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春平
靳老太今年快90了,雖說已是耄耋之人,花白了頭發(fā),枯皺了皮膚,老態(tài)龍鐘了,步履卻還硬朗,能夠走,也愿意走,每天都要在小區(qū)里走幾圈,有時還走到車水馬龍的大街上去,哪里熱鬧越要往哪里看。
老太的兒媳婦曾帶婆母去過醫(yī)院,還看了專家門診,醫(yī)生說,這是老年癡呆常見的一種類型,又稱阿爾茨海默病,眼下只是前兆,算輕的。兒媳問怎么治,醫(yī)院笑道,老太太這么大年紀,能吃能喝還能自己走動,已是非常難得了。我可以給你開上幾種藥,但未必會有多大效果。家里人還是要做好護理,不要叫老人家出什么意外才好。
兒媳是中學(xué)老師,一直帶著畢業(yè)高考班,工作確是忙。自己休班時,婆母再出去走,便遠遠跟在身后,平日里,則叮囑保姆跟隨,但也不可跟得太緊,最好別讓老人家發(fā)現(xiàn)才好,一定要保證需要家人時第一時間到場。
雇保姆就是專門為照顧老人的,第一要務(wù)是保證安全,其次才是吃好穿暖。兒媳和保姆之所以不可緊貼身旁服侍左右,那是因為老太太不允許,一旦被她發(fā)現(xiàn),老人家會立時黑下臉子,大聲斥道,嫌我老廢物了不是?該干啥干啥去,給我遠著點!
近來,情況卻突然有了變化。保姆有些欣喜地向兒媳婦報告,說老人家不大去外面走動了,而是在家里翻出不少針頭線腦,還有碎布棉花什么的,戴著老花鏡做起了布老虎,做了一個又一個,雖說眼神跟不上了,動作也慢,針腳粗些,但不仔細看,還是有模有樣的。
兒媳婦想了想,問,她不讓你陪著做?保姆說,別說陪她做,我想近前巴巴眼陪她說說話都不行。先前只是把房門掩著,后來就干脆上了鎖,我想進屋,常要敲好一陣門,她還手忙腳亂地將那些東西都收拾起來,好像怕我偷偷看去什么似的。兒媳婦笑道,她年輕的時候就做過布老虎,而且沒少做。那就讓她做,總比去街上走讓人放心。家里的舊衣裳舊被子多,眼下連扶貧都只要新的了,你多找出一些,拆了,需要黃綠鮮亮布料,你就去買,一定要給老太太做好后勤保障。
過了些日子,保姆又向兒媳婦報告,這次神情就頗為緊張了,說老人家將做好的布老虎用包裹布捆扎好,提著,去了公園門口或娛樂城外,專找那人多的繁鬧處,蹲下身子,把布老虎擺在那包裹布上,看樣子是要擺攤出售。招來不少人看熱鬧,也不時有城管人員和警察趕來轟攆。
兒媳婦聞言,愣住了,思忖了好一陣才問,老太太是什么狀況?保姆說,倒是一直平平靜靜,不慌不忙的,只是那眼神透著警惕,一發(fā)現(xiàn)有穿制服戴大蓋帽的人趕過來,便提起東西走開,過一會兒還會蹲回那兒去。兒媳婦問,警察和城管不是沒難為老太太嗎?保姆說,那倒沒有,老太太那么大歲數(shù),哪個還敢呀!兒媳婦說,你看這樣好不好,你備上兩身平時不穿的衣裳,還有發(fā)套、墨鏡什么的,哪天老太太再去蹲攤,你就把這些東西都穿戴上,讓她認不出,然后上前把她的東西都買下來,她要什么價就是什么價。不信她做的還有你買得快,她手上沒的賣就又回家做了。
保姆苦笑說,大姐,這個辦法我不是沒用過,我還買過化妝用的小胡子呢,也貼在鼻子下了,說話故意粗聲粗氣的,還用上我老家的方言,保準老太太認不出我??赡暮檬寡?。我好說歹說的,老太太就是不賣給我,說是有人已經(jīng)訂下了,她這是守攤等人來取。再磨得煩了,老太太就提起東西走人。我尋思著只要走了就好,哪曾想,不過轉(zhuǎn)眼的時辰,她又回來了。
兒媳婦嘆氣說,醫(yī)生說了,老人家這是病了,人老了,都難免呀。還是拜托你,多上點心,務(wù)必保證老人家安全吧。保姆卻不走開,猶豫了好一陣才又說,那我就說一句不知該說不該說的話,大姐別見怪。靳先生在單位當(dāng)著大領(lǐng)導(dǎo),您是學(xué)校里的模范教師,靳先生的哥哥姐姐們雖說都退休了,各家的生活也都不錯,老太太又享受著離休干部的工資和待遇,生老病死國家一包到底,家里家外可都不差老人家賣布老虎掙的那倆小錢兒。再說,我看也沒賣出幾個,冰天雪地的,讓老太太蹲在那兒受凍,值當(dāng)嗎?您沒聽那些城管人員吵兒巴火嚷得有多難聽,說這老太太沒兒沒女呀,逼著這么大歲數(shù)的老人出來擺攤,是不是她的兒女們眼珠子里就只剩下錢兒啦?有人認識老太太,還報出了您家先生的名字,城管人員嚷出的話就更難聽啦,我都沒法跟您學(xué)。這事真是拖不得呀。兒媳婦嘆息說,讓他們罵去,咱們又不好硬把老太太鎖在家里。等我跟她兒子商量商量再說吧。
靳先生是城市里很重要機關(guān)的領(lǐng)導(dǎo),早出晚歸的,比老師忙得多。平日里,家中的事情他基本都交給夫人和保姆辦,自己很少過問。這一次,夫人也沒辦法了,找了個時間,便將老人家的情況如此這般,原原本本地跟他說了個詳細。靳先生聽過,也是發(fā)怔,好一陣才說,都別急,讓我想想辦法再說。老媽再出去,就讓保姆給我打電話。
靳先生想出的辦法便是安排單位里最穩(wěn)妥的一個秘書去買布老虎。接到保姆打來的電話,知道了母親又去蹲攤了,他便對秘書說,我老媽認識你,你最好化化妝,馬上趕過去,見了老太太你就蹲在她面前,拿起一個布老虎,看身邊沒人,再小聲說,我閨女就喜歡這種布老虎,多少錢一個呀?老太太會問,你閨女幾歲啦?你答,8歲。老太太又會問,數(shù)大龍的吧?你答,不是,數(shù)兔,她生日小,臘月底生的,沒趕上大龍。老太太還會問,差了幾天呀?你答,3天,可差一個時辰也不行呀。聽了這些話,我老媽會單獨拿出一個布老虎給你,你夸上一聲,說還是這個最好,然后放下錢就走。我跟你說的這些話你一定要記牢實,一個字也不可錯,記錯了你就白跑一趟了。秘書聽得一頭霧水,笑問,這有點像秘密接頭呀?靳先生笑道,你先給我復(fù)述一遍,然后快去快回,等取回布老虎我再跟你細說。
秘書回來了,將一只布老虎放在靳先生案頭。靳先生取出剪刀,挑開布老虎肚皮處,竟取出捻得細細的一張紙片,展開,上面空空白白,一字未見。靳先生說,看看吧,這就是我老媽送出的情報。前些年,我不只一次聽老太太說過,她十幾歲就隨我大舅參加了革命,專門負責(zé)送地下情報,常用的就是這種辦法。她這是又想起從前,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秘書不解地問,這情報上也沒內(nèi)容呀?靳先生說,我老媽小時候沒上過學(xué),認識的那幾個字還是解放后在掃盲班學(xué)的呢,不然,也不會一直在工會、婦聯(lián)等群團部門當(dāng)副職。再說,當(dāng)年送情報,紀律可是嚴格得很,紙片上的內(nèi)容是絕對不許看不許問的,就是經(jīng)了她的手,也不行。秘書又問,今年屬龍或者屬兔的可不是8歲,這接頭暗號是不是也得按著年頭變呀?靳先生搖頭說,那可不行。不是跟你說了嗎,要小聲接頭,看身邊有人,就別吭聲。暗號是什么就說什么,一點也馬虎不得。其中最關(guān)鍵的是說差3天,你若說了差兩天或者差4天,布老虎肯定就拿不走。秘書又問,這些事您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呀?靳先生說,都是我小時候,老太太跟我說的,有時還會拿著糖疙瘩什么的帶我演接頭戲。我淘氣,有時故意說錯,比如我不說屬龍,而是說屬虎,或者故意把差3天說成差兩天,那就休想吃到糖疙瘩了。記住,今天的這個事,你知我知就行了,千萬不要向任何人說。從今往后,這種事可能少不了,還是由你來跑。這是工作外的負擔(dān),你別煩就好,就算為我分憂了吧。
那天,靳先生回到家里,夫人很興奮很神秘地對他說,聽保姆說,今天,終于有個年輕人買走了老太太的一個布老虎,你沒看把老人家樂的呢,等那人一離開,她就提著沒賣完的寶貝回家了,進了家門,立馬關(guān)了她的屋門開始忙活,又是剪又是縫的,估摸能又在家里忙上幾天了。我尋思,那個買主不會是你安排的吧?你安排的人怎么一出手就能把東西買下來呢?靳先生不答是,也不答不是,只是笑了笑說,不管怎樣,只要老媽高興就好呀!
夫人不依,非讓靳先生把辦法告訴她不可。靳先生說,上不傳父母,下不傳妻兒,這是地下工作的紀律。你在學(xué)校里不是整天在教學(xué)生們怎樣解方程嗎,這回,你就自己慢慢解一解吧。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