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業(yè)學大寨”的一段歷史

趙樹凱

通常，人們追溯中國農村改革的起源，是從1978年末十一屆三中全會說起。不論是專業(yè)研究，還是黨政部門，都基本沿用這樣的思路。但是，萬里的說法卻不同。他提出了農村改革“三個回合斗爭”說，其中第一個回合是圍繞“農業(yè)學大寨”展開的。從時間而言，這個回合的政策交鋒是從十一屆三中全會前一年多開始的。那個時候，紀登奎作為副總理在主管農業(yè)，并在其中有獨特表現(xiàn)。

（一）

作為中國農村改革的開路先鋒和重要領導者，萬里在離開領導崗位以后，極少就改革歷史發(fā)表看法。1997年10月10日，萬里同志曾經(jīng)破例接受有關單位、學者、記者的聯(lián)合訪問。他說：“我一般是不接見記者的，因為已經(jīng)離休了，我認為沒有必要，也不應該到處去發(fā)表議論。但包產到戶是農村改革的起點，是改革開放以來這一段歷史中的一件大事。仔細研究這一段歷史，寫清楚這一段歷史，具有重大意義。因此，作為主要當事人之一，我破例同意和你們談談?！保ā吨袊?jīng)驗：改革開放30年高層決策回憶》，山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9月版）在這次談話中，萬里系統(tǒng)地回顧總結了農村改革的過程。他提出，農村改革的突破過程，主要是同“左”的錯誤斗爭的過程，這場斗爭主要有三個回合。第一個回合是突破農業(yè)學大寨的框框，堅持以生產為中心；第二個回合是突破“三級所有，隊為基礎”，實行聯(lián)產計酬，包產到組，主要是圍繞“張浩來信”前后的斗爭；第三個回合是突破“不許包產到戶”，實行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給農民充分的自主權。萬里的這個概括，可以說超越了迄今為止的農村改革史研究，不僅簡明扼要，而且全面系統(tǒng)?，F(xiàn)在的農村改革研究，文字成果汗牛充棟，但是研究者的視野主要著力于萬里所說的后兩個回合，對于第一個回合的斗爭鮮有涉及。

萬里到安徽擔任省委第一書記時，紀登奎是國務院常務副總理并分管農業(yè)。1978年初，中共中央召開全國“普及大寨縣”的現(xiàn)場會議，萬里對于學大寨是有抵觸的，認為學大寨解決不了中國農業(yè)問題。萬里的說法是：“農民沒有積極性，手怎么會勤快呢？生產怎么會提高呢？我們不能按全國這一套辦，又不能到會上去說，說也沒有用。怎么辦才好呢？按通知，這個會應該由省委第一把手去，我找了個借口沒有去，讓書記趙守一代表我去。我對他說，你去了光聽光看，什么也不要說。大寨這一套，安徽的農民不擁護，我們不能學，也學不起，當然我們也不能公開反對。你就是不發(fā)言、不吭氣，回來以后也不必傳達?！?/p>

一般來說，紀登奎的政策傾向應該是與華國鋒、陳永貴等領導人一致。但是，具體考察他們在一些內部會議的言論，卻發(fā)現(xiàn)差異甚大。紀登奎對于大寨經(jīng)驗有自己的理解和立場，具體說，與當時主流的中央態(tài)度有明顯不同，這種不同表現(xiàn)為，他對大寨經(jīng)驗有更多不滿和批評。

現(xiàn)在，要說清楚圍繞學大寨發(fā)生的政策爭論，不得不從大寨經(jīng)驗與農村經(jīng)濟體制的具體問題說起。

大寨經(jīng)驗原本是一個可敬而動人的故事，經(jīng)歷了一個演變的過程。大寨屬山西省昔陽縣，是個不足百戶的小山村，自然條件惡劣，土地貧瘠。農業(yè)合作化以后，大寨人在陳永貴的帶領下，用五年時間把村里的七條大溝變成良田，創(chuàng)造了豐收的奇跡。1964年，毛澤東發(fā)出農業(yè)學大寨的號召。大寨經(jīng)驗的惡變，發(fā)生在“文化大革命”時期。惡變之后的“大寨經(jīng)驗”，雖然也可以說還包含原來的“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精神，但是，更重要的成為一種生產經(jīng)營體制，也是一種分配體制。這種體制窒息農民的生活自由，更摧殘農民的創(chuàng)造精神和基本權利。從根本上講，大寨經(jīng)驗成為對待農民的一種政治方式，就是以階級斗爭的視角看待農民，把農民對于社會經(jīng)濟權利的正常追求看成是階級敵人反對社會主義的表現(xiàn)，看成是資本主義尾巴。

“大寨經(jīng)驗”是一整套基層政治經(jīng)濟制度安排。在生產體制上，“大寨經(jīng)驗”表現(xiàn)為提高核算層次，把生產隊為基礎的核算單位提升為以生產大隊為核算單位，提高了人民公社的公有制水平。通俗地說，就是將人民公社“大鍋飯”的“鍋”變得更大，被稱為“窮過渡”。當時的主流理論認為，所有制水平越高就越接近共產主義制度。在此基礎上，大寨進一步取消了農戶的“自留地”。本來，在人民公社體制下，社員每家每戶按照人口分得一定數(shù)量耕地，由農戶自主決定種植和收獲，是當時農民得以改善生活、維持溫飽的重要保障。因為集體經(jīng)濟十分落后，自留地和一定數(shù)量的個體經(jīng)營活動，是農民得以維持生活、避免挨餓的主要支持。但是，因為自留地被認為是個體小農，按照所謂社會主義理論被認為屬于“資本主義”性質。依照當時的官方理論，所有這些有私有性質和個體經(jīng)營特征的經(jīng)濟活動都被稱為“資本主義尾巴”。大寨進而禁止農民一切的自由經(jīng)濟活動，甚至連農戶養(yǎng)雞養(yǎng)鴨都有明確的數(shù)字限制，超過限定數(shù)字即為“搞資本主義”并進行取締。在分配體制上，大寨經(jīng)驗的主要內容是所謂“大寨工分”。工分是農民在集體中參加勞動的工作量單位，也是年終集體生產分配的依據(jù)。主要做法是，生產大隊將每個人的工作按天確定分值，然后年終以這些分值作為計算分配的依據(jù)。大寨明確反對“定額包工”、“聯(lián)產計酬”等責任制形式。大寨工分制度模糊了個人勞動與生產成果之間的聯(lián)系，又被稱為“大概工分”。但是，按照當時的理論，大寨工分則被作為農村社會主義分配體制的樣板，聯(lián)系產量計算報酬則被作為資本主義“物質刺激”來批判。

“文革”中后期，大寨生產經(jīng)營體制在全昔陽縣推廣。陳永貴擔任昔陽縣主要領導人期間，在昔陽縣普遍推廣大寨以大隊為基本核算單位的做法。1970年，全縣集市貿易曾被強行關閉，以打擊黑市為名嚴厲限制集市貿易，連傳統(tǒng)的用麥秸草編草帽等農民家庭手工業(yè)活動都被明文禁止，還基本取消了農民的家庭副業(yè)。以前，“學大寨”只是宣傳，隨著對昔陽的宣傳開始加溫，“學大寨”則成為強制。于是，所謂大寨經(jīng)驗從一種奮斗精神上升為全面政治經(jīng)濟控制。不論是干部還是農民，任何對于這種制度安排的不理解、不合作，都視為反對社會主義制度，都屬于階級斗爭的動向。因此，為了保證這套制度的推進，需要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政治運動，來打擊農民的不理解和不配合。于是，大寨轉變?yōu)殡A級斗爭的典型。農村工作中對待大寨經(jīng)驗的態(tài)度，成為衡量工作的最高標準，成為農村政策思路的集中表現(xiàn)。

正是在這種時代背景下，萬里、紀登奎、陳永貴等人對于學大寨的不同態(tài)度，成為當時農村政策分歧的基本標志。

（二）

十一屆三中全會原定主題是經(jīng)濟工作，核心是農業(yè)問題，預定三項會議議程的前兩項都是討論農業(yè)文件。當時，國民經(jīng)濟出現(xiàn)嚴重問題，主要威脅來自農業(yè)，農村很多人連吃飯也吃不上。全會前一年多，開始起草兩個會議文件。一個是“關于加快農業(yè)發(fā)展速度的決定”，重點解決農業(yè)生產問題，主要強調加強農業(yè)發(fā)展的措施和方針；一個是修改“人民公社工作條例”（簡稱新“六十條”），著重解決農村體制框架問題，主要是鞏固人民公社體制。人民公社體制的文件依據(jù)是1961年制定的《人民公社工作條例》（簡稱“六十條”），當時是毛澤東主持制定的。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前，即1977年到1978年，中央層面的農村政策意見分歧，主要是圍繞這個文件修改展開的，其中修改“人民公社工作條例”更有制度意義。紀登奎作為分管農村工作的常務副總理，主持了兩個文件的起草，并在三中全會上做了關于兩個農業(yè)文件起草的說明。

1975年8月，陳永貴給毛澤東寫了一份《對農村工作的幾點意見》，建議人民公社的基本核算單位迅速向大隊核算過渡，以解決農村的貧富不均問題。陳永貴說，“文化大革命”開始后的第三年，昔陽全縣實現(xiàn)了大隊核算，并說：農業(yè)要大干快上，要縮小隊與隊之間的差別，實行大隊核算勢在必行。毛澤東批示給鄧小平等人，委婉地表示了贊賞。1975年9月23日至10月21日，中共中央在北京召開農村工作座談會，會議由紀登奎主持，有關省委第一書記17人參加。10月8日，會議寫出報告送毛澤東：“從現(xiàn)在起，可以考慮大體上在今后5年或者稍長時間內基本上過渡到大隊核算，以便和1980年基本實現(xiàn)全國農業(yè)機械化的要求相適應”。毛澤東考慮了不同意見，沒有批發(fā)這個文件（《文化大革命簡史》，席宣、金春明著，中央黨史出版社2006年第三版277頁）。由此可以看出，陳永貴是主張“窮過渡”的急先鋒，紀登奎當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呼應了毛澤東的想法，但是也謹慎地說明各地有不同意見。實際上，紀登奎對于陳永貴的意見是不贊同的。兩年后，政治形勢大變，紀登奎這種不同意見，在他主持“新六十條”修改中得到了進一步展現(xiàn)。

1977年10月，中共中央決定開展農村人民公社《六十條》修改工作，組成了19人的《六十條》調查研究小組，由當時的農林部部長楊立功任組長。根據(jù)華國鋒幾次講話，修改小組多次開會討論并報中央批準，確定修改《六十條》的指導思想是：繼續(xù)辦好人民公社，高速度發(fā)展社會主義大農業(yè)， 堅持以階級斗爭為綱，把大寨的根本經(jīng)驗體現(xiàn)在《六十條》中間。初步設想，這次修改過的《六十條》至少應該管到本世紀末。也就是說，根據(jù)當時農業(yè)部門和中央的考慮，人民公社《六十條》至少要執(zhí)行到2000年左右，也就是要維持20年以上?？梢?，當時的領導層，根本沒有想到農業(yè)經(jīng)營體制的重大變革，而是要繼續(xù)維持人民公社制度。但是此時，家庭承包制正在基層蠢蠢欲動，即將迸發(fā)而出。這也反映出，中央層面的政策制定者對于基層的改革沖動見識何其遲鈍。

圍繞《六十條》修改，在地方領導人中間發(fā)生了意見分歧。修改小組組成了多個調查組分赴有關省區(qū)調查，并向這些省委主要領導征求意見。山西省委主要領導認為《六十條》是毛主席親自制定的，不能改，可以再搞一個文件，作為對《六十條》的補充。補充文件一定要立足先進，旗幟鮮明。誰是先進？大寨就是旗幟，對大寨經(jīng)驗要充分肯定，每個問題都應該以大寨經(jīng)驗為主，不能把大寨放在附屬地位，要把學大寨突出出來。安徽省委第一書記萬里對調查組的同志說：不要強調向大隊過渡，目前群眾有五怕：一怕過渡，二怕平調，三怕瞎指揮，四怕分配不兌現(xiàn)，五怕戴帽挨批判。因此要強調穩(wěn)定、團結，把生產搞上去，人心思定，目前應強調生產隊自主權，解決種田人不當家的問題。這正是萬里所說的圍繞農業(yè)學大寨的斗爭。

圍繞《六十條》修改，中央領導人之間也發(fā)生了意見分歧。如果說地方領導人的意見分歧還有一些是原則性的，甚至比較抽象的，但是，到了中央領導人面前，意見分歧則直接表現(xiàn)為農村政策如何界定，文件的關鍵性條款如何形成。政策意見分歧主要表現(xiàn)在五個問題上：一是關于大隊為基本核算單位過渡問題；二是大寨評工分辦法的推廣問題；三是關于取消或統(tǒng)管自留地、限制家庭副業(yè)、集市貿易的問題；四是提留多、負擔重，增產不增收，社員勞動日值太低；五是干部勞動“一、二、三”（即縣干部一年勞動一百天，公社干部二百天，大隊干部三百天）達不到。有基層干部反映說，“割資本主義尾巴，把屁股也給削了，坐不穩(wěn)了”。歸結為一點就是，如何對待大寨的體制模式。

從當時的高層內部政策討論看，華國鋒、李先念、陳永貴等領導人主張更快地推廣大寨體制模式，特別是希望更快地實現(xiàn)基本核算單位向大隊過渡。紀登奎則是另外一種意見，他主張穩(wěn)定生產隊基礎，給予農民較多的經(jīng)濟活動自由，諸如開墾荒地、擴大自留地等。中央層面領導人之間的政策意見分歧，直接表現(xiàn)在陳永貴和紀登奎之間。

（三）

在我的九號院資深同事中，有多位參加了當時兩個文件的起草。那時在單位，包括茶余飯后，他們常常說到起草兩文件的過程。若干年后，九號院也成往事，這些老資歷的同事有的還寫了回憶文章。在這些回憶資料中，姬業(yè)成的回憶比較詳實和系統(tǒng)。姬業(yè)成長期從事記者工作，1977年從河南調來北京參加《六十條》修改，后來擔任農村政策研究室綜合組負責人，主要負責編輯內部工作簡報“農村工作”。姬業(yè)成對于《六十條》修改中的高層爭論記憶深刻，并且當時在會議現(xiàn)場做了比較完整的記錄。陳永貴和紀登奎的意見分歧，不止一次直接發(fā)生在修改小組的匯報會上。姬業(yè)成有如下回憶：

“1978年5月23日，國務院讓我們一部分參加起草工作的同志去國務院匯報，并聽取指示，參加會議的有李先念、紀登奎、陳永貴等。

當我匯報到湖北省蘄春縣搞大隊核算的隊減產時，陳永貴坐不住了，他站起來說：我就不信，我在山西搞的大隊過渡為什么都增產？

紀登奎怕我不敢再說下去，就走到我跟前說：老姬，不要看風啊，繼續(xù)說下去，該咋說就咋說。

我接著匯報了各隊減產的具體數(shù)字和原因分析，陳永貴聽得不大耐煩，插話說，搞大隊核算，可以統(tǒng)一規(guī)劃搞農田建設，頭一年不增產，過幾年會大增產。陳永貴批評《六十條》修改稿小農經(jīng)濟味道不小，他說：去大寨參觀的人，老問大寨是如何落實農村經(jīng)濟政策的，難道還要給每戶社員分一小塊自留地，家家門口壘個豬圈嗎？我們寧愿犯平調的錯誤搞建設，也不要二十年不動。

紀登奎說：過渡問題就寫方針、政策，不許共小隊的產，別的不寫。經(jīng)驗不成熟，沒有好辦法，不如不過渡。要寫按勞分配，反對干和不干一樣，具體辦法由群眾自定。自留地，宣布不動，不要再割資本主義尾巴。

在赴江蘇、山東調查組匯報時，紀登奎插話說：過渡不是當務之急，泰安經(jīng)驗告訴我們，小隊核算也能大干。

在談到干部參加勞動的時候，陳永貴堅持說：干部勞動上去了，工作也就上去了?！耙?、二、三”不能動搖。紀登奎說：這是法規(guī)，法不責眾，如果定一個許多人都達不到的標準就不好了。”（杜潤生主編《中國農村改革決策紀實》，中央文獻出版社，1999年1月 出版，第104頁）

起草組完成兩個農業(yè)文件稿后，提交給1978年末的中央工作會議和十一屆三中全會。作為分管農業(yè)的中央領導人，紀登奎在會上做了文件起草的說明。中央工作會議時間長達36天，但是，全體會只有三次。第一次全體會是在11月20日，華國鋒講話。第二次全體會是在11月23日，華國鋒主持，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紀登奎作關于兩個農業(yè)文件的說明。紀登奎共講了五個問題：關于農業(yè)現(xiàn)狀；關于以農業(yè)為基礎的方針；關于調動農民的積極性；加快農業(yè)發(fā)展的主要措施；關于領導問題。關于農業(yè)現(xiàn)狀，紀登奎著重講了農業(yè)發(fā)展速度緩慢，人口壓力很大，糧食不足需要進口的問題。他說，由于糧食不足，城市新增的勞動力不能就業(yè)，有許多該辦的事情辦不了，而農民每年要拿出近千億斤糧食，實際上超過了他們的負擔能力，在糧食征購上我們黨和農民之間的關系比較緊張。他還講到，全國近四分之一的生產隊年人均分配在四十元以下，連簡單的再生產都難以維持。在調動農民積極性部分，紀登奎強調了學大寨的問題。他先強調：“學大寨，要學大寨的根本經(jīng)驗。”即堅持社會主義方向，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領先的原則，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革命精神，愛國家、愛集體的共產主義風格。然后，他話鋒一轉，說：“也有一些地方，以為學大寨就是搞什么割資本主義的尾巴，收自留地，限制家庭副業(yè)，取消集市貿易，還生搬硬套評工記分的具體辦法，不從實際出發(fā)，不講因地、因時制宜，這句話學偏了，學歪了?！保◤垬滠娭?，《歷史的大轉折》，第190頁）顯然，紀登奎批評學大寨學歪了，恰恰是華國鋒、陳永貴所言大寨經(jīng)驗的核心部分?；蛘哒f，他在這里再次申明了他在討論人民公社《六十條》時自己的意見。

于光遠認為，紀登奎的講話有可圈可點之處。于光遠在一篇回憶文章中說：“平心而論，紀登奎對農業(yè)現(xiàn)狀的說明，不隱晦，不掩蓋，還是比較坦率的。尤其是他還指出了學大寨中的割資本主義尾巴、學偏了、學歪了的問題，強調要吸取政策多變、一刀切、瞎指揮、嚴重挫傷農民積極性的教訓，應該說點到了某些問題的實質所在”。傅高義在《鄧小平時代》中也指出：“紀登奎的講話讓與會者感到農業(yè)政策制定又恢復了誠實坦率的作風。他擺脫了那種浮夸吹牛、盲目樂觀、空話連篇的語言，坦率而全面地強調了問題的嚴重性。他承認，國家的農業(yè)政策變化太快，難以預期，常常不符合各地的情況。紀登奎提議，為了解決農業(yè)問題，要增加農業(yè)投資、改善種子和化肥供應，將農民可用的貸款數(shù)量翻一番，把糧食價格提高30%”。（傅高義著《鄧小平時代》，三聯(lián)書店，2013年一月第一版，第233頁）

新《六十條》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上被原則通過。但是，紀登奎的意見沒有占上風，而是華國鋒、李先念和陳永貴等領導人的意見成為主導政策思想。與1962年《六十條》相比，新“六十條”的主要特點是：強化了政治內容和階級斗爭；增加對農民個人“自由”經(jīng)濟活動的限制；減少了社員對于集體民主監(jiān)督方面的規(guī)定；弱化了生產隊地位和權限。原《六十條》對生產隊有專門一章18條（在整個《六十條》中占三分之一），修改后的《六十條》取消了這一章，顯然是為向大隊核算過渡創(chuàng)造條件。在人民公社的經(jīng)濟活動內容方面，新“六十條”有一些新的規(guī)定，如農田基本建設、社隊企業(yè)發(fā)展、農村供銷發(fā)展等?？偲饋砜矗薷暮蟮摹读畻l》只能說是向強化人民公社集中管理方面發(fā)展了。

十一屆三中全會農業(yè)文件起草過程顯示出，紀登奎的政策意見，既不同于積極主張撥亂反正的萬里，也不同于堅持強化“左”傾政策的陳永貴和華國鋒。

（四）

圖/中新社

如果把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后的農村政策意見做一個歸納，顯然有三種思路：一種是，強硬地堅持大寨經(jīng)驗，試圖將人民公社制度在一大二公方向上走得更遠，主要以陳永貴、華國鋒、李先念為代表；一種是明確地反對大寨經(jīng)驗，從根本上質疑人民公社制度的合理性，以地方領導人萬里等為代表；還有一種中間思路，那就是紀登奎的意見，既明確反對大寨“窮過渡”，也沒有根本上否認學大寨。在人民公社《六十條》修改過程中，紀登奎公開與陳永貴爭論，一定程度上否定大寨經(jīng)驗的核心內容。這種爭論發(fā)生在中央主席、國務院總理華國鋒明確支持陳永貴的情況下，發(fā)生在有普通干部在場的會議場合，說明這種意見分歧是巨大的，也說明紀登奎相當執(zhí)著地堅持自己的意見。

從后來農村變革的實踐進程來看，1977年開始的農業(yè)文件起草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新“六十條”被中央全會通過并出臺的時候，“包產到戶、包干到戶”已成風氣，基層對于這樣一個文件已經(jīng)無人搭理。這個文件很快就與人民公社一起成為歷史。但是，通過這個文件的起草過程可以透視當時中央高層的決策機制。

這種政策意見紛爭提出的直接問題是，重大政策應當如何決定？具體說，當上層政策思路出現(xiàn)糾結和紛爭時，應該由誰來決策，決定的機制是什么，在不同的政策偏好中，應該怎樣做出裁決？這其實是政策過程的核心所在。一種通常的方式是依靠政治強人來指方向、做決定。這幾乎是新中國的政治傳統(tǒng)。但是英明偉大如毛澤東者，也做出了很多錯誤的決策。困惑在于，事關億萬農民生產生活的大事情，農民卻沒有參與說話的機會，而是由上層領導人決定。而且，這些不同意見的高層人士，都認為是代表農民的根本利益，自己最了解農民。

重大政策如何決定，或者政策程序應該如何規(guī)定，直到現(xiàn)在這個問題依然沒有從根本上解決。許多國計民生的重大決策，依然缺乏直接利益有關方即廣大民眾的參與。領導人的個人意見轉化或者不轉化為政治決策，內在的過程和邏輯是怎樣的？用什么樣的辦法決定眾多意見中哪些意見是真正符合民意的？這仍然是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