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工
人們越來越認識到,觀察書法史的方式是多種多樣的,書法史的內(nèi)容也是無限豐富的。對書法群體的研究是書法社會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它往往能揭示對書法家個案研究所不能揭示的更具廣泛意義的問題。通常認為,藝術群體應當具有相近的地域、時代、師承、風格、身份、審美趣味等要素中的一項或幾項。它可以是藝術家自發(fā)結成的圈子,也可以是后人給予歸類的。這個概念比藝術流派更大,包容性更強。
我在二00一年提出「七十年代書家」概念時,有朋友說,應該叫「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出生的書家」才意思完整,不致讓人理解為「活躍于七十年代的書家」。我認為不必。「揚州八怪」沒有讓人理解為「八個怪物」,「野獸派」也不見得就是野獸。名字不是定義,它只能包含最簡短、最有特征性的字詞,使人頭腦中產(chǎn)生由A到B的映射關系就夠了,否則既不便記,也不便叫。
以作家生存的時代來命名某個群體的例子很多,如書法史上「宋四家」、畫史上「明四家」、學術史上「乾嘉學派」等。這些群體的時間跨度都是幾十年,其代表人物分屬兩三代人;而像「七十年代書家」這樣,把藝術家按某個具體出生年代一十年一來作細分,從真正意義上的同齡人中選取代表人物向社會推介和研究,是史無前例的工作。「七十年代書家」這個概念具有明確的指向性,沒有其他任何概念會與之混淆。唯一困難的,是必須指出「七十年代書家」的特殊意義是什么——假如說「明四家」代表了明代繪畫的成就和特征,它可以和元代、清代繪畫作類比,那么,「七十年代書家」代表了一九七O至一九七九年間出生書家的成就,它也應當可以細化到與五六十年代以及一九八O年代以后出生的書家作比較。
「七十年代書家提名展」自二00二年至二O一四年的十三年中,先后在蘇州、連云港、大連、天津、衡陽、長汀、蘇州、漳州、棗莊、開平、昆山、南京、樂清、北京舉辦十四次展覽,全國書法界對其十分關注。首次展覽成員十八人,經(jīng)過多次調整和增補,目前成員共三十六人,分布于江蘇、浙江、湖南、福建、廣東、山東、北京、四川等許多省市。在整個策展過程中,最為外界關注的是展覽成員如何進出的機制問題。
在首次展覽籌備階段的二00一年,我作為主要策劃人,設計了展覽的進入程序。首先,通過各省書協(xié)和各省青年書法名家,在全國范圍內(nèi)對七十年代出生、具備中國書協(xié)會員資格的青年書家進行了解,編制了一份一百多人的通訊錄一當時該年齡段的中國書協(xié)會員很少一,然后綜合創(chuàng)作水平和知名度兩項指標,選出其中約四十人作為候選作者。第二步是對候選作者進行投票。投票人分為三類;一類是全國各地六十年代出生的代表性書家約二十人,他們對七十年代書家的接觸和了解應當遠遠超過四五十年代出生的書家;一類是各大書法報刊編輯、書法評論人約二十人,他們因為工作關系對全國的七十年代書家有較多了解;還有一類是被提名的七十年代出生書法作者,他們對同齡人的書法狀況最為熟悉。第三步,統(tǒng)計回收的選票,其中票數(shù)較高的十八人當選,他們成為首屆「七十年代書家提名展」的參加者,每人提供四件作品參展。
由于這個展覽在人員選擇上的成功,它迅速成為「七十年代書家」成就的標桿。在首次展覽的研討會上,華人德先生就提出「你們還可以像滾雪球一樣,把一些好的作者不斷地加進來,讓這個展覽在社會上起到好的帶頭作用」的建議。在隨后的幾年中,不斷有一些在全國大展獲獎的七十年代出生書法作者希望參加進來。經(jīng)過商議,我們確定了新的進入機制,即由已有的參展作者組成「七十年代書家藝術委員會」,新的參加者須經(jīng)藝委會成員提名,然后以集體投票方式差額選舉,且得票應超過三分之二。雖然沒有設定投票的標準,但幾年下來,可以看出藝委會成員對「七十年代書家」代表人物選擇標準的相對一致性。獲得通過的七十年代書家通常具備以下條件:
①對書法篆刻有深入理解,藝術觀念趨于成熟,創(chuàng)作水平、研究能力和文化素質特別突出;
②其在同齡人中的代表性,在全國或本省書法界得到認可;
③在書法界有良好的口碑,樂于參加群體活動。
說到這里,我想借用斯坦利·費什「解釋團體」的概念,來說明為什么要由「七十年代書家提名展」作者構成的「藝委會」來決定誰是下一個參加者。
藝術品的價值是由誰決定的?很多人認為,當然是藝術家,因為他決定了作品的生產(chǎn)。也有人說,是藝術品,因為即便出自同一作者的筆下,「這一件」的意義高于其他,就決定了「這一件」的價值更高。兩種看法都有道理,但都不夠全面。為什么面對同一件作品,有人大加贊賞,有人認為一錢不值?又如,對于俄國畫家列賓的作品,中國讀者最為推崇的是《伏爾加河纖夫》,西方讀者卻未必。這表明對作品價值的解釋,有待不同時代、不同地區(qū)、不同文化背景的接受者的介入,其結果也是有差異的。如果按照斯坦利·費什的看法,文本的意義,是由擁有共同的社會背景和審美習慣的「解釋團體」所創(chuàng)造的。藝術家在創(chuàng)作中,不能不考慮如何使自己的作品被認同的問題。那么,哪些「解釋團體」的看法更為重要呢?通常而言,最能決定藝術家地位的是藝術界、評論界重要人物的看法。
人們在對藝術作品解釋的時候,是依照某種經(jīng)驗作出的。這種經(jīng)驗,來自于他對該藝術體系的認知。作為書法作者,要研究歷代書法傳世與否與價值判斷的規(guī)律,合乎這個規(guī)律,你的作品就能在這個體系中得到認可;否則,你自己再得意,別人再恭維,其意義都是不真實的。
還要指出,藝術家的地位不完全取決于他的藝術水準,在很大程度上,還取決于社會對其藝術的信仰。藝術家在社會取得地位,在藝術界內(nèi)部取得地位,就是這種信仰的「生產(chǎn)」過程。這頗類于常說的「書以人貴」。例如,對趙孟頫的書法,不同時代不同背景的人們有著不同的評價。但無論如何評論其書法或人格,都繞不過一個事實基礎,即趙是他同時代書畫界的核心人物,其歷史影響是巨大的。盡管今天有專家驚嘆元人李倜的書法,認為水準不在趙之下,可是以李倜的影響力,其書法是決無可能與趙孟頫爭輝的。
趙孟煩事例給予我們重要的啟示:藝術家的作品盡管在當時或后來可能被許多人從不同角度進行解讀,但影響它價值的一個重要因素就是該藝術家是否能夠進入同時代藝術家的核心,或是某個藝術流派的核心。這些藝術家的共同體或者說圈子,就是解釋團體。如果是一流的天才的藝術家,其光芒很難被掩蓋,但對于二流藝術家來說,某個圈子或解釋團體的意見就極為重要,甚至是決定性的。如畫史上鄒方魯、顧鶴慶等,假使他們不是曾經(jīng)作為金陵畫派、京江畫派的核心人物存在,他們就會湮沒在一大批相近水平的畫家當中,其作品也很難保存到今天。所以,能夠進入藝術界較為核心的圈子,或者被核心人物認可,是社會對該藝術家「建立信仰」的重要條件。
我們把「七十年代書家藝委會」作為解釋團體,因為他們已經(jīng)是經(jīng)過仔細挑選的「七十年代書家」中的代表人物,具有相似的藝術背景和社會地位。雖然不能說所有優(yōu)秀的「七十年代書家」都在這個「藝委會」之中,它所具有的代表性依然是無可懷疑的。如果將來人們提及「七十年代書家」,一定會首先想到這些「藝委會」成員。盡管他們還年輕,但毫無疑問,獲得他們的接受,就等于取得了同齡書家中的核心地位。這既是一個書法家的圈子,又是一個接受者的圈子,其雙重屬性可能使這些「藝委會」成員的身份更加重要。
「七十年代書家」的特征是什么呢?因為這些書家當時只有三十多歲,他們未來會如何發(fā)展,還不好說。但以他們成長的經(jīng)歷來看,他們與更年長或更年輕的一代確實存在許多不同,這些不同又是與中國社會的變革緊密聯(lián)系的。他們出生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是中國天翻地覆的「文化大革命」的后半段。到他們的入學年齡,學校正常教育已經(jīng)恢復,他們順利進入學校讀書。七十年代生人沒有荒廢童年和青春,這是他們比起五六十年代生人的幸運。他們中考人大學的幸運兒,又在一九九O年代中期完成了學業(yè),沒有像八十年代生人經(jīng)受大學擴招帶來的生源和教學質量下降之弊。應該說,七十年代生人享受了一九八O年代至一九九O年代初計劃體制下的教育福利。
七十年代出生的年輕人學習書法的經(jīng)歷,也是值得注意的。在他們少年時期,八十年代的中國幾乎沒有什么書法培訓班,學書法無門可入,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是由縣、鄉(xiāng)考入大學之后,才開始得到所在學?;蛩诔鞘忻麜业闹更c,系統(tǒng)地學習書法。一九九O年代以后中國美院、中央美院、南京藝術學院等高校招收書法進修生、大專生、研究生課程班,大量的學生正是七十年代出生的書法愛好者。
書法高等教育在一九九O年代的迅速發(fā)展似乎是與七十年代書家的成長同步的。一九七八年開始的書法研究生教育多年進展緩慢,其目的旨在為少數(shù)幾所高校培養(yǎng)有限的書法師資。直到一九九九年中國的大學普遍擴招以后,這一情況大為改觀,招收書法研究生的學校數(shù)量、教授數(shù)量和招生規(guī)模迅速增加,這為七十年代書家提供了新的歷史機遇。因為這時五十年代生人年齡已大,六十年代生人大多沒有考研必須的學歷條件,七十年代生人正當其時,于是一部分人進入碩士、博士學習階段。他們接受了正規(guī)的學術訓練之后,許多人成為書法理論研究領域的重要新生力量。
坦率地講,由于外語水平的限制,許多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優(yōu)秀書法人才無法參加研究生考試的競爭,這是他們比起新中國第一代書法研究生朱關田、王冬齡、陳振濂、王鏞、黃悖等的不幸;但與一九八O年代出生的受到較好英文教育的一代相比,前者的專業(yè)能力遠遠勝出,他們一旦進入碩士、博士行列,在整體實力上顯然更勝一籌。
「七十年代書家」在書法學習方面的優(yōu)勢是明顯的。由于受到較好的書法教育,他們對古代碑帖的熟悉程度和書寫技巧,明顯優(yōu)于他們的師長輩在三十多歲時達到的程度。他們的知識結構和研究能力,也優(yōu)于師長輩當年。在這個基礎上,通過自身的長期努力,他們應當有機會塑造中國書法新的輝煌。劉正成先生在為《七十年代書家作品選集(二)》所作序言中說:
當代書法的整體能力與水準已超過南宋與明初,而接近晚明與北宋。其中的骨干力量,當然就包含這些超群出眾的七十年代書家們。新中國已經(jīng)五十余年了,到一百年的時候,中國書法的「盛唐氣象」與「北宋風流」必然來臨。那個時候,誰是英雄,舍七十年代前后出生的書家而其誰!
然而,「七十年代書家」面臨的困難也很多。朱天曙博士在《群體與共進 對「七十年代書家」的感想》文章中指出,「七十年代書家」需要思考如何突破前人、突破自我,如何應對書法「職業(yè)化」帶來的機遇和挑戰(zhàn)。的確,他們生活在當代中國社會由亂到治的轉型時期,相對于他們的長輩和晚輩,時代給了他們一定的優(yōu)勢。能否利用這些優(yōu)勢,克服社會轉型期的躁動、盲目、無序和虛榮,是這一代書法人必須面對的問題。「七十年代書家」隨著時間的推移,創(chuàng)作水準必然產(chǎn)生分化,有些人越寫越好,而另一些人卻不免落后。書家的代表性如何判定?書風與時代如何結合?我們這個時代的書法審美標準是什么?如何保證自己的創(chuàng)作不斷前進?這些追問對于「七十年代書家」意義重大。
藝術需要思想,更需要信念。在喧鬧的現(xiàn)代社會,當閱讀成為笑談、當寧靜變得稀有之時,我們?nèi)绻m當?shù)膹碾娨?、手機和應酬中「抽身而出」,轉向閱讀和寧靜,就能享受更加「奢侈」的人生。我想,不論我們的藝術道路如何不同,回到讀書,回到書寫,回到思考,以虔誠的態(tài)度對待傳統(tǒng)的書法藝術,我們將會各自尋覓到前行的動力。
倘若再過二十年,「七十年代書家提名展」現(xiàn)有的三十六位作者中,仍能有半數(shù)左右屹立于同齡人的前列,成為那時書壇的代表人物,那就是我們所期望的這個活動最終的成功!試想,一代書法人的精英從二十多歲起就共同參加一個展覽,形成一個群體,笑傲江湖數(shù)十年,難道不是書法史上的奇跡嗎?
相信通過我們的努力,信念和理想可以跨越重重門坎,「七十年代書家」一定能在中國文化的精神中得到涵養(yǎng),一定能在筆墨技巧的運用上通其奧妙,一定能在書法的意韻中窺其真詮,創(chuàng)造出無愧于這個時代的群體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