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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刃與花·桑蕁

      2015-05-30 11:24:08璃砂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5年11期
      關(guān)鍵詞:帷幕

      璃砂

      荊南藏身于帷幕后,珞云閣代替蒼穹,將他籠罩其中。

      在距他不遠處的高臺上,安陸侯桓安負手與一眾富商賓客對視。原澗自白蘞手中接劍,從二層傾身躍下,置身于兩方之間。

      不出荊南所料,他的病人轉(zhuǎn)身,抬腕,劍指桓安。

      “戰(zhàn)亂已經(jīng)過去了?,F(xiàn)在的王朝不會因為憂懼而殺戮。安陸侯,請讓他們走?!?/p>

      不知誰碰了弦,臺后傳來一聲喑啞的樂響。

      桓安緩緩道:“我知道原大人一直對桓家在戰(zhàn)事中的搖擺態(tài)度心存芥蒂,但桓安又何嘗沒有苦衷?,F(xiàn)在新皇權(quán)位不穩(wěn),原大人的死敵黑火君秦淵仍然在世的傳言甚囂塵上。古來人重‘奇貨可居,而派人翻遍云澤山野尋找舊日暴君的,正是你眼前這些鄂中富商。如今時局危如累卵,桓安特設(shè)此局以明心意,大人竟不接受?還是我思慮不周,未向原大人示以足夠的理由?”

      他話音剛落,身后弦聲又起,一枚箭矢無光無影,隨聲音掠過他肩頭,直襲向原澗身后的商客。

      原澗橫退一步,手中劍起,將襲來的箭斬落。

      眾賓客看到滾落在地的箭鏃,紛紛驚叫后退。荊南明白了,安陸侯的殺意沒有誑人的意思——如今他們困在這珞云閣內(nèi),如果這些商人都死了,到底是安陸侯殺的人還是原澗動的手,怎么都無法澄清了!

      荊南悄悄舉起袖箭,剛想瞄準桓安,后背卻是一涼。全身寒毛陡然倒豎了起來——竟有人悄無聲息地潛到身后,用劍抵住了他的后心!

      荊南自負雙耳對人的呼吸脈象非常機敏,已經(jīng)數(shù)十年沒有被人暗中算計到。

      正在他驚疑之際,臺上一個高峻如巖的身形自桓安侯身后站起,布衣,束發(fā),面容為油彩所掩,只見遠古的氏紋。

      廩君。

      那個飾演廩君的戲子越過桓安身側(cè),一步步走向原澗,殺意自背后彌漫。適才射出殺妻之箭的長弓咣當?shù)袈湓诘匕迳?。他空出的手摸向身后,拔出寬刃彎刀。然后腳步一頓,如全身如豹霍然前躍,向原澗撲去。

      長劍與彎刀交纏一處。

      原本荊南并不為原澗拔劍擔心——反正這人已經(jīng)習慣帶傷應(yīng)戰(zhàn)了。原澗雖然經(jīng)歷了與格物御史的苦斗,但畢竟經(jīng)過王蓮渡血和一陣子休養(yǎng),撂倒某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應(yīng)是不難。

      然而隨著刀光劍影的交纏,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冷汗卻悄然滲出荊南的掌心。

      那個臉覆油彩飾演廩君的戲子,竟然能與原澗抗衡。雙方出劍猶如對鏡而舞,一攻一阻,一斬一卸,猶如齒輪般咬合。雖然他的招式不及原澗的多變和精準,但膂力上壓倒性的優(yōu)勢卻將差距彌補于無痕。

      原澗眉目微蹙,在對方的須臾破綻中轉(zhuǎn)刃上挑。劍刃削過廩君臉側(cè),原本應(yīng)該見血毀顏,竟發(fā)出“?!钡囊宦晱楅_了去,只割斷了對方頭上的紗冠。

      廩君無懼也無覺,只是掄劍回擊,彎刀傾力撞在原澗回防的長劍上。

      原澗舊傷被牽動,連退數(shù)步單膝跪倒,咳濺了一地血點。

      “原大人!”

      賓客們驚叫著圍過去,有人伸手扶助。

      荊南煩透了這些大呼小叫的廢物,心道這些家伙只是貪圖原澗的保護,然而一望過去,竟然呆若木雞。

      一柄匕首自身后最不設(shè)防處探出,靠在原澗的側(cè)頸。

      執(zhí)匕首者,正是賓客之中的樊月鳳華庭主事。受這個動作暗示,數(shù)把翠色刃鋒的匕首同時橫逼過來,盡指原澗周身各處要害。

      眾人仍然圍伺原澗站立,只是眼中全無剛才的關(guān)切神色,只余沉浮不定的晦明。

      荊南驚呆了。

      這些看似驚惶軟弱的家伙竟然忘恩負義,從施助者的背后下手!

      “對不住了,原大人?!?鳳華庭主事年逾不惑,握匕首如握算籌,“先生適才挺身相護,我們本不應(yīng)向先生出手。只不過現(xiàn)在為情勢所逼,為脫困別無他法,只能得罪了?!?/p>

      他抬頭對桓安大聲道:“我們的確在派人尋找秦淵,但只是為確認其生死。此番侯爺一聲召集,我們就全無戒心地趕來,只道是能為安定安陸諸方出一把力。沒想到侯爺不顧多年情誼,眼見珀霖敗走便思倒戈,便想將我等的性命換新君歡心?”

      桓安冷笑:“你們隨身帶著淬毒的匕首,倒也真是全無戒心了。只怕這次我們?nèi)粢谎圆缓?,這些匕首便會插進我的后背吧。”

      “君侯說笑?!兵P華庭主事笑容優(yōu)雅,神色卻一分分冷了下去,“我們想的是,此劍若是插進原大人胸口,效果想必相當——如果他殞命在這珞云閣中,曾與你做過交易的北將軍玄丞必然惱怒,估計會立即揮師前來,將安陸府夷為平地。”他以匕首脅迫原澗,在眾人圍繞下退向閣門,“這樣兩敗俱傷的結(jié)局必然不是君侯想看到的吧。請君侯開門放行,從此商會與侯府分道揚鑣。”

      “分道揚鑣?”桓安言語溫軟,“任你們帶著萬頃桑田、萬匹絲綢去投奔新主?”

      在他話語間,廩君緩緩抬頭,執(zhí)刃驅(qū)步逼近。鳳華庭主事持匕首的手心滲出冷汗,只聽近身有話音傳來。

      原澗在他的挾持中未有任何抵抗,只是輕聲道:“請住手?!?/p>

      主事一驚,刀刃撩斷了原澗的幾絲垂發(fā)。他低聲道:“原大人勿要輕舉妄動的好,刀鋒喂毒,劉某并不想……”

      “大人多慮了?!痹瓭敬驍嘀魇?,語氣淡若夕霧。他松開撫在傷處的手,抬手握住頸邊匕刃,如琴師般纖長的手指竟蘊含著不可違逆的力量。

      主事目瞪口呆,眼見匕首被生生從對方頸邊扳開,鋒刃切入對方掌中肌膚,深抵指骨。刀鋒上的青色毒素未及侵入傷口,就被涌出的墨黑血流沖散,如清溪沒入深海蕩然無存。那詭異的黑血沿匕身蜿蜒。

      有人大叫:“血里有毒!”

      主事如夢初醒,急忙松手后撤。

      原澗衣不染塵地站在眾人圍繞中,坦然承接如敵視鬼魅的目光。他調(diào)轉(zhuǎn)手中匕首:“諸位會錯意了,原某只是提醒,身陷詭異之地,不要貿(mào)然退逃。”

      隨著話語,原澗手中沾毒的匕首如青矢貫空而過,擦過主事頰側(cè)直釘向他身后帷幕暗處。

      荊南只見清輝劃空而來,趕忙一縮身。背后鉗制他的人迫不得已撤刀攔擊,就在匕首撞上刀背的剎那空隙,荊南就地橫身翻滾,擺脫了鉗制,跳到原澗身旁。

      眾賓客卻被這一擊驚嚇,以為原澗脫困怒而倒戈,倉皇向門口擁擠奔逃,閣中一時大亂。然而一眾樂師環(huán)繞下的桓安并不急著追擊,只是輕輕抬起一只手。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讓荊南如同陷入夢魘,仿佛仍然置身于剛才那幕戲中——

      烏鳥。不可計數(shù)的烏鳥。

      它們自閣中檐下飛撲出來,就像鹽水神女阻止廩君部族遠行一樣,鋪天蓋地沖向人群。

      霎時間風鈴俱響,燭火飄碎,整座樓宇被羽翅黑影籠罩。

      人們瞬間被這黑色颶風包裹,推搡擁擠間,有人被撲倒在地,鳥喙利爪如凌遲小刀剜入他們后背,一寸一寸掠走皮肉脂層。

      只是瞬間工夫,就露出森森白骨,骨籠之下內(nèi)臟隱現(xiàn)。

      荊南忽覺頭上翅風掃過,眼前如有霧氣掠過。劍光自白衣下掠出,橫掃抓向他天靈蓋的四只烏鳥。只聽錯落有致的咔嚓聲滾過,一堆硬邦邦的鳥身、鳥翅就劈頭蓋臉砸了下來,幾乎把他埋住。

      荊南奮力揮臂掃開一身狼藉殘骸,仰頭對單手持劍拎他起身的原澗大叫:“跟你說過傷沒好就不要打架!碰到兩條毒蛇對咬的事情,作壁上觀就好,攪進來摻和什么!”

      原澗拎荊南的后領(lǐng)閃身后撤,躲開對撞過來的兩只烏鳥,怫然道:“那么你又混進樓里摻和什么?”

      “自然是來省錢!否則等你折騰得半死不活回去,又不曉得要耗我多少好藥!”

      “希望結(jié)果不要是搭上雙份的藥錢才好。”原澗一把拎起荊南,點地躍起,踏上俯沖過來的烏鳥背脊疾行,隨即借力再躍,猶如踩著看不見的風漣在半空飛掠。閣中空井混亂,但這身形有如白霧承著月光,浮于這嘈雜烏云之上。

      而他右手揮出的光之弧線散落成網(wǎng),橫斬烏靈,一時間落尸成雨。

      荊南被拎著飛掠空中,讓尖利鳥羽割得滿衣破口,狼狽怒道:“要捕鳥你自己去,放我下去!”

      原澗氣息不繼,還是騰出口氣應(yīng)道:“說得不錯。但這次敵人不同往昔……你怕是根本無法自保。”

      荊南詫異四顧,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被斬碎的鳥掉落殘塊,卻不曾灑一滴血,它們根本不是生靈,而是木工偃偶。也就是說他拿手的毒物、麻藥,此番全然用不上!

      桓安仰目看閣中截云斬霧,嘴角勾起淺笑,抬臂揮手。鳥群盤旋一陣,竟似妖術(shù)施斂自行漸漸散去,不知消失于閣中哪些角落。

      原澗隨手將荊南扔在堆起的鳥尸上,自己也踏檐落下。落地時,他眉間一蹙。

      適才那些想要逃遁的商人,沒有一個人逃到門口。他們橫倒在鳥尸堆中,衣衫碎裂,周身皮開肉綻。有人的眼球、口舌都被摘啄了去,只能在黑暗中呻吟顫抖。

      未死,卻也算不得生。

      原澗低頭問道:“這些人可還有救?”

      荊南自鳥羽中掙扎起身,也被震驚,沉吟片刻搖頭道:“救不了?!?/p>

      原澗頷首,提劍走向那些掙扎扭曲的軀體。廩君站在他對面,模仿他的動作相對走來,同行同止,宛若隔著鏡面的倒影一般。

      兩人各走到一具軀體前,懸劍,刺斬,截斷在火獄中茍延殘喘的生命。

      直至長劍和彎刀同時了結(jié)最后兩個傷者的性命,身后響起了清脆的掌聲。

      “執(zhí)劍劍技,精彩絕倫?!?/p>

      原澗沒有轉(zhuǎn)身。此刻,桓安終于為他拔劍斬殺“示以了足夠的理由”。

      “君侯果然和珀霖有過接觸。我護送墨辰陛下歸朝時,曾在流蘇寺受到數(shù)百公卿偃偶的阻擊。偃偶之主珀霖在中州之地并沒有勢力據(jù)點,能短時間造出如此多的精密偃偶,能使用的只有一法——將十方城的技術(shù)與富商巨賈的財資媾和。而能協(xié)調(diào)各方行動,必是一方執(zhí)掌權(quán)勢之人。養(yǎng)傷的這段時間,我一直在尋找這位與她暗通曲直的合謀者,沒想到,就在這珞云閣中。”

      “我早說過,此宴是為先生所設(shè),此戲是為先生所演。這些商人覬覦我的權(quán)勢,又總以為我覬覦他們的家財,亂世之中,人總是想要的太多,又害怕得太多,終致敗亡?!被赴草p撫過琴弦,“但是我遇到了珀霖,知曉了‘羲皇御史的存在,知曉了這世間存在超越規(guī)則的規(guī)則,這一切于我早就顯得渺小可笑?!?/p>

      珀霖這名字驚得荊南幾乎跳起來:“珀霖那瘋女人!她、她又做了什么?”

      “格物御史與我做了筆交易。我供給她想要的絲、木、金、石,而她,則用不可思議的機巧賦予那些材質(zhì)以生命。我們共同制作了那些東西,她帶走了一部分,而我得到了剩下的部分。”桓安淺笑著說。

      “數(shù)量驚人的紅衣公卿、巨大的王蓮尸偃,這些偃偶所需財資甚巨。就算侯府富可敵國,想必也需向富商借貸資款。你想借我之手殺人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冠冕堂皇的效誓新君,而是珀霖不告而別,你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無力償還欠債吧?”原澗淡然一笑,“珀霖生性狡黠,但君侯也并非愚鈍之人。你所得的,應(yīng)該也并不只是剛才那些邊角殘余的鳥獸。她還用什么與你做了交易?”

      桓安抬眼,目光直向廢墟中執(zhí)刀默立的廩君。這位絕世的優(yōu)人偃偶紗冠被斬落,一襲絹直長發(fā)在爭斗中披散下來,半掩臉側(cè)。一旁的燭火靜靜燃燒,映亮了他的面顏。

      荊南禁不住低呼一聲。近觀下,他終于看清了這位古言戲子——他的身形與容貌,竟然與原澗有如雙生!

      他是偃偶,是仿制于原澗的偃偶!

      原澗也吃了一驚,不知珀霖用自己的形貌仿制偃偶是何用意:“荒唐,不過贗物而已?!?/p>

      “的確?!被赴脖砬轲堄信d味,“適才與本尊一戰(zhàn),廩君不過占了力量上的優(yōu)勢,只能算是個東施效顰的土偶。其實,邀約大人到珞云閣一聚的真正目的,的確如前日書信中所言,是為向先生求教解惑——”

      他話還未說完,就被荊南一聲呼喝打斷:“原澗,你身上的那是什么?”

      原澗一怔,展袖,竟發(fā)現(xiàn)自己臂上不知何時粘著數(shù)莖絲線。

      那絲線極細、極柔,隱在昏暗處常人根本難以覺察。仔細看去,不僅手臂,他的背脊、髖骻、膝骨、足踝……所有關(guān)節(jié)之處,都粘著長絲。這些長絲向閣頂延伸,仿佛來自穹隆的傀儡線,消失在遙遠的黑暗里。

      原澗揮劍將它們斬斷,而那些絲卻自行生長游移,再次自黑暗中探伸過來,攀附在原處,甚至越聚越密。

      荊南望向?qū)γ娴膹[君。那具仿制于原澗的偃偶,在周身關(guān)節(jié)同樣粘著長絲,同樣牽自閣頂不可視之處。他想起這戲子剛才刻意模仿原澗了結(jié)垂死商人時的動作,頓時明白了桓安“求教解惑”一句的含意——

      廩君,是原澗無意中牽控的傀儡。這詭異的無色絲線,一端捕獲著原澗的手起劍落,一端操縱著偃偶的舉臂投足,無怪乎能讓這非人的詭異東西在模仿中修習。

      桓安在與珀霖的交易中得到的遠不止是精美絕倫的偃偶,而是獲取執(zhí)劍劍技的工具。

      荊南突然意識到,這具偃偶一旦完成,桓安便坐擁“羲皇御史”中屬金格物與屬水執(zhí)劍的兩種力量,而且麾下的戰(zhàn)力永不會背叛。

      他又望向年輕的安陸侯。這個舉止優(yōu)雅、笑意溫潤的男人,想要的不是權(quán)勢,不是財富,而是凌駕羲皇御史的力量。

      荊南額上不覺冷汗涔涔,舉目望向原澗,發(fā)現(xiàn)他面色平靜,抬頭仰視絲線彼端不可盡視的天頂。

      “原澗,這長絲……”

      “不論這長絲是什么異物,也只能在這一方之閣內(nèi)造次?!痹瓭酒届o接語,“既然如此,我們不在此久留便是。”

      桓安面色一冷,舍琴長身站起:“原大人當真見外?;赴脖M心安排下今日晚宴,怎能說散就散?”

      珞云閣的正門微微震動,門縫間可見密實的金屬鎖扣互絞伸出,戛然鎖閉。

      廩君轉(zhuǎn)身,持刀站在數(shù)重帷幕間,正正擋住出路。

      荊南剛想開口罵人,衣頸一緊,整個身子又被原澗提了起來。

      原澗拎著他,借力左右屏風紗幕折轉(zhuǎn)攀升,直升向三層的窗格。

      荊南只覺得自己像袋沒用的米,心里屈辱得很,卻是不敢喝斥原澗放他下來——因為廩君那偃偶并沒有乖乖地繼續(xù)守大門,而是緊追著躍了上來。

      原澗與廩君兵刃相交。由于一手提著荊南,他只能單手應(yīng)戰(zhàn)。好在廩君似乎也不趁人之危,同樣以單手迎戰(zhàn)。

      兩者劍術(shù)如出一轍,只是一方快速凌厲,一方略遲但勁力超群,堪堪戰(zhàn)成平手。

      在勢均力敵的阻攔下,珞云閣的第三層牢不可破,原澗只能繼續(xù)攀升,躍至第四層。廩君如影隨形。

      原澗便繼續(xù)上行至第五層。

      在刀劍聲間隙,荊南能清楚地聽到原澗漸亂的脈象,心知大大不好:“你想爬樓到幾層?沒感覺體力已經(jīng)見底了嗎!”

      對這句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廢話,原澗沒與他斗嘴,只是沉聲道:“幫我?!?/p>

      一瞬間荊南以為聽錯了。自己雖然不知救這心高氣傲的家伙多少次,但對方主動求助,這還是頭一遭。

      問題是……怎么幫?對付這沒生命的家伙,他滿身的精妙醫(yī)術(shù)毫無用處!

      原澗并沒給他思考的時間。一語畢,他便劍勢陡轉(zhuǎn),竟然完全放棄防守,一劍直刺向廩君胸脊!

      這分明是玉石俱焚的一招。

      廩君與他同時出劍,同樣毫無保留,兩刃在空中交錯而過,閃電般直釘向?qū)Ψ缴眢w!

      咔嚓。

      兩聲清越的碎裂聲合為一響。

      原澗的劍刺入廩君的胸口。劍鋒沒入不深,偃偶的動作戛然而止,想是被刺中了核心。

      廩君的刀也刺入了原澗的衣襟。然而在它抵達肌骨之前,被一片厚厚的龜甲咬合住,卡在這片突然出現(xiàn)的護盾里。

      惶急之下遞出隨身唯一堅物擋下這一擊的,正是荊南。

      他大口喘氣驚魂未定——適才如果原澗出劍再深一分,廩君的彎刀也會隨之貫穿他手中的龜甲,龜甲后的胸骨肺臟估計是保不住了。

      原澗的劍再進一步,推著廩君撞向高閣。長劍刺入墻壁,將對方自胸口釘穿在高墻上。

      絕世優(yōu)伶就這樣被懸掛在冷壁月光之中,影子長垂如同帷幕,不再動了。

      閣內(nèi)瞬間寂靜。桓安仰視,一直從容平定的臉上現(xiàn)出幾分錯愕,似乎沒料到廩君會有這樣的結(jié)局。

      原澗提著荊南返身躍到窗邊,一劍斬斷欞框。窗外月色涌入,銀杏樹舞婆娑。

      荊南回過神來,只覺又差點被旁邊這人坑死掉,正想大罵,卻被原澗一掌拍在肩上:“出去再說?!?/p>

      然而就在兩人將破窗而出時,一個聲音自閣底飄游上來。

      “先生?!?/p>

      只是兩個字,猶豫,怯弱,卻像無根的藤蔓蜿蜒攀爬,緊緊地,縛住了他們。

      荊南不可置信地回頭。

      遠處閣底,那個柔弱的身影自桓安背后站起,緩緩走到臺前,抬起臉望向他們。

      是她。

      幕戲中被廩君射中而死的鹽水神女。此刻她拭去了顏上彩繪,露出一張年輕、清素的臉。

      荊南曾有三年時間,在白邸庭中與這張臉朝夕相對,目睹這張臉上無憂無慮的稚氣被幻夢包裹的陰謀付之一炬。從她在舊衛(wèi)殿前為原澗研墨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知道一切正裹挾著兩人迎向最壞的結(jié)局。然而三年時間不夠,不夠改寫陰謀,不夠扭轉(zhuǎn)命運。

      而那個陰謀的始作俑者現(xiàn)在正站在高閣之上,默默俯視著她,背靠著亙遠的明月風,與長生的銀杏海。

      她直視他,啟唇,重復戲中虛無縹緲的歌謠。

      此地廣大,愿留共居,此天廣大,愿留共賞……

      然而竭盡心力,留下的,只是使君的誅心箭矢。

      戲中如此,命數(shù)亦然。

      荊南一身冷汗,急忙扯住原澗手臂:“不要被迷惑——這必然是陷阱!這座閣子詭異異常,既然廩君都是假的,她、她自然不可能是翦明!”

      原澗垂目遙望輕歌的女子,唇角微啟:“不,是她?!?/p>

      荊南瞠目結(jié)舌,只道此人失血后頭腦不清。他向來懶得跟病患理論,一把拽住原澗胳膊扯向窗口:“脫身再說!”

      原澗隨他退到窗邊,忽然轉(zhuǎn)身扣住他的肩頭,臉上浮起淡如水霧的笑意。

      “荊南,抱歉?!?/p>

      荊南只覺得身體一輕,整個人被那看似修弱的手推出窗去,直跌向繁密的銀杏林。

      最后的視野中,他看到原澗轉(zhuǎn)向閣中,持劍向天井下掠去。

      原澗那家伙一定是墨毒侵腦了,竟然愚蠢到這種程度!

      荊南咬著樹枝,齜牙咧嘴地給左臂換藥。對他這毫無武學功底的人來說,從五層高的閣窗中被扔出來,稀里嘩啦地滾下銀杏樹林,只是一只胳膊骨折已經(jīng)夠便宜他了。好在他隨身帶的傷藥很全,本打算用在原澗身上,沒想到自己有福給消受了。

      他在偌大的后庭樹林中東躲西藏了一天一夜,倒沒看到桓家為追捕他有什么大動靜。

      說起來奇怪,血案之后,珞云閣就一直樓門緊閉,既沒見傭人進去抬尸掃血,也沒人清理偃偶殘骸。

      荊南趁著四下無人時曾試著重新推開閣門,但門已經(jīng)從內(nèi)部被鎖死。

      那座樓,像聯(lián)結(jié)異境般鎖著那方舞臺,吞噬其上的有形與無形之物。

      他想過逃出侯府去搬救兵,但侯府的大門看得很緊,想來不是為了防他,而是為了暫時掩蓋命案。

      退無方,只有以退為進。

      荊南繞過珞云閣,深入侯府。

      侯府后園景色與前院大相徑庭——前庭高峻森嚴的銀杏,后庭卻是一片如云似海的桑林。截然不同的觀感,倒是頗具剛?cè)嵯酀母窬帧?/p>

      林海掩映中,荊南忽然發(fā)現(xiàn)珞云閣在另一面,竟然還設(shè)有一扇門。他靠近門口側(cè)耳聽,沒聽到什么動靜,門扉竟然在略略用力下便滑了開去。

      荊南猶豫片刻,悄悄摸了進去。

      閣中另一側(cè)的內(nèi)飾與前側(cè)相似,也是重重疊疊的帷幕遮掩。這些帷幕全是用上等好絲織成。

      荊南對這華而不實的累飾頗不以為然,覺得無非導致積塵生螨。當他嫌棄地挑開那些帷幕,卻釘在原地動不了了。

      水色的帷幕后站著一個男子,華服,束發(fā),面色溫潤如玉。

      荊南大驚,心道不好,這不是桓安是誰!怎么迎面就碰上這個煞星。

      好在桓安沒有覺察。他正俯視著身前的臥榻,榻上仰躺著一個女子,似在午后小憩。紅色的花緞長裙自塌上流瀉下來,朱玉合光,華美如夢幻中人。

      桓安侯緩緩俯身,輕吻上那女子的唇,輕聲道:“安睡吧,吾妻?;赴沧詴L伴你身邊?!?/p>

      荊南屏住呼吸,直到桓安起身離去,他都不敢喘出這口氣。

      他明明記得……記得桓安在珞云閣中說過,作《廩君傳》的是他的“亡”妻!塌上那女子華服似血,難道是這安陸侯愛妻心切,一直、一直存著她的尸身?

      就在這時,輕微的嘆息吹過他耳側(cè),那華服尸身竟然被絲線牽扯一樣,施施然坐起身來!

      “荊南醫(yī)師。”環(huán)佩輕響中,她竟然很禮貌地欠身施禮,“你終于來了?!?/p>

      荊南差點被腳下的帷幕絆了個跟頭。

      他定睛細看,陡然發(fā)現(xiàn)這面容有些眼熟,再看,發(fā)現(xiàn)這桃花妝之下的臉色溫活,竟然就是——白蘞!

      對!就是那個將他們卷入這場事端,看似滿腹詩書卻不知把廉恥置于何地的——白蘞!這女人對原澗口稱“師叔”,卻是有何面目自稱學宮中人!

      荊南牙咬得咯吱直響:“騙子!說什么藏書閣,說什么掌書使,原來你不過是桓安賊子的姘婦!欺師叛宗,借刀殺人,暗行茍且——這就是你自書典中學到的東西嗎?原澗信你才遭此橫禍,真是愚蠢到家!”

      白蘞自臥榻上起身,苦笑:“醫(yī)師所說的,白蘞本無可辯解,只是——”

      “廢話少說!你們這些讀書人,編故事騙人是術(shù)業(yè)專攻,我可沒工夫聽你口吐蓮花!我只問你——你們到底想把原澗怎樣?”

      “那就要看荊南醫(yī)師你怎么做了?!卑滋`眼中的光漸冷,語氣波瀾不驚,“請原大人入閣,是桓安大人的目的;而我的目的,是請你——荊南醫(yī)師。如果你能幫我一個忙,我便助你救出原大人?!?/p>

      荊南忽覺周身掠過陣寒氣,他梗了梗脖子:“你想要我做什么?該不會是誰得了絕癥要我醫(yī)治吧?”

      “不。是殺人。”

      “誰?”

      白蘞微笑,手指胸口:“我?!?/p>

      荊南仔細打量白蘞,卻并未瞧出這人有神志混沌的端倪。

      白蘞走到帷幕前,伸手撫摸那美輪美奐的綾羅織錦,輕聲道:“醫(yī)師可知,前日觀演的《廩君傳》,為何人所作?”

      “如果那桓安沒有撒謊,那是他亡妻的遺作,想來是個才盛福淺的女子?!?/p>

      “她的名字叫語蛾,是鄂中旺族夏家的千金。夏家歷代以桑蠶織造為業(yè),把控著鄂中一半的絲綢生意。當時桓安迎娶她入門,豐厚的嫁妝使原本頹敗的桓家再次崛起,這才有之后的秦淵之約、玄丞之盟,才有桓家把控鄂中的大小商賈。語蛾帶給桓家的嫁妝并不只是財富,還有更讓桓安心醉神迷的東西……”她的手撫過絲錦,百丈彩緞無風自動,“控絲之技?!?/p>

      瞬間,荊南想起那晚追附在原澗周身的詭異長絲。那些絲線延至無盡的天頂,另一端牽動著按原澗樣貌制作的偃偶。

      “織出無人能及的華彩絲綢,只是秘術(shù)最淺層的運用罷了。而最深的秘術(shù),就連夏家人都不敢說能全然掌控,比如醫(yī)師已經(jīng)看到的牽絲秘術(shù),比如醫(yī)師將要看到的……‘蜃寫。”

      隨著她的聲音,閣中的千重帷幕忽然被風拂起,如同層疊起伏的蓮花花瓣,將一方空間層層包裹。

      荊南后退一步,手搭在腕箭上……不對,不是帷幕被風吹起,是帷幕鼓動起了風!

      自萬千蠶腹中吐出的長絲,縱橫糾纏,經(jīng)緯交織,重新連接起被攔腰折斷的生命。

      簾幕之海上,織錦的花紋和色彩像被水霧潤濕一樣潤開、淡去,新的影子漸漸出現(xiàn)在巨幅幕布上。

      荊南忘記了給腕箭上弦。那新的影子越來越清晰……竟然,竟然是那晚原澗與廩君閣中對戰(zhàn)的場景!不僅是對戰(zhàn)的兩人,就連被拎在半空的荊南、遠遠觀戰(zhàn)的桓安也在畫中,不可思議地細致、逼真,猶如當時的一幕被定格在半空中,幻境重現(xiàn)。

      “這……這是……”

      “這是珞云閣中蜃蟲的記憶。它們依附在帷幕上組成的景色,能忠實地再現(xiàn)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場景。喚起蜃氣,命其側(cè)寫,我們稱其為‘蜃寫?!卑滋`站在帷幕下,渺小如螻蛄之于巨樹。她的話語撞擊著荊南的意識,沉重更甚于畫幅的沖擊。

      “如果你說的是實話,那蜃蟲們?yōu)槭裁绰犃钣谀??難、難道你就是語……”荊南話音一頓,繼而搖頭,“不,不對!你確實是潯門學宮的白蘞,原澗認識你的!”

      白蘞看著他笑了,一瞬艷色流轉(zhuǎn),一瞬清麗雅致。

      她沒有說話,手指如撥弦一樣撫過緞面。畫幅再次變換。虛幻的云霧聚攏,遮蔽閣中血海偃尸上的對戰(zhàn),色彩在水氣中溶解、析出,待“云霧”消散,另一幅畫面已將兩人裹身其中。

      荊南目瞪口呆,條件反射地后退,卻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退無可退。

      呈現(xiàn)于他面前的人影,端坐于輪椅,白裙輕拂,容顏清素絕美,如冰冷如蓮。那正是他曾經(jīng)的妻子,原澗最兇險的敵人——格物御史,珀霖。

      畫幅中不止珀霖,還有兩位女子,閉目平躺于閣中兩方相對的石榻上。一個身著緋色綾羅綢裙,繪桃紅淡妝,艷麗可人;另一個著素色長裙,蒼白清秀,眉目間卻隱隱蘊著浩然之氣。

      前者的容裝,后者的面顏,如果兩人的影子重疊起來,出現(xiàn)的正是此刻立于畫幅之前的女子。

      荊南抖手指著白蘞:“你你你……到底是這兩人中的哪一個?”

      “哪一個?”白蘞出神地看著畫幅,“問得好。當我醒來,第一次看到這畫幅時,也想問畫中的格物御史,左邊的夏語蛾、右邊的白蘞,我到底是其中的哪一個?如果我是語娥,為何我有白蘞的容顏,有學宮的記憶;如果我是白蘞,我又如何能駕馭夏家的控絲秘術(shù),復寫出曾經(jīng)在這珞云閣中發(fā)生過的種種?”

      “醒、醒來?”

      “是,從一個名為‘死亡的夢里。那一夜明月高懸,銀杏負霜,桑海生濤?;赴参罩业氖?,喚我‘愛妻。他告訴我,我病重不治,幸得珀霖御史相助,臨終時將心魂度入另一新死女子的身體,借她的身體復蘇?!?/p>

      “新死……女子……”

      “對,就是你現(xiàn)在面對的這個軀體——潯門學子白蘞。很遺憾,我曾說她因?qū)W識而被安陸侯請為‘掌書使,那只是她未能實現(xiàn)的夢想。在她只剩下賣身求生一途時,她選擇了自縊赴死。夫君尋到她的尸身,用其為我復生。但是,似乎她的三魂七魄尚未散盡,更醒的我承襲了她的部分記憶,自身的記憶卻不完整。現(xiàn)在的我,身體和意識就好像被兩人爭奪,實在讓人痛苦彷徨如身在地獄……”

      “這……”

      “這就是我請荊南醫(yī)師前來的原因?!薄鞍滋`”逆著荊南的目光望過去,神色堅決,“請醫(yī)師為我除去白蘞殘留的魂魄,徹底殺死她。一副軀體的主人,只能是一人?!?/p>

      荊南冷冷看她:“你怎么知道要找我?”

      “珀霖大人行渡魂法術(shù),然而她司‘格物,本不掌命數(shù)魂魄運行之理,至多只能做到這種程度。她說,她能一定程度上賦予手中偃偶以生命,是因為曾經(jīng)受教于她的夫君。如果有人能完成這渡魂法術(shù),這世間只有一人……”她淡淡苦笑,“也就是尊駕——羲皇御史·司命,荊南。”

      荊南凝視她良久:“那你怎么知道我愿意救你?!?/p>

      “白蘞”眉目一動:“珀霖大人說過,她夫君心懷拯救蒼生的志向……”

      “那女人滿口胡言!”

      “珀霖大人說,她夫君潛心研習命數(shù)天理,必不會放過任何值得探究的樣例。比如我?!?/p>

      “呃……”荊南被噎,費了一番力氣才壓制住怒氣,正色道,“我是醫(yī)人無數(shù),但你當知道,我出手救人有前提——至少在我所知范圍內(nèi),他未行惡?!?/p>

      “那么,作為白蘞的我……何罪之有?”

      “在你臨死之期,正好出現(xiàn)一具年齡樣貌頗佳的新死女子的軀體,就算安陸城不小,你的運氣也未免太好。更何況,她的死期剛好是求掌書使一職被拒之后,而死法是幾乎無損軀體的懸梁自盡?!鼻G南斂顏,“這巧合未免太多了。你不覺得嗎,夏語娥!”

      “白蘞”望著他,沉默良久,回答:“醫(yī)師如果懷疑我為續(xù)命而殘害那學宮女子,恕我無法辯解。這正是讓白蘞苦不復加的源頭——我殘缺的記憶,沒法向自己證實真相。正因為如此,請醫(yī)師幫我尋回完整的魂魄,回復完整記憶,才是讓真相水落石出的唯一辦法……”

      “笑話!”荊南一聲厲喝,“事到如今,你還自稱白蘞,竟然還想裝出為白蘞申冤昭雪的作態(tài)!你想讓我相信什么——如果查出那女子正是死于你們夫婦的惡行,你會自絕以還她公正?我不知道你是怎樣的人,但我現(xiàn)在身處這叫做珞云閣的鬼地方,正是因為你為誘我前來而欺騙原澗深入險地。而且你騙他的辦法,卻是利用別人心底最深處的傷痛!這種行事方式,你還妄以為別人會相信你的良知?”

      “白蘞”的笑意漸漸淡去:“即使是尊夫人的委托,司命大人也不幫白蘞這個忙么?”

      “正因為是那個女人的安排,我才絕對不會答應(yīng)?!鼻G南咬牙切齒,“每次我以為擺脫掉了她,她就會以更詭異的方式出現(xiàn)在我周圍,而且?guī)淼臎Q不是好事!”

      “可是,當初迎娶她的,是你;傳授給她司命之技的,也是你。男女相悅總是如此,曾經(jīng)如何相戀,如何海誓山盟,男子卻能說棄便棄,一走了之。行的一方光明磊落,無牽無掛,留的一方不過重諾重情,卻輸?shù)煤翢o尊嚴!”

      荊南一怔?!鞍滋`”視向他的目光與其說寒冷,不如說輕蔑。他有點心驚,想這女人的夫君為救她不惜盜尸,雖然手段兇殘也算待她不薄,不明白她為何這般憤世嫉俗。他又一轉(zhuǎn)念,是了,她是《廩君傳》的作者,想來是入戲太深。

      “白蘞”似乎也再不想與他多言。環(huán)繞二人周圍的帷幕圖景再次變幻。絲卷再次呈現(xiàn)出原澗與廩君對戰(zhàn)的場景,然而不同于上次,原澗臉色愈加蒼白,嘴角溢血,周身多了數(shù)道傷痕。

      “你所看到的,就是此時此刻正發(fā)生在珞云閣中的劍戰(zhàn)。原澗想見的人,夫君定不會讓他輕易見到?!?/p>

      荊南哈哈一笑:“你少騙我了,那個廩君木偶早被我們聯(lián)手干掉!不過你畫的倒是蠻真……”

      “你確定他死了?”“白蘞”掩口笑道,“本就無命,何談生死?!?/p>

      荊南心里一咯噔——難道當時廩君被釘在高墻上停擺是在裝死?說來也對,誰說這無命的東西要按規(guī)律長腑臟?換了他自己造偃偶,大概也不會把要害放在顯眼招打的地方,而會藏在腳底之類的低調(diào)位置。

      “我不說你也明白——因為牽絲的關(guān)系,廩君能在原澗出招時瞬時習得原大人的招式。時間每過一秒,廩君的優(yōu)勢越盛,原大人體力流逝,劣勢越顯。身為他的醫(yī)師,他能支撐到何時,你應(yīng)該比我更清楚?!?/p>

      荊南雙手抱于胸前,笑道:“我給那家伙醫(yī)治調(diào)養(yǎng)這么久,如果他連個木偶都砍不倒,那我這‘司命也就虛有其名!我們且在這里擺茶下棋賭上一局好了,看是你們家木偶厲害,還是我的病人能贏!”

      “白蘞”冷笑:“就請醫(yī)師在此觀瞻戰(zhàn)局。何時改變主意了,喚我一聲即可?!闭f罷,她拂袖而去,帷幔在她身后像水紋一樣合攏,等到荊南追上前去,卻再也尋不到出路。

      荊南頹然坐倒。萬千帷幕將他包裹,四周圖景不斷變幻,每一次原澗都更深地陷入苦戰(zhàn)。荊南心急如焚,剛才對“白蘞”夸下的海口連他自己都不信——以原澗眼下的體力,就算他在下一幅畫中倒下嘔血昏死過去,他也絲毫不意外。

      但是,他明白自己不能屈從于“白蘞”,不能屈從于她背后的珀霖。

      王蓮之戰(zhàn)后那女人貌似消失,其實從未遠離。借桓安吸納執(zhí)劍劍術(shù),借白蘞刺探司命之學,難道她此來中州真正的目的,是獨占羲皇五使之力?

      之前嘲諷原澗腦子燒壞了自投羅網(wǎng),沒想到自己也是同樣自己找上門受困。荊南越想越氣,站起身扯住那些帷幕使勁撕扯。但那些絲織物卻像活物一樣,柔而韌,在他手中無比倔強。

      就在他準備用上牙齒時,帷幕中一枚銳物陡然沖出,直直向他面門襲來。荊南大吃一驚,腳跟和腳跟絆到,一屁股坐了下去。

      這時,他才看清,那破幕而出的是一枚簪子。

      沉香木青玉質(zhì)地,素凈古拙,簪尾雕琢成羽翼收斂的模樣。

      簪尖行如匕首,一斬而下。破錦裂帛,整個帷幕被撕開了道巨大的口子。

      一個人自裂口中踏入,帶著凜冽之氣。

      荊南仰目,言語頓失。

      上一次見她,她形單影只,背影似被漫天風雪席裹而去。此刻,她仍然孑身一人,卻似漫卷朔北森寒而來。

      桑葉層疊,樓閣變幻,珞云閣絲線操縱牽引的不只是偃偶,還有糾纏的愛慕與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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