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曉蕊
母親年輕的時候,臉龐秀美,長辮粗黑,像一朵嬌艷的山茶花。不斷有人上門提親,都打動不了她的心,直到后來遇到父親。
父親是一名軍人,隨部隊常年駐守海島。有一次他回鄉(xiāng)探親,奶奶托媒人從中說合,領(lǐng)著母親來家里相親。眼界極高的母親見到父親的那一刻,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后來聽母親說,她之所以看上父親,是被他眉宇間的英氣打動,那是軍人特有的氣質(zhì)。父親曾對母親說:“當(dāng)軍嫂不容易,你要想好,跟著我會吃苦的?!蹦赣H紅著臉輕輕地點頭。
兩年后,父親騎自行車迎娶母親,母親穿著大紅的衣裙,穩(wěn)穩(wěn)地坐在車后。夏日的微風(fēng)如香醇的老酒,熏得空曠的田野都醉了,母親攬著父親的腰,露出蜜一般的笑容。婚后,我和弟弟相繼出生。家有年事已高的老人,又拖著兩個年幼的孩子,生活的重負落到母親肩頭。母親總是很忙,家里的活和地里的活,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偶有部隊來的書信,母親讀了又讀,眼里泛起亮亮的光。母親在如豆的燈光下,給千里之外的父親回信,結(jié)尾注上8個字:“家中甚好,不要掛念?!?/p>
那是20世紀(jì)70年代末,日子其實并不好過。有一年初春,我患上嚴(yán)重的腿疾,整日啼哭不止,母親背著我四處求醫(yī)。家里連飯都吃不飽,哪有錢瞧病,母親求了又求,跪倒在冰冷的地面,大夫才同意診治。親戚勸母親:“拍個電報,讓孩子父親回來一趟。”母親輕輕地搖頭,說:“部隊訓(xùn)練很緊張,他回來一趟不容易?!?/p>
“世上還是好人多。大夫聽說我是軍嫂,不僅治好了孩子的病,還減免了醫(yī)療費?!卑肽旰?,母親帶著我們隨軍來到部隊,第一次提及此事,父親眼前罩上一層薄霧。
到部隊大院后,父親每天早出晚歸,無暇照顧家里。母親白天去山上砸石子,晚上倚在床頭繡花,掙些錢補貼家用。日復(fù)一日的操勞,讓母親的腰桿不再挺直,細細的褶皺爬上了眼角。可是母親極少抱怨,每當(dāng)父親回到家,母親趿著鞋跑去開門,然后端上熱騰騰的飯菜。
父親是心疼母親的,記得有一次,父親進家,把母親喊到跟前,掏出幾塊水果糖。這是部隊聯(lián)歡時,別人送給父親的糖,他不舍得吃,拿回來讓母親嘗嘗。父親剝開彩色的糖衣,捏起糖塊放進母親嘴里,動作溫和而輕柔,母親忍不住眼角泛潮。愛情如糖,這一點點甜在她心里慢慢化開,多年的勞碌、委屈、寂寞、隱忍都變得微小,不值一提。
母親已不再年輕,一輩子不服輸?shù)乃?,開始跟疾病抗?fàn)?。她自嘲地說:“日子好起來了,身體卻不爭氣?!彼厝赵G言的父親,變得絮叨起來。出去半日,不停地往家打電話,一會問中午吃什么飯,一會問母親在忙什么。母親說:“我沒事,你別總惦著。”撂下電話,繼續(xù)忙碌。她知道,父親在用一個個美麗的借口,打探她的身體是否不適。多年來的相濡以沫,使他的心里裝著她,放不下她。
飯后,母親泡了一杯清茶,遞到父親面前,兩人坐在那里閑聊。父親說:“真快?!蹦赣H點頭附和道:“是啊,半輩子就這樣過去了。”“跟著我,讓你受苦了。”“不苦,其實你也不容易?!眱蓚€人不再說話,默默地對視。我在一旁看得眼熱,側(cè)過身去,悄悄地抹淚。
這就是愛,從青絲到白頭。待到容顏老去,愛已被放進記憶的書頁,靜靜地香。
(摘自《中老年時報》)(責(zé)編 ?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