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之一 聽魚
我是在黃昏時看見那條魚的。
那時,日光變軟了,在江上水草般飄搖著。我像往常一樣,全神貫注地看著滿是皺紋的江面,看著一張蕩漾著回憶的老人的臉。我知道有些東西太耀眼,不能直視,比如晌午的日頭,只有等它們安靜下來才能靜靜地看去。我的眼里,江水變幻著顏色,表面渾黃,越往深處越暗,那讓我迷醉。忽而,一條白色的大魚躍了出來,她裸著身子游動著,乳房浮出水面,雙腿撲打水花。她顯然看見我了,向我微笑著,伸出雙臂旋轉起來,就像在跳舞。我剛想說些什么,她雙腳一蹬就游遠了。
我知道她是那種叫江豚的魚,很久以前那種水生動物在我們和悅洲很常見,她們油脂豐厚,曾被制作成燈盞照亮著洲上的夜晚??蓳妒f個為什么》說:江豚僅產于長江中下游流域,身體呈紡錘形,全身皮膚裸露無毛,是世界上12種瀕臨滅絕的動物之一。這話可信,至少有很多年洲上的人沒見過她們了。
我興奮起來,向著洲上老街跑去,邊跑邊喊:“我看見江豚了,我看見江豚了——”
江灘上,老魚頭正在破漁船的陰影下,收拾船艙里的魚。他戴著散了邊的舊草帽,牙疼似的咧著嘴,用刀刮著魚鱗,全不顧魚鼓著滿嘴的血泡喊痛。老魚頭是洲上捕魚高手,他每天都用尼龍網兜裝滿活蹦亂跳的魚,抑或用柳條穿起一串串魚,從街人面前晃晃悠悠地踱回家。他知道江的深淺和魚的脾氣,經常在酒后吹噓他的捕魚經,比如烏魚生猛、胡鰱子溜滑什么的,洲上人都說他講得有理。可我不喜歡他,他的身上總有股魚兒死亡的氣息。
我越跑越快,邊跑邊喊,急著向街人宣布我的發(fā)現,可一不小心被老魚頭的魚簍絆倒了,趴在地上跟被刮去鱗片的魚瞪起眼來。那些魚艱難地喘著氣,翕動著血紅的魚鰓。
老魚頭生氣了:“瞎跑啥?”
我響亮地回答:“我看見江豚了!”
老魚頭齜著黃牙啞笑:“我捕了這么多年魚,都沒見過江豚,你個瘋子還能看見了?”
我不想跟他多話,爬起來向街上奔去。
老街上,木樓前的門檻、石階、石槽上坐著好多年邁的老人,身上落滿了時間的灰色。我站住,邊喘氣邊喊:“我看見江豚了!”老人們抬頭瞥了我一眼,沒搭理我。我又尖叫。我的喊聲冒犯了老人,他們這才寬容地笑起來:“這個瘋子,又說瘋話了!”我沒有爭辯,看著滿街樓頂層層疊疊的瓦片,像鯽魚的魚鱗一樣,心里一慌朝著我家的老屋奔去。
洲上人都叫我瘋子,是因為我常把魚看成人,把人看成魚。
我原本是個正常人,學習成績一直很好,洲人都說我聰明,不久的將來一定能金榜題名??伤麄冾A言錯了,那年高考,我在早餐時被一根魚刺卡住了嗓子,緊急送往醫(yī)院,耽誤了考試,從此就分不清人魚,被他們叫作瘋子了。我喜歡吃魚,生下時母親不能發(fā)奶,就是靠著把魚湯當作奶汁長大的,那種乳白色的魚湯總帶著熟稔的魚腥味在我體內縈繞不散,因而,我知道魚也有能夠哺乳的乳房。當我把魚兒有乳房的秘密向街人公布后,他們先是詫異,然后惋惜地說:“就那么小小的魚刺,就把一個好好的伢兒給毀了!”他們疑慮地說:“魚怎么會有奶子呢?莫不是這伢兒得花癡了?”他們痛定思痛地說:“書讀多了也不好,能把人讀傻的!”我并不這么認為,我知道歷史常常毀于一個細節(jié),一個人被魚刺毀掉太正常了。我知道雖然和悅洲上花癡不少,可我沒有一到油菜花開就追逐江水里花衣的愛好。我知道書沒有毒,不可能含有蘇丹紅、禽流感。我覺得我沒有瘋,只是看見洲人不知道的秘密罷了。
譬如,洲人都說渡口的算命先生算命靈驗,一雙盲眼能洞察命運,看透人的一生禍福??晌衣狋~兒說:那個算命先生并不知江水的紋路,他常到江邊撈死魚爛蝦回家油炸,必將在未來的日子失足落水。
譬如,洲人都說花家超市老板娘花子不能生養(yǎng),她的肚子是個水土流失的地兒??晌衣狋~兒說:花子的肚子能讓魚籽生根發(fā)芽,可她跟男人做那種事時,總戴著魚泡似的避孕套,不愿為任何一個男人留下根兒。而且,有條青魚吃多了她丟下江里的避孕套,變得又肥又白,輕而易舉被人捕吃了。
當然還有很多這樣的秘密,這個長江里的沙洲曾經是個繁華的商埠,到處彌漫著流言,也隱藏著秘而不宣的秘密。我從魚兒嘴里得知那些事后,憋在心里難受,就不厭其煩地告訴洲人,可他們根本不信,反而叫我瘋子。我對這個稱號并無異議,只是希望我的話能鉆進他們的心里??晌也幻靼?,為什么洲人總是嘲笑我,甚至毫無理由地捏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很敏感,只要他們一捏就火辣辣地疼,就像被火焰的舌頭舔了。于是我只能尖叫地跑開,我的尖叫給他們帶來了快樂的笑聲??僧斘肄D身跑開時,他們又會憂心忡忡起來,不無羨慕地對著我的背影說:“其實,還是做個白癡、瘋子快活,整日大呼小叫,啥事不愁!”他們誤解了我,其實我很痛苦,我知道太多的秘密,那些秘密讓我針扎般地焦慮,只有把它們大聲說出來,否則寢食難安。我有時真想把自己的耳朵揪下來,那樣就不會發(fā)瘋了。
我發(fā)瘋后,除了翻看那本《十萬個為什么》,什么事也不做。我有個哥哥,靠經營吸沙船發(fā)了財,就把父母接到城里住了,雇了個鄰居給我燒飯洗衣,讓我衣食無憂地繼續(xù)瘋下去。這樣挺好,雖然滿街的魚檐讓我心慌,但我不想離開和悅洲,不知道自己離開魚還能怎么活。
我去江邊看魚,并不期望能看到江豚。關于那種珍稀水生動物,洲上有個傳說,說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女子因偷情被族人一絲不掛地塞進竹籠里沉了江,后來就變成了江豚。因而,想起江豚,我會聯想到街上酒店老板何仙姑的大奶子,她就跟數個男人廝混過。洲上有個江豚養(yǎng)護場,場長經常去何仙姑酒店喝得滿臉酡紅,然后像醉螃蟹似的橫行在街上。他曾壓抑不住興奮低聲對我說:“他媽的!何仙姑真是個江豚,身子又白又浪,真過癮!”我感謝他對我的信任,可他的江豚養(yǎng)護場里只有假造的江豚骨架標本,這就有騙人的嫌疑了。我曾站在那個養(yǎng)護場門前的江豚雕塑下,耐心地奉勸一隊舉著旗幟前來參觀的學生不要上當受騙,可那些學生卻用空飲料瓶襲擊我,我只有逃開了。
我喜歡在黃昏時走到江邊,跟魚說說話兒。當暮色愈來愈濃時,江上的吸沙船、機駁船的聲響小了,一些魚會成群結隊地游來。它們行色匆匆,有些慌張,像被什么驅趕著。偶爾有頑皮的小魚朝我眨眨眼說:“別看啦,這條江就要老了。”老了?我有些納悶,難道這條不知流了多少年的江會枯嗎?我想問它要去哪,可小魚尾巴輕輕一劃就游走了。當然,有時一些老魚也會對我嘮叨起一些秘密,魚須閃著銀針般的光,就像深夜細小的閃電似的。
真的,那個黃昏,我看見滅絕多年的江豚了。
沒想到江上有江豚出沒的消息竟然在洲上流傳起來了。洲人愛用絮絮叨叨的話掩蓋什么,可這回他們臉上發(fā)著綠芽,在街上奔走相告起來:“江里有江豚哦,那可是稀罕物,捕到它就發(fā)大財了!”他們在細細的日光下呼喊著,就像被甩在岸上張大嘴巴的魚。于是就有人修船補網了。
老魚頭馬糞紙般的臉綻開了笑,額頭上的青筋跳動著,劃著船在江上游來游去。他在當年清朝水師飲馬的石槽里儲滿了水,為即將捕到手的江豚備好了臨時棲息處。他醉醺醺地站在傍晚的街上,拍著瘦棱棱的胸脯說:“誰不知道老子是這洲上水性最好的?老子指定能捕到那只江豚!”
剃頭匠侉爺站在理發(fā)店前,笑:“那不一定,你是個水鬼,可江豚是活寶,能不能遇到它得憑財運,你個老魚頭怎么看都不是發(fā)財的命!”
老魚頭嘴拙,梗著脖子一時說不出話來。
數個扛著船槳的洲人收工回來,光著腳丫呱唧呱唧地踩著青石板的街面,看著老魚頭的窘態(tài)哄笑起來。
剃頭匠侉爺又說:“我看這事未必是真的,瘋子說的話也能信?”
荷槳的洲人不愿意了:“這事章老板都信,不日就要派船來搜索江豚了,還能有假?”、“就是!侉爺,依我看,您要是年輕十歲,比咱們找得還勤呢!”說著淌下水漬散去。
我知道這個消息之所以洲人肯信,跟我哥有關。我哥白手起家,短短三年就從街頭青皮變成了擁有兩只吸沙船的章老板,誰能不信他呢?在這個洲上,只有我哥相信我,這并不是因為血緣關系,而是因為我的瘋癲曾挽救過他的某個器官。
那年,我哥尚未發(fā)達,整日像條公狗在街上晃蕩,而那時我已經瘋了,能夠分辨出蜜蜂的公母和魚的表情了。一天晚上,頭上的星星冷冷清清地落入江底。我在江灘上堆著沙塔,堆到第九座塔時,就聽到江里兩條魚在竊竊私語:“和悅洲就要出事了,那個章家的大少就要被殺豬匠割掉尾巴了!”、“是??!殺豬匠已經提著刀坐輪渡趕回來了”……我猛然驚醒,在并不料峭的春風里打了好幾個寒噤,趕忙向殺豬匠家奔去。我跑到那水邊的木樓前,咚咚地敲起門,邊敲邊喊:“哥,哥!出來!快出來呀!”閣樓的燈光被我喚亮,卻沒有回聲。我急了,攀上院落外的桂花樹,向著閣樓望去。閣樓里,我哥正赤條條地趴在殺豬匠老婆的身上。那個女子白皙的腿在昏黃的燈下泛著幽暗的白光,就像甩打的魚鰭。我大聲喊:“哥!哥!快出來??!要割尾巴了!”我哥扭過臉低喝:“你個瘋子,瞎嚷個鳥,滾!”那條仰臥在床上的白魚說話了:“你還是走吧,說不定出啥事了。”我哥這才戀戀不舍地爬起,穿上衣服溜了出來。我滑下桂花樹,跟著哥沿著院墻根走,心底為保住了哥的尾巴興奮著。哥很不高興,甩了我一巴掌。忽地,嘭的一聲響,我倆看見殺豬匠提著刀踹開了院門,沖進了他自己的家,接著聽見他扭曲的喊聲傳來:“人呢?人呢?要是被老子抓住,就把他給劁了!”我看見哥的身子軟了軟,顯然他沒有理由不相信殺豬匠皰丁解牛的手藝。哥顫抖著手摸摸我的被巴掌打腫的臉說:“弟呀,誰說你瘋了?你聰明著呢!”
就是在那晚,我哥在柳樹下嚼碎了三片葉子,離開和悅洲去吸沙船上做了保鏢,之后便發(fā)達起來。也就是在那夜,我哥開始相信我的瘋人瘋語了。
這不,沒幾日,我哥就駕著橡皮艇來尋江豚了,他帶著探測儀器和捕魚工具,還有一名生物學專家,那架式讓洲人氣餒。他們滿意地說:“果然有江豚呢!”他們忿忿地說:“設備再好有鳥用,能不能捕到江豚得看運氣!”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去找渡口的算命先生打卦,問自己的運程,問江豚究竟在何處。算命先生笑而不答,只是盲眼看天,伸出一根食指來。他們都未得其解,敗興而去,只得劃著自己的木船繞著橡皮艇轉悠。黃昏的江面被打攪了。
我哥搜捕江豚的行動一無進展,便又想起了我。
那天晚上,天上一個月亮,水里一個月亮。我哥來找我,他比以前更胖了,胖得讓我擔心。他從閣樓上找出漁竿,用鵝毛剪了幾節(jié)魚浮,說要帶我去釣魚。我知道我哥在說謊,那個銹跡斑斑的魚鉤出賣了他。我倆一前一后走到江邊,找塊沙地坐了下來。我哥隨手把魚竿甩在水里,那里很淺,只能釣到水草。我蹲坐著,看著他月光下的臉。
哥抽了兩支煙,沒有動魚竿一下,卻盯著我的臉說:“弟呀,你告訴我江豚在哪?”
我受不了他那烤山芋似的目光,轉臉看向江面。
“弟呀,我知道你不瘋,你一定知道江豚在哪,是不是?”
我緩緩站起身,向江里走去。我聽見嘩嘩的水響,卻聽不清那聲音在說什么。
哥倏地站起,急急地走了兩步:“你在做什么?你不會跳江吧?”
我轉過身,將食指放在唇邊,“噓”了聲,示意他別驚動了魚。江面上吹過一陣小旋風,我彎下腰將臉貼在水面上,這才聽見魚兒清晰的說話聲。
那些隱在水底的魚兒就像患了哮喘病,聲音嗡嗡的:“那些人到底要干什么呀?這里哪有江豚呀!”、“那上游流下來的毒水、對岸轟轟響的吸沙船,都要把這江廢了,江豚怎么還有活命呢?”、“就怪那個瘋子,他瞎傳啥謠言呀!”
我聽出魚兒在埋怨我,后悔起來,我真是個無事生非的人。我緩緩轉過身難過地說:“哥,魚兒說了,這條江上根本沒有江豚?!?/p>
哥一愣:“不是你打電話告訴我,說你看見江豚了么?你的預感不是很靈驗的么?”
我搖搖頭說:“也許我看錯了,我們不能盲目相信自己的眼睛。”
哥生氣了,一臉嘲諷:“我看你真是瘋了!我不信!……這江上一定有江豚!”說著跺跺腳走去。
我知道我哥不信我了,這個洲上沒有人肯信我了,心里悲傷起來,站在水中無聲地哭起來,哭著哭著,忽地想起那江豚可能是個女子,便向著哥的背影追去。
江邊寂寂,沙子在腳下飛快地流失,我的心臟驟然抽緊,狂奔上江堤,邊跑邊喊:“哥!我看見的江豚是個裸游的女子……那女子就是蓮子姐!”
哥身子一震,釘住,惶恐地向四周望了望,低叱:“你真是瘋了!你再胡說,我撕了你的嘴!”
我拽住哥的手:“哥,我說的是真的!”
哥猛地將我按住,一只拳頭木槌般敲在我的肚子上,就像敲鼓。其實,我哥從小就暴戾,常常跟人打架,并因打斷外鄉(xiāng)人的腿坐過牢。這不怪他,早年我的祖父就曾領著一幫船工,為爭大關口碼頭與人毆斗不斷。我哥的身上就流著祖父強悍的血液,那也是一條江在家族的血管里流傳著。我哥也曾在打打殺殺中奪得了吸沙碼頭地盤,雖然他現在早已收斂起昔日的棱角,變得大腹便便,可拳頭還是那么有力。
我感到了疼,神志越來越清醒,那個黃昏的景象越來越清晰了。我尖聲喊:“真的是蓮子姐!真的是蓮子姐!她的乳房下還有一顆痣!我不會看錯的!”我的喊聲像在歡叫。
哥終于停住手,蹲下身子,抱著頭喘起粗氣來。
我知道哥是被我的話螫痛了。我說的蓮子姐曾是他的女朋友。聽說,蓮子姐的奶奶曾是洲上最好看的女子,那個阿婆做過鹽商的偏室、裁縫,還有鄉(xiāng)間的巫婆,曾用涂滿墨汁的黃紙灰治好發(fā)癲的洲人,用蠟燭的火烤好過漁民的關節(jié)炎,用藍花碗里的清水為小伢招過魂,喜歡神神叨叨地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蓮子姐也是洲上最好看的女子,她的長發(fā)、腰肢上就像流著水響,讓幽深的老街都亮堂了幾分。她和我哥好上了,可她奶奶就是不同意。那個平日隨和的老人面對孫女的哭泣,只是反反復復說著一句話:“不能嫁給他,他一口一口吃著江呢!”那毫無科學根據的說法一時成了洲人的笑談??墒?,蓮子姐還是偷偷摸摸為我哥懷了兩次孕又都流產了,后來就走入江中再沒回來。洲人對她的溺水有著五花八門的揣測,有人說她是知道自己失去生育能力而跳江的,有人說她是因為我哥跟好多個女人胡搞才羞辱自殺的,有人說她被我哥害死扔進江里的,至于她的真正死因沒人能說清,就連江里的魚兒都沒告訴過我。那時我還沒有瘋,覺得蓮子姐沒成為我的嫂子多少有些遺憾。
我看向哥,他在嗚嗚地哭。我不會安慰人,只是伸出手摸了摸他已經禿頂的頭。
哥終于抬起了頭:“弟呀,以后別再提……她了?!?/p>
我翻翻眼想起什么:“哥,蓮子姐去江里之前,對我說過,說過她要變成江豚了?!?/p>
哥站起身,默默地看著江面:“是啊,她是變成魚了?!?/p>
“哥,那你還捕江豚嗎?”
“不捕了,明日一早我就走?!?/p>
哥把被江水粘住的目光用力拔開,扶起我向街上走去。我不再吭聲,和哥互相攙扶著向家里走去。
哥已經好多年沒在家睡過覺了,那晚,他和我睡在閣樓上,在閉上眼睛前認真地盯著我說:“弟呀,你到底是瘋了還是沒瘋?”那個問題我不好回答,我覺得“瘋”未必不好。
那晚,江水平靜多了,可我聽見魚兒在呻吟。
我哥的橡皮艇開走了,可漁船仍在江上盤旋著,那些船正長起青苔發(fā)著綠。
洲人耐不住了,被江豚惹急了,開始暗自揣摩或相互切磋起別的捕豚方式。我聽見他們的密謀聲像蜂針一樣四處飛散,刺得月亮流出黑色的血。大關口碼頭的白果樹上,一只鳥忍受不住那種嚶嚶嗡嗡的聲音,在馬頭墻上自己撞碎腦袋,流出被忽略的紅來。
“絡腮胡”開始行動了,他把農藥摻進山芋撒入江里,江面上便浮起一些半指長的小魚,可沒有江豚,就連稍大的魚都沒浮上來?!敖j腮胡”失望了,他把那些小魚撈上岸丟棄在江灘上,一股腥臭便在洲上大街小巷亂竄起來。洲人捂著鼻子,說“絡腮胡”造孽?!敖j腮”胡安慰說,等江汛一到那股味道就會被大水沖走的。這話洲人相信,他們知道每年都要漲大水,會將洲上沖洗得干干凈凈。難道江里根本就沒有江豚?洲人為這個問題爭論不休,最后才恍然大悟:從上游化工廠流來的水讓魚變得刁滑了,大魚對農藥習以為常,練就百毒不侵的本領了。洲人不免憂慮起來。
“山羊胡”暗暗竊笑“絡腮胡”的愚蠢,他帶著電瓶、導電桿,趁著夜色電魚了。那夜,一道道閃著藍光的電流在江水里穿梭,噼噼啪啪的火花閃爍,把江面弄得煞是好看。第二天一早,江面上小魚又浮了一層,一個個翻著白肚,魚鰭都被燒焦了。而“山羊胡”悶坐在灘上,在扯著自己的頭發(fā)。他嘰嘰咕咕詛咒魚兒道:他媽的!魚都成精了,電都打不死啊!說著抬起頭,一雙發(fā)紅的眼睛炭火般燙傷了洲人。洲人禁不住絕望了。就在這時,老魚頭出場了,他顧盼自雄地瞥著洲人:“哼!就你們那點手段,還想捕到江豚?瞧我的吧!”說著揚長而去。
我沒想到自己的一句話竟然給魚兒帶來這樣的災難。那天正午,我顧不得日頭當空照,走向江邊想對魚兒說些什么。那正是魚類排卵繁殖的時節(jié),可江里除了浮起的小魚外,沒有一尾活魚。難道它們被毒和電全殺絕了?我把臉埋入江里,任憑水在我嘴邊、耳朵、鼻孔里流來流去,卻不覺得窒息。我翕動著魚鰓般的嘴,喃喃地說起話來:魚兒啊,是我害了你們?。◆~兒啊,你不要再把該死的秘密告訴我了!魚兒啊,你們快逃,快逃啊——我知道即便江里沒有一條魚,江水也會把我的話帶到遙遠的地方,讓遠方的魚們聽見的。我說著說著,恍惚覺得自己變成了魚。
當我把臉從江里抬起來時,日光直射著我掛滿水珠的臉,我的目光被灼痛了。就在這時,我看見一條小青魚,它藏在石子下,探出頭看著我。我急撲過去,發(fā)現小青魚像被福爾馬林浸泡過,很光滑很有彈性,眼睛睜得很大,卻一動不動,顯然已經死了。我雙手合十把它捧出水面,它忽地撲了撲魚鰓,笑了,笑得像朵枯萎的花,然后就在我手掌里融化成一泓清水。我恐懼起來,拔腿向江堤上跑去,邊跑邊喊:“不好了!魚兒笑了!魚兒笑了!”我的赤腿拍打著青石板,就像垂死掙扎的魚鰭。我的喊聲從老街這頭傳到那頭,撕破了天上的云。我看見洲人的臉飄來飄去,像一張張被壓扁了的魚臉。
當我終于在打滑的青石板上站住腳,看見洲人向我圍來。他們在說:“瞧,瘋子又在說瘋話了!”我悲哀地看著他們:“我說的是真的,魚真的笑了?!碧觐^匠侉爺摸摸胡子:“我都一大把年紀了,還從沒聽說過魚會笑呢。”洲人哄笑:“就是,就是?!蔽也桓以僬f,用手緊緊捏住自己的嘴巴,把臉憋得通紅,我怕自己說出話引來更大的災難。
不知什么時候,蓮子姐的奶奶佝僂著身子,拄著楠木拐杖從人群中鉆出來。她太老了,癟嘴豁牙關不住風。她用布滿老人斑的手摸摸我的耳朵,驚嘆:“這伢兒耳朵真奇了,耳窩里有水紋,能聽到魚兒說話呢?!敝奕耸兆『逍?,愣愣地看著阿婆。阿婆渾沌的眼里閃出貓樣的光:“魚笑了,不離奇。貓狗都會笑,只要它們一笑,就有大災呢。那年發(fā)大水,把整個洲都淹了,我坐在木盆里,就看見好多貓在屋頂上笑,整條江都跟著笑呢!”洲人面面相覷,一股恐慌的氣息彌漫開來。阿婆不再說話,撲撲拄著拐杖走出了人群。剃頭匠侉爺清清嗓子,壓住驚恐擠出笑:“這個阿婆,老嘍,老糊涂了!”洲人這才醒過神來,如釋重負,紛紛應和:“就是就是!她老迷糊了,她的話咋能信呢?”說完三三兩兩散去。我孤零零地站著,被卷過的風嗆住了。
這一天終于來了。當晨霧從江面上散去時,老魚頭在他的漁船上炸響一串鞭炮,引來了滿灘的洲人,就連不遠處和悅小學的學生都從教室里溜出來,雀躍地喊:炸魚嘍!炸魚嘍——我心驚肉跳地走上江堤,意外發(fā)現我哥也來了,他站在堤上的柳樹下,嘴里嚼著葉子像在反芻。洲上的人都知道老魚頭的炸魚技術非同一般,據說他當兵時是汽車兵,奔馳在天山腳下的羊群里??晌衣狋~說過,他干的是工程兵,就是挖隧道架橋鋪路的那種。因而,街人都滿懷信心期待著,期待老魚頭一炮炸出江豚來。
在洲人的期待中,老魚頭坐在船上,慢慢做起魚雷來。他在圓鼓鼓的玻璃罐里填滿黃褐色的炸藥,將一根筷子粗的雷管插入黃藥中間,再剪下一截導火索插入雷管,仿佛在制造一個即將爆裂的日頭。片刻,老魚頭站起身來,瘦削的身子在江風中像面灰色的旗幟,他微笑地看向洲人:“行啦!老子要點火了!”說著左手捧起玻璃罐,右手舉起塑料打火機,按出一朵火苗來。洲人嘩地向著街上躲去,就像逃之夭夭的鴉群。
洲人躲進院落里,沿街的閣樓窗前冒出一雙雙眼睛,連渡口那條總張牙舞爪的黑狗都趴在門檻上吐起舌頭。我沒有逃,走向柳樹下的我哥。哥很慌張,舔著肥厚的嘴唇,他從小一緊張就會那樣。我向哥伸出了手,哥也伸出了手。我倆眺向江面,看著噗噗冒著火的導火索,目光燃燒起來。
空氣一下子凝固了,江水也凝固了。
終于,一聲轟隆的巨響,黃日頭碎了。街上木樓嘎嘎搖晃起來,江灘上沙子快速地向江中流去,江面上一朵巨大的水花沖天而起,整個沙洲都陷入了空曠而尖銳的寂靜。
當洲人又潮水般涌回江堤時,大水花已經碎了,可江面上沒有一條魚,沒有江豚,連一條小魚都沒有,只是彌漫著黑色的硝煙。我的耳朵在巨響中失去了聲音,只看見他們揮著手臂,張大嘴巴,仿佛黑白影片一樣奇怪地扭曲著。等我能聽見洲人的笑聲時,看見老魚頭已躺在漁船上,他的左耳沒有了,滿腦門都是血。他在憤憤地喊:“媽的!導火索弄短了!”他又捂著腦袋慌慌地喊:“媽呀,我的耳朵呢?我怎么聽不見聲音了——”
突然,成群結隊的魚兒從江底躍上來,那些魚就像河流的露珠或者玻璃的碎片,讓江水清亮起來,壓抑許久的江水也嘩嘩流響起來。那些魚簇簇躍起,魚鰭長成翅膀騰入半空,尾巴撥開江面追逐著浪花,在晨光中起起伏伏。“哦,好多魚啊!好白的魚??!”在一個伢兒的驚呼聲中,洲人屏住呼吸,被魚群吸引住了。就在洲人回過神來時,那些魚已一條跟著一條排成隊伍游走了。這真是個奇異的夢,洲人無聲地站在江堤上,就像被晨光照亮的沙子。
我走到江里,用江水洗了洗耳朵,聽見江水說話了,那是十萬條魚的嘴唇在說話,它們在低語,在合唱。我聽清它們說話了,聽見一只江豚低沉而憂郁的聲音了。我轉過身對著江堤上的洲人喊:“聽啊!魚兒說話了!江豚說話了!它們說這里就要成為一條河流的廢墟了——”
那時,江水真的很清澈,像天空的影子。
之二 天光
我眼里的東西跟別人不一樣,我是個盲人。
我在和悅洲活了一輩子,這個長江里的沙洲上總有些事兒讓洲人覺得離奇,可在我看來卻很平常,比如那個叫毛頭的男伢一夜之間把家里的碗碟全打碎了,是因為他掐過一朵打碗花;比如街上空宅里老式自鳴鐘停了若干年后又響了,是因為鐘里飛進了一只紅頭鳥;比如老魚頭家的漁船沉了,是因為那木船底被螞蟻鉆了一個洞。洲人覺得這些事稀奇,只是他們聽不見花語、鳥鳴、螞蟻歡叫的緣故。于是,每每黃昏,我就坐在大關口碼頭上望著風向,擺起卦攤,含糊其詞地告訴洲人這些秘密,換得些許錢兒度日。
那日,機駁船的噠噠聲把不遠處的江水撕得云塊一樣飄著。街上理發(fā)店的侉子拖著棉布鞋向我走來,從褲兜里掏出一張鈔票放在我的卦攤上,低聲問:您算算……我的孫女還在人世嗎?我拿起一枚光滑的銅錢壓在鈔票上,側耳聽起江聲。江水漸遠,可鬧騰的海水逆流而來,把一條小小人影淹沒了。我曉得侉子的孫女去南方多年沒了音訊,也從侉子的咳嗽里聽出他不久就要老去,便不忍心讓他難過,抬眼看天說:侉子,你莫急,你孫女在南方坐牢,還有三個月刑期滿了,就會回來看您了。一陣風吹過,侉子用臉皮擠出漏風的笑,哦哦地走了。
我不是天生眼瞎,在六歲之前還是個明眼人。那時,我的眼睛很亮,能看見青魚鰭似的江水、魚鱗似的沿街木樓、清一色發(fā)亮的青石板,那些東西被六十多年的光陰隔開了,我卻仍記得很清,就像刻刀一刀一刀刻在腦子里。那時,大關口碼頭電線桿上的喇叭雄赳赳地叫著,就像夏日的蟬吵得我總想藏起來。我愛玩躲貓貓的游戲,整日跟玩伴們在長街的院落、閣樓里躲躲藏藏,尋尋找找,把那里面的黑色撞得鴉翅一樣紛亂。我能一眼瞧出玩伴的藏身處,可玩伴們總找不著躲藏的我。那個冬日傍晚,風呼呼地吹著,仿佛江面上有頭張大嘴巴的獸。我和理發(fā)店的小侉子在圣公會舊宅里玩起那個游戲來。我躲進紅漆雕花的木柜里,起初聽見小侉子的腳步聲在木梯上滾來滾去、在閣樓地板上貓樣悄悄走動,后來就沒了聲息。我在木柜里被黑色越裹越緊,像鉆進了很深的洞穴,離整個和悅洲越來越遠了。我耐著性子等著,等著等著就睡著了。我應該做了個夢,可究竟夢到啥早就忘記了。不知過了多久,我被姆媽的喚歸聲喊醒,渾身發(fā)冷,便從木柜里走出來。我推開圣公會大門時,門外已變成了早晨,一場大雪已悄手悄腳來了。我被滿街的雪灼了下眼睛,才看見亮亮的天色里,一群麻雀在青石板上起起落落,就像老學究的廢墨。小侉子正在雪地里撒著歡兒擲雪球,把木樓的墻面砸得白斑點點。他看見我驚訝地站住,才想起把我忘在昨日的游戲里了,一轉身跑了。我身子發(fā)抖,就像木柜里的黑色鉆進我的骨頭里了。等我循著姆媽的喊聲撲到她的懷里時,身體就僵了。我發(fā)燒了,在洲衛(wèi)生所打了五天吊水,吃了好多黃黃白白的藥才好了。后來,我經常發(fā)燒,一發(fā)燒就吃藥。再后來,我的眼睛就看不見了,據說是因為眼里長了白內障的緣故,可我曉得我的眼睛丟在那場大雪里了。
我的眼睛看不見了,可耳朵和鼻子很靈光。我能聽到江底白鰭豚逃亡的聲響,聽到洲上悅記米鋪墻根下埋藏多年的銀元的叫囂,聽到夜半小偷潛入花家超市的動靜。我能用左耳認出洲上所有的人,用右耳辨出洲上所有的蟲豕,能用鼻子從江風里嗅到沙洲的榮枯,從空氣里聞出人心的冷暖。那時的我啥都不說,整日窩在黑色里,聽街上一出出活生生的戲兒,比如屠戶李揮舞著殺豬刀造反了,他沖進米鋪抄家,把景德鎮(zhèn)瓷器乒乒乓乓打得粉碎,說是“破四舊”、“斗資修”,其實是眼紅那些瓷器;比如小侉子向鎮(zhèn)革委會告發(fā),說他父親是敵特分子,家里總有發(fā)報聲,其實那只是他家自鳴鐘發(fā)出的聲兒。我曉得他們吵吵嚷嚷為了啥,就是不說。我也沒法像小侉子他們那樣上學堂念書,然后戴著紅花光榮參軍抑或上山下鄉(xiāng),只能留在街道紙箱廠糊紙盒子。再后來,大關口碼頭的喇叭啞了,紙箱廠倒閉了,我就跟人學起算命來。我的師父也是個瞎子,據說他解放前為好多人算過命,上到國軍軍官,下到引車賣漿者,算過富貴、姻緣、生死,算得極準,從未失手。可他沒算到自己會中風而亡。他說漢代張良、三國諸葛亮、明代劉溫都是算命先生,說算命術有八字、手相、奇門遁甲、梅花易數啥的??晌宜忝⒉豢磕切?,只是用耳朵從滿江的聲響里打撈一些秘密和征兆。
我聽到過和悅洲最大的秘密:這個經千百年江水沖擊而成的沙洲曾經頗為繁華,鹽船商家像浪頭一樣鼓噪著,可民國之后就蕭條了,現在只留下一條條荒草連連的長街短巷了。洲人談古時說,那是被日本鬼子炮火、國軍焦土抗戰(zhàn)給毀了,可我聽見對岸古剎那個坐缸成蓮的僧人說,這個沙洲形若荷葉,難免會被江水沖瘦的,而且就要被沖走了,而解救的法門就是在洲尾墜個鐵錨。我曾費盡口舌把這個秘密告知洲人,可沒人肯信。
又一日黃昏,我聽著鐵皮船的輪渡來來回回,把洲人運來運去,他們的笑聲跟青草一樣發(fā)著綠。我垂下耳朵,把那些潮來潮去的聲響收集起來,倦倦地打著瞌睡。
忽而,一個男伢的聲音傳來:算命爺爺,你幫我算算我媽啥時回來。
男伢叫毛頭,一個愛逃學的伢兒,他爸媽去城里打工了。
我笑著:哦,天一下雪你媽就會回來的。
好啊!毛頭跳起,半晌又靜下來:要是我爸媽不出去打工就好了。
我笑得更深了:毛頭,只要你能勸動鐵匠胡打個鐵錨擱在洲尾,你爸媽就不會出外打工了。
你騙人!你瞎說!毛頭尖叫,叫聲像江灘上的沙子。
我曉得只要小伢兒不信的事兒,就無望了。我的眼里滲進厚厚的風,我想天色應該開始黑了。我喃喃:我真的沒騙人。
毛頭嘻笑:算命爺爺,你曉得啵?洲上就要有光明行動了,要讓你們這些瞎子重見天光了。
我聽收音機說過這事,那話匣子說政府要免費為家境貧困的患白內障的人做復明手術,難不成這事就要在洲上變成真的了?說實話,我一直覺得收音機里藏著好多學舌的鸚鵡,那些鳥說日頭是紅的,月亮是白的,可我覺得日頭是熱的,月亮是涼的。當然,我愿意相信光明行動,也想重新看見多年未見的和悅洲。我有些激動,身子一抖,手里的銅錢滑了下去。
洲上驀地靜了下來,我在風里望了許久,那枚銅錢不知逃到哪兒去了。
我等候著,等候著光明行動到來,讓我重返有光的和悅洲。我說過我是用耳朵來算命的,我心里有個陰陽魚的羅盤,那就是我的耳朵,我不用眼睛就能看到街人臉上的驚憂、愁苦、恐慌、貪婪——那就是他們命運的紋路??晌衣牪怀雠c自己有干系的事兒,連平日走路都要用拐杖噠噠噠敲著青石板摸索著行走。師父說這叫燈下黑,是我們算命先生因泄露天機受到的天譴。可我沒有泄露啥天機,只是說出一些水落石出的真相而已,老天爺應該會把眼睛還給我的。
天氣越來越暖,江底的水聲越來越急,和悅洲的汛期就要來臨了。我坐在黃昏的大關口碼頭,急切地捕捉著陌生人的腳步聲從渡船上走下,給我?guī)砹硪粓鲅???晒饷餍袆拥娜藳]有來,我卻等來了一個外鄉(xiāng)女子。
那個外鄉(xiāng)女子在和悅洲開起按摩房是在雨季過后的晴日,那讓洲人喋喋不休起來,就像一群魚吐出水花。他們說按摩房就是賣春的地兒,跟昔日洲上的水上人家差不離兒。在老輩人的說法里,洲頭江汊里曾有木船不知羞恥地高掛著紅燈籠,招蜂引蝶地招徠著鹽商、跑船漢、碼頭工們。他們說,那種令人不恥的燈籠又亮起來了,洲上的男人又要失魂落魄了。從那些話兒里,我聽見:屠戶李兒野狗一樣吼了幾嗓子,喘出來的氣都變粗了,然后套起大頭皮鞋咚咚地踩著青石板奔向按摩房;剃頭匠侉子被隔壁按摩房的聲響弄得一宿一宿失眠,一聲接一聲長嘆,咳嗽聲就像破碎的玻璃尖尖的。說實話,我有些可憐洲人,他們太容易風吹草動、神經過敏了。
其實,在我的耳輪里,外鄉(xiāng)女子給和悅洲帶來了春天雪融一樣的聲兒。我打開關閉多年的窗戶,把手伸出窗外,聽日光在手掌上跳動,讓江風從手指縫滑過。外鄉(xiāng)女子的到來讓我想起了我的姆媽,在我的記憶里,姆媽的音容笑貌很清晰。在我年幼的時候,洲人常私底下議論我姆媽,說得五顏六色,終歸于一聲嘆息。他們說,姆媽出生于大戶人家,因家道中落而流落到和悅洲水上人家的紅燈籠下,后來做了一個國軍軍官的外室。每隔段日子,那個國軍軍官就會坐船從南京而來,姆媽就早早地候在碼頭上,然后兩人坐著黃包車一道回街??墒?,那年渡江戰(zhàn)役后,國軍軍官就不知所蹤了,有人說去了臺灣,有人說戰(zhàn)死在江南的葦林里,于是我就成了遺腹子。他們說,姆媽來自上江安慶府,黃梅戲唱得好聽,就跟樹上的黃鳥叫一樣,可我從沒聽姆媽唱過戲。姆媽落入江里,正是我到街道紙箱廠報到的日子。那日晚上,一面魚皮小鼓響起,后來成了我?guī)煾傅南棺舆诉说厍弥?,說起革命新書《智取威虎山》。我被他啞啞的破鑼嗓迷住了,坐在小馬扎上聽了深夜,才聽到姆媽跳江的訊兒。據目擊者說,姆媽是穿著大紅旗袍,梳著油光光的粑粑頭跳入江水的,當時水面上漂著滿江的河燈,就像天上的星星碎在水里一樣??晌覜]法看見那一幕,只覺得眼睛更黑了。我一直覺得水上人家只是戲班并非娼寮,洲人總喜歡猜測、誤解。我一生孤寡,沒碰過女人,卻并不以男歡女愛為恥,即便水上人家和按摩房就是洲人認為的那樣,那也只不過是風風雨雨中高掛的紅燈籠,讓洲人不要迷路。
我終忍不住走向那個叫按摩房的地兒。我戴著墨鏡噠噠噠地敲著拐杖,徑直走向那兒。身后有人竊笑:“嘻!算命先生那么老了,還想女人呢”“是喲,老屋子著火嘍!”……那笑聲聒噪得像青蛙。我對那些人的話早就習以為常了,他們總在說,有時像屋檐下的家雀,有時像江面上的烏鴉,整日溺于浮皮潦草的塵世里。
忽而,一股暖烘烘的氣息向我迎來,我鼻翼翕動,貪婪地呼吸著,接著便聽見外鄉(xiāng)女子的聲兒傳來:您老也來按摩?
我點點頭,扭著脖子尋向那暖氣的來處:嗯,你叫啥?
我叫小青。
哦,名兒好聽呢。
您老來這兒,不會是想偷學我的手藝,開個盲人按摩房吧?
不,不……算命就能養(yǎng)活我了。
那行!你躺下來,我給你按摩!
我被一雙手引到硬硬的皮革床上,那雙手軟軟的、熱熱的,跟洲人冰涼、粗糙的手不一樣,就像一團粉紅的云。
當那雙手摸起我的臉時,我忽地有些羞愧,我曉得我眉骨高突,面頰消瘦,眼窩深陷,鼻翼肥大,有著一張奇怪的臉??赡请p手沒有猶豫,在我臉上按壓揉搓起來,在我肩背敲打揉捏起來。我坦然了,聽見自己的骨頭在呻吟、皮膚在歡叫,從沒有過的愜意在身上漫開了。除了姆媽,還從來沒有人這么撫摸過我的身子,那雙手喚醒了我的肉體,讓我生銹的骨頭松軟起來。我把耳朵關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從沒那樣睡沉過。醒來時,我的后背光溜溜地有些涼,就像落上了水鳥的羽毛。
我想外鄉(xiāng)女子小青的手是了解人的骨骼、肌肉、筋脈的,是為了醫(yī)治洲人因過于卑微、驚擾、勞累而落下的脊椎彎曲、腦瓜落枕、腰背酸腫那些皮囊上的毛病的。
于是,我常去按摩房。我最喜歡做的活計是耳燭。當小青把香棒的一端插進我的耳洞另一端燃上火時,一股熱氣就會慢慢送進我的耳道,松動經年的耳垢,讓耳朵鮮活起來。
有一回,我忍不住說:小青姑娘,你曉得這個洲是咋破敗的嗎?
小青的手指頓了頓:為啥?
我就細聲細語地把我聽到的和悅洲最大的秘密告知了小青。
小青沒有說話,呼吸若有若無的。
我說:洲人不信,你也不信我?
小青笑笑:我信!我真的信!您老耳朵長得奇,能聽到別人聽不到的東西呢。其實,我們明眼人能看到的東西不一定能算數,常常被眼睛騙的。您老雖說眼睛壞了,可心里有第三只眼呢。
是么?
小青嘻笑:那怎樣的鐵錨才能讓和悅洲不漂走呀?
我愣住了,我曉得洲上的鐵匠是打不出那種鐵錨的,只好喃喃:流年,流年哦。
小青又說:您老是算命先生,幫我算算命吧。
我拉回思緒,豎耳聽起來。我聽到江汊木船上的唱戲聲,于是慢慢地說:你前世就是這個洲上的,是水上人家的女子,今生是來償債的。
小青“哦”了聲:可是我來這洲上,是不想讓熟識的人知曉我干這種事,不讓父母傷心,也好將來嫁人的呀……您老,您老再幫我算算我能嫁個啥樣人吧。
我猶豫片刻:那我得摸摸你的面相才行。
小青跳起來:行!就算您給我按摩一回,說著拉起我的手放在她臉上。
我的手抖了抖,哆哆嗦嗦地觸摸起來,一路游走過她的額頭、鼻梁和面頰。她的臉光滑嬌嫩,山高水長,皮膚潛流著隱隱的快樂、孤獨、迷茫和傷感。我的心里出現了青花瓷器,那瓷器卻在輕微的聲響中破碎了。我心疼而哀傷,但嘴上卻說:小青姑娘,你會找到個如意郎君的。
小青半晌沒說話,可我摸到了一臉濕濕的水。我驚問:小青姑娘,你為啥哭了?
小青笑,是那種被雨水打濕的笑:我沒那么好命,您老是在安慰我。我曉得自己找不到一個像鐵錨一樣的男人,只能一輩子漂來漂去的。
我支吾:小青姑娘,你的臉真好看。
小青用一團云擦擦眼睛:這個我信……您老的手讓我想起了我爺爺,我爺爺的手也是又大又暖和,可他老人家三年前走了,我都沒見上他最后一面。
我伸出手想再摸摸她的臉,可還是停住了。我不敢再碰她的臉,她臉上的淚是紅色的,很燙人。
就在那時,我又聽見隔壁理發(fā)店侉子的咳嗽聲,那聲兒鉆過墻壁,就像鈍鈍的鐵器,又像要斷的游絲,讓我的手抖了抖。我預感到小青的那雙小巧多肉的手會在那黑黑的咳嗽聲里漂走,我真想能看見小青的臉和手。
我一直在風里張望,那些風從江面撲來,讓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我一次次聽著剃頭匠侉子的咳嗽聲,那咳嗽聲讓我想起他鵝一樣伸長脖子的樣兒。昔日的小侉子已經老了,老成朽木了。他的咳嗽是從他家隔壁開起按摩房時開始的,他咳嗽一陣就吐口痰,那叭嘰的聲響里有著甜腥腥的味兒,顯然夾著血絲,那預兆著一場血光之災。
果然,侉子用剃須刀殺死屠戶李兒了。洲上人對此事有著不少揣測,他們說侉子不能忍受隔壁按摩房里淫男蕩女的作賤聲,終究瘋了,把無辜的李兒殺了,是精神病殺人。他們說侉子老樹開花,喜歡上按摩女,一氣之下把常去按摩房的李兒殺了,是情殺。他們說李兒在洲上橫行霸道,壞事做盡,侉子一時義憤,就在李兒欺負按摩女時一刀把他殺了,是為民除害。他們說侉子家與屠戶家早年結下了仇,侉子覺得自己老了,想用老命來換壯年的命,就趁著李兒被按摩女迷得五迷三道時把他殺了,是仇殺。這些說法破綻百出,不相一致,洲人經過爭論后得出了一個大伙都表示贊同的結論:紅顏禍水!如若沒有外鄉(xiāng)女子的按摩房,這事就不會發(fā)生。他們理所當然地捕風捉影著,閑言碎語就像街上棉花店彈起的棉絮飛來飛去??晌也恍拍切﹤餮裕ㄗ蛹业哪侵缓谪堃膊恍?,整日喵喵地叫著想說出事情的真相。
其實,侉子是在夢里把李兒殺掉的。按摩房開張后,侉子就有些異樣了,他每日早早地把理發(fā)店門板關上,上床睡覺,做起奇奇怪怪的夢。他的夢話向我泄露了他的秘密:他在夢里尋找著他的孫女,心恨隔壁按摩房的小青在賣春,卻又把小青當作了自己的孫女,于是在夢里總心疼地嘆息,恨恨地磨牙。
在事發(fā)前某個傍晚,我向按摩房走去時,被侉子攔住了。
他惡聲惡氣地說:你個瞎子,不要臉!
我站住,把拐杖抱在懷里,笑:侉子,我咋就不要臉了?我去按摩,松松老骨頭,燭燭耳朵,是啥丑事?
哼!啥按摩?不就是接客嗎?我就在隔壁,啥動靜能瞞得了我?
我失笑:侉子,難道你的孫女在外干那種事,你就疑心小青也是干那一行嗎?
你……他火了,摑了我一巴掌,就像撲打我臉上的蒼蠅:真是瞎子心毒哦!
我不是心毒,只是能聽到洲人心里令他們羞恥的東西,說出來難免一針見血。我扶扶被打歪的墨鏡:侉子,我曉得你想你孫女……可小青不是你孫女!你總在發(fā)夢,做夢會傷神的。你的咳嗽都帶血了。
他悶哼:我曉得你一輩子都在記恨我,那年冬日躲貓貓,我把你忘在圣公會了,你病了,后來眼睛就瞎了……你為這事一直都在記恨我!
我搖搖頭:我沒記恨你,那是我的命……你也有你的命。
他不再說啥,嘟嘟囔囔地走回了理發(fā)店,走進了黑黑的夢里。
我覺得他就像空木桶掉進了深井里,可沒想到他會殺人。
那些日子,我總聽見李兒磨刀聲,他在磨他的殺豬刀,那是他的活計,可我擔心他會把按摩女殺了。李兒有過老婆,長得應該很標致,要不咋會有好幾個男人都有事沒事圍著她轉悠?她給李兒戴了好幾頂綠帽子,這事不只是我曉得,滿洲的人都說李兒是綠蘑菇頭。后來,李兒坐牢了,她就跟漆匠跑了。李兒從大牢里出來后,曾舞著殺豬刀大罵女人的水性楊花。自打按摩房開張后,李兒常去那里,讓那兒滋滋地游出兩條蛇來,那是蛇吐信子的聲響??晌覜]想到他會被侉子殺了。
以前我洞若觀火,能聽出洲上就要發(fā)生的事兒,覺得整個和悅洲就像盛著魚兒的玻璃缸,能看到每條魚的活路??晌揖谷粵]覺察到那場血案就要發(fā)生,也許我的耳朵被按摩房的小青用燭火烘得不靈光了,也許是洲上的人和事越來越匪夷所思了。但不管咋說,都是我的疏忽。我本想告訴侉子、李兒還有所有的洲人,按摩房的小青不是他們所說的那樣,她跟洲上的草木一樣,跟洲尾的四月油菜花、洲頭的三月桃花一樣,有了她們這條江才不會枯的??晌覜]有說,只任憑老人們站在街面上恨聲詛咒,任憑年輕人嘻笑地在按摩房里進進出出,任憑他們的聲兒像樹葉一樣濕濕地飄來飄去。他們說:真是造孽?。∧斜I女娼了!就連老瞎子都去那兒了!他們說:這世道笑貧不笑娼呢!我們得把那個外鄉(xiāng)女子趕走!他們說:女人嘛,就算嫁個男人也只是把自己批發(fā)了,外鄉(xiāng)女子只是零售罷了。他們的話兒匯成了一條暗江,而那場血案或許就像即將來臨的江汛,只是那條暗江的決堤而已。
那場夢殺案在我的耳朵里是這樣發(fā)生的:那天傍晚,侉子坐在理發(fā)店里打盹,他生意清淡,又一連好幾個晚上都被隔壁傳來的動靜折磨得沒有睡好覺,睡意像潮水一樣拍打著他。他邊打盹邊做著夢,夢見小青或者他的孫女被肥豬擠壓著。就在那時,李兒騎著摩托風一樣卷來,躺入理發(fā)店的轉椅上,要修面。侉子夢游似的給李兒修起面來,他把剃須刀在牛皮帶上磨了好一會兒,然后舉起刀瞇著眼細看起刀。那把刀是他父親傳給他的,應該已生銹了,可一道光撲地閃了一下。當侉子把眼神轉向李兒時,竟然發(fā)現轉椅上躺著一頭豬。他覺得自己一定還在做夢,就把剃須刀割向豬脖,血便嘩地噴了出來,像條彩虹。侉子笑了,暢快地大笑。可小青的驚叫聲把他喚醒了,他這才看見李兒躺在轉椅上的血泊里,慌忙扔下剃須刀,跑出理發(fā)店,急著要跑出自己的夢。
洲人說,那個血案發(fā)生的黃昏,天上出現了火燒云。我原本不肯相信他們的話,可叫毛頭的男伢說,那時他正在江里撿著從上游漂來的畫著骷髏頭的小瓶子,忽然看見血在天邊燒著了,把江里的野鴨驚得一頭扎進紅紅的水里。我想伢兒應該還沒學會說謊,也就信了。而我記得那個傍晚風很大,在江面上、空灘谷、長街里嘶嘶地叫喚著,拼命往人身子里鉆。我被風鉆得打了好幾個寒戰(zhàn),就把家里的窗戶嚴實地關上了,可仍聽見一聲剃須刀扎入肉里的爆響聲。接著,傳來小青的驚叫,然后各種聲響涌來。我側耳尋著侉子的響動,聽見他被雜亂的叫嚷聲、腳步聲擋住了去路。他小心地繞開那些聲兒跑來跑去,可還是被喧囂聲淹沒了。我在心里叫了聲:小侉子,別躲了,我看見你了——我的眼前驀地出現了六歲時的那場大雪,雪光很刺眼,卻是黑的。
血案事發(fā)三天后,理發(fā)店和按摩房都靜了,整個和悅洲都靜了。外鄉(xiāng)女子小青走了,她是在夜晚坐著最后一班渡船走的,那時,天上的星星出來了,洲上的燈火亮起來了,映在江面上就像滿江的河燈。我聽見了星星在小聲說話,燈火在竊竊私語,還有江水的回響。
光明行動終于來到洲上,給我做復明手術了。
我在干燥的天氣里,躺在洲衛(wèi)生院里接受一把刀割著我的眼睛。我被麻醉了,做了個夢,先聽見咣咣當當的打鐵聲,然后聽見轟轟隆隆的搬運聲,最后聽見江水沖擊鐵錨的嘩嘩聲。我夢見一個面目模糊的鐵匠打了個鐵錨,運到洲尾錨在了江灘上,搖晃的和悅洲一下子穩(wěn)當下來。我在滿眼的爐火里醒來,覺得眼睛熱熱的。我在火光中等候重見天光。
那天早晨,風有些涼。我臉上的紗布被一圈圈抽去,就像抽出水樣的時光似的。我慢慢睜開眼,看見模模糊糊的光暈謎一樣騰起,然后漸漸看清了人的臉。我跌跌撞撞跑出衛(wèi)生院,終于看到了江水,它仍跟我六歲前看到的一模一樣,閃著魚鱗的光。我心里狂喜,小心地走向街面。沿街木樓、青石板路比以前破舊了些,像被潑上了灰墨。我貪婪地看著,恍惚間一個個洲人向我飄來。他們擠眉弄眼、指指點點地看著我,那一張張臉無論年輕還是年老都很陌生,沒有一絲我熟稔的痕跡,直到他們跟我打起招呼,我才看出那些禿頂、打皺的老臉竟然是我幼時的玩伴的。我曉得他們都在老去,可沒想到會老成那種丑陋的模樣。我發(fā)慌了,就像誤入一個陌生的地兒。他們笑著向我圍過來,那些笑很古怪,而且臉上的眼屎、癤子、癬斑都清清楚楚,跟我耳朵里的洲人根本不一樣。我想我離他們太近了,慌慌地向后退去,想找個合適的距離重新打量那些人和那個洲。
忽而,一個滿臉雀斑的男伢攔住了我,向我詭秘一笑。
我緊張起來:你是誰?
我是毛頭啊,你咋不認得我了?
男伢的聲音的確是毛頭的。我站?。耗阏﹂L了雀蛋兒?
嘻嘻!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呀。
不……不會吧?你長得太怪了。
你長得才怪呢!男伢不高興了,遞過來一塊碎玻璃:不信,你瞅瞅你自己!
我看出那塊碎玻璃是侉子理發(fā)店那面大鏡子的碎片,急問:你咋把侉子的理發(fā)鏡打碎了?
不,我沒有!男伢擼擼鼻子:是侉爺自己打碎的!他在警察帶他走時打的……他說那個鏡子總讓他做夢。
我長長地“哦”了聲,猶豫地接過玻璃碎片,向里面看去。碎鏡片里出現了一個眼窩深陷、臉皮枯皺、胡子拉碴的丑臉。那就是我么?碎鏡片割破了我的手,我扔掉碎片,雙手捂住眼睛。我不曉得耳朵和眼睛哪個欺騙了我,我寧愿啥也沒看見,啥也看不見。我一聲連著一聲喊叫起來,可耳朵啥都聽不見……
之三 暗影
我是為了秘密追兇從南方來到和悅洲的。
我喜歡南方,那兒齊整的樓盤、筆直的街道、光滑的幕墻,仿佛是我用刀片削出來的;那兒嘈雜的人群、穿梭的車流、迷宮的建筑,能讓我的身影迅速藏匿起來。雖然那兒潮濕燠熱,總有人中暑倒地,可我憑著刀片游刃有余地滑行在那帶著腥味的海風里。我從不用國家管制刀具,不是怕違法,而是覺得那些東西過于裝腔作勢。我只用吉利牌剃須刀片,它薄如蟬翼,隱藏的鋒刃細小,安靜,迅捷,而且不引人注目,就像貓的爪子,輕輕一劃卻能割破日光滲出血的暗影。我偶爾會戴上透明的薄手套,用刀片切割別人的身體部位,動作相當熟稔而麻利,一眨眼血口就會自己張開。當然,干這種活兒我得聽老板們的,他們需要我?guī)退麄冏銮懈钍中g。有人把我的職業(yè)比作屠夫,顯然是一種誤解,我更愿意他們叫我城市獵人。
坐著火車從南方的城市輾轉向長江里的和悅洲,是在夏日。一路上我莫名覺得氣悶,恍惚進入一條長長的甬道,抑或被大地上一道裂開的口子吸了進去。走上和悅洲時,我第一眼就看見一尾似曾相識的魚氣喘地躍出江面,濺起微小的浪花。這是個被江水環(huán)繞的沙洲,沿街木樓投下幢幢黑影,青石板的街面顯得寂靜、空曠而衰敗,黃昏的日光就像黑夜的油燈孵化出來的,向我迎面襲來,一碰到我又倏地分開,讓我覺得自己就是那尾在江水中吐著水花的魚。這個沙洲顯然有些年頭了,殘垣斷壁、殘破門板、斑駁墻面緩緩流出比黑夜還黑的水,我甚至嗅到了一種銹味正在腐蝕我的身子。洲上的人影飄來飄去,他們眼神呆滯,落在我身上卻有種遲鈍的痛,仿佛鈍刀或螞蝗。有那么一會兒,我真想轉身逃離,可我只能往前走。
從敞開的南方走進逼仄的和悅洲,我是來尋找曾在南方混過的洲人二光頭的,他在南方挑斷了一個老板的腳筋,我就是奉那個老板之命讓他徹底消失的。道理很簡單,老板們從不做虧本生意,用腳筋兌現二光頭的性命是個不錯的買賣。
我是殺手,有人說我的職業(yè)非法,但我覺得所謂的職業(yè)只是讓人活下去的營生。我不鄙視任何從業(yè)者,比如妓女和修女,但不愿跟警察打交道。我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敬業(yè)守信,雖然憑著敏銳的職業(yè)感覺已預感到此行或有兇險,但只是用手指把吉利牌刀片夾得更緊而已。我對洲畔的江水毫無辦法,卻能割斷一條血的河流。
毫不諱言,我對使用刀具有著天生的熱愛。
我小時候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我有個孿生弟弟,他和我一起住在積雪難融的山村里,就像家門前的兩棵樹,一棵是楓樹,另一棵也是楓樹。那個山村,日頭出來遲落山早,風大霧多,土坯屋在高高低低的山坡上堆來堆去,黑狗在明明暗暗的毛竹林里鉆來鉆去,整個灰蒙蒙的。較敞亮的地兒就是紅磚砌成的山村小學,我和弟弟都在那里念書,和我們在一起的還有操場銀杏樹上嘰嘰喳喳的鳥兒。弟弟讀書很用功,每學期都能領到“三好學生”獎狀,把家里的土墻貼得紅彤彤的。而我一見書就煩,整日用彈弓射鳥、跟伙伴打架。于是,老師常用白粉筆指著我的鼻子說:你就不能向你弟弟學學?父親常把農藥噴霧器的噴嘴對著我的嘴說:你就不能向你弟弟學學?我和弟弟長得很像,外村人不辨雌雄,常指著我的背影說:瞧見沒?就那伢兒書念得好呢!那些閑言碎語讓我有些恨弟弟。
可弟弟在小學四年級那個夏天就死了。那日,我在山上追逐松雞,不知不覺日頭就落嶺了,黑色成群結隊地飛來。忽而,我心里一聲悶響,像被木棍猛敲了一下,爆裂般地痛,有些喘不過氣來。我打了個寒戰(zhàn),覺得一定是弟弟出事了,便慌忙穿過荊棘的灌木叢向山下沖去,邊跑邊喊:弟弟死了!弟弟死了——當我狂奔到山下水庫時,弟弟已躺在堤上,喝飽了水,像只大青蛙。他的身邊飄著幾張疲憊的臉。我跌跌撞撞跪到弟弟身邊,伸出手想摸摸他??伤琢?,白得像假的似的,他太鼓了,似乎一碰就能溢出水來。我不敢碰他,轉身跑到遠處的瓜棚里,摸著被樹刺劃破的小腿嗚嗚地哭了,哭聲轉眼被夜晚的山風淹沒了。
幾日后,村里在小學校舉行大會,授予弟弟英雄少年的稱號。校長面對著好多學生和村人,說弟弟從小就是熱愛學習、尊敬師長、團結同學的好學生,說他為救落水兒童獻出了生命,是見義勇為的少年英雄,是大家學習的榜樣。從城里來的記者把照相機對準校長、老師還有我的父母,讓他們說說我弟弟是怎樣被教育成才的。最后,照相機對準了我,要我說說怎樣向弟弟學習。鎂光燈一閃,我被那燈光嚇得哆嗦了一下,轉身就跑,邊跑邊喊:我不要少年英雄,我只要弟弟!只要弟弟——那天晚上,我發(fā)燒了,打起了擺子,覺得滿屋子蒼白的鎂光燈閃個不停。我憤怒地撕去土墻上的獎狀,我恨那些紅彤彤的紙片,是它們把弟弟害死了。母親木木地看著我,忽地抱住我號啕起來。她把我抱得太緊,勒得我喘不過氣來。那晚,我燒得大汗淋淋,可身子一直在發(fā)冷。我總在做夢,夢見自己一會兒是自己,一會兒是弟弟,是自己時就用彈弓射著村長的嘴和閃光的照相機,是弟弟時就張大嘴大口大口地吐出水來,把小學校的操場都淹沒了。第二日,村長興沖沖地把一張報紙送到我家,報紙上有弟弟的事跡,還有一張說是弟弟的照片。我發(fā)現那照片不是弟弟而是我,雖然我和弟弟長得像,可我比他多了一顆腮下痣。父親顯然發(fā)現了這個錯誤,他臉上的肉扭成一團,把報紙撕得粉碎,對著門外大山喊:滾犢子!滾——
弟弟走后,我有時盯著自己的影子發(fā)呆,覺得他還和我在一起。我對弟弟說:弟啊,不要做啥三好學生做啥英雄少年,你活過來??!可那影子太薄太亂,沒有回應過一聲。此后,我對彈弓失去了興趣,弄了把薄薄的小刀練起飛刀來。我用它劃破小學校的光榮榜,擲向楓樹楝樹,射向村里的雞鴨,讓山村雞飛狗跳起來。那日,我像往常一樣對著學校操場上的銀杏樹練起飛刀,小刀飛出手后,卻被銀杏樹反彈回來,發(fā)出嗡嗡的聲響,像只蜜蜂飛進了我的左眼,我的左眼珠就此變成了玻璃球??瑟氀鄣奈腋鼝弁娴读?,飛刀擲得更準了。我總覺得山村的空氣是板結的,就像淹死弟弟的水,讓我喘不過氣來。我總想用刀把它們劃出一條裂縫,讓自己逃出去。我能在輕微的撕裂聲里感到顫栗的快意。
真正讓我感受到刀的力量,是在長大成人后。那時,我初中畢業(yè),整日在村里晃蕩著憤怒著。剛巧那會兒村委會說要在九子巖開個石子廠,這個消息讓村人麻雀般興奮起來,可我父親不同意,我弟弟的小小墳墓就荒在那兒。村長勸我父親說,九子巖的石子可以做水泥廠的原料,可以修橋鋪路蓋房子,只要把石子廠辦起來,全村就能脫貧致富。村長說,只要我父親點頭,村里就出錢把我弟弟的墳墓遷到面陽的坡上,就讓我去鎮(zhèn)上的水泥廠上班。可我父親鐵青著臉不吭聲。村長急了,趁夜帶著村人荷鋤提鍬趕往九子巖,準備挖弟弟的墳。我聞訊趕去,站在弟弟的墳前,斜眼冷看著那些村人。村長走過來,蠻橫地喊:你小子讓開!讓開!我抱著肩懶得答理他。村長掏出一張紙片揚了揚:這是村委會的文件,蓋過印章的!你小子想違法嗎?村人亂亂地晃著手電筒,嚷嚷:是啊!是啊!你小子再不讓開,就讓公安抓你去坐號子!我笑了,一個箭步上前,左手攥刀橫在村長的脖子上,右手奪過那張紙片。那刀雖小,但在夜色里閃出瘆人的寒光。村長嚇了一跳,仍然擺出威嚴的架式,揮舞著手臂吼叫:你小子想干啥?吃了豹子膽不成?我被夜色越裹越緊,似乎要窒息了,便長長地喘了口氣,將刀片一轉。村長痛叫一聲,手臂就縮回了懷里,那手臂上一線鮮血像蚯蚓一樣爬了出來。村長不叫了,村人呆住了,他們被嚇住了。我揚揚那張蓋著村委會大印的紙片,慢慢地撕得粉碎。我說:你們誰要敢動我弟弟的墳,我就割斷他的喉嚨!此后,我就從山村消失了。
我去了南方,在做成第一單生意后,就去美容院把腮下的黑痣去掉了,那讓我看上去更像弟弟。我去掉那顆痣,是因為知道干我們這一行的,不能留有明顯的外貌特征,那樣會有被人記住的危險。可我對左眼玻璃球束手無策,那也許會成為我的致命一擊。
說實話,一走進和悅洲,我就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雖然我老家的山村跟沙洲迥然不同。和悅洲也是灰蒙蒙的,每每黃昏,木樓的墻根下就坐著三三兩兩的洲人,他們在破舊的樓影里閑聊著,臉上的倦色跟著天光淡去,那種波瀾不驚的時光像蒙上了一層霉氣。我沒有急著做掉二光頭,只在青石板的街面上閑逛著,顯得無所事事。我在南方常常被警車、救護車的笛哨驚醒,可這個沙洲太靜了,沒有烏哩哇啦的尖叫聲,我有些渾渾噩噩,甚至懷疑自己是在一個長長的夢里。
那日黃昏,我在一間長著荒草的門洞前,聽見年老的阿婆在嚇唬孫子:莫哭了!再哭公安就要把你抓去坐牢哦!那小孩居然立馬停住哭,驚懼地四下張望起來,讓我想起了小白鼠。就在這時,一個滿臉雀斑的男孩從門洞里跳了出來,跟在他身后的是一條黑狗。
男孩一見我,倏地站住,歪著頭仰起臉看向我:你是誰?你來洲上做甚?
我……我是來洲上治眼睛的。我有些意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玻璃球眼珠,
唔?那你得多吃些咱們洲的魚眼珠兒。我奶奶說吃啥補啥?
是嗎?我笑了笑,笑得有些僵硬:小朋友,你叫什么呀!
我叫毛頭。
我走過去,摸摸男孩的頭,低下聲:那你知道洲上有誰去過南方打工嗎?
男孩睜大眼睛:去城里打工的人太多了!我爸媽就打工去了!
這話我信,我知道鄉(xiāng)村也喂不飽人的胃了。我環(huán)顧四周無人,拿出一張照片:毛頭,你認識這個人嗎?
照片上的人就是我的行動目標,他的身體特征是:光頭,小眼。
男孩朝照片瞅了一眼:他不就是老秤店的二光頭嗎?他出外打工好幾年,又回來了。你找他?
不!我搖搖頭:我逗你玩呢。你沒看出這是我自己的照片?
男孩認真地看看照片,再看看我:嗯,是有點兒像你。你咋跟二光頭長得那么像呀?
我剛想說什么,一輛摩托從身邊駛過,一束白光襲來。男孩歡叫一聲,跟著摩托跑去。黑狗警惕地瞥了我一眼,四腳一撲一撲地追去。
我走上何仙姑酒樓二樓吃起魚眼來。我雖然明知自己的左眼不能復明,但還是一連吃了八個圓滾滾的魚眼。我邊喝酒邊看著樓下街面,漸漸有些醉意。我每灌一口酒,就能聽見嗓子里傳出遙遠單調的回聲,覺得洲上的夜色就要把我裹成琥珀了。終于,二光頭從對面的老秤店走出,拖著尾巴般的影子踱來。來和悅洲之前我就知道他跟我長得相像,可見到真人時還是心跳了跳,如若說暮色是面鏡子,那他簡直就是我的倒影。我突然沖動得想喊他一起喝杯酒。我用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嘴,莫名憂傷起來。我知道自己想起那個孿生弟弟了。
作為殺手,我深知快刀斬亂麻的職業(yè)準則,深知多一分猶豫就多一分危險。我已摸清二光頭的生活習性:他一個人住在老秤店里,白天睡覺,晚上去生生庵打麻將,日復一日。我設想過好幾種方案,比如趁著他打麻將歸家的凌晨,在生生庵前的小樹林里將他一刀斃命;比如在正午時分敲開他家的門,用刀割斷他的脖子,可我遲遲沒有下手,我當然知道二光頭跟我弟弟沒有絲毫干系,卻一誤再誤,把刀片捂出了汗也沒能讓它重現榮光。我明知這種猶豫不決很危險,可自打走進這個沙洲我就像插在爛泥里的秧苗,有些難以自拔了。
在一個日光被風吹得四散的黃昏,我制造了一場與二光頭迎面相遇的假象。當他拖著布鞋呱嘰呱嘰走在青石板上時,我從巷角突然鉆出,站在了他面前。他一見我眼神就像斷了電的燈泡猝然亮起,怔怔地看著我。我淺淺地笑,手指縫里的刀片藏得很深。
他呆望了好一會兒,疑惑地問:你是誰?
我扯扯臉皮:你是誰?
他又問:你咋跟我長得這么像?
我也說:你咋跟我長得這么像?
我的聲音就像他問話的回音,仿佛長街就是個空空的山谷。
他撐不住了,轉身向老秤店匆匆走去,鉆進老屋沒了聲息。
我知道自己已打草驚蛇,他應該在老屋里做負隅頑抗或出逃的準備了。
我站著一動不動,忽地聽見那個雀斑男孩的喊聲:抓人嘍!抓人嘍——我迅速回頭,看見三個穿警服的人向街尾撲去,他們提著嶄新的手銬,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我戒備著,目光落在他們身體的薄弱處。他們向我笑了笑,擦肩而過,我攥緊刀片的手卻沒有松開。雀斑男孩正是毛頭,他歪著頭對我說:他們去生生庵抓賭,你不去看熱鬧嗎?話一說完就踢了黑狗一腳,一人一狗就跟賽跑似的朝著警察的背影追去。我反身走上何仙姑酒樓二樓,心平氣和地眺望起沙洲。不遠處江水緩緩流著,水腥氣、水響聲在我身邊蕩起漩渦。江灘上,幾只野狗前蹶后翹地刨著食。長街上,一個老頭追著一頭白豬,試圖抓住豬尾巴??粗粗?,黑色漫進我的獨眼,我想今晚必須采取行動了。
我習慣于深居簡出,這不僅是職業(yè)的要求,也是我個性的使然。
我熱愛殺手的職業(yè),樂意把別人的器官像零件一樣拆下來。我曾聽老輩人說過,在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以及更遠的年代,我出生的那個山村曾發(fā)生過人吃人的事兒,而現在的南方常有人意外失蹤,顯然也是被人吃掉了。我雖是殺手,但沒有吃人的好胃口,只是像個喜歡拆卸玩具的孩子。我也不對沉默的羔羊下手,從不接以女人、老人、孩子為行動目標的業(yè)務,卻熱衷于對有錢有權有勢的人動手動腳,他們的討?zhàn)?、慘叫和殘缺真是賞心悅目。
我赤條條無牽無掛,沒有朋友,沒有結婚,沒有不良嗜好,整日無所事事,只是偶爾想想孿生弟弟。弟弟小時候畫啥像啥,為了不讓自家的小雞被村人偷食,就用彩筆把雞們涂上五顏六色,使得它們成為全村最漂亮的雞,于是被人偷吃得更厲害了。他太天真,因而沒能長大,留給我可供回憶的事兒也少。為了避免做夢,我讀起《圣經》之類的書來,那讓我染上了書卷氣,就像弟弟在我身上復活了。我也常常窩在出租屋里看碟片打發(fā)時光,有些電影頗有趣,比如《環(huán)形使者》說的是一群殺手干滿30年,就會被時光機器傳送到過去,被過去的自己親手干掉。我是個亡命之徒,從不管那些,哪怕世界洪水滔天??勺源蛴鲆姸忸^,我就有種環(huán)形使者提前見到自己的感覺。
多年前,我剛到南方,在工廠做保安,一直循規(guī)蹈矩著,只是偶爾在夜深人靜時用刀片劃破一些轎車的車身、商店的櫥窗,在那種滋滋的聲響中愉悅一下自己。我覺得這很正常:我曾經的同事馬仔就常做懷抱沖鋒槍狀,嘴里嘟嘟嘟模仿槍聲,向著街人掃射。他說,他真想開輛碾土機,把街上奔跑的轎車全部壓成餅干。我也曾遇到過一個拾破爛的小男孩,瘦棱棱的胸脯上寫著大大的“殺”字。他說,他父親因為賣血患上艾滋病死了,他長大后要殺掉那個抽他父親血的人——他們都是我的同類,可我還沒想過要干殺手這個行當。
我第一次用刀片劃破的對象是警察。那時,我在給夜總會老板看場子做保鏢,認識了一些女子,她們一到晚上就涂脂抹粉坐在幽暗的走廊里,等待有人認領。她們喝酒抽煙說粗話,是我可愛的姐妹。那天晚上,一隊警察闖進夜總會,把姐妹們從包廂里趕出來,勒令她們雙手抱頭蹲下,就像一群受驚的雞群。我自慚對她們保護不力,卻又無可奈何。就在那時,我看見領隊的警官狠狠地朝著某屁股踹了一腳,踹得一姐妹狗吃屎般撲倒在地。我火了,沖上去,發(fā)現那警官竟然是跟我們老板稱兄道弟的家伙,而且他也是夜總會的??停煌氖撬麚Q了身警服。我剛想跟他攀談幾句,忽地鎂光燈閃起,一群手握長槍短炮的記者涌來,就像下起大雪。我大叫一聲慌忙跑開,找到老板稟報了此事,老板笑說沒事兒,這事他早跟那個警官商量好了,讓警官抓些小姐進局子長長臉兒,風過后夜總會生意照舊。沒想到那些姐妹被老板與警官合謀出賣了,這在南方很正常,可讓我生氣的是那個警官竟然用腳踹我姐妹的屁股!第二天,南方電視臺播出了一條新聞,說警方突擊檢查了某夜總會,抓獲20多名涉嫌色情的女子。電視上,姐妹們身影一掃而過后,那個警官出現了,他對著話筒侃侃而談,說警方將繼續(xù)對涉黃、涉毒、涉賭保持高壓態(tài)勢,掃除城市污垢……我很氣憤,把電視聲音調到靜音狀態(tài),看著警官的嘴像沙漏一樣開開合合。我摩挲著刀片,以受委屈的姐妹屁股發(fā)誓,一定要劃破那個警官的嘴。
我是個言出必行的人,經過漫長的謀算后,終于在夜晚把那個警官捆綁住,扔在巷角的暗影里。我騰出手來,給一個姐妹打起電話,聊了一下南方的天氣。我說:他媽的,這南方真熱啊!姐妹科學地說:是?。∵@是溫室效應呢。我擔心地問:那喜瑪拉雅山的冰山會不會融化呀?姐妹也拿不準,她說:也許吧,這得聽天氣預報。我很想就這個話題深入討論下去,可姐妹比較忙,匆匆掛斷了電話。我聽到耳邊一群蜜蜂飛過,才掏出吉利牌刀片,在警官的嘴上雕刻起來。我在那張嘴上劃了個米字,把那個玩意兒弄成了兔唇。那張嘴喝多了酒,叫聲并不響亮,可那微弱的呻吟還是讓我興奮不已。我恍惚看見校長的嘴、村長的嘴、記者的嘴,還有一些陌生的嘴喋喋不休著,在循循善誘、義正詞嚴地說著謊,像鸚鵡在學舌、烏鴉在高叫、機器在轟鳴,讓我煩透了。我一刀一刀地劃著,把那些嘴全都關上了??啥嗳蘸?,電視上又出現了那個警官,記者說那個警官是正義守護神,在打黑行動中受到歹徒的報復而導致嘴部受傷,但仍矢志不移。那個警官也說話了,他說他將繼續(xù)臨危不懼,掃除黑勢力,還社會以凈土??粗娨暽系木?,我后悔了,我沒想到他的嘴會被醫(yī)治得完好無損。我錯了,真的錯了,我不應該劃破他的嘴,而應該割掉他的舌頭。
從此,我就走上了職業(yè)殺手之路,準確地說開始給某些人做閹割手術了。我干的活兒跟善惡沒啥干系,也不完全為了酬金,只是覺得南方好多人長了毒瘤,比如公款包養(yǎng)女子卻不準女子懷孕的某官員的大肚子、拖欠工人工資的某老板的高鼻子,這讓我下手時都能找到改造他們身體的理由。我掙了些錢,不僅能讓山村的父母衣食無憂過完一輩子,而且還匿名捐資把山村的小學校推倒重建了。我想,如果我能僥幸在30年內不被警察抓住,不會像環(huán)形使者那樣自己殺掉自己,就回到山村,把那山下淹死我弟弟的水庫承包下來,養(yǎng)些不會離開水、不會說話的魚兒??墒?,我看過《圣經》上有句讓人心驚肉跳的話:莫使基督血白流。
天麻麻亮時,白霧從不遠處的江面飄來,幾乎遮住了整個和悅洲,只在天邊撕開一條灰藍的縫,就像是我不小心用刀片劃開的。長街上,數盞燈火惺忪亮起,仿佛要掙破晨霧似的。我蹲守在二光頭家的院墻下,聽見對面荒草萋萋的門洞里老阿婆和孩子的對話聲傳來:
伢兒,你在看啥呢?
奶奶,天要下雨了。
你這傻伢兒,今個是晴天呢。
我看不到孩子的臉,卻知道那一定是毛頭。我聽了他一宿的咬牙聲和夢話,他總算醒來了。
我想我應該在未被毛頭發(fā)現之前行動了,于是翻上院墻,跳入老秤店。老屋里竟然亮著燈,我小心地攀上閣樓,看見二光頭正坐在穿衣鏡前,漫不經心地梳理著頭發(fā),雖然他和我一樣是光頭,但我們都愛做些純屬多余的事兒。
我的腳步很輕,就像貓爪一樣吸附在散發(fā)著腐殖味的地板上。
二光頭還是聽到了動靜,他沒有回頭,卻說:你終究來了。
我向穿衣鏡里看去,恍惚自己在照鏡子,那鏡中的臉掩飾不住慌張。
我找好最佳位置站住,用手指夾緊刀片,笑笑: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當然曉得嘍。你不就是從南方來找我報仇的嗎!
你就不懷疑我是警察?
警察?二光頭在鏡子里一笑:警察咋能找到我?咋會從南方追到和悅洲來?
也是,警察們很忙。二光頭對警察的看法竟然和我一致,我心里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覺:那你為什么要挑斷那個老板的腳筋呢?
為了錢,你不也是這樣嗎?
我笑了,真想上前友好地拍拍二光頭的肩,忽然覺得他不像以前的行動目標,他也是一個跟我一樣有血有肉的人,我能感受到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熱氣。
二光頭終于轉過臉,直直地看著我:你信不?我就干過這一次。
我點點頭:看得出你挑腳筋的手法并不專業(yè),是新手。
你說我們這么做是不是犯下了罪孽?二光頭睜大眼睛,眼里游動著蝌蚪般的血絲:回到洲上后我總睡不好覺,每天都要靠安眠藥才能睡一會兒。你也是這樣嗎?
不!我生氣了,大聲地說:我們這行跟罪惡毫不相干!你說說,那些功成名就的老板、政客們,那些老師、記者們,干的事兒跟強盜、詐騙有什么兩樣?我們跟他們唯一不同的是,我們不說謊,不偽善,我們真實,一刀見血!
二光頭微閉眼睛:那……啥事才是罪孽???
我站直身子,就像牧師:說謊,欺騙,才是罪孽!
也許吧。二光頭半信半疑:咱們和悅洲上就有好多人愛嚼舌頭根,隔壁的二妞就是被洲上人污罵在外面做雞,跳了江的。
對!他們用舌頭殺了她!我不合時宜地激動起來。
那你就不害怕?二光頭一臉天真。
怕什么?我只擔心自己會發(fā)胖!我放慢語速,控制情緒,讓自己冷靜下來,反問:你既然知道我來了,為什么不逃?
逃?這兒就是我的家,我還能往哪兒逃?我早就走投無路了。你……你能放過我嗎?
這恐怕不行……我把你放了,就等于給自己一刀。我語氣軟下來,好像請求他理解,又像是寬慰他:假若你是我,你能放行動目標一馬嗎?……不過,我會出席你的葬禮的。
二光頭眼神暗淡下去,低下頭,用手掌捂住眼睛,身子被黑色擠得發(fā)起抖來,不一會兒指縫里流出水。他泣不成聲:我才二十三歲呀!二十三歲呀——
我緊捏吉利牌刀片,快速尋找起二光頭該死的理由,可沒有找到。我想起了電影《環(huán)形使者》,嘆口氣對自己說:他跟我長得像,就算我提前自己殺死自己吧。我亮出刀片向二光頭撲去。
穿衣鏡“嘭”地碎了,一大片黑色漫開。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得手,只是迷迷糊糊聽見警笛聲由遠及近而來。我睜不開眼,覺得自己的身子飄了起來,離和悅洲越來越遠。我聽見一聲爆炸后江水聲嘩嘩涌來,那個叫毛頭的雀斑男孩的歡呼聲尖尖劃開天空:哦!警察抓人嘍!警察抓人嘍——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