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華
我出生在一個名叫竹中的村莊,確切一點這個地方叫下竹中。因為竹中分上竹中、下竹中兩個村,上下只隔二三里,田土相連,山水一脈。我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斣谶@居住時,這個村莊就已存在很久很久很久了?!豆痍柨h志》記載,下竹中為東晉時桂陽郡郡治所在地。也就是說,我出生的小村莊當年是東晉時桂陽郡繁華的城市,而且是郡府駐地。
現(xiàn)在,村邊許多地名還烙有先前城鎮(zhèn)繁華的痕跡。如“荒坦坪”、“張家坪”,反映這里曾是先人們聚會的地方?!皼鐾らT”、“周家門”,說明這里曾是交通要道?!傲_家山”、“王家山”,記載著這里人口眾多的歷史,村里老人講,自古傳下來一條規(guī)矩:少于九姓不成村,也就是說,下竹中這個村子歷朝歷代人口較多,僅村里的姓氏都不會少于九種,李姓在這里是大姓。還有“窩沖”、“短沖”,說明這里地理條件好,這個“沖”同韶山?jīng)_的“沖”是同一意思,指山區(qū)的平地。“板栗樹下”、“雞爪樹下”、“柏樹下”,則印證這里樹木繁多,每處“樹下”都是棲息的天堂。我小時看見村邊的古柏樹、大樟樹、老桂花樹就有幾十棵,最粗壯的需三四個大人手拉手合圍才能抱住。另有“龍子嶺”、“對門崗”、“下洞”,這些“嶺”、“崗”、“洞”代表了先祖?zhèn)儜峙聭?zhàn)亂、動蕩,把安居樂業(yè)、長治久安當作美好的愿望。
聽老輩人講,風水里面最好的就是三江河流匯聚處。水為聚氣之寶,財源之神。尤其在農(nóng)耕社會,先祖?zhèn)兛刻斐燥?,對水神、河神更是崇拜,故常擇水而居,祈盼水足土肥,能有個好收成。下竹中的東面、南面、東北面各有一條江河流來,如三龍出海,在村莊前匯成一處,向西到舂陵江,入湘江,去長江,歸東海。傳說這里曾有十八口井,位于村子后山的一口井同十里外的舂陵江相通。有一年,一條蛟龍從江里游到了這口井,乘著滂沱大雨躍到空中,往下一看,不由驚嘆人間有如此美麗的地方,便盤踞于此,接二連三還把村里的牛羊掠走。怎么辦呢?村里有位老者想出了一個主意,蛟龍占據(jù)了這口井,我們把井口封死,它就會乖乖地離開這里,游回江河。長者話音一落,大伙紛紛響應,搬來家里的棉被、鐵鍋一齊堵向井口。如今,在村子后山龍脈的地方還有當年堵井口留下的一個大土堆,這么多年過去了,誰也沒動過,誰也不敢動,不然,蛟龍又來,咋辦?
古村有故事,水鄉(xiāng)有水事。我的故鄉(xiāng)由城鎮(zhèn)變?yōu)榇迩f,似乎是一夜的事。小時候,聽村里的老人傳說,不知什么原因,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突然一天夜里一伙不明身份的人闖進村里,一把火把排得幾里路長的店鋪燒個精光。從那以后,村子開始衰落,不少人舉家外遷,最遠的到了四川,前兩年李姓人修家譜,他們的后代還來這里尋宗問祖呢。村落衰敗,于是山外頭的人打主意要把城市從下竹中遷走,另擇地方重立城市,用什么辦法來抉擇呢?用水,規(guī)定下竹中和寶山這兩個地方各用相同大小的水桶到本地挑一擔井水,然后一起去過秤,哪邊的水重就在這個地方立城。結果,對方玩了個把戲,往水桶里放鹽。相同容積的淡水和咸水,重量自然不一樣?;蛟S,我的先祖?zhèn)儧]這個意識。于是,城市就從下竹中搬走了。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痹拢€是那輪月;水,依然是那江水;人,卻是一代一代綿延。在下竹中這方小天地里,家鄉(xiāng)的月滋潤著我的相思,家鄉(xiāng)的水滋潤著我的生命。小時候,我和我的小伙伴盡情地在村邊的溪水中打鬧。溪水清澈如鏡,一眼見底,兩根青石條,還有幾塊鍋蓋大的石板架在那里,時??吹侥赣H同村里的嬸娘婆姨蹲在那搗衣、洗菜、取水,偶爾撈上一兩條魚蝦、螃蟹什么的?!拔业募亦l(xiāng)多水,四面是汗水,中間是淚水?!比缃裨谕夤ぷ鞫嗄?,每當看到月亮就常想起家鄉(xiāng)的小河,恍惚聽見那里的搗衣聲、歡笑聲、流水的嘩嘩聲。
“君從故鄉(xiāng)來,應知故鄉(xiāng)事?!鼻靶┨欤『门龅絻簳r的伙伴,他告訴我,家鄉(xiāng)變了許多。記得兒時故鄉(xiāng)麥黃之前,到處盛開著豌豆花,綠葉,嫩翠欲滴,白花,淡淡清香。麥黃后,還有高粱、向日葵,可以制繩子的苧麻。最好看的要數(shù)那瘦瘦綠綠的高粱,修長,水靈,枝葉舒展,它渾身都是寶,連家里的掃帚也是拿它做成,小孩子最愛拿它的莖稈制作紙風車,滿巷子跑。還有可以榨油的,在房前屋后即可生長的蓖麻。蓖麻樹生長得飛快,轉眼就高出小孩的頭。不知何故,這幾種植物近二三十年來就被別的作物替代了,再找不見蹤影。也就二三十年啊,消失了這么多東西,也迎來了許多新東西。自行車、摩托車、三輪車、面包車、小轎車、手機、寬帶網(wǎng),還有各式各樣的鋼筋樓房……如今孩子們的生活同我們孩提時的生活有了怎樣的變化?可能很少有人去認真地思考。我們記憶中搗衣的噼啪聲,流水的嘩嘩聲,還有母親喚兒晚歸的歡笑聲,去哪尋找呢?
前段時間,我回老家喝了一次喜酒,也與從前大不一樣了。過去辦婚喪嫁娶這樣的大事,都是村里人自己做飯菜招待客人。村子里做飯的、燒菜的,紛紛拿出自己的手藝,吃著味道還不錯?,F(xiàn)在一包到底,一個電話,外面承辦酒席的老板就去了,碗筷桌椅都不用操心,主人家只管付錢就是。做的都是袋裝的半成品或成品食物,不再有個人的手藝存在,也就索然無味了。走在故鄉(xiāng)熟悉的巷子,遇見的卻是陌生的眼神,偶爾有年歲大的長輩,喚起已被村人遺落許久的乳名。
兒時的村莊正在消逝,村子里剩下的大多是老人、孩子。道路鋪上了水泥,家家戶戶安裝了自來水,除了安靜之外,村里的整潔、人氣、客情卻趕不上從前。故鄉(xiāng),好似一副枷鎖,又如一座火焰山??刹还茉鯓?,故鄉(xiāng)于我總是在心里,只要你不把它連根拔起,它會一直長在那里,盡管有時在風中,不停地搖晃。正如村頭水井邊那棵歪脖子樹,“彎曲的脖子始終對著故鄉(xiāng),就像我每次離家時,轉身回頭的樣子?!惫枢l(xiāng),是一張神奇的膏藥,每一時刻為我治療心底的傷痛。我把故鄉(xiāng)的記憶埋藏,埋在心里和夢想的泥土里,成了我生長的肥料,根已越扎越深。
故鄉(xiāng),是個賊,昨天偷走了我的淚,今天卻偷走了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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