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進城或往郊區(qū)的路

包光潛，1963年生，安徽池州人，作家，詩人，民間讀畫人。迄今已在《人民日報》《散文選刊》《詩選刊》《四川文學》《安徽文學》《天津文學》《山東文學》《陜西文學》等多家報刊發(fā)表散文、詩歌等各類文學作品100余萬字。

一、進城

這是一條進城的小路。它仿佛是318國道在城郊長出的一根枝椏，漸漸地伸入縣城的腹部。這個秋天，陽光似乎很好，沒有綿綿秋雨的浸漬，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興奮”二字。一個古老的縣城即將結束自己的使命，而以嶄新的角色抒寫歷史的篇章。盡管有人把這個縣級市叫“現(xiàn)世”——一句罵人的話，但貴池人還是抑止不住內心的喜悅。

26歲的我，裹挾在喜悅中，沿著秋浦河一路走來，在其匯注長江的地方，踏上了這條國道之椏。我終于找到了門牌：秋浦西路39號。我懷揣一紙調令，徘徊在學生離去后的空空蕩蕩的校園門口，最終止住了腳步，望著校牌上頗有書法功力的名稱——貴池縣杏花村中學——肅然起敬。一個精干而瘦小的男子，警覺地問我：“干什么的？”我驕傲地揚揚手中的調令說：“來報到。”“新來的老師？”他從頭到腳地打量著我，似乎要將我的每一個毛孔都要拎起來捋一捋，看看有沒有暗藏的虱子。那種警覺與凜然之氣，令我不寒而栗。在他看來，我這個穿著工作服的人，怎么也不像是人民教師。我沒有被他怵倒，而是點點頭，表示肯定。他小心翼翼地為我打開鐵柵門旁邊的耳門，讓出一條道兒。我回頭時，他的手還扶在門柱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

他突然說：“校長室在一樓的第一間。不過，他們都不在。”

后來我才知道，這個看上去精神抖擻的門衛(wèi)，竟然能寫一些近乎格律的詩詞，還經(jīng)常發(fā)表在當?shù)氐男蟾笨稀拇?，我對他刮目相看。我們的交往便從這里開始，越發(fā)覺得他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他的父親曾經(jīng)是縣城的“四條漢子”之一，國文教得呱呱叫，一副先生做派;他的母親曾經(jīng)是皖南公署的機要特務人員，即使白發(fā)蒼蒼也是那么的儒雅，無法掩飾年輕時的美麗。這樣的家庭背景，后來的社會形態(tài)是無法容忍的，家道理所當然地衰敗了。隨著父親的早逝，他也成為生活的棄兒。好在落實政策以后，他的母親做了鄉(xiāng)村小學教師，他也在我后來任教的中學找了一份門衛(wèi)的工作。但他最終被家庭的不幸壓垮了精神世界。他毫不留戀地、毅然決然地、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人間，誰也不知道他的歸宿。據(jù)說他留下了遺囑，交給了學校領導。對此，大家諱莫如深。我至今也不知道這個遺囑里寫了什么內容，也不好到處打聽。我曾經(jīng)在一篇紀念他的文章里寫道：

這個人像一粒沙子沉入水底，沒有泛起半點漣漪;這個人像一滴水在累人的俗世突然蒸發(fā)，無蹤無影;這個人像一朵云彩飄向天空，無牽無掛。他真的無牽無掛了？他的女兒在盼望他回家。

他是我的文友，一個生活最底層的苦人兒。他叫王建生，學校的門衛(wèi)兼打雜。那個早晨，他突然從我們的視野里消失了，留下一紙文字、一地的落葉和紙屑。

清掃路面是他早晨必做的工作。每天早晨天才蒙蒙亮，他就起床，扛著掃把掃遍了校園的角角落落，然后回家喊女兒起床準備上學，他才去洗臉刷牙。他的疲憊、缺少睡眠以及營養(yǎng)不良，令他的身體陷入困頓。他生活的艱難，甚至苦難，讓他的靈魂迷茫，喪失了生存的希望。他時常竦立在生活的底層，憧憬日子有所改觀，哪怕出現(xiàn)一絲一縷的曙光?？墒?，沒有——還是沒有！他是一個知識不多卻具有文化底蘊的人。他的出走令我震驚，因為在這之前是有征兆的。他曾經(jīng)多次在我面前流露出生的困惑、死的快樂。我也多次開導他說服他，凡事從長計議，窄處想寬，寬處想遠，等女兒大了有了工作就好了。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他做了如此縝密的準備，整理了許多詩稿，請人打印編輯成冊，然后不辭而別。

他的出走，是生活和靈魂的雙重苦難壓迫著他喘不過氣來作出的抉擇。他的內心世界充滿憂愁和幻覺。由于父母的歷史問題，他一生都背著這個沉重的包袱在行走。他的幻覺與現(xiàn)實中的王國相去甚遠。他感受著別人無法體驗的感受。夢幻的破滅是必然的，他的理智讓他重新回到家庭，尋找片刻的溫馨和慰藉……當一切都破滅了，他的靈魂也就真空了。走到極盡處，也許才是人生的開始吧。

我們四目相對，彼此一笑，淡然，卻真誠，只是他的笑容似乎有點苦澀。

我漫不經(jīng)心地漫步在這個沒有一幢像樣樓房的校園里，心情并不輕松。這也許是一種宿命。我的西城漫步大抵就是從這個時刻注定的，一直固守著，不離不棄。西城本是大家的西城，而我執(zhí)著地以為，它是我的西城。因為我的存在，它變得嫵媚或厚重;因為它的存在，我懂得了堅守的含義。我至今一直生活在西城，工作在西城，仰望西城的天空，或憂傷，或喜悅。

轉了兩圈后，我又回到傳達室。進校門是下坡，出去必然是上坡。我突然有一種很荒謬的感覺：這輩子可能再也走不出這個大門了！

“哐當”一聲，王建生關上了鐵門。

我佇立在校門口，目光飄向左側的小丘，木籬深鎖，秋槿盛開，菜蔬的芬芳隨風彌漫。兩戶人家，掩映在苦楝樹下，炊煙裊然，一派田園風光。這個縣級市的城根兒，戛然止在了此處。對面是草木的蓁蓁大公山，往西就是池州人千古吟唱不衰的杜牧筆下的杏花村了。

周一上午，我如期來到校長室。一個僅有20平方米的辦公室，竟然擺了四張辦公桌。三個校長，一正二副，還有一個女秘書，姓史。巡視一番，我的眉頭緊鎖。心想，這環(huán)境比鄉(xiāng)村學校還要糟糕，看來這些校長們的能力也不過如此。說不定若干年后，我就是這里的校長呢。往后的日月，我也確實朝這個方向努力，努力提高自己的業(yè)務水平和理論水平，也確確實實做出了顯著的成績。可我犯了一個十分低能的錯誤，那就是高估了這些身上彌漫著濃郁農(nóng)民氣息的領導人的職業(yè)修養(yǎng)和人生境界。最終迫使我重操舊業(yè)，搞起不養(yǎng)人的文學來。

那個刀子嘴豆腐心的校長，將我的調令一攤，手一拍，十分為難，顯然不予接納——我的到來，在他們看來是個例外，因為我少走了一個重要程序，即未征得學校的同意，而是長官意志所為。這種不待見，我有心理準備。我立馬起身，恭恭敬敬地奉上一根佛子嶺香煙，然后再遞給一個文質彬彬的副校長。副校長手一推，說了一句讓我痛恨“人窮志短”的話：“合肥香煙，我都不抽，還抽你的佛子嶺?！边@個看上去有些文氣的校長，后來做了一把手，后又因建筑工程腐敗判了緩刑，退休后的工資僅有正常退休時的一半。

我萬般忍耐，十分謙卑地等待，篤定不移——難不得，你還將我退回去？沉默非金的沉默之后，我還是“好漢不吃眼前虧”地在調令背面寫上校長賜予的約法三章：一是五年內不要住房，一間也沒有;二是專業(yè)不對口，由化學改教物理;三是擔任班主任，以觀后效。

臨走時，校長說了一句令我受益終身的話：“雞巴是硬不過大腿的?！?/p>

二、房子

沒有房子，我到處流浪。

這座小城，我熟悉的人本來就少，他們幾乎被我打擾個遍。可我是一個敏感的人，特別害怕別人為我操心，為我擔心。他們說的話幾乎是同一個版本：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呀。那個年代，租房子是不現(xiàn)實的。大家的住房都很緊張，空間逼仄。即便能夠找到一間房子，我能交得起房租嗎？那段日子，我最渴望白晝很長很長，最好太陽永遠不要落到地平線以下?？涩F(xiàn)實往往是殘酷的，太陽該下山的時候，一分一秒也不差?？吹较﹃?，我就開始迷茫，惶恐不安。我走在通往郊區(qū)的泥土路上，恨不得用長長的繩索系住太陽，拴在高高的楓香樹上。我的意識已經(jīng)在行動，太陽卻拼命地往下墜，拽得楓香樹搖搖擺擺，火紅的楓葉，颯颯落地，我都快被它們淹沒了。

等我醒來時，雞鳴犬吠已經(jīng)漸息，家家戶戶飄散著飯菜的馨香。我推著那輛無屁股的“老爺車”，前往西郊那個離城最近的中學投宿——其實，那是一場永遠不能結束的賭博戰(zhàn)。坐在麻將桌上，我一心只想贏。錢，對于我來講雖然十分重要，但此時此刻排在首位的是如何度過這個漫長的夜晚。如果我能夠贏的話，輸家是不肯罷休的。他們一定要扳回本錢，這樣就有可能來一個通宵達旦——麻將桌便成了我的“床”，至少三個人陪“睡”。當然，賭神并不一定將好運始終降落在我的身上。我理所當然地也有輸?shù)臅r候。每逢此時此刻，我就死乞白賴地懇求繼續(xù)鏖戰(zhàn)，偶爾得逞，不勝欣喜。如果被他們拒絕，我就必須騎著“老爺車”回城——回至城里，我又能夠到什么地方呢？不是在辦公室里坐個通宵，就是索性推著“老爺車”漫步在進城或往郊區(qū)的路上。

多少個夜晚，我實在凍得不能動彈了，就在道路上來回奔跑，橫沖直撞，直到筋疲力盡。但，黎明依然離我很遠。我坐在高高的江堤上，凝望江中漁火隨波搖曳，在心里默默地數(shù)著燈光飄忽的次數(shù)，以此打發(fā)漫長難捱的時光。對岸的島上，不時傳來狺狺狗吠，還有雄雞報曉的鳴唱。寒氣來襲，多么青春的身體也抵擋不住。我必然起身，在江堤上來回踱步，或縱身跳躍，驅趕寒意與睡意。偶有汽笛長鳴，上水或下水的輪船抵達池州港。燈火通明的港口，巨大的船舶靠岸，乘客，魚貫而入，或魚貫而出。低沉的長笛撕破了夜空，紛紛揚揚的秋露，滴落在我的眉睫上，閃耀著遠處的輝煌。我的苦難的身體，在這樣的夜晚，承受著寒冷與失落。我時常叩問自己：我為什么會如此貧窮，而讓我的身體和心靈備受煎熬？時至如今，我的身體每每酸痛，我便想起那些漫漫的江畔之夜。過去，我不敢抒發(fā)苦難和內心的漂泊，因為我自卑。直到今天，才付諸筆端。

有時候，我不得不騎上“老爺車”，在漫漫的長夜里，沿著有燈光的街道，拼命地騎行，直到車與人都倒在路邊，酣然睡去，時而凍醒，身體麻木。如果實在忍受不了，我又將麻木的軀體架上“老爺車”，趕往長江路水產(chǎn)公司的三樓。我要敲開女朋友的房門——這是公司分給她母親的一間福利房。我敲了一下，很沉悶。準備再敲第二下，手卻在空中戛然而止。我不想驚醒她。我坐在通往樓頂?shù)哪莻€狹窄的過道樓梯上，裹著棉襖，閉目養(yǎng)神……第二天，我還要給學生上課。

白天是我的天堂。每天上二到三節(jié)課后，我就呆在辦公室里看書，批改作業(yè)，或趴在辦公桌上睡覺。有時也將兩張辦公桌拼在一起，踏踏實實地睡上一個時辰。醒的時候，劣質的香煙繚繞不止，將整個身體包裹起來。偶爾讓別人看到，也總是朦朦朧朧的。反正教研組的辦公室時常都在空著。好在有一位教化學的陳老師，隔三岔五地與我相伴，共同制造香煙的云霧。至少讓我感覺有一個人能夠和我說上一陣子話兒。我至今都非常感激他，對他表示出十二分的尊重。

女朋友知道我一直沒有找到住處，不忍心我在外面流浪，便和父母商量，將她那間房子讓給我和她小弟，她回家跟父母擠在一起。我的身體和心靈，終于有了棲落的地方。

三、虛榮

那個時代的城鄉(xiāng)差別，大得令人不可思議。打一個不甚恰當?shù)谋确?，一個是藍天上的悠悠白云，一個是莊稼地里的溽熱暑氣。

就文化生活而言，鄉(xiāng)村是沒辦法跟城市比的。譬如鄉(xiāng)里的文化站，就那么幾本雜志和幾張報紙，你閱過來，他翻過去，全是皺巴巴的，少有更新。我有時從高坦中學步行兩里路程到高坦街上，主要去看看文化站里有什么報紙雜志可供閱讀，而往往吃閉門羹。那個光桿司令的文化站站長，不是下鄉(xiāng)收稅，就是進村搞計劃生育去了。我只好讓寂寥陪著夜晚，要么約幾個同病相憐的人，到秋浦河畔走一走，打發(fā)無聊的時光。我漫步的習慣大約就是那個時候培養(yǎng)出來的。而城里有新華書店，有各類書攤，意識形態(tài)也漸漸地開放了。大多數(shù)情況下，讀書人都能買到自己喜愛的書籍，讀書的氛圍也是空前的。知識分子由臭而香，而且香得不得了。尤其是文化人和愛好文學的，格外受到社會的推崇。有的人會因為發(fā)表一首詩或一篇文章，而改寫自己的命運，甚至討得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過上美滿幸福的小日子。這是多么值得文人懷念的時代。

城里還有在我看來已是琳瑯滿目的各種小吃、小商品和小玩意兒。商品經(jīng)濟的氣息有如春天的草甸，各種好聞的氣味都有，讓你流連忘返——日趨繁榮的城市生活，正如火如荼地朝我們走來。

進城以后，雖然衣裳依舊，心里感受卻迥然不同。雖然連個棲身之所都沒有，但我仍然很滿足。這個時期的虛榮心像春天的草根兒，一經(jīng)破土而出，日見繁榮。有時候為了滿足一下自己的心理需求，甚至夸大其詞地褒獎我所在的學?；蚴熳R的人，盡管他們并沒有善待過我，而且我常常受一些莫名其妙的氣。但我心里十分清楚，更是個明白人——我需要這樣的虛榮。人，有時候要靠一種縹緲的東西來支撐自己的精神世界，否則，它就坍塌了。就像當年某個女工，為了獲得大家的認可和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她竟然貼本錢替人購買彩色電視機，而以所謂的“內部價”買給他人。最終弄得不可收拾，甚至鋌而走險。

為了能夠在這所令人羨慕的城里學校立足，為了不讓給我?guī)兔Φ娜耸蛠G臉，我工作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我率先在這個城不城、鄉(xiāng)不鄉(xiāng)的完全中學開辟了第二課堂，不收一分錢學費，甚至倒貼自己微薄的工資;一邊拼命地讀書，夜以繼日，涉獵古今中外的文學、歷史、科學、文化等各個領域。我以為，一個視野開闊的人站在講臺上，那種課堂是其他老師無法創(chuàng)造的。誠然，課堂是一種創(chuàng)造。它的創(chuàng)造性，在于老師的學養(yǎng)和修養(yǎng)。我也因此收獲了許多榮譽——許多沒有證書的榮譽。我的虛榮心也得到了從未有過的膨脹，它是一柄雙刃劍，既能夠激發(fā)自己再接再厲，又可能毀滅自己的前程。

我至今還記得一些愛慕虛榮的細節(jié)，想來真的令人面紅耳赤。譬如給外面的朋友寫信，我總喜歡用一些署有公家單位名稱的公函信封，意在自己跟這些部門有些瓜葛，顯然是一種徹頭徹尾的偽炫耀?？傁矚g在發(fā)信人地址欄里寫上“貴池市秋浦西路39號”，避免他人以為“杏花村中學”是一所鄉(xiāng)村中學。外出參加教研會或文友聚會，有人問我來自什么地方，我總是加重語氣地說：“安徽省貴池市?！蔽铱傆X得“市改縣”是專門給我等虛榮心作祟的人受益的。

四、漫步

日子漸漸地滋潤起來，我又開始了漫步，如同當年在秋浦河畔。

西城如斛的陽光，從來都是慷慨的，溫暖著我的身子和漸漸欣喜雀躍的心。

西城不是城，它是城郊結合部。進城的道路，不得不在人工開鑿的清溪河上架設起橋梁。城里人都稱它為西門大橋?；氖杵坡涞男踊ù謇?，坐落幾座污染嚴重的化工廠，如化肥廠、農(nóng)藥廠、造紙廠等。它們都分布在清溪河的兩岸，臨近江畔，以便排污排水。那個年代，人們對污染的認識不像今天如此嫉惡如仇，卻又無可奈何。我完全是在不知情、不知理的狀態(tài)下，進入西城的，完成我的詩意的漫步，遐想一些久遠的甚至無人問津的問題，譬如人為什么活著——簡直讓人覺得你有點二，或者是小時候患過腦膜炎留下了后遺癥。

西城有許多雜亂無章的松樹和楓樹等，它們在秋風中搖擺，落葉颯颯有聲。葉子飄在菜地里，漚爛后可以當肥料。這是一種生態(tài)循環(huán)體系。它像一道箍得很緊的城市“籬笆”，不讓光怪陸離的光色越雷池半步。當然，這里也少不了有幾戶炊煙裊裊的人家，房前屋后，總有雞鳴狗跳。下班的女工們動輒躥入荒郊野地里，這里有愛情的風景。大家都相信愛情是美好的，沒有人懷疑它的存在。直到2000年代，這種散發(fā)著濃郁鄉(xiāng)土氣息的“籬“笆”和牛羊的哞叫等，全被挖掘機的轟鳴聲吞噬了。城市的雛形昭然眼前，再也見不到追求愛情的紡織女工們。

我常常靜坐在省立鄉(xiāng)村師范的遺址上，想象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以及那些學子們是如何面對現(xiàn)實與理想的。我常?？匆娢鏖T大橋下的幾個拾荒者，上上下下，來來去去?？菟畷r節(jié)，河堤內側是郊農(nóng)的菜地，拾荒者們就坐在橋洞里，呆呆地凝望對岸種菜的村婦。而到了次年桃花盛開、汛期來臨時，小貨輪便從長江航道直接?？吭诖髽蛳旅娴呐R時碼頭上。有時，小客輪也泊在這里，上岸或上船的客人，或手里拎著皮箱，或肩上扛著販運的商品。這是西城最熱鬧的光景。

我的心開始變得柔韌起來，憂傷，恍惚，沖動……這些形同魔鬼的詞匯與意識，在漫步中像風一樣漸漸地散去。偶或有之，也是詩意的。那段時間，我開始閱讀盧梭的《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和梭羅的《瓦爾登湖》，還有一直沒有讀完的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漫步的途中，我時常想起這些書中的一些情節(jié)或細節(jié)，啞然失笑，讓路途中少有的行者感到莫名其妙，唯恐避之不及。

我以為西城是這座城池最有文化底蘊的所在，絕不是我跟西城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密接觸，耳鬢廝磨，朝夕相處，而是因為西城既有詩的河流——秋浦河的入江口，又有千古杏花村——“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灑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村”。杏花村，一個極其普通的村莊，只因晚唐詩人杜牧借灑消愁，看花了眼睛，把本來只有三五棵杏花看成了“杏花絢爛，十里成林”的景象，吟出了千古絕唱。文人喜歡夸大其詞，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或褒或貶，皆由著興致來。不過，我們應該感謝杜牧在池州留下的大手筆。他讓一首詩姓了一個村的名，這個村因此而生動;他讓一個村靈了一座城的魂，這個城因此而永恒。

大約是初秋的某個傍晚，我如同往常，神閑氣定地漫步西城。走近橋頭大轉盤，突然發(fā)現(xiàn)街心花圃中的牛不見了，映眼簾的是持笏的杜牧。他神情淡定，看不出有什么愁需要酒來澆的。杜牧之側，是廣潤釀酒師——牧童和牛去哪兒了？我逆時針繞了半圈，終于看到牛的肥臀。牧童遙指的，是杏花村嗎？我又順著牧童遙指的方向望去，黃公酒壚小廣場上還有一頭佇立的牛！近前一看，原來是那唐朝的牛蛻的外殼，即模具。我于迷惑中一不小心打了個趔趄，嘴唇碰撞在牛嘴上，索性就吻了一口。左耳聽見女子的竊笑，回顧一瞥，循聲定位，一皮膚白皙惹人憐愛的女子站在門口，因受職業(yè)限制，她不敢肆無忌憚地放懷暢笑。

我忽然想起韋莊的《菩薩蠻》：“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欲斷腸?！焙迷谖沂峭辽灵L的江南人，也就少了這斷腸之虞。

五、陽光

西城陽光十分溫暖，不一定在冬天。這種溫暖跟溫度的高低并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它不是來自人群，而是緣于自然。人群中的溫暖是物理的機械的摩擦生熱，嘆息著別人的嘆息，呼吸著別人的呼吸。兩片樹葉的摩擦，產(chǎn)生火花需要一萬年;兩塊石頭的擁抱，時刻都有火花的迸發(fā)，盡管轉瞬即逝，卻也照亮了夜空。

坐在西城的任何地方，我總有邊緣人的感覺。云靄就在身邊，陽光溫暖燦爛。我太想告訴每一個行路的人，西城的陽光多么美好！可他們匆忙的背影，老是讓我想起勞作中的父親——那個早已化為田園和炊煙的父親。許多事情變得突兀沒有來由，在時間里老去又重新復活，超然物外又著塵埃。因為失去，我們懂得珍惜;因為珍惜，一切變得美好。

西城漫步，溫暖的陽光教會我微笑。不管遇見熟悉的還是不熟悉的，我都微笑地對他們打聲招呼：“您好?！遍_始有點不太自然，說“您”比說“你”顯得別扭?？墒菚r間長了，反而覺得“您”比“你”的發(fā)聲更優(yōu)美好聽。因為這是發(fā)自心底的聲音，“你”有了“心”便是“您”。您好——像鳥兒一樣鳴叫，像陽光一樣歌唱。連我身邊的草木都變得更加柔曼溫情，富有詩意。因此，我對草木花卉充滿了感激之情。宋代大儒張載說：“民吾同胞，物吾與也”。人類居高臨下，君臨自然，萬物無不憚于人類之惡劣，即便陽光也很難抵達人類齷齪的靈魂，驅散心空的陰霾。露胸膛，披肝膽，承浴陽光，與萬物為伍，和諧共處。人類唯一的出路便是寬容自然，善待自然，融入自然。陽光是我們的陽光，更是萬物的陽光。

記得那天中午，我漫步在西城環(huán)島，萬斛陽光傾瀉大地。我逐溫暖的陽光，漫無目的地溜達，忘記身邊時刻都有危險襲來。正在我仰望云淡高空的飛鳥，一輛卡車戛然停在我的面前，我本能地作出反應，準備對方劈頭蓋腦地咒罵：找死啊！可是，對方從駕駛室跳了下來，微笑地跟我打招呼：“您好。請問……”我終于從驚恐中醒悟過來，原來有人向我打聽去青陽方向的路怎么走。望著他陽光下燦爛的微笑，我從愣怔中舒展開僵化的面部肌肉。聽口音不是本地人，看車牌是江西佬表，車上的貨物全被藍帆布遮蓋著。我十分熱情地告訴他怎么出城、怎么上318國道，到了五溪遇到叉路應向左，右邊是去九華山。雖然顯得啰唆，卻十分詳細。他非常感激地連聲說：“謝謝，謝謝……”他從駕駛室里伸出頭來，說：“這個地方好香！”我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著意地回答他：“這是陽光的氣味。”

責任編輯 ? 楊麗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