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在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

謝新茂

每次回老家小住，目睹父母大人忙碌的身影，就有一種矛盾的心情開始郁結(jié)。一方面總想在父母身邊多待幾天，父母老了，在一起待一天，就少一天了，對在父母身邊的日子，備加珍惜；另一方面，卻又盼著快快逃離。老人年事已高，作為兒子，不但不能將兩位老人接到身邊頤養(yǎng)天年，還要讓父母為自己操勞，實在于心不忍。父母大人肯定了解我的心思，只要我們一回家，他們總是快樂地忙碌著，將他們辛辛苦苦喂養(yǎng)的雞呀、鴨呀，將他們過年熏的臘肉呀，將他們種的花生呀，將他們做的豬血丸子呀、炒的南瓜籽呀，幾乎傾其所有，燉好了煮好了炒好了，熱氣騰騰地端到我們身邊，殷勤地勸我們一一吃下去。我們不吃，兩位老人就不停地勸，我們吃下去了，他們從內(nèi)心里洋溢出來的高興就溢于言表。而當(dāng)這個時候，面對著這些最可口的飯菜點心，我卻難以下咽。我知道，兩位老人平日里的孤獨和對兒女的思念，就在我們回家的這寥寥幾天中，才用這種殷勤得讓我們不好意思的方式，釋放出來。一年里的絕大部分日子，就兩位老人廝守在家，他們生養(yǎng)的一兒一女，都不在身邊盡孝，他們的孤獨，可想而知。而在這個時候，面對兩位老人的呵護備至，作為兒子，除了羞愧，還是羞愧。

是的，只有羞愧。

父母大人一輩子廝守著莊稼地，好不容易把一兒一女拉扯大，并將我們一一送進了城市。原指望能夠享享清福，沒想到到了暮年，不僅仍然在莊稼地里耕作，甚至不能享受兒孫繞膝的快樂。這其中的苦痛，父母不言，我自清楚。而對我來說，更有兩件事，讓兩位老人非常失意。

一件是沒有給他們添一個孫子。

老人就我一個兒子。我結(jié)婚的時候，恰逢獨生子女政策執(zhí)行最到位的時候，當(dāng)我的妻子給他們生了個孫女，他們雖然表面上一樣高興，對坐月子的兒媳關(guān)懷備至，母親一天都要殺一只他們專門為兒媳坐月子喂養(yǎng)的土雞，親自燉好了端給兒媳。但在背地里，總是悄悄地對我說，讓我過些年想辦法，弄個二胎指標(biāo)，給他們再生個孫子。此后每年回家，他們都會有意無意地說，某某某在城里工作，生了二胎，某某某又生了二胎，是個大胖小子。

對生二胎的事，我及我的妻子和父母大人的想法不一樣。不管男孩女孩，生一個，都行。見我們沒有動靜，母親就一次一次在我面前嘆氣。大概在十來年前，我的年齡已到了四十左右的時候，一次回家，母親又說到孫子的事情。母親說，前些日子，因為一些瑣事，和一個鄉(xiāng)鄰拌嘴，那個鄉(xiāng)鄰氣急之下，罵出了“斷子絕孫”“沒人上墳”的話來。母親聽了，當(dāng)時就沖上前和那個鄉(xiāng)鄰扭打在一起，把腿都摔了，好幾天起不來。母親說，她有人上墳，她的兒子在城里，在干大事。他們家才沒人上墳，那個短命死的！

母親說著說著，差不多就要掉眼淚了。我在旁邊聽著，當(dāng)“斷子絕孫”“無人上墳”幾個詞從母親的嘴里蹦出來，盡管很輕，我聽了卻一股熱血往頭上涌。我知道，這幾個詞，是鄉(xiāng)鄰之間最惡毒的攻擊，凡有人罵出來，基本上就是天翻地覆一場大架的架式。母親當(dāng)時心中的憤怒，可想而知。可是我，在腦袋被一股熱血沖得漲痛之后，卻被一種無能為力的無奈深深地攫住了。除了一句一句地寬慰母親“你們有兒子”之外，我還能做什么呢？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基本上還是聚族而居，幾千年來養(yǎng)成的“傳宗接代”的宗法文化仍然濃厚。父母大人身處其中，被這幾句話一刺激，那種痛苦的感覺應(yīng)是刻骨銘心。他們希望有一個孫子，并不是不愛孫女，相反，他們對唯一的孫女看得比什么都寶貝，可是，他們需要一個孫子，讓他們能夠在鄉(xiāng)鄰面前揚眉吐氣。

然而，我怎敢說，我能給他們一個孫子呢？生二胎這件事，對我來說，實在太難了。當(dāng)年，他們的這個兒子意氣風(fēng)發(fā)，還是在一九七九年，十五歲多的時候，以應(yīng)屆高中畢業(yè)生的資歷，考上了重點大學(xué)，讓兩位老人很是揚眉吐氣了一回。此后卻一路下滑，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被分配到一所中師教書，以一些不合時宜的觀點，誤人子弟。在城里，教育部門本來就是一個老老實實教書育人的部門，而他們的兒子，更是老實得木訥，除了工作往還，黨政機關(guān)那些手握重權(quán)的官員，一個都不熟悉，而主管生孩子的部門的頭頭腦腦，更一個都不認(rèn)識，也沒有余錢來跑這樣那樣的人家來弄個二胎指標(biāo)，至于大不了不要工作，也要生個兒子的做法，我是萬萬不敢莽撞地做出來的，只能老老實實地遵守著國家的獨生子女政策。而這些話，我又怎么好意思對母親說？在母親眼里，我在城里，能接觸到掌管權(quán)力的人物，弄個二胎指標(biāo)，不是件太難的事，不然同在城里的某某怎么能二胎生個胖小子？正因為自己無能為力，到了后來，面對父母大人一次又一次的訴說，我除了胸口隱隱作痛，只能有兩種選擇：要么粗暴地將話題打住，轉(zhuǎn)移到別的話題上；要么默默地走開，讓自己的胸口繼續(xù)痛下去。

現(xiàn)在，我和妻子的年紀(jì)都大了，兩位老人知道，他們想要一個孫子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了。我再回去，他們也不太說了，但我心中清楚，這件事情，他們心中的失望，是一輩子的失望。

再就是沒有在老家建一棟房子。老家的房子，是在四十多年前起的土坯房。房是兩層，橫寬進深，高大亮敞，二層鋪的是厚厚的木板，完全可以做臥房用。在當(dāng)年，這間高大的土坯房，曾經(jīng)叫各位鄉(xiāng)鄰羨慕不已，叫父母大人在眾鄉(xiāng)鄰面前引以為傲。可是，后來，隨著政策的逐漸寬松，各位鄉(xiāng)鄰用他們辛勤勞動換來的錢，在我家老屋的周圍，建起了一幢幢嶄新的樓房，而且一幢比一幢高大，一幢比一幢洋氣，相形之下，父母起的這棟土坯房，在整個村子里，顯得特別不合時宜。還在十多年前，我在城里有了一套比較像樣的房子后，父母就在說，他們已經(jīng)在老家?guī)臀遗昧苏兀戎一厝ソǚ苛恕?/p>

按照那些年的情形，要把老家的土坯房改一下，不是件太難的事。那時候的房子和工資水平比較起來，真是令人羨慕啊?？墒?，就在我有了在老家建房的想法后，我自己的境遇卻發(fā)生了變化。我調(diào)到了另一個城市工作，雖然也是當(dāng)老師，但房子呀什么的，卻得重新購買了。而妻子，更是調(diào)到沿海城市工作了。兩人分居兩地，就在我們兩口子猶豫著是在我工作的城市買房，還是在她工作的城市買房的時候，城里的房價，已如雨后的春筍，“唰唰唰”一個勁地往上躥了。開始，我們還如韓寒想的那樣，覺得這樣高的房價，只不過是八十年代瘋狂的君子蘭式的扭曲，總有一天會回歸理性的，沒想到，這一漲，就好比春筍長成了一支直插天空的沖天楠竹，到我們終于決定買房的時候，才驀然發(fā)現(xiàn)，我們的那點可憐的積蓄，根本夠不上買一套房子！不得已，我們只好貸款買房。這些年，為了還貸，天天心里被一塊石頭壓著，喘不過氣來。而農(nóng)村建房的價格，父母大人也在一路向我報著。十來年前，父親說，一般的房子，十萬就可以了；五年前，父親說，二十萬左右；兩年前，父親說，三四十萬吧。我默默地聽著，不答腔。現(xiàn)在，父母起的土坯房，盡管仍然能看到當(dāng)年的英姿，但日曬雨淋，已如遲暮老人，日漸傾圮。而父母為我們留著的宅基地，依然還是一塊宅基地。

其實，我何嘗不想在老家建一幢房，叫父母在眾位鄉(xiāng)鄰面前揚眉吐氣一回？就是為我自己著想，我也愿意將這幢房子建起來?。∞r(nóng)村的空氣多好！仍然在農(nóng)村里耕作的少時的玩伴多純樸！將來告老還鄉(xiāng)，每年回農(nóng)村老家居住一陣，那是多愜意的事情！可是，我拿什么來建呀？還在前幾年，父母曾經(jīng)不經(jīng)意的問我到底多少錢一月，我老實地告訴他們，我和妻子每年的收入，也就十五萬左右，一年下來，扣除可惡的房貸，所剩無幾。要在老家建房，掐指一算，也得多少年以后的事了。父母聽了，不再作聲。

面對父母的失望，在鄉(xiāng)下父母起的這棟土坯房里，這些年來，我曾經(jīng)不由自主地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次次地拷問過自己。父母大人的要求，并不過分，我當(dāng)年是他們的驕傲，按理說，我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滿足他們的心意，讓兩位經(jīng)年在家兩相廝守的老人，能夠在眾鄉(xiāng)鄰面前不至于自慚形穢。然而，我卻不能。對此，我曾經(jīng)覺得，自己這五十年的人生，過得非常失敗。除了日復(fù)一日地上班下班，除了寫幾篇沒用的文章，編幾本誰都不看的書，一事無成。可轉(zhuǎn)而一想，城市里像我一樣依賴正常工資過日子的人，多了去了，他們的日子，過得也和我差不多，很多人甚至更糟糕。比如我的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一所高校教書，老夫子不開竅，總想著寫個文章必須是自己的原創(chuàng)，不然的話寧可不寫，結(jié)果教書三十多年，一字不著。臨退休了，還是個講師，拿著個講師的工資，擠在兩室一廳的福利房房里，自得其樂。和他比，我的境況肯定好多了，我的職稱比他高，還不時得幾個稿費，得幾個編輯費，也不時有些老板們找上門來，叫我替他們寫一些吹噓的文字，換來一個小小的紅包。

可是，我為什么一輩子就這樣愧對父母？

記得當(dāng)年，我供職的學(xué)校，發(fā)現(xiàn)我能涂鴉幾個文字，安排我到院辦做秘書?；丶业臅r候，我把這事兒對父母說了。父母大人聽了，先是高興，然后，就在飯桌上，曾經(jīng)讀過幾年私塾的父親，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文官當(dāng)如海瑞，武官當(dāng)如岳飛。不求名留清史，只要做人清白。母親也在一邊，對父親的話進行解讀，說，崽呀，做官，第一不要做貪官，你舅舅常說，當(dāng)官要當(dāng)朱買臣，別人一文也不要。

父母大人不知道當(dāng)秘書就是寫材料的干活，以為就是個官了。但他們的教誨，我一直銘記在心，二十多年來，無論職務(wù)升遷沉浮，我都小心翼翼地安分工作。這期間，并不是沒有斂財?shù)臋C會，但我總是把父母當(dāng)年的訓(xùn)誡，作為自己的底線恪守著。我從不收人家送上門來的一分錢，一些送兒女來上學(xué)的鄉(xiāng)親，給我?guī)韼字蛔约何桂B(yǎng)的雞呀鴨呀，我收下他們的情意，但總要在節(jié)假日，給他們的兒女送上一個小小的紅包，算是我的情意。我堅守著自己獨立的人格，從不向我的上司出賣自己的靈魂與尊嚴(yán)，也從不對自己的下屬頤指氣使。這樣做，我讓自己的內(nèi)心一輩子安寧，卻沒有使自己飛黃騰達(dá)，也沒有讓父母大人因我過上好日子。

說真的，經(jīng)年累月在城市里生活，面對種種燈紅酒綠的誘惑，面對著對父母大人的羞愧，我的內(nèi)心不是沒有軟弱過。那些在城市里揮金如土的主，絕大部分也是從農(nóng)村走進城市的“土豪”?！翱崂舫鲎陨钌健?。他們當(dāng)年的卑賤，正在用糟踐別人的人格來找回。他們用出賣靈魂、出賣人格為代價，卑躬屈膝，換得一官半職，然后就人五人六，在曾經(jīng)養(yǎng)育過他的平民百姓面前趾高氣揚，把官職變現(xiàn)，換成別墅，換成香車美女，打扮著城市的光怪陸離。面對著他們，我也在想，我也是從農(nóng)村來的，我的腦袋不比他們笨，我的心機不比他們淺，只要自己放下高貴的內(nèi)心，所有這一切，我也能夠擁有，擁有金錢，擁有美女，擁有父母大人需要的孫子，擁有筑在鄉(xiāng)間的高堂亮宅?？墒牵?dāng)腦袋里閃現(xiàn)這些東西的時候，父母大人當(dāng)年的教誨就不由自主地跳到了腦海里，一個聲音就在心底里阻止著自己：“不！不能這樣！”我也曾在許多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著用什么法子，替父母大人生一個孫子。其實只要想生，歪辦法有的是。但只要那么一想，內(nèi)心里就有另一個聲音在響起：“你是那種人嗎？你不要臉，你的父母還要臉呢?！狈N種法子也只好作罷。

每次回老家小住，面對父母大人的殷勤和期盼，我都無法平靜。我想對兩位老人說，我愧對你們，是兒子的無能，才使你們在眾多鄉(xiāng)鄰面前抬不起頭?？墒?，我無愧于你們當(dāng)年的教誨啊。正是因為你們的教誨，才有了我現(xiàn)在的平凡乃至平庸，我只是敢對你們說，我賺的每一分錢，都是干凈的，我所走的每一步路，都不是用出賣靈魂出賣祖宗換來的。這都是兩位老人當(dāng)年諄諄教誨我的呀。我在外面走得再遠(yuǎn)，我的根，就在你們這腳下的土地，盡管泥濘，但是溫暖。而這種平凡乃至平庸，才使我至今都能夠平靜地生活，上上班，寫寫文字，把自己的情愫，寄托在文字之中，寄托在山水之間。而這種生活，也才是你們最希望兒子過的生活。

我的平安，才是你們最大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