了過去，一直在水里待了幾個小時。許游并無大礙，躺了躺便又回澡堂干活了。

可我卻隱約覺得他有些不對勁，許游再也沒有在我們面前吃過東西，他的動作也越來越遲緩，而且他泡澡的時間越來越長。我想起留守在老家不能出來打工的老人，許游像極了他們。他慢騰騰的，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死氣，如提線木偶般毫無生氣。我和他說話也要多說幾遍，他才能反應過來。

老板已經(jīng)再三告誡過許游，如果他再這樣消極怠工，就炒了他。

夜像座大山壓在每個人心頭上，由于白日的勞累，我早就睡死了。在睡夢中，我模糊感覺到灼熱的氣息不停地噴在臉上，帶著惡心的腥臭。我一睜眼看見許游就趴在我身上，他油膩丑陋的大臉就在我眼前。我像是被魘住了一動也不能動，仿佛無數(shù)的細針刺入毛孔般惡寒。

許游無神的眼睛怔怔地看著我，他伸出舌頭舔了我的頭發(fā)一下，像是嘗到了什么不能吃的東西，他立刻就爬走了。

夢游！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許游夢游了。他舔完我后回到床上很快打起了呼嚕。見他不是故意的，我也就把這件事壓在心底沒說。

但許游的狀態(tài)越來越差，我想拉著他去醫(yī)院檢查一下。老板以工作繁重為由不讓我們請假，許游心疼錢也不想去醫(yī)院，我也只能作罷。

我擔心許游，便找了個時間約他出去吃頓宵夜。飯桌上，他一筷未動。

“你是不是不給我面子！”我說了句狠話。許游這才勉強吃了幾口，但很快就借口上廁所離席了，我悄悄跟在他身后進了廁所。隔間里傳出了可怕的嘔吐聲。在許游出來前，我就回到了座位上，心想著要解開許游身上的謎團。

那餐飯我們吃得很不開心，許游嘴角掛著些污物，我還能聞到一股若有似無的臭味。

我問：“吃得好嗎？”

許游木木地回答說：“吃得好?！?/p>

但他都沒吃多少，吃下去的八成也都吐光了。我又偷偷折回了飯店廁所，那個隔間還沒有被人使用過，里面還殘留著一些許游留下的東西，嘔吐物中混著一粒粒的黑點，帶著驚人的惡臭。

這之后，來泡澡的人越來越多。老板對我們的剝削也嚴重到令人發(fā)指。每晚，我衣服都來不及脫就倒頭睡著了，許游也沒有了夢游的力氣。

那天，澡堂工作格外得少，我早早上床休息了，許游照樣去泡澡。同許游落水的那個晚上一樣，我又被那聲音吵醒，似乎真的有什么東西在外面爬行。已是凌晨兩點，許游的床上空空如也。我忐忑地往池子邊走去，然后看到了我一生都不會忘的場景。

水池的瓷磚光潔如新！許游跪在池底張大了嘴用舌頭清理污垢，他的雙手抓起四落在池底的污垢和毛發(fā)拼命將它們?nèi)M嘴里……那些令人作嘔的污物就這樣被許游吃進了肚子里。

我轉(zhuǎn)過身，惡心得把肚子里的東西都吐了出來，稍能發(fā)出聲來，我便朝許游喊道：“別吃了?！?/p>

許游轉(zhuǎn)過頭呆呆地看著我，他的眼神同夢游時一樣無神。我見叫不住他，就跳下池子去拉他。他的力氣變得出奇的大，我拉不動。巨大的響聲吵醒了睡在樓上的老板。

“你們在干什么？”老板打開了電燈。

在燈光亮起的那一刻，我看到一團細小黑色的東西躥入了下水道。

“快點幫忙，許游他好像瘋了！”我向老板求助道，老板像是嚇壞了一般蹲在角落里。

“快點！”我再次催促道。

老板搖搖頭：“不，我不敢。有它們，我才能賺錢，我不能……”

“不能什么？是因為那些惡心的小東西？”我一邊拉住許游一邊質(zhì)問老板，“你看看許游這個樣子，他再這樣下去真的會死的！”

在人命面前，他看起來有點動搖。

我又加了把火：“你知道那些是什么，你也知道許游到底怎么了！如果你不救他，我就砸了這兒，再把死過人的事傳出去，看你還怎么做生意！”

老板的臉一陣紅一陣綠，最后他嘆了口氣：“用繩子綁著他，我去拿東西?！?/p>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綁住了許游，而老板提著洗滌劑和水管回來了。他把許游剝光，在他身上涂滿了洗滌劑，接下來的一幕又讓我目瞪口呆。老板往許游身上沖了大量的清水。清水碰到許游就化作了污水。我從未見過那樣臟的水，看上去并不臟的許游洗過的水是帶著惡臭的，幾乎是純黑的，有股腐臭味。臟東西越洗越多，不停地從他的皮膚底下冒出來。

許游痛苦得嘶吼，不斷地掙扎著。他的五官全都糾結(jié)在了一塊，似乎五臟六腑都在顫抖。

我和老板捂著鼻子足足沖了許游六個小時，他都被我們洗得脫了層皮，洗過的水才變清。接下來我們又用了土法洗胃，給許游不停地灌水，再催吐。用掉了兩桶純凈水，我們才讓許游吐干凈。

這過程中，許游一直是渾渾噩噩的狀態(tài)。我們幫他洗完了胃，他已經(jīng)睡死過去了。

“那是什么東西？”我問道。

老板苦笑道：“沒想到你也能看到它們，它們就是‘納垢，污穢的一種。”

人是萬物之靈，依附人類而生的生物不知有多少。泡澡時，人全身毛孔舒暢地打開，無論是污垢還是心中不安的情緒都洗滌一清。從人類污物里凝聚邪念出來的東西就是“納垢”，它們就以污垢為食，這樣的東西群居在骯臟的下水道里。等到半夜，它們就會出來進食。

這些東西待在下水道會引出人體內(nèi)的污垢，在這方面它們也許是“益蟲”。老板對這些東西不聞不問。就像火鍋店會把已經(jīng)用過的火鍋湯保留下來做“老湯”一樣，某些快餐店會在自家的醬汁里加大麻，這都是為了生意興隆做的下濫事。

我問道：“為什么它們會進到許游的身體里？”

老板點了一支煙慢慢地說：“也許是這些東西見到池子里的許游，就把他的身體當巢穴了吧。畢竟人體內(nèi)的臟東西也不少，而狹小溫熱的腸道很適合它們生存。無論怎樣，許游是沒事了，可……”

老板沒說下去，我已經(jīng)知道他的意思了?！凹{垢”本質(zhì)就是臟東西，我們這樣拼命地清潔會殺死它們，下水道那些“納垢”就算沒死也逃了，他的生意可能做不下去了。

許游恢復了正常，但這件事給他留下了不小的陰影。吃別人的污垢和掉落的毛發(fā)不是什么好回憶，沒幾天，他就辭職走了。

澡堂的生意越來越差，顧客都說原來那種身上臟污一洗而空的舒暢感沒有了，無論怎么泡都不爽。我當然知道原因，“納垢”消失了，沒有東西吸收污物了，顧客自然就沒有那種感覺了。

老板在那件事后一直對我不錯，后來還給我加了幾次工資。我知道他是在封我的口。澡堂的客人越來越少，我也不想再待下去了，總覺得黑乎乎的下水道口會有什么東西跑出來往我嘴里鉆。

我托老鄉(xiāng)找了份新工作后立刻就離開了澡堂。我老實地告訴老板，我會把他在澡堂里養(yǎng)“納垢”的事爛在肚子，我只是再也不想見到那么惡心的東西而已。

我繼續(xù)在天南海北游蕩打工，這件事給我留下的只有痛苦，我再也不敢去公共浴室洗澡了。我怕會在那里沾染上了“不好的東西”。我甚至不敢泡澡，就算是冬天，我也只用熱水沖澡，絕不泡澡。

三年后，我輾轉(zhuǎn)到了廣西。誰知竟然在街上遇到了許游。許游西裝筆挺，看來是當了大老板。他拉住我一定要請我吃頓飯，我不好推辭便和他去了。席間，我們談起舊事不勝唏噓。但我注意到他只是喝了幾杯酒，菜卻沒吃多少。我問他為什么不吃菜，他淡淡地說之前已經(jīng)吃過一餐了。

飯后，我悄悄調(diào)查了下他。許游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當?shù)刈畲笙丛〕堑睦习辶?，去過的客人對那里都贊不絕口，說泡在水里渾身的污垢像是被吸出來一樣。許游對外的解釋是他在水里放了祖?zhèn)鞯闹胁菟帯?/p>

哼，他要是有祖?zhèn)髅胤骄筒粫臀乙黄鸫蚬ち恕?/p>

洗浴城的工作人員對他們的這位老板也頗有意見，他的行為也太古怪了。每晚一到十一點就必須清場關(guān)門，除了他以外，一個人也不許待在洗浴城里。每臨近夜晚，他就會顯得很遲鈍。聽說有員工忘帶手機偷回去過，他看到了在水池里如僵尸般游蕩的許游。當然我無法求證，因為那個員工早就被許游趕走了。

看門的老大爺還告訴我，他有時值夜班的時候會聽到奇怪的聲音，就像一群昆蟲集群在啃食什么。

我想也許那天晚上我們并沒有洗干凈許游。剩下的“納垢”一直蟄伏在許游體內(nèi)，它們或許和許游達成了某種協(xié)議。許游獲得了金錢，而它們得到了一個不愁吃喝的家。

當天，我乘上火車又一次逃走了。我并不是潔癖，只是覺得出賣自己的身體藏污納垢實在可怕。

創(chuàng)作談：

隆小芥：看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覺得眼前一亮，好像是小芥跟著小芥去旅游一樣，只不過口味有點兒重。

擬南芥：哈哈，其實，我覺得一城一地，都有自己的特征，正是這些特征讓這個世界不單調(diào)。作為懸疑作者，我所做的就是在這些地方挖掘、捏造各種懸疑故事，讓人在領(lǐng)略各地風俗風光的同時也感到些許恐怖和不安。

隆小芥：希望大家也和我一樣喜歡這個故事吧！小芥芥你有什么想說的？

擬南芥：打個廣告吧，歡迎大家關(guān)注我的微博@擬南芥_。我希望你們能將自己城市的隱秘傳統(tǒng)私信給我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