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海朋
我媽或許是個勤勉的小學(xué)老師,打從我記事起,要不是周末,我在白天基本上看不到她的身影,她年年都從市里領(lǐng)回金光燦燦的“先進班主任”獎狀。要說的是一個星期六,老媽回歸傳統(tǒng)家庭主婦的日子,晌午剛過老媽就在廚房咄咄咄咄忙開了,搟餃子皮、涮香菇、剁肉泥,這意味著我們家將迎來久違的豬肉香菇餃子宴,老媽支我去平水街上打醋,再三叮囑:“要剝隘老陳醋,可記好啦,是剝隘老陳醋。”結(jié)果我果然就忘記了,因為這名字可真拗口,我兜里揣了十元錢,像得到了媽媽鼓勵的小馬駒一樣,蹦蹦跶跶一路小跑,心無旁騖,嘴里只顧著來回念叨,“剝隘老陳醋,剝隘老陳醋?!本驮诳煲艹鲈洪T的一刻,險些被駛來的一輛車迎頭撞上。那輛白色轎車緊急制動時輪胎在柏油地面擦出的一陣氣流,將我掀翻在地,引擎蓋離我的鼻尖,不過半尺的距離,我嚇出一腦門的冷汗。一個大墨鏡女郎探出腦袋,瞅一眼驚魂未定的我,冷冷地撂下一句“沒長眼睛的”,一溜煙開走了。
我口中的念念有詞被迫斷篇,爬起來就忘記那個什么醋了,我坐在一堵矮墻上心急如焚,可是怎么都想不起來了,整個人好似掉了魂一樣,一籌莫展。
這時候斜坡上來了一只漂亮的小柴犬,它圓滾滾的棕黃皮毛溜光水滑,兩片扁桃樹葉一般修長的耳朵警覺地豎在腦袋上,顯得特別威風(fēng)凜凜,我覺得它就是犬類中的“酷男”,我忍不住多看了它幾眼,它也酷酷地看著我,我倆互不搭理,然后我抬頭看著天空出神,它則坐下來,蹺起后腿在頭上撓癢癢,也許是地勢不平坦,也許是它長得太胖了,大概沒坐穩(wěn),它就生生從斜坡的邊沿滾下去了。
我終于忍俊不禁開懷大笑起來,笑得淚花都出來了,笑得差點也從矮墻上掉下去。這時小柴犬已回到斜坡上,大概是自尊心受到刺激,它突然沖我吠起來,汪汪、汪汪,吠個沒完,把我吠急了,我也沖它咆哮,吼道:“你自己滾下去了,管我屁事啊?”吼完我就跑回家去了。
這當然已經(jīng)是十幾年前我的童年往事了。每個人都有一個終將逝去的童年,也許你曾是熊孩子,也許是乖孩子,現(xiàn)在再來追憶童年,不管是哪一種色彩,總是意猶未盡趣味盎然。梳理我的童年,它與你的童年或任何一個人的童年并無多大的不同,一定要說不同,那就是——我的童年有點兒幻想癥。
十幾年前我家住在一個叫“桃苑”的小區(qū)里,稀稀落落的幾株扁桃樹,不知何年何月被移植到這個小區(qū),我猜“桃苑”這么詩意的名字就來源于此。其實,就是一個南方城市常見的那種大雜院,這年夏天我常常一個人在樓下游蕩,幻想著能遇著點什么莫可名狀的事物,譬如,我還從沒看見過真飛機(更別說坐飛機了),我曾聽到院里的大孩子說,飛機上的人跟我們是不一樣的,他們天天吃鵝蛋,全身都長滿了毛,所以當偶爾有飛機低空飛行,掠過我們十二樓樓頂?shù)臅r候,我總是睜大眼睛奮力去追看上面的人,是不是真像他們所說的“全身長毛”,但是一次也沒看清楚過。
當然,我主要還是幻想飛碟。這神秘的天外來客,大人們口中的UFO,我在一本書里看到過飛碟模糊的影子,我形容不出它的優(yōu)美,說它像一個圓頂草帽也不確定,它應(yīng)該是橢圓形的,中間好似凸起一個圓點,圍繞這個圓點,有一圈一圈閃爍的光斑蕩漾開去,我承認它流暢的曲線美極了,為之傾倒和深深沉迷,可是它會不會有一天就從我們桃苑的上空飛過哩。
我幻想中的飛碟和其他奇怪的事物都沒有遇到,倒是遇到了一些奇怪的人和各種各樣的狗。有一回我正在院里玩兒,左手持一根玉米棒,右手持一根熱狗,一條短腿小黑狗遠遠地瞅著我,準確點兒講,是小眼直勾勾地瞅著我手里的東西,狗嘴里都流出兩條長長的饞絲來了,我把熱狗扔給它,它毫不客氣地享用完畢,從此成為我的伙伴。
你應(yīng)該看出來了,我是個性格有些怪異的小孩兒。不知道為什么,我對玩具不感興趣,在大城市南寧工作的舅舅每年來我們家,都會給我?guī)б粌杉婢?,變形金剛、裝甲車、沖鋒槍之類,其他男孩兒愛不釋手的寶貝,在我這里完全失去吸引力,我惟一深深著迷的,大概只有飛碟了,跟著了魔似的。據(jù)說在我更小的時候,曾經(jīng)奢望要一個飛碟,可是任憑我如何糾纏,我媽就是不予理睬,直到后來我明白更多事理——飛碟這東西,就是傳說中的玩意兒,我自己都不確定它長什么樣,恁是我媽這樣的知識分子也沒見過呀,上哪兒買去?
怪小孩兒最明顯的缺陷,就是不擅長跟人打交道,因此我格外珍惜這個用一根熱狗收買來的會搖尾巴的伙伴,它也喜歡我,有時候我跟著媽媽從外面回來,小短腿總是很興奮,像一只皮球一樣從遠處連滾帶爬地滾過來,用雙爪扒我的涼鞋,用腦袋蹭我的小腿,有時候我會給它吃的,有時候兩手空空,我就用腳背一遍遍地撓開它,它在地上打著滾,爬起來繼續(xù)一路蹭我,直到把我蹭到樓梯口它才掉頭走開。
從小我就認為,狗是世上最友善的動物。孤僻的小孩兒沒朋友,所以我把它們當做最好的玩伴,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我還是個“狗狗控”。
我們桃苑是一個有點兒年月的小區(qū)了,這里的日常生活嘈雜而乏味,院外就是熙熙攘攘的平水街。進得院門,是六七棟建于不同年代、混亂無序的住宅樓,住著兩百來戶人,什么單位的都有,沒單位的也有,還有不少都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租住戶,大家進進出出,庸常地生活在擁擠局促的空間里,白天黑夜,日復(fù)一日,卻極少能重現(xiàn)往昔那種其樂融融的鄰里關(guān)系了,我經(jīng)??吹酱笕藗冊谠豪锵嘤?,大多數(shù)人互不打招呼,甚至頭都不點一下,總是面無表情,目不斜視,生疏得跟大街上擦肩而過的路人沒有什么區(qū)別,人們各進家門,大門一甩,老死不相往來。
我說不清是我性格怪異,還是因為沒有小伙伴跟我玩使我變得孤僻。桃苑里的大人們關(guān)系生分,小孩兒們似乎也沿襲了這種人際風(fēng)格,都不喜歡在院里逗留,那些比我大的孩子不上學(xué)的時候,盡往外面的平水街上跑,一頭扎進網(wǎng)吧或者電子游藝室里,一玩大半天不回家;更大的孩子,則喜歡往隱藏在平水街夾巷里的錄像廳鉆,兩三個小時過去,才神思恍惚地出來。
所以,我這樣一個小孩兒,常常只能跟院里的狗玩,更多的時候我就獨自坐在院墻上發(fā)呆,看天空有沒有飛碟,可是我經(jīng)??匆娨患芰溜娘w機,或者兩三只灰色的大鳥從高大的扁桃樹枝椏間飛過去,卻沒有看到過期待中的飛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