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見
文_白衣蕭郎
【白衣蕭郎】
最具感染力的華語美文作家。喜閱讀,好山水,嘗一簫一劍,行吟江南。沉溺詩詞、美玉、古玩及一切美好的物什。
著有《此情自可成追憶》《彈到江南花事了》《繁華事散逐香塵》《三生三世,猶憶當時》等,部分篇章被選作高校朗誦試驗教材。
人生若只如初見,她還是開在后宮的花朵,他還是寵她的君,黃金大輦,長信承歡。只是,悲劇往往都是沒有征兆的開始,而種子已深埋在初見的那一刻。他給她的幸福,如曇花一現(xiàn),太過短暫,連細細回味都來不及。
人生若只如初見,他還做她的君,她還做他的妃。
一切都停留在最初的美好里,該多好。
他們的故事,發(fā)生在兩千年前的西漢。
史書對她的記載,只有寥寥數(shù)筆:女辭賦家,漢成帝妃,少有才學,善詩賦,有美德。初為少使,立為婕妤。婕妤是漢代后宮嬪妃的稱謂。她入宮時曾被封為婕妤,后人僅知其姓班,故以班婕妤稱之。
而他就是漢成帝劉驁,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昏君,也是天生的好色之徒,“他自甘墮落,迷戀酒色,荒淫無道,不理朝政,最后竟累死在趙氏姐妹的溫柔鄉(xiāng)”。
最初,她是他開在深宮的花朵。嬌媚,明艷。
臨水照花,清麗嫻靜的她,“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覺未多”,點入了他的眼眸,也化入了他的心。他為她建黃金大輦,盛裝出游;為她建長信宮,日夕廝磨。而她為他講解史書典故,娓娓道來,如數(shù)家珍。她為他演奏絲竹管弦,余音繞梁,三日不絕。
她的才情和學識,讓他深深折服;她的美貌和風致,更讓他陶醉沉迷,難以抗拒。正如《西廂記·驚艷》中說,“怎當她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蹦切q月,他在她情愛的秋波里沉迷,不能自拔。
秀色芳容明眸,就中奇絕。細看艷波欲溜,最可惜微重,紅綃輕帖。勻朱傅粉,幾為嚴妝時涴睫。因個甚、底死嗔人,半餉斜眄費貼燮。
斗帳里、濃歡意愜,帶困眼、似開微合。曾倚高樓望遠,似指笑頻瞤,知他誰說。那日分飛,淚雨縱橫光映頰。揾香羅,恐揉損,與他衫袖裛。
斗帳里、濃歡意愜。她成了君王的專寵,夜夜承歡,羨煞六宮粉黛。
她是他的如花美眷,他是她的碧樹少年。情花,在他們胸中開得璀璨。一片春光瀲滟。
盡管三千寵愛系一身,她亦小心謹慎。她控制著他們幸福的節(jié)奏,他們飲酒賦詩,聲色纏綿,卻又不耽溺。對嬪妃佳麗,她亦是謙卑自持,恩禮有加。她期望他們的恩愛,是細水長流,長長久久,永世不渝。
最初的歲月,靜好而安穩(wěn)。他們在萬綠叢中,卻似乎又與世隔絕著,他們眼中,只有彼此。只有無盡的恩愛和寵溺。即便多年以后,她幽閉深宮,在孤燈凄影中回想起來,當年的旖旎綢繆,盡管已經(jīng)如夢,遙不可尋,但那些日子的情景,卻能畫一般鋪開在眼前,春景依依。
他將她捧在掌心,溺愛,賞玩,日日不厭。他邀她一同出游,百官扈從,儀仗威武。幽雅賢德的她卻婉言拒絕:“賢圣之君皆有名臣在側(cè),三代末主乃有嬖女?!蓖硕桓曳钤t。這個隱忍的女子,在最受寵的日子里,也依然惦記著他的德望與江山。如此賢德之女,世上能有幾人?
王太后得知之后,盛贊道:“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
樊姬是春秋時代楚莊公的夫人。楚莊王剛即位的時候,喜歡打獵,不務正業(yè),樊姬苦苦相勸,并以不吃禽獸的肉相諫,楚莊王終于感動,改過自新,勤于政事。后來終成“春秋五霸”之一。她原本名門閨秀,有婦德、婦容、婦才、婦工等各方面的修養(yǎng),的確對他產(chǎn)生過不小的影響。只是,即便她有樊姬之德,而他,終不是楚莊公。
流光握不住,紅顏一夕老。
隨著時光的推移,他對她逐漸地失去了最初的熱情。而生性高潔的她,更不屑于邀寵逢迎。當那天婀娜的飛燕和嬌媚的合德出現(xiàn)在太液池畔,這對傾城的尤物,便化作了漢成帝眼前最亮麗的花朵,妖冶而璀璨。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碧撼兀薷唛?,她鶴立雞群,風擺楊柳,舞步輕盈如拈花顫,他一下子迷醉了眼,一邊以玉環(huán)擊節(jié),一邊命宮女手托水晶盤,令她在盤上歌舞助興。那掌中飛燕,從此名滿天下。
水色簫前流玉霜,趙家飛燕侍昭陽。
掌中舞罷簫聲絕,三十六宮秋夜長。
人世本來就是翻云覆雨,漢宮的天說變就變。從此趙家飛燕,夜夜承歡。而她則幽閉冷宮,對月長嘆。當初,她以為她的勸諫,會延續(xù)他們最初美好的日子,會讓他們的恩愛,如他為她修筑的長信宮,長長久久,永世不渝??伤葋淼?,卻只有一段傷心,一段黯然。
寂寂深宮,耿耿長夜。曾經(jīng)的恩愛纏綿,都成夢幻水月。她看到秋后被棄置的扇子,聯(lián)想到自身,不禁悲從中來,她含淚題詩道:
新制齊紈素,皎潔如霜雪;
裁作合歡扇,團圓似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fā);
??智锕?jié)至,涼飚奪炎熱;
棄捐莢笏中,恩情中道絕。
這是她被人傳誦千年的《怨歌行》,又名《團扇歌》??芍^字字咯血,句句含情。往日不復,恩情不再。她自知,亦自戀。她喟嘆自己如同秋后的團扇,再也得不到他的寵愛了。一代才女,結(jié)果只留了個秋扇見捐,花落人散兩闌珊。命運就這樣和我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只留給我們這樣一段扼腕。
也許,所有故事的發(fā)生,往往都是初見,刻骨銘心的驚艷。只是,流光握不住,人心又易變,待時過境遷,滄海桑田,再回首,早已換了人間。
康熙十四年的春天,納蘭公子讀到班婕妤的《怨歌行》,不禁淚下潸然,他憤而作下《木蘭詞·擬古決絕詞柬友》,感慨萬千。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夜雨霖鈴終不怨。
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愿。
人生若只如初見,她還是開在后宮的花朵,他還是寵她的君,黃金大輦,長信承歡。只是,悲劇往往都是沒有征兆地開始,而種子已深埋在初見的那一刻。他給她的幸福,如曇花一現(xiàn),太過短暫,連細細回味都來不及?!暗乳e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倍嗄暌院?,那個“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的楊玉環(huán),也依然未能花開圓滿。馬隗坡前的三丈白綾、一抔黃土,豈能是他們當日的意愿?
初見的驚艷,已是明日黃花。當她聽聞他的“吾當老死(合德)溫柔鄉(xiāng),不能效武帝求白云鄉(xiāng)也”,她終于明白了,她只是他手中的美人扇,經(jīng)過夏花的絢麗,她只能被無情地被拋卻。
于是,便斬斷了所有的念想,在一個寂靜無人的夜晚,作賦自悼:
潛玄宮兮幽以清,應門閉兮禁闥扃。
華殿塵兮玉階苔,中庭萋兮綠草生。
廣室陰兮帷幄暗,房櫳虛兮風冷冷。
感帷裳兮發(fā)紅羅,紛綷縩兮紈素聲。
神眇眇兮密靚處,君不御兮誰為榮。
俯視兮丹墀,思君兮履綦。
仰視兮云屋,雙涕兮橫流。
顧左右兮和顏,酌羽觴兮銷憂。
惟人生兮一世,忽一過兮若浮。
已獨享兮高明,處生民兮極休。
勉娛情兮極樂,與福祿兮無期。
《綠衣》兮《白華》,自古兮有之。
嘆浮生若夢,為歡幾何,那時的宮殿仍舊巍峨,那天的歡歌依然徹夜,那些如春的光景,卻像彼岸的花朵,只在夢中盛放。團扇,團扇,無論當初是怎樣的皎潔、圓滿,到最后難免歲月流轉(zhuǎn)而來的訣別,從“出入君懷袖”到“棄捐篋笥中”,是宿命,也是必然。恩情中道絕,一切都已無法再回到從前。
也罷,愛如朝露,短暫易逝;花隨水落,終無回頭。既然一切都無法挽留,那就大方地放手。至少,至少我們回憶里的初見,還是如夢境般明媚,絢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