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飛
1
路,南北走向。兩邊是一些店鋪和工廠。小診所、汽修廠、五金店、綜合商店、扯面館、鈑金廠、川味大排檔……川味大排檔過去就到齊王路十八號。若再要向前走,還有家具廠、電子配件廠等等,它的盡頭被半截墻堵死了,因為墻的那頭挨著南三環(huán)了。
齊王路被我走了無數(shù)次,在陽光灑射的日子里走過,在泥濘的雨地里走過,在黑暗無光的時刻走過,承載了我太多追求財富的夢想。
齊王路十八號共有六家工廠,每家工廠占了一間到三間的廠房。東西兩層兩排一字擺開,進了大門入眼簾的是七八盆冬青樹。門衛(wèi)老侯愛侍弄花草,門口總有綠植郁郁蔥蔥,當(dāng)然旁邊還忘不了置放一個狗窩。第一家是洛南人老常開的電子配件廠。老常廠里的工人有二十多個,大多數(shù)都是從商洛農(nóng)村出來的,年齡十七八左右,男少女多,整天你來我走,一茬一茬地流動,像溪水一樣歡快。老常的老婆、女兒、女婿全在廠里上班。我和她的老婆幾乎沒說過話,老常低矮,甚至有些粗胖,他的老婆高挑,倒有些氣質(zhì)。老常這人在院里不茍言笑,一來廠里便在車間做些輔助性的活,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膹牟灰姲l(fā)急喊叫過,我現(xiàn)在都想不起他說話是怎樣一個音腔。老常女兒來廠較少,要來也是轉(zhuǎn)一轉(zhuǎn),找女婿聊聊,王嫂有一天神神秘秘告訴我,你看,老常女子沒有老常老婆長得好。我怎么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新大陸”問題,還有人會說徐娘半老的母親比她的孩子長相出眾,真是奇怪。忍不住好奇心,我認真觀察了她們母女,一老一少,一白一黃,一清一濁,對比明顯,好在哪里?!似乎只有王嫂知道。
老常的女婿叫小高,內(nèi)蒙古人,二十三四歲的樣子,負責(zé)車間的日常管理,能吃苦,工人們都服他。小高外形俊朗,原來在電子廠對面親戚的紙箱廠干活,小高喜歡電子廠的一個姑娘,他們談著。老常女兒也看上小高,老常女兒和那個姑娘展開競爭,老常知道后也在一旁鼓與呼,那個姑娘知難而退,最后離開電子廠。老常女兒乘勢緊追,終于“俘虜”了小高,后來喜結(jié)連理。結(jié)婚后小高來到電子廠,小伙子整日勤勤懇懇在廠里實干,上上下下一致好評。對于這樣從天而降的“兒子”、好幫手,老常夫婦很是滿意。但,在民間倒插門的男人常常在女方家里不硬氣。小高父親的腿被撞斷了,小高要內(nèi)蒙探望。電子廠的財務(wù)老常老婆管著,小高向老常老婆要錢,老常老婆說,沒錢啊,先用你的工資吧。老常說,錢咋在你手里只能進不能出?!這是正事,馬虎不得!老常老婆嘴撅臉吊,取出五千元撇給小高。
當(dāng)產(chǎn)品遭遇退貨的時候老常的煙一根連一根抽。一個人站在車間門前默默地,也不知道想啥。老常每年在快過春節(jié)時都會給車間大門兩邊貼上寬大寬大的對聯(lián),一副對聯(lián)從年頭貼到年尾,見證了一年來世間多少喧囂與冷寂。這年的正月十五,大部分工人還沒有來廠上班,夜晚的齊王路十八號寥寞、靜寂。我站在宿舍二樓的平臺,看圓月一輪懸沉中空,情寄人間,新一年的希望開始了,風(fēng)雨蹉跎的一年一去不返,又要開始波瀾起伏的商業(yè)歷程,我的心如同從海底又浮現(xiàn)出水面。老常這時也出來了。
當(dāng)晚,我在日記里這樣寫道:2009年2月9日陰歷正月十五,晴。今夜,月大如盤。院子里“嗵嗵”放起了煙花。我經(jīng)過電子廠,老常守著一地的紅色紙屑。一個碩大的有著濃烈火藥味的煙花筒向夜空噴射出璀璨的“雨花”,之后,黑暗又彌漫了四周,死一樣的寂靜。老常手里的香煙明滅著。我說,花放得真好。紅紅的亮的香煙在空里劃了一下,圖個吉利,哈哈……老常的臉我沒看清。妻打來電話告訴我,電視上說今晚十點四十分可以看到五十二年來最大的月亮。我放下電話來到樓上的平臺,去看月亮?!拔迨陙碜畲蟮脑铝??!贝罅?,好么?!極致之后會是怎么樣,正胡亂想著,老常上來看月亮了,煙頭依然暗紅。我便回屋睡覺了。
2010年的冬天,老常的電子廠從齊王路十八號搬走了,整天沉默、矮胖的老常無聲地被淹沒在城市的洪流里,繼續(xù)開始他新的奮斗。
2
電子廠的對面是一家復(fù)印紙包裝廠,老板姓黃。工人只有三四個,主要就是把一捆捆的成品紙用切紙機裁割成A4大小的復(fù)印紙。一樣的紙品用不同的包裝就成了眾多不一樣的品牌,小海豚、海象等等一些牌子的復(fù)印紙批發(fā)零售,被機關(guān)、企業(yè)、廠礦、家庭廣泛使用。包裝廠的切割機整天在一樓車間發(fā)出“嗚—哐當(dāng)”的巨大聲響,每當(dāng)躺在二樓宿舍的床上,我的心臟會“咚咚”跳個不停。我不習(xí)慣這樣先停頓又驟然跟著來一次急迫的聲音,它會讓我的心緒陡然繃緊,有一種被人踢一腳后又要馬上被人踢一腳的感覺。
黃老板才不理會什么噪音不噪音的,賺錢是硬道理,他恨不得每天的24小時機器都“嗚—哐當(dāng)”著。黃老板讓他甘肅的遠房侄子在廠里干。那是一個個子高高的男孩,見人露齒一笑,憨憨的,院里人叫他小黃。
小黃的工作就是送貨,看門。經(jīng)常見他騎著電動車馱著一箱紙給客戶送貨,廠里放假時,這個男孩經(jīng)常徘徊在18號門口的商店前面,手里故作深沉地夾支煙,大口大口地吐納著。有一次,我和他聊了起來。
“小黃,今年多大了?”我問他。
“十七了?!彼麚蠐项^,想了半天,才說。
“是哪一年的?”我看他很小,不像是十七歲的年齡。
“1995年的,我叔不讓給人說?!彼0驼0脱劬Γ?。
只有十四歲的小黃,個頭可真不小。老黃雇傭童工,并且是他的親戚。
“想家不?”
“不想!”
“為啥?”
“在家整天給爸爸放羊哩,沒甚玩的?!毙↑S告訴我,在西安他很好,有錢掙,可以到網(wǎng)吧打游戲,還可以抽煙,這些在老家他可不敢。小黃現(xiàn)在釘著耳釘,低腰的褲子,一身非主流的打扮,誰會想到他原來曾是甘南草原上一個淳樸的放羊娃。
有一段時間,旺晨門板廠工人緊缺,我見小黃還有些機靈,便想“挖”他來廠做擦洗工。我私下找小黃談,給他承諾若過來,工資在現(xiàn)有基礎(chǔ)上高兩百元。小黃動心了。說他考慮考慮。我再三叮嚀,不要給你黃叔說。沒問題。小黃干干脆脆地答應(yīng)。
后來一直過了幾天,不見小黃回復(fù)我。同時,他在院里碰見我,也是繞著走。一次,小黃“躲”我不過,無奈地答復(fù)我,他來不了了。原來,和我談過之后小黃就給他的黃叔提出辭職。黃老板很詫異,他這個沾親帶故,土得掉“渣”的侄子竟然也敢“炒”他。
小黃倔強地站在黃老板辦公室,執(zhí)意要辭職。畢竟黃老板場面經(jīng)驗老到,小施計策便把小黃“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了。小黃竹筒倒豆子般將跳槽原委告訴他的黃叔。
黃老板坐在老板椅里,面沉如水,如此這般交代了小黃一番。
小黃說門板廠的門板有毒,對人有輻射。他不敢來。我急了,問是誰告訴他的。小黃告訴我是他黃叔說的。小黃怯怯地還告訴我他年齡小,他若到門板廠上班我就是雇傭童工,違法的。
“我黃叔還說了,我是他侄子,他是我的監(jiān)護人,我不是他的工人?!甭牬嗽捨也铧c暈倒。
后來,一個冬天的清晨,別人告訴我昨天夜里小黃出事了。小黃想回家,黃老板不讓走,說廠里離不開。終于在深冬的那個夜里,小黃用裁紙刀片割自已的手腕,血流了一床。
這個十四的少年,用這樣的極端的方式表達對“沒甚玩的”家的渴望與向往。
小黃的愿望當(dāng)然實現(xiàn)了。
3
初次和財姐聯(lián)系時,她在電話的那頭大聲告訴我,我姓財,讓你發(fā)財?shù)呢?。財姐的確是一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人,辦事果斷,有魄力,說話也講理。她的男人是派出所里的一名刑警,脾氣出奇的綿軟。財姐夫妻倆有經(jīng)濟頭腦,在雙橋頭新村,也就是丈八東路齊王路,租下村民的地,蓋起廠房專門租給需要車間的小型企業(yè)。財姐租的這片地大概有三畝多,若干大小不一的車間形成一個獨立的廠院,名字叫齊王路十八號。財姐每此來廠院要么是收水電費,要么是維修線路或者拾掇蓄水罐。他們夫妻各管一攤,刑警大哥爬上爬下,財姐則忙著收費、協(xié)調(diào)廠區(qū)事務(wù)。財姐想到啥就說啥,心里不窩事,喜怒形于色。這樣的人直率好打交道,但若著急起來,說話有時也很傷人。有一次,我回到廠里,恰逢財姐從門房出來,她眼眶里滿是淚,我叫她也不應(yīng)。后來才知道財姐和她的姐夫罵仗了,很激烈的。她的姐夫是廠區(qū)的門衛(wèi),拿著財姐的工資比財姐還要兇,在院子里大罵,啥東西,老子不干了!不知道為他們?yōu)楹问聽幊常陙韽膩頉]見財姐在人前吃過虧,這是第一次。
財姐喜歡整潔,她要求每家企業(yè)各自車間門口不能堆積垃圾,有時她還會貼一些通知,無非就是一些防火防盜提示,晚上12點關(guān)大門等等。廠區(qū)里的各位老板雖感覺財姐有點小煩,但大多都能接受。財姐幾乎和廠區(qū)的老板都吵嚷過,財姐過后不思量,第二天見到你又是一副“柳暗花明”的模樣。若一段時間聽不到財姐在院子爽朗的笑聲,齊王路十八號的人似乎還感覺有點無趣。
2010年的冬天,在危崖上中搖搖欲墜的旺晨門板廠,終于支撐不住了。我實在沒有精力顧及他。小姨子把旺晨全盤接了過來。財姐知道后說,早都應(yīng)該讓專業(yè)的人來運營。當(dāng)時租廠房時財姐押我2000元電費。廠子相關(guān)手續(xù)都辦結(jié)了,財姐開的押金條我卻找不見了。我想著,押金她不會再退我了,就沒有聯(lián)系。過了一段時間,財姐給我打來電話,還是語速極快的大嗓門,我查了一下,還有押金沒退給你,趕緊來取吧。
我當(dāng)時忙,過不去,就給財姐說明天再去。第二天晚上九點左右,財姐又打來電話,不耐煩地喊,你來不來,我一直等你!趕緊把錢拿走,一件事就了了!
財姐把押金退我以后,再也沒有見過她。我不知道財姐居住西安的哪座高樓,“我姓財,讓你發(fā)財?shù)呢敗必斀?,發(fā)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