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紙花青
一
張柱縮在一個草窩子里,右手在刀柄上握了又握。汗水把纏柄的粗布都浸透了,一收一放,黏黏糊糊,就好像握在一團爛泥上。
前邊的草葉子擋住了視線,他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扯掉了,好讓自己能看得更清楚些。
山下一條土路蜿蜿蜒蜒,從烏鴉口一直伸過來。初夏的涼風(fēng)吹得路兩邊的枝枝蔓蔓晃來晃去,他看得久了只覺得一陣眼花,汗珠又流到了眼角。
“咋還不來,腿都麻了?!睆堉税涯?,又向路對面的山坡看過去。
零零碎碎黃黃白白的野花荒草之間,幾個纏著黃裹頭的人影探頭探腦,顯然也在向下張望。
對面的兄弟相當不小心呢……張柱在心里嘀咕,這還不叫人一眼就看見了?
一想到過一會兒自己就得舉著大刀沖下去劫道,張柱覺得已經(jīng)麻了的腿又開始發(fā)抖。打從進寨子到現(xiàn)在才不過半天,這樣子的無本買賣長這么大第一次干,要是拖了兄弟們的后腿,不但對不起寨主他老人家,更對不起把自己領(lǐng)上山的栓子,這可咋辦?
他忐忑不安的當口,身后忽然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柱啊,看見人影沒?”
“噓!”張柱趕緊皺著回過頭去,“人還沒來,保不準啥時候就來了!”
他這惶恐急切的神情,頓時惹來一片笑聲。
栓子嘴里叼了根草莖笑嘻嘻走過來,坐在張柱身邊,拍拍他的肩膀:“怕啥,寨主都過來了?!?/p>
張柱趕緊回身一瞧,披著大氅的寨主正和其他幾個弟兄站在不遠處,笑瞇瞇地沖他點了點頭:“小伙子不錯!”然后轉(zhuǎn)過頭去不知說了些什么,那邊笑得更大聲了。
張柱看著被驚飛的一群草雀心里著急,又不敢跟寨主當面說,只得在心里想:這不得被人發(fā)現(xiàn)了?
冷不防栓子一巴掌拍在他后腦勺,笑罵道:“瞧你這點出息,一身汗!等會兒人來了,你就跟我在后邊往下跑,看見咱們倒了,你也往地上躺——來的時候不跟你說好了么?”
“嗯,我懂,我懂……欲擒故縱!”張柱憋了好半天,想起來這個詞兒,頓時覺得膽氣壯了些。
栓子笑了笑,不說話了。
又過了約摸兩刻鐘,烏鴉口那邊終于有一輛馬車露了頭。拉車的是兩匹雄赳赳的駿馬,栗色的皮毛油光水滑,四蹄輕快地在土路上敲著,“咔嗒咔嗒”聲在路上傳出去好遠。
烏篷的車身后面插著兩桿威風(fēng)凜凜的大旗,一面旗上寫著“關(guān)中巨俠張”,一面旗子上寫著“飛刀玉面郎”。
張柱眼睛一瞪,趕緊捅了捅旁邊的栓子:“是這車不?張玉郎?咱就劫他?”
栓子漫不經(jīng)心地點點頭:“就是這個張巨俠。要過來了,機靈點,跟著我,我怎么干你就怎么干。”
張柱狠狠一點頭,憋了口氣。余光瞥見寨主甩掉了大氅,一口九環(huán)大刀抄在手里,眼睛里精光四射,當真是威武霸氣。
又過了一會,待那馬車行至峽谷中段,寨主挺起身來大喝一聲:“小的們,給我上!”
這一聲中氣十足、不可一世。兩邊的弟兄們齊齊從草窩里鉆出來,各自揮舞刀槍呼呼喝喝便一窩蜂地朝山下?lián)砹诉^去。張柱第一次見這陣仗,頓時緊張得小腿發(fā)軟。但猶自憋著一口氣,跟在栓子身后磕磕絆絆就往路上趕去。
待張柱在路面上站穩(wěn)了,兄弟們已然將道路堵了個嚴嚴實實,把寨主擁在前方,吵吵嚷嚷地叫喊著:“前面那人,將錢財與小娘子留下,饒你性命!”
張柱也想舉著刀跟上喊兩句,無奈站在最后邊,舉起大刀來又怕誤傷了其他兄弟,只得訕訕地舞了兩下,就聽見寨主厲喝一聲:“小的們,收聲!”
張柱趕緊把手放下了。
那駕車的青衣車夫一見山賊擁了下來,早把韁繩丟在一旁手腳并用地找了一塊巨石躲好,只剩兩匹驚馬“嘶溜溜”地叫著,在原地打轉(zhuǎn)。
這時候,只聽一聲清朗的長嘯,一個白衣男子打那車廂當中跳了出來,一撩下擺,哈哈大笑道:“你們這不知死活的毛賊,敢劫本大俠的車?可是瞎了一對狗眼,見不到我關(guān)中巨俠的名號?”
只見寨主大手一揮,喝道:“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我管你是什么鳥俠!”
張柱這時候才抽空仔細打量那張巨俠。只見他穿了一身月白簇花錦袍,外罩一件銀色軟煙羅長衫,頭上戴一頂金絲朝天冠,腳蹬一雙黑緞軟底皂靴。面上像是敷了一層粉,朱唇星目,風(fēng)流倜儻!
張柱沒來由地心生幾分慚愧,只覺自己一方依仗人多勢眾攔路搶劫,張巨俠卻面無懼色、豪氣干云,真是不世的英雄好漢。
這時候那張巨俠回身對車里說道:“小姐莫怕,待我打發(fā)了這群不開眼的毛賊,咱們再上路!”
這話被一干山賊聽見,頓時又引起一陣聒噪。栓子就在張柱的前面舉刀大叫:“寨主,把那女人留下給兄弟們解解乏!”
寨主也一振九環(huán)刀,大笑了三聲:“哈!哈!哈!既然你不識相,就休要怪我手下無情——小的們,給我上!”
他大刀一指,張柱身邊的兄弟們頓時“哇哇呀呀”地就舉刀往前沖。張柱一咬牙,舞動大刀跟在栓子身后,也沒頭沒腦地跑起來。
哪知那張巨俠冷笑了一聲,從懷中摸了什么東西,隨手一揚,只見道道白光閃過,沖在前面的兄弟頓時倒了一大片。
張柱被唬得一愣神,再往前看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連栓子都倒了!他當場呆立原地,不知該繼續(xù)沖,還是扭頭跑。這時那張巨俠又一揮手,只覺胸前被什么東西撞了上去——低頭一瞧,一柄銀色的小刀掉在了地上。
他愣住了,抬起頭來正與那張巨俠對了個眼兒。
這回那張俊臉上的神情可不好看了,眉頭一皺,嘴巴一歪,沖他一個勁兒使眼色。張柱沒弄明白是怎么事兒,又覺得有人在拉他的褲腳。低頭一看——
媽呀,剛才倒了的栓子在扯他!
張巨俠又強笑一聲:“好賊子,再吃我一記飛刀,看你還不死!”他把那個“死”字拖得好長,張柱沒弄懂是什么意思。
好在寨主已經(jīng)從后面趕了上來,大吼一聲一腳把張柱踹倒:“我來接你這一刀……啊……”
撲通一聲也倒在張柱身邊了。
張柱摔得灰頭土臉,還想爬起來,只聽見寨主和栓子齊聲低喝:“給我乖乖躺著!”
再看倒在地上的其他兄弟,也向他擠眉弄眼,悄聲道:“別動,閉眼!”
張柱這才恍然大悟:“哎呀!險些壞了寨主欲擒故縱的大事!”當下閉上了眼睛,安安穩(wěn)穩(wěn)地躺著,還在臉上做出一副痛苦不堪的神情來。
這才聽到那張巨俠長笑一聲:“小姐莫怕,這些毛賊已經(jīng)統(tǒng)統(tǒng)被我打發(fā)了!”
一個溫婉柔和的聲音傳過來:“多虧了張公子,不然今日……今日……”她說著便嚶嚶哭起來,張巨俠連忙好言相勸,聲音里不免自吹自擂,聽得張柱臉上臊得慌,在心里暗暗嘀咕——這張巨俠,好像也不怎么樣嘛……我剛才是不是硬接了他一刀?那我豈不也成了張巨俠?
正胡思亂想的當口兒,那邊已經(jīng)喚回了車夫安撫了馬匹,少不了又是一番責(zé)罵。
馬車轔轔上了路,走得近了,張柱又聽到車里小姐的抽泣聲跟張巨俠的暖聲暖語,不忍又亂想了起來——
他們還不知道吧?這是欲擒故縱之計。等他們走到我們當中,兄弟們便會跳起來……那時候那個小娘子……
心里不禁生出了一絲不忍來。
誰知道直到那車走得遠了,寨主仍沒動靜。張柱忍不住拿胳膊肘碰了碰他:“寨主……再不起,人都走啦!”
寨主張開眼瞥了瞥他,又合上了。還翻了個身,把肚皮敞開在太陽底下曬。
張柱不明所以,忽然聽到后面的兄弟喊了一聲:“走了走了,起來起來了!”
這一聲過后,原本倒地的人晃晃悠悠地坐起身子來,有的長吁短嘆、有的直打哈欠、有的哼著小曲,倒提著刀槍不緊不慢地就往山坡上走。
張柱支起身子,滿腦袋糨糊,問一邊拍打身上塵土的栓子:“栓子哥,不追了?”
栓子這才在他腦袋上拍了一記:“你小子,不是說好了么?我咋干你就咋干,剛才支棱在那干啥?”
那邊寨主已經(jīng)撿起了九環(huán)大刀,朝栓子一瞪眼:“你辦的啥事兒?來時候怎么沒說好?”
栓子低眉耷眼答道:“我……就是想讓我這兄弟看看新鮮?!?/p>
寨主哼了一聲,又瞪了張柱一眼:“下回再壞事,你給我回老家去!”
栓子趕緊一縮脖子。
二
張柱坐在寨里茅屋井沿上,瞪大眼睛問正在拿涼水沖身的栓子問:“你說啥?咱是張巨俠雇來的?”
栓子一瓢水從頭頂澆下,晃了晃腦袋抹把臉:“我可跟你說清楚了啊,下回你機靈點。再出事兒了寨主饒不了你?!?/p>
“那……咱烏鴉寨也不劫道、不搶銀子、不殺人,就……跟那些大俠演戲?”張柱覺得有點兒失落。
“還劫道、還殺人?”栓子笑了起來,“都啥年月了?現(xiàn)在當朝那些官宦巨賈家的孩子,一個個都跟著皇帝學(xué)行走江湖,以前的山寨被官兵剿了一批又一批,就只剩咱這樣主動配合的——大俠要跟小妞談情說愛,咱們就讓大俠英雄救美,不一樣有錢拿。”
張柱捂著腦袋沉思了一會,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問:“那張巨俠……”
“呸!”栓子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什么張巨俠,那是本縣縣尊的兒子!這兩個月都來來回回好幾次了!”
張柱不說話了。等栓子擦干凈身子穿好了衣裳,才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少聽那些說書的胡說八道。你真當這兒是瓦崗寨???天下大亂了也輪不著咱們。官兵離這可近著呢,那邊敢冒頭兒,第二天就給剿了?!?/p>
“官兵不去打羥國人,看著咱干啥?!睆堉玖似饋?,悶聲悶氣地說,“我聽說書的講,北邊都被人家給占了,好些人逃過來了?!?/p>
“噓……這話別亂說?!彼ㄗ游嫔蠌堉淖?,“咱們寨主就是北邊逃過來的——聽說一家人老老小小都沒了!”
茅屋邊上傳來一聲咳嗽聲,寨主轉(zhuǎn)了出來。
栓子連忙點頭哈腰:“寨主您也來打水啊。剛才跟我這兄弟說明白了,以后準壞不了事兒?!?/p>
寨主滿臉胡子,鼻頭發(fā)紅,瞇起眼睛瞧了瞧張柱:“嗯……說明白了就好。小伙子好好干,好吃好喝少不了你。”
張柱被他瞧得不自在,但是握了握拳,愣頭愣腦地說了一句:“我起先還以為咱們瓦崗寨一樣。鄉(xiāng)親們都說烏鴉寨的人不搶老百姓,是好人?!?/p>
寨主的眉毛一下子豎了起來,哼了一聲:“咋?你還想當混世魔王?還想造反?嗯?”
栓子趕緊過來捂張柱的嘴。但是他一甩頭躲開了:“朝廷不打羥人,打咱們,老百姓飯都吃不飽,咱們怎么就不能當瓦崗寨造反?”
“劉栓子,你哪找來的這么個小混球?”寨主滿臉通紅,“趕緊給我?guī)ё?,能留就留,不能留卷鋪蓋走人!”
“寨主你不也是從北邊逃過來的么!”張柱被栓子拉扯著往外走,不甘心地又叫了一句。
這下栓子可嚇壞了,把張柱腦袋按在胳肢窩里拖著走,遠遠聽見寨主在后面大喊:“反了反了!誰告訴他的?劉栓子是不是你?”
到了第二天掌燈時候,栓子滿頭大汗地回到房里,哭喪著臉:“張柱啊張柱,我?guī)愠鰜淼臅r候你怎么跟我說的?你說你能掙錢養(yǎng)你老娘就行——結(jié)果你還跟寨主較上勁兒了,你還想不想留在烏鴉寨了?”
這時候的張柱正悶悶不樂地坐在大通鋪的炕梢,前天心里的那股子狠勁兒已經(jīng)褪了,看見栓子的神色,忐忑地問了句:“那……寨主咋說?”
“留下你了?!彼ㄗ託夂吆叩卣f道,“但昨天那趟活,你我兩份錢都沒了。”
張柱樂了,一把抱住栓子的肩膀幫他拍后背順氣兒:“嘿嘿,栓子哥,甭憋氣,下回我的那份也給你……”
栓子愛答不理地別頭不看他,使勁兒繃著張臉,卻禁不住張柱說的話,終于露出笑意來。
這時候聽見屋外有人喊:“今晚寨主在聚義廳開宴啊!張巨俠來了!趕緊都去,去晚了就沒了!”
這下栓子可真樂了,一把拉起張柱的手:“走走走,有酒喝了!”
烏鴉寨的聚義廳其實是間大點的瓦房。張柱和栓子趕到的時候,門外面已經(jīng)插上火把、擺了五張大桌。寨子里四十二號弟兄嘈嘈雜雜地坐在桌邊,往后灶望了又望,就等著流水的筵席往上端。
張柱和栓子找了個地方坐下,問旁邊的兄弟:“今晚有啥?”
“聽老王說,大碗肥肉片子、寬粉子、大白菜一起燉,嗯……”兄弟黑黑的臉上露出陶醉的神色來,“還有高粱紅!”
于是三個人一起吸溜起鼻子,只覺得桌子上滿是香味……
不過香味兒的確是有的——寨主和張巨俠已經(jīng)開吃了。
劉猴兒端了盤豬肘子一邊往里走一邊朝眾兄弟擠眉弄眼,栓子盯著那肘子酸溜溜地說:“瘦肉有啥好吃,哪有肥肉香……”
正亂哄哄的當口兒,就見寨主和張巨俠端著酒走了出來。
平時威風(fēng)八面的寨主側(cè)著身子向張巨俠賠著笑:“您受累,要走這么一遭,不是托您的福,兄弟們哪能有吃有喝……”
張巨俠一臉不耐煩,出了門就往人群里張望。張柱使勁兒抻著脖子,想看看不當大俠的張巨俠到底和那天有什么兩樣,忽然被栓子一把按下了腦袋:“低頭!找你哪!”
“???”張柱還沒回過神,卻已經(jīng)晚了。
張巨俠的臉上露出笑容來,往人群一指,對寨主說:“就他、就他,昨天不就是他么?把他給我叫出來!”
這一下,大伙都安靜了。
昨天的事兒大家都清楚……沒想到張公子記到了現(xiàn)在。
寨主遠遠看了看張柱,向張巨俠笑道:“張公子,新來的,不懂事兒……”
“甭廢話,叫出來?!睆埞幽樕弦怀?。
張柱掙脫了栓子的手,站起來穿過人群,徑自走到兩人面前,想了想,給張公子作了個揖:“張公子,昨天得罪了?!?/p>
張公子朝寨主笑了笑:“喲,今天還挺像人樣兒?!?/p>
寨主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后面的兄弟們鴉雀無聲。
“那天你站得挺硬實,今天咱倆再練練?”張公子嘴里噴著酒氣,盯著張柱,然后打袖口摸出一把小刀來,往張柱胸口一丟,“著!”
張柱看了看寨主,又瞥了瞥身后的兄弟們——還有栓子。一咬牙,一跟頭摔在地上,閉上眼睛裝死。
“哈哈哈,好,好!挺機靈!”張公子拍手大笑起來,“這不就學(xué)機靈了么!”
張公子拍了幾巴掌,寨主才連忙跟著笑道:“對……好、好!有進步!張公子,咱們里面坐……一會給您嘗嘗咱們山寨的烤豬排——”
“不了,你們吃吧。”張公子看了看仍舊躺在地上的張柱,覺得有點索然無味,“我先走了——二子,備馬!”
身邊的腳步逐漸遠了,張柱還是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栓子和另外一伙弟兄走過來七手八腳地拉他:“走了走了,快起來吧。得虧你今天演得不錯——不然依姓張的那個性子說不定得怎么折騰你?!?/p>
張柱站了起來,任憑栓子給他拍打身后的灰土,只咬牙瞪著遠處漸漸融入夜色的那個白影。
晚上的席面張柱吃得沒滋沒味兒。栓子和眾兄弟起先還勸慰他兩句,后來酒上了頭,就只顧自己去嬉鬧了。
原本也沒人往心里去——都是賤命一條,被戲耍了一番還能捅破天么?
待塞了一肚子酒菜、散了筵席,張柱回到屋子里,睜眼躺著。不一會工夫,通鋪上的十個弟兄都打起了鼾。他這才悄沒聲兒地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推開門、吸了一口混雜著草葉子清香的空氣,悶頭往寨子外面走。
快走到寨門口的時候,猛地聽見一聲“嗬……呸”!
他抬眼一看,寨主正站在大門口,端著一碗酒。他腆著大肚子,瞧著張柱,似笑非笑地說:“咋,想走?”
張柱一點頭:“呆著沒意思。俺不想在這樣的寨子里?!?/p>
“那你還想找個瓦崗寨?”
張柱漲紅了臉,說道:“咋了,你不許?”
寨主把那碗酒一飲而盡,沉聲說道:“瓦崗寨?你去哪找?當今皇上喜好走江湖,朝廷里的一堆事兒不管,只說要為民除害。官府就出動大軍把看得上眼兒的山寨都剿了,連老百姓手里的菜刀恨不得也繳了。
“官宦巨賈家有樣學(xué)樣,一個個自稱大俠、巨俠,放著北邊羥國不管,十里一營百里一軍——瓦崗寨,你上哪找?咱們這寨子要不是跟那些官府豪紳家的公子們私底下勾搭好了……我手上這把祖?zhèn)鞯木怒h(huán)刀和弟兄們的鬼頭刀也得給繳了——你上哪找瓦崗寨!”
張柱呆呆地說不出話來,覺得眼前這個寨主變得很陌生……完全不是張公子身邊的那個寨主。他滿臉的胡子在夜風(fēng)里抖著,一身粗布黑衣貼在胸口起起伏伏……
張柱結(jié)巴起來:“寨、寨主,你……”
寨主已經(jīng)起身走開了,聲音從背后傳過來:“要走要留,你自己看著辦?!?/p>
三
寒風(fēng)凜冽,如刮骨鋼刀。
張柱站在寨主身邊,看著滿地兄弟們的“尸首”,雙目充血,大吼道:“寨主,我擋著他,你快走!”
寨主將刀身上薄薄的積雪一抖,鐵環(huán)“嘩啦啦”作響,一拍他的肩膀:“怕個鳥!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劈了這小白臉!”
漫天風(fēng)雪當中,對面的“滄瀾大俠”放聲大笑,一牽身邊狐裘美人的手,朗聲道:“黃小姐,待我結(jié)果了這兩個余孽,你我再擁爐夜談!”
還沒等黃小姐點頭,修長的身子便已撲上,掌中一把寒光寶劍奇招迭出,兩個回合便將寨主刺得渾身是血、撲倒在地。
張柱悲憤交加,揮舞大刀與他對拼三記,卻被那柄細劍震得連連倒退、踢得地上雪花四濺。滄瀾大俠氣勢更盛、一記飛腳正中胸口。
只見那張柱忽然停住了腳步、呆立當場,而后口噴鮮血、死不瞑目!
“好!”風(fēng)雪里,黃小姐擊掌贊嘆,“滄瀾大俠果真英勇無雙,我定向爹爹大力舉薦你!”
“區(qū)區(qū)毛賊,何足掛齒。倒是小姐要當心身子,莫被這漫天煞氣沖撞著了……”
“宋公子也應(yīng)小心才是……”
“呵呵……我宋某人殺賊無數(shù),無妨、無妨……”
足足過了兩刻鐘,待那一行人走得遠了,張柱才趕緊從地上爬起來,抓了一把雪塞進嘴里:“呸、呸,這次的雞血怎么又腥又騷!”
栓子也從身后爬起來,哆哆嗦嗦地罵道:“這宋公子,廢話忒多!凍死老子了!”
“行了行了,人家一出手可是五十兩?!闭鲹炱鹱约旱拇蟮?,啐了一口,“到底還算是個練過的,把老子屁股劃破了!”
眾人一聽,哈哈大笑起來。
據(jù)說皇帝最近來到了北邊,因此附近俠風(fēng)更盛。這段日子里,烏鴉寨接到的單子已經(jīng)不是單純地想要“英雄救美”了。更多的“俠少”們會帶上一兩位酒肉朋友,特地路過烏鴉口,當著好友們的面大戰(zhàn)群賊,然后在朋友圈子里大肆宣揚,以期能夠傳到大人物的耳朵中,搏個飛黃騰達。
烏鴉寨做的這買賣本是在小圈子里流傳。張柱來了之后,又給寨主出了不少好點子,使得眾人的演出水準直線上升,最后還想出了在身上夾帶灌血尿脬的主意。
這么一來,眾“俠少”私底下相互推薦,烏鴉寨的生意水漲船高,竟在一年的時間里好好修葺了寨墻、新建了瓦房。眾兄弟更是吃得滿面油光,假打起來也像模像樣,與前一年不可同日而語。
眼下張柱已是寨子里的“二當家”。他同寨主圍著一只小火爐坐著,爐上擱了一塊石板。石板上擱著一壺酒、幾片肉。旁邊的矮凳上放著肉盤和盛著粗鹽的小碟。
寨主用筷子翻了翻還夾帶著血絲的肉片、挑起來、在碟子里蘸了鹽,送進口中嚼了一會兒,又把盅里的酒一飲而盡,才嘆道:“就數(shù)你小子腦瓜靈,滋味真不錯?!?/p>
張柱把手湊近火爐烤了烤,嘿嘿一笑:“是您那晚上教訓(xùn)得好?!?/p>
“唉……甭提了?!闭鲾R下筷子,把手拄在大腿上,“這兩天練得怎么樣?白天見你挺像那么回事兒?!?/p>
“對上滄瀾大俠么……倒是有幾分勝算?!睆堉嗣掳蛣傞L出來的胡子茬兒,“可那不是假把式么?”
“放在從前那會兒,他當然不入流。眼下么……嘿嘿!”寨主又倒了一杯酒,“真刀真槍殺出來的有幾個?你小子……這一年,算是藝成了。”
“???”張柱有點傻眼,“俺才跟您練了一年,就藝成了?心法您還沒教俺……”
寨主拿筷子一點他腦門:“早跟你講別聽說書的胡扯。咋,你還想刀槍不入空手撕牛哇?”
“那……江湖上也都說……”張柱訕訕地說道,卻發(fā)現(xiàn)寨主嘆了口氣,臉色暗淡下來。于是他也不說話了。
“你年紀還小……這世道,和你想的可不一樣。”寨主悶頭喝了一盅酒,張柱趕緊又給他滿上。寨主的臉上漸漸泛起紅光,長吁短嘆地吃了幾口肉,又道,“江湖是什么?原本就是一群苦命人混口飯吃的地方。但凡混出點名堂、有了出息,誰不想光宗耀祖、趕著勁兒地跟這個江湖撇干凈關(guān)系?
“你聽說哪個真正的大俠、巨俠——我不是說眼下這些個——還把腦袋拎在褲腰上刀山火海地風(fēng)來雨去?人家都講究個‘從此不問江湖事,只收徒子徒孫的孝敬了。也就你這樣的年輕人,還一個接一個往里頭扎?!?/p>
張柱有些不服氣:“在江湖上,也能報國啊。我聽說書的講……”
寨主瞪了他一眼。張柱趕緊一縮頭,繼續(xù)道:“外邊人講,羥國人北侵的時候,北邊的金刀大俠就帶著一群好漢跟羥兵大戰(zhàn)了三天三夜,后來以死殉國……那時候不還是有個五門關(guān)大捷么?斬掉好幾千個羥人腦袋!”
“哪聽來的歪理邪說!”寨主一下子站了起來,臉漲得通紅,抬腳像是想把石板給踢了,卻沒舍得,只得一巴掌拍在張柱的腦門上,“小兔崽子滾滾滾,趕緊滾蛋,別在這礙我眼!”
張柱被寨主這股無名火兒弄得有點懵,但牛氣也上來了,一梗脖子:“啥歪理邪說,寨子里兄弟都知道金刀大俠是好樣的……”
寨主又抓起酒壺來,作勢就要扔他,張柱趕緊留下一句:“俺就要做那樣的人!”一頭撞開棉布門簾跑了。
寨主將那酒壺拿在手中愣了愣,又坐下了。然后縮縮身子、抹了把臉,一仰脖。
女兒紅化成一條流線,嘩啦啦地進了嘴里。
四
到第二天晌午的時候寨主好像還余怒未消。但柱子不知道自己昨晚的話為什么讓他那樣激動。他就只好跑前跑后小心伺候著,可寨主都不拿正眼瞧他。
但到了下午,日頭歪歪斜斜要落山的時候,寨主將他喊進自己屋里了。
張柱挑開門簾走進去,看見寨主把大刀橫在膝頭,拿一塊磨刀石在磨。
那一聲一聲好像就在他的心頭刮——柱子覺得心里有些發(fā)虛。他可從未見過寨主這個樣子。
兄弟們覺得寨主是個沒什么心眼兒、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糙漢子。但張柱知道這男人的心里還藏了另外一些東西??扇缃襁@種嚴肅沉悶的表情,張柱第一次見。
張柱沒來由地心慌,就站在門口喊了聲:“寨主,俺來了?!?/p>
但寨主好像沒聽到。張柱瞧見他在往門口看,但明顯不是在看自己,而好像是在看別的什么人或事。等張柱又喊了一聲,寨主的魂兒才重附到他身上了。
寨主看了張柱一眼,嘆口氣,說:“今晚我要出門。寨子里你多照應(yīng)著?!?/p>
張柱愣了一會兒,才問:“您干啥去?”
他知道這話自己不該問,但寨主的模樣讓他實在沒法兒放心。
寨主擰著眉毛想了一會兒,把磨刀石丟開,說:“皇帝要來咱們這邊兒了——我跟你們講過。新到任的州牧知道皇帝要來,就想把本州這些個寨子里的兵器全收繳了??赡苓€有官軍上山寨來看……”他說到這里搖搖頭,“說了你也不明白?!?/p>
寨主伸手去桌上夠那粗瓷碗。但碗里都沒有酒了。柱子看得真切——桌上的酒壇也空了。
張柱的心里松了口氣,但覺得自己不是“不明白”,就說:“俺明白。州牧怕咱們犯上作亂??墒嵌歼@么些年了,咱們也沒干啥啊。前兩天不是還有一個校尉帶人來咱們這兒瞧么?也沒說啥?!?/p>
張柱不知道自己這話哪里好笑,但是寨主忽然笑起來:“你這小子頭腦還成。但你還不懂,這就是州牧的意思——他愛怎么辦就怎么辦。你知道想當年……想當年……”
寨主把這話重復(fù)了兩遍,忽然停下來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張柱。直到將他看得發(fā)毛,才一擺手:“你坐下來?!?/p>
這時候張柱才敢挪動腳步,在他面前的條凳上坐下了。
外面的日頭已經(jīng)藏在山后了,張柱能隱約聽見兄弟們嬉笑吵鬧的聲音。但屋外與屋內(nèi)似乎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寨主橫在膝上的大刀閃閃發(fā)亮,看著他的眼神里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寨主忽然說:“你也知道金刀大俠。”
張柱的心頭一跳,莫名生出一絲陌生的喜悅來——他知道寨主可能要跟他說那個人的故事了。他從村里說書人的口中聽過,也從兄弟們嘴里聽過,但他都知道那些只是故事。
可他覺得寨主嘴里的“金刀大俠”未必就是“故事”。
張柱懷著這樣的忐忑和喜悅點點頭,聞到寨主身上濃烈的酒氣。他不敢再說什么,生怕惹惱了寨主,他又將自己趕出去。
隨后他聽見寨主說話。
“咱們這個定州是最北邊的一個州了。但當年不是。往北,如今羥人叫圖勒渾的地方,從前叫云州。開元年的時候羥人打過去,朝廷大軍就敗了,撤來定州。那年軍隊撤走了,還有好幾千難民也往定州跑??上У搅顺窍碌臅r候——五門關(guān)的城下,城門關(guān)上了。
“都是些不樂意跟羥人混在一起的難民,有老有小,趕了十幾天路,缺衣少食。到了五門關(guān)城下要開門放他們進去——羥人就在后面追著呢。那時候羥人只把咱們這里的人當兩腳畜生,殺了就殺了。而且當時的羥人大元帥還要殺雞儆猴——下令要把這些難民都殺干凈了,讓以后的人不敢再跑?!?/p>
寨主的聲音低沉又清晰。張柱聽到這里,只覺得自己真看到當時的情景了。他覺得嘴唇發(fā)干,瞥了一眼桌上的空碗,急道:“那趕緊開城門哪!”
寨主微微低下頭,伸手拿過桌上的粗瓷大碗放在嘴邊,但似乎忘記里面已經(jīng)沒酒了。他想喝但沒喝,空著眼神說:“當時的城守沒開門。怕開了城門難民擁進去、門關(guān)不上,隨后羥人大軍殺到,也跟著進城。
“你知道的那個金刀大俠就在那些人里。一家老小七口,都在里面?!?/p>
張柱覺得自己的心跳得難受。
“幾千人就被堵在城底下。城頭有官軍。誰敢靠近城墻一箭之地,就放箭。后來,羥人的騎兵到了,難民沖殺幾個來回,幾千人差不多就都死絕了。
“五門關(guān)外是一片黃沙地,人死得差不多之后,黃沙地就變成紅沙地了。你說的金刀大俠就在里面。其實沒什么一群好漢,也沒什么血戰(zhàn)三天三夜。羥人騎兵人高馬壯,一輪沖殺人就差不多死了一半……武功再好也不能跟他們戰(zhàn)上幾百個回合。
“撐得久一點罷了。殺了四五個羥人騎兵,可誰都救不了?!?/p>
張柱張了張嘴,覺得有些失望,胸口發(fā)悶。這個“故事”帶給他的情緒填充在胸腔里,卻尋不到抒發(fā)出去的口子,他覺得很煩躁。
然后他又聽見寨主說。
“當時羥人有一千多個騎兵,五門關(guān)里有兩萬多守軍,都在城頭看著。羥人殺盡了,在城下馳騁幾個來回,就收兵回去了。其實那幾千人也不是都死絕了……總還有未死的活人的。撞暈了踩暈了受傷昏死的,還有命大的,在哀叫的。”
“那趕緊出去救人??!”張柱握緊拳頭,情不自禁地叫出聲。
寨主抬頭看他一眼,又把手里的大碗擱在桌上了。嘆口氣說:“出去了。羥人走之后守軍就出城了。
“可惜不是救人。是……殺人?!?/p>
張柱瞪圓眼睛,“啊”了一聲。
“活口多了,這件事傳出去了,城守擔(dān)不下來。還活著的,都補了刀。羥人殺了一遭,守軍又殺一遭。幾千個人的腦袋又被割下來,撿了幾個富貴相的、像羥人的,剃了頭,送去京城。說……說是,五門關(guān)大捷。斬殺羥人首級六千一百三十三個?!?/p>
寨主說完之后沉默下來,摸了摸橫在膝頭的刀。
張柱瞪大眼睛、喘著粗氣,也沉默。然后他咬著牙問:“那些當兵的,叫他們?nèi)⑷?,他們就去殺人?就沒有一個好人?”
寨主木著臉看他。隔一會兒低聲說:“都是肉長的人心?!彼f完這句話停頓一下子,才又用更低的聲音說,“當時……有一個副將吧。城守的副將。他帶人出城。當時那景象,有良心的人哪能下得去刀。但其實當初他也不想就那么看著。
“據(jù)說羥人殺過來的時候他還對城守拔了刀。但是被按下來了。可是那時候能怎么辦呢?五門關(guān)缺醫(yī)少藥。即便有藥,都是人踩馬踏,沒幾個救得活。與其忍著傷痛拖幾天再死,不如給個痛快。
“你后來聽說的那些英雄好漢、三天三夜。也大多是那里的兵卒傳出來的吧?!?/p>
張柱“嘿”了一聲,從條凳上站起、捏著拳頭在房間里轉(zhuǎn)幾圈。他的步子邁得又急又重,但就只有這么大的空間。他像一頭發(fā)了怒的公牛一樣想要毀掉些什么,可又知道于事無補。
他覺得自己被一種深沉的絕望感籠住了。
他從前覺得或許羥人蠻橫強大,但皇帝總是圣明的,朝廷也總會幫護著自己的子民。他覺得那些兵痞令人厭惡那些官老爺使人憎恨,可這天下總有朗朗乾坤和仁慈正義。
但如今寨主所說的話把他從前那些幻想都擊碎了。他覺得……
自己從前相信追求的那些東西,似乎從未存在過。
可最后一個念頭出現(xiàn)在腦海里。張柱猛地轉(zhuǎn)過身去,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樣問寨主,聲音有點兒發(fā)顫——
“寨主,你……你就是金刀大俠?對不對!不然你怎么會知道這些?”
他說完話之后就屏住呼吸,覺得眼睛被自己瞪得眼角都要裂開了,但還是不敢眨眼——他怕自己錯過了寨主點頭的動作。
但寨主抬頭,用一種他現(xiàn)在還沒法兒理解的復(fù)雜神色看了他一眼,將橫在膝頭的刀拿起來拋給了他。
張柱趕緊接住,刀身上的鐵環(huán)嘩啦啦響。
寨主就又平靜地說:“當年五門關(guān)的城守,叫林鵬飛。金刀大俠,叫李戰(zhàn)。你記住這兩個名字?!?/p>
張柱覺得自己得到了某種提示。他愣了一會兒,將臉上的那種急切表情收斂起來,握緊手中的刀,用力地點頭。
他覺得……自己真正得到了某種傳承。
“林鵬飛后來調(diào)任了?!闭髟谝呀?jīng)完全暗下來的屋子里,襯著月色說,“先做副指揮使,再做指揮使。再過幾年,到了今年。咱們定州新到任的州牧,就是林鵬飛?!?/p>
張柱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地抓緊手中的刀:“您……要出門,要去殺他報仇?”
寨主抬頭看他,眼睛在月色中閃閃發(fā)亮:“只是我該做的事。至于你——”
“我跟你去!”
“你給我呆在這里?!闭髡酒鹕?,粗壯的身軀投下一片陰影。
張柱想縮一縮,可還是挺直了脖子。
“你帶著這把刀,呆在這里。五天之后我還沒回來,你就帶兄弟們走。不管往哪里走,你覺得安全了,就都遣散了吧。平平安安過日子。你還年輕,去南邊買幾壟地,討個媳婦兒……”
張柱忽然覺得眼眶一熱。他狠狠抹了把臉,把大環(huán)刀提在手中,吼起來:“我是金刀大俠的徒弟!我……”
但寨主踏前一步,伸手像是要來拍他的肩膀。張柱沒躲。
于是張柱感到自己的脖頸被重重一擊,眼前黑起來了。
五
張柱在磨刀。
他是從今天晌午起,開始磨刀的。
今天是寨主走后的第五天。
兄弟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兒,只知道那天晚上張柱昏死過去之后寨主對他們說以后事事聽張柱的。
張柱年紀小,資歷淺。但寨子里一共也就這四十幾個人。多數(shù)是苦哈哈,泥土地里出身,沒什么陰暗齷齪的心思。何況張柱的腦筋活泛,誰能帶他們過得好,他們就聽誰的。
而且寨主也只說,去幾天就回。
可這幾天他們發(fā)現(xiàn)張柱變了個人。他抱著寨主的那柄大環(huán)刀,像抱著一個寶貝一樣,不茍言笑。只往西邊一直看。
那刀一指厚,刀背是深沉的黑色,只有刃口雪亮。
栓子曾經(jīng)笑嘻嘻地說要拿去看看耍耍,但被張柱一眼瞪跑了。栓子后來跟人說,張柱那眼神邪性得很,惡狠狠的,好像要吃人。嚇得他晚上少吃了一碗高粱米飯。
那天張柱從晌午開始磨刀。
大塊的磨刀石鋪在青石板上,潑了水。他卸下刀背的鐵環(huán),帶著一腔不知從哪里來的憤怒與憤懣、將刀身在上面狠狠地磨。
張柱想要把那一層黑銹磨下去,看看這刀究竟是什么樣子。
是不是像剛剛鍛造好的時候,精光雪亮,帶著無匹的鋒銳之氣,仿佛能斬開世間一切業(yè)障。
張柱足足磨了一個時辰,然后愣住了。
刀背露了出來。
這柄刀……真的是“金刀”。
不知道鍛刀的時候用的是什么鐵。刃口那里是雪亮雪亮的,可再往上,從前被隱藏在一層黑色銹跡之下的,竟然是淡金色的。
這柄金刀在午后的陽光里熠熠生輝,晃得張柱忍不住瞇起眼。
張柱站起身將刀提來,忍不住挽一個刀花兒,舞了幾下子。寨主一直在教他刀法。他想這就是“金刀大俠”的刀法。他在場地上看著山下荒草叢與積雪,聽見耳畔呼呼的風(fēng)聲,覺得因為研磨而凍得又麻又癢的手指再次變得火熱起來。
張柱抬手擦了臉,對自己說再等一天。到了明天,倘若寨主真的有去無回,那么他就也去州府,用這柄金刀斬下那狗官的腦袋!
但就在磅礴的豪情充斥胸腔且激蕩不休的時候,張柱看見栓子雙手籠在袖口、弓著身子,引一人一馬遠遠走了過來。
張柱的眉頭一皺,來人是張公子。
那個“關(guān)中巨俠張,飛刀玉面郎”——本縣縣尊的“張公子”。
張柱下意識地想要把手里的金刀往身后藏,但終究沒那么做,只在北風(fēng)里站得更挺拔了些。
北風(fēng)吹得緊,寒意刺骨。
張公子騎在高頭大馬上,罩了一件狐貍領(lǐng)大氅,一張俊臉有半張藏在毛皮里。他的身體隨著胯下駿馬的步子一起一伏,末了停在張柱身前,居高臨下地看他。
張公子盯著看了一會兒,似乎對張柱那張冷冰冰又略顯麻木的臉感到無趣,便悻悻地抬抬手里的馬鞭,點點張柱又點點栓子:“給小爺聽好了。今兒是十六。到本月二十三的時候,有惡賊的首級傳州縣——知道什么叫傳州縣么?就是那犯下了滔天大罪的賊子,被捉拿歸案斬了首,首級發(fā)給各州各縣傳看。我聽說你們寨主去了鎮(zhèn)上——他回來了告訴他,你們寨子也要出人去看。若到時候人沒到,呵呵,就按同罪論處!”
張柱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握緊刀柄,張了張嘴。
等待張公子又惡聲惡氣地喝了他一聲的時候,他才脫口而出:“……什么賊子?犯了什么事?”
張公子嗤笑一聲:“我還當你這木頭凍傻了,舌頭被割了?!彼T在馬上仰頭拱了拱手,“今上巡邊,正到咱們定州。結(jié)果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了,前幾天,一個惡賊將本州新任州牧刺了個透心兒涼!呸!這惡賊,竟在天子腳下作奸犯科!所幸沒跑遠便被拿了,當場斬下首級。圣上龍顏大怒,下令傳州縣——就是要你們這些人知曉,哪怕那賊人從前也是朝廷命官,一樣有此下場。更何況你們這些個不入流的小毛賊!”
張柱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心跳得厲害。
張公子看他這癡癡傻傻的表情,便又道:“另有一事。下個月初三,本公子打烏鴉口過。規(guī)矩你們都清楚,紋銀三十兩——你們都給我機靈點兒……”
但他這話說到一半便被張柱打斷了。張柱瞪著眼上前一步拉住他的韁繩:“命官?什么朝廷命官?那人叫什么?”
張公子大怒,一把將手里的馬鞭甩在張柱臉上,啐道:“好大的狗膽!你是什么東西,也敢攔本公子的馬!”
脆生生的一聲響,張柱的臉上留下一道血痕。
栓子在一邊慌了神。他不知道張柱這幾日撞了什么邪,趕緊小跑過去拉開他。但張柱仰起頭推開栓子,用更大的聲音在風(fēng)里問:“什么朝廷命官?”
張公子因為張柱的這種態(tài)度而吃驚。他舉鞭又要抽,可張柱臉上的神情令他有些遲疑。最終他放下那條手臂,皺眉看了張柱一會兒,真就答了他的話。
“那人是新任州牧的副將?!睆埞佣⒅鴱堉f,“本州州牧從前守五門關(guān),乃是城守。五門關(guān)大捷的時候,那副將畏戰(zhàn),曾想棄城逃走——后來被城守上奏革職發(fā)配了?!?/p>
他說完之后就看看張柱,又看看栓子。再轉(zhuǎn)頭看看遠處那些從房屋里探頭探腦觀瞧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的兄弟們,慢慢皺起眉。
張柱看著他,卻并未看他。
張柱目瞪口呆。覺得有什么東西在胸腔里炸開了。他下意識地看看右手中握著的這柄金刀。
“那副將……那副將……”張柱喃喃自語,又猛地抬頭,“那首級是什么樣子?”
他忽然想起那天寨主對他說的話。
“都是肉長的人心。
“你后來聽說的那些英雄好漢、三天三夜。也大多是那里的兵卒傳出來的吧。
“……只是我該做的事?!?/p>
……
但此刻張公子的眼神也落在他手中的刀上。那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貴公子“關(guān)中巨俠張”,臉色慢慢變了。
張公子沒答他的話,抬手用馬鞭指指張柱手中的金刀,又指指栓子,沙著嗓子厲聲問:“你們寨主呢?”
他看過那首級,只一眼。在看那一眼的時候他的心里有一個念頭。
此刻,他脫口說出:“哈。這賊子的首級同你們的寨主倒是有幾分相似!”
沉默片刻后,兩個人目光相接,在這二月的朔風(fēng)里迸射出飛濺的火星來!
“好毛賊!”張公子大喝一聲,打馬便掉了個頭。駿馬吃痛,“哧溜溜”一聲嘶鳴立起前蹄便要調(diào)頭,抬腿便要向寨子門口奔去。
但張柱早已經(jīng)像一頭餓虎那樣撲上去、一把抓住張公子的大氅下擺,嘿的一聲將他拖下馬來。
張公子在半空中使了一記俊俏飄逸的蒼龍擺尾,竟輕飄飄地脫衣而出,穩(wěn)穩(wěn)地立在地上了。他落地就喝了第二聲:“那賊子倒真是你們寨主!就憑你這三腳貓的手段,也想攔得住本公子?好,我就先結(jié)果了你這小賊,再帶人將你們一網(wǎng)打盡!”
他抬手從袖中摸出三柄飛刀、氣運丹田、吐氣發(fā)聲,三道銀芒便飆了出去。
不是從前做戲時的那般輕飄飄,倒是使足了他同幾位江湖師父“苦練”數(shù)載的本領(lǐng),直奔張柱的胸口。
三柄飛刀正中目標,整整齊齊地插進張柱的胸口。
張公子冷笑一聲,負手站在北風(fēng)里,寒聲道:“給我倒!”
但這一聲過后,張柱伸手在胸前拂了拂,三柄鍍了銀的飛刀便丁零零地掉落在地上。它們堪堪穿透了棉衣而已。
“不是那晚在聚義廳了,張巨俠?!敝拥哪樕下冻鲂σ鈦怼<幢阍谝慌砸驗檫@一切而目瞪口呆的栓子也看不清他臉上的那種笑——快意、失望、遺憾,還是如釋重負?
“留下吧!”一聲暴喝自張柱口中噴薄而出,金刀隨著他的手臂撕裂空氣、斬出一片鬼哭狼嚎般的嘯響。
直到這刀斬到張公子脖頸上的那一刻他還是沒想明白——
怎么就不是那天晚上的那個張柱了?
“我是關(guān)中巨俠啊……”張公子想。
然后這顆俊俏的人頭骨碌碌滾落在地,脖頸里噴出一腔熱血來。
驚馬已經(jīng)奔出了寨門。
而栓子和隨后趕來的兄弟們看著場地上那一大片鮮紅的、冒著騰騰熱氣的血跡目瞪口呆。數(shù)息之后栓子才一屁股坐到地上,哆哆嗦嗦地指指張柱:“柱子……你怎么把他給殺了???你怎么殺了人了啊?”
張柱甩了甩刀身的血跡,覺得自己的視線有些模糊。
栓子的聲音、地上的尸體、兄弟們的呼喊聲都變得有些模糊。他只覺得握在手中的金刀與空氣里鋼鐵與鮮血的味道格外清晰真切。
張柱這樣站立了好一會兒,覺得天地之間的一切都籠上了一片白茫茫霧氣,都像是一幕大戲。
他們從前在做的那些是戲,如今在做的這些也是戲。地為戲臺天為幕,真真假假難分辨。
然后張柱仰頭長吁出一口利箭般的白霧,轉(zhuǎn)頭向地上的栓子笑起來。
“我是金刀大俠的傳人啊?!?/p>
六
起先還熱騰騰的一攤血,到這時候已經(jīng)上凍了。風(fēng)雪覆在上面,讓柱子想起有一次村里過年殺豬的時候。
那時候他還小,村里也不常有這種好事。操刀的人膽氣不夠,兩刀下去豬還沒斷氣,死命地掙。從脖子里噴出來的血就流了一地,周圍的人心疼得直吸涼氣——那本該是熱騰騰的血腸。
那時候羥人還沒打過來呢。算是好日子。
柱子盯著那攤血看了一會兒,說:“就是這么回事兒。我想咱們寨主就是那個副將。他出城收尸,撿到了金刀大俠的刀。這把刀。”
兄弟們就盯著張柱手里那柄金燦燦的刀,在寒風(fēng)里沉默不語。
柱子的目光從他們臉上掃過——其實那都是屬于農(nóng)民或者山民的臉。又糙又黑,顴骨凍得發(fā)紅。棉衣空蕩蕩地掛在身上。也是在這一刻,柱子忽然覺得前段時間的“好日子”就像是做夢一樣。他也只是勉強吃得飽了,就覺得真是“好日子”。
但他和他們都一樣,脫了衣服就只剩下兩扇支棱起來的肋巴骨。
指望這些人能做什么呢?
張柱長嘆一口氣:“寨主說過,東西就分了吧。然后兄弟們趕緊走,回家安生過日子,往南邊去。”
他說完提著刀走開,兄弟們沉默無聲地為他分開一條路。
天黑得快。到掌燈的時候,寨子里幾十號人都聚在寨主的大屋里。
他們盯著地上的樟木大箱子,眼神閃爍不定。山寨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據(jù)說在寨主來之前就已經(jīng)在了。真沒人知道寨主手里有多少家底,這一次是要開眼。不論多少均分了,然后“各奔前程”。
柱子手里握著鑰匙,木著臉看看他們,說:“那我就開了?!?/p>
沒人說話。這是一種忐忑、猶豫,以及傷感并存的沉默。
也沒人會不念寨主的好。在這樣的年月里,有一個人能帶他們吃飽飯、穿暖衣,那便幾乎是再生父母了。但另外一種異樣的感覺在人們心底彌漫——柱子知道那感覺。可他就是沒法兒把寨主對他說過的那些事情藏在心里。
但如今再看到兄弟們的表情,張柱又有些后悔自己那樣做了。
最終有個人沙著嗓子說了一句:“其實寨主也還是個好人?!?/p>
柱子嘆口氣,將鑰匙插進鎖眼兒里。這鎖竟然意外地有些難開。好像從前寨主并不經(jīng)常打開它。柱子花了一些力氣才將鎖頭“咔嗒”一聲捅開了,然后拿去一邊,慢慢打開箱子。
柱子往箱子看一眼,然后愣住了。
箱子里面是被隔開的。一半是金銀財貨。碎金碎銀,偶有幾錠光燦燦的金銀元寶。
而另一半,是一副擺放得整整齊齊的牛皮鎧甲。鎧甲上的護心鏡已經(jīng)銹蝕了,邊緣泛著銅綠色。厚牛皮上有刀劈斧砍的痕跡,甚至縫隙里還有清理不掉的血漬。這意味著這副鎧甲應(yīng)該曾經(jīng)屬于一位老兵——他曾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與敵人搏殺。
鎧甲的一旁,放著一本書。
書籍的邊角翹起,訂裝的白線已經(jīng)被摩挲成黃褐色。藍底上有四個字。柱子識字不多,但這幾個字他都認得——《旬子兵法》。
但其實讓他怔住的倒并非這兩樣?xùn)|西,而是這兩件東西之上的一張字條。柱子沒見過寨主寫字,所以如今第一次知道,原來寨主的字寫得這樣漂亮,就真的像是一個文人雅士的手筆。
那字條上寫的是——“我并浮云去,檄傳十三州”。
張柱皺起眉盯著那字條看了一會兒,直到身后的兄弟們因為忍不住好奇湊過頭來查看的時候才將它拿起來攥在手心里。
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張柱轉(zhuǎn)過身,讓后面的兄弟們看清了箱子里的東西。他覺得自己明白一些東西了。
“自己拿吧?!睆堉f,“左邊或者右邊,我都不攔你們?!彼戳丝聪渥樱瑢⒛蔷肀鴷鴵炱饋?、揣進懷里,“我也在這兒呆得煩了?!?/p>
七
張柱縮在一個草窩子里,右手在刀柄上握了又握。天很熱,汗水把纏柄的粗布都浸透了,一收一放,黏黏糊糊,就好像握在一團爛泥上。
前邊的草葉子擋了眼,他把它們扯掉了,好讓自己能看得更清楚些。
山下邊一條土路蜿蜿蜒蜒,從飛起的五門關(guān)關(guān)門口一直伸過來。仲夏的熱風(fēng)吹得路兩邊的枝枝蔓蔓晃來晃去,他看得久了只覺得一陣眼花,汗珠又流到了眼角。
“咋還不來,腿都麻了?!睆堉税涯?,又向路對面的山坡看過去。
零零碎碎黃黃白白的野花荒草之間,幾個纏著黃裹頭的人影微微露了露,顯然也在向下張望。
對面的兄弟很小心哩。張柱在心里笑起來。
遠遠地,他看見羥人巡兵的黑底大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