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春上,我從師專畢業(yè)后,去商山學(xué)校任教,鉆了整整一天深山;傍晚的時候,才爬上秦嶺深處的最高峰。沿著峰上那條月牙埡再往里走,就看得見身下的每一條溝岔里,這兒出現(xiàn)一點燈,那兒出現(xiàn)一點燈。那一點燈就是一戶人家吧?月亮也出來了,高高地懸著。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清幽幽的,照著樹林子,照著路上的石頭。那兒有什么在叫……“怕什么呢?不怕!”我給自己壯著膽,緊了緊背包帶,在路邊折下一根樹棍,一邊走,一邊打身邊的樹呀,草呀的。就在這時候,飄來了兩聲狗叫,我一抬頭,才看見前邊是一個大坪子,樹林黑黝黝的,正有燈火透出來: 原來是一個村莊了。我緊跑上去,果然見那兒有一棵老椿樹,粗樹身上劈開一片平面來,上邊有紅漆寫的字: 商山學(xué)校?!芭?,到了!”我一靠在那樹上,渾身就沒一點勁了。突然聽見有人輕聲地說:
“別讓它跑了!”
“噓——”
“用帽子捂!”
“打手電!照它的眼睛!”
我吃了一驚,忙扭過頭去,看見椿樹后不遠處的山神廟旁,一群孩子站在那里。月光斜照在廟墻上,一個孩子舉著雙手努力往上撐一個光頭孩子,那光頭就趴在墻頭,墻土刷刷刷地往下掉。我大叫一聲:
“危險!快下來!”
廟檐下?lián)淅饫怙w出什么來,叫了一聲穿進林子去了。那墻根的孩子一驚,手軟了,墻頭的孩子掉了下來……我慌忙往前跑,那掉下的孩子卻像彈簧似的早從地上跳起來,沖我道:
“誰讓你多嘴?誰讓你多嘴!”
他拍打著帽子,剃得精光的小圓頭在月光下一閃一閃的。我明白孩子們原來是在掏夜鳥,忙要賠禮,他卻只管發(fā)怒:
“不是你,就夠一頓餃子餡了!哼,這下連毛也沒了,多虧你這好嘴!”
他胡亂地將帽子扣在頭上,一甩手,領(lǐng)著那群孩子又向林子里追鳥去了;他們中間有人提著籠兒,里邊似乎已經(jīng)裝了四只鵓鴣。我苦笑了笑,拎起背包進了村。
這村實在不大,就那么十來戶人家。但很整齊,每一座房子屋基挺高,都有一個院子,全是木樁栽的柵欄。誰家的狗又叫起來了,立即山下溝岔里的狗也有一聲沒一聲地對應(yīng)開來。我找著了支書。這是一位精瘦的老人,很熱情地招呼我吃了,喝了,洗了,就領(lǐng)我到村口一所房子來睡。他向我介紹了情況: 這里是深山腦,原來上學(xué)的只有三十個學(xué)生,卻分散住在這十里方圓的溝岔里。這商山村是中心寨子,學(xué)校就辦在那座舊祠堂里。今年學(xué)校擴大到五十名學(xué)生,上邊又調(diào)了師專畢業(yè)的教師來。他們正在擴建校舍,教室已經(jīng)蓋好了,但是,老師的宿舍還沒有壘界墻,盤火炕。他還說:
“今晚你先在這兒睡一夜吧,明后天一定讓你住新屋。隔壁是牛棚,這兒是辦公室,湊合還有個炕,就是有些冷。”
這間屋空空的,除了一張桌子外,就是偌大的一面炕了。支書拿了幾把稻草將墻上的幾個老鼠窟窿堵了,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走了。
我展開被褥睡下,果然很冷,無論我怎樣蜷縮身子,總不能入睡,只覺得生疏、惶恐,似乎使我不大相信: 早晨,我還在縣城,和同學(xué)們互贈紀念品,交換通訊地址;現(xiàn)在竟一個人睡在這深山老林的冷炕上來了!我聽見界墻那邊牛在不停地反芻著,梁上有幾只老鼠在打架,吱吱地叫,屋外好像起了風(fēng),傳來輕輕的松濤聲……門環(huán)突然被敲響了,有人在叫:
“老師,老師,你睡了嗎?”
我聽出是支書的聲音。問他時,他說:
“起風(fēng)了,你鋪蓋薄吧,我給你拿了一件羊皮大襖?!?/p>
我說不必了,他卻移開窗子,咚地撂進來,走了。但是,他立即又走過來,在門外說:
“老師,你才到咱山上,夜里不要害怕。如果聽見嗚嗚嗚聲,那是貓頭鷹叫;要是還有嚎叫聲,像小孩一樣地哭,那是山狼叫。它們是不會進村的,你安心睡好了?!?/p>
我不禁笑了,這老支書,把我當(dāng)什么小孩子了。我雖然是才畢業(yè)的女學(xué)生,但就那么膽?。课衣犚娝哪_步聲走得很遠了,并隱約聽見他在和人說話:
“你們沒有睡?又野什么了?”
“我們捉鵓鴣去了?!?/p>
“沒正經(jīng)!饞嘴也有個時間呀!”
“我們是給新老師準備頭頓餃子餡的。新老師什么時候來呢?”
“噢,她已經(jīng)來了??!”
“來了?在哪兒?”
“噓!是一位女老師,已經(jīng)在隊辦公室睡了?!?/p>
“睡在那兒呀!”
“不要驚動!她夠累的了。”
我知道這是曾遇到的那伙孩子,他們是為我在捉鵓鴣呀!我心里立即熱乎乎起來,側(cè)起身要下床見見面去,但再聽不見點響動了。
我重新睡好。風(fēng)越來越大了,從屋檐間、墻縫里鉆進來。被窩里真是個涼,腳不敢伸,越發(fā)睡不著了。我支起耳朵,聽那風(fēng)聲,聽那門外的動靜,想那伙孩子已經(jīng)都回家了嗎?他們已經(jīng)給爸爸媽媽說新老師來了嗎?啊,這些孩子,可愛的學(xué)生,他們是些什么模樣呢?明日我們就要見面了,當(dāng)他們一見到我,一定要臉紅: 這不是那位“多嘴”的人嗎?
……突然,門嘩地打開了,孩子們走了進來,男孩一律戴著小氈帽,姑娘則一色的花方頭巾,齊聲叫道: 老師好!我忙起了床,回聲: 同學(xué)們好!孩子們就拉著我,一直向教室跑去。這教室很大呀,房是白的,墻是白的,連桌椅也是白的: 原來竟是雪堆起來的呀!真是漂亮極了,就是有些冷。我們開始上課,我在黑板上出了作文題: 你長大了干什么?孩子們?nèi)嗳嗍郑紝懫饋砹?。沙沙沙的聲音,是那樣悅耳,使人歡心……
答卷交上來了,這個要當(dāng)工程師,那個要當(dāng)科學(xué)家,有一個小學(xué)生寫道: 當(dāng)李四光伯伯。啊,多么可愛的孩子!我握著他們的手,手都凍得冰冷。我拉著每一雙手在口邊哈熱氣。他們就問了:
“老師,你是從城里來的嗎?”
“城里來的?!?/p>
“城里在哪兒呢?”
“城在山外?!?/p>
“山外比山里大嗎?”
“比山里大。山外有平原、湖泊、城鎮(zhèn),城鎮(zhèn)里有高樓,有火車……”
“高樓有樹高嗎?”
“兩棵樹連起來那么高?!?/p>
“火車聲真像牛叫嗎?”
“十頭牛一起叫才像哩?!?/p>
“哎呀!咱們山里有這些就好了!”
“會有的。你們將來都成了科學(xué)家、工程師。那時什么都會有的: 工廠呀,商店呀,電影院呀……”
“那我們這里也是城里了!”
“是的,連這教室也要裝暖氣哩。”
突然教室里果真暖和起來了,孩子們手也熱了,臉也紅了,鼻梁上都沁出細微的汗珠兒了!
我猛地睜開了眼,一頭一身的汗,才知道剛才是做了一個夢。再回想了一下,就無聲地笑了。這時候,就聽見房子外有隱隱的腳步聲。心想: 誰家夜里還在干什么活呢?就一歪頭又睡著了。但很快又醒了,覺得太熱了,而且熱得發(fā)燙。我一會兒側(cè)著這邊身子,一會又側(cè)著那邊身子……我覺得奇怪了,伸手在褥子底下一揣,炕竟像個火爐兒!我大叫一聲,就跳了起來,穿衣下炕,點燈揭被,炕上并沒有什么火,這是怎么啦?我出門要看屋外時,門口臥著一條狗,汪汪大叫!
“??!”我抽棍便趕,那狗卻不走,原來竟是用繩子拴在門的木手柄上了。
這當(dāng)兒,遠處就跑來了一個孩子,叫道:
“虎子,虎子!”
那狗搖起尾巴,不叫了。孩子站在我面前,似乎吃了一驚,但立即又說:
“老師,驚慌了你!”
我看那孩子,光頭,月亮下蒸騰著熱氣,一身泥巴,竟是那捉鵓鴣的男孩。
“是你?”我說,“這狗怎么拴在這兒?”
他怯怯地笑著,說:
“聽支書說你是城里人,我們怕你夜里害怕,就把狗拴在這兒給你站崗哩!”
這孩子喲!
“沒想到打攪你睡覺了,老師,你怎么不睡了呢?”
我這才突然記起炕熱的事,就慌忙說:
“快查一查,哪兒起火了,炕那么燙人的?”
他“啊”的一聲,就跑到窗下,取了那里一塊土坯,出現(xiàn)一個洞口,看得見里邊有暗紅色的火灰,就又蓋了土坯說:
“沒事的,火正好,不會燒壞被褥的?!?/p>
我才明白那是炕口,說:
“可我并沒有燒炕呀?”
他嘿嘿地笑了,說:
“老師,是我們半夜燒的。今夜風(fēng)寒,怕你受了凍,我們偷偷燒的,睡下熱嗎?”
“熱,熱!”我喃喃著,不知怎么回答他了,“你們真想得周到,可我倒沒睡慣,還鬧了笑話?!?/p>
他笑著的臉就不自然起來,說:
“睡不慣?睡不慣……這倒又苦了你?!?/p>
“不,睡得好,睡得蠻好!”我說,“這么晚了,你還沒睡?”
“我們都沒睡,在和泥做土坯哩。聽說你來了,可你的宿舍還沒有壘界墻和盤火炕,為了早日讓你住進去,就晚上加個班?!?/p>
我一把摟住了這孩子。他一身的泥水,但那光光的頭上,冒著熱氣,汗珠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我向遠處看去,那大場邊,隱隱有一座石頭房,那是學(xué)校吧,一群孩子在大場上來來往往,聽得見潑水聲與和泥聲……
“走,咱們一塊兒去干吧!”我說。
他突然把我推進屋里去,砰地拉上門,反鎖上說:
“老師,你要睡,你得睡好,明日不是要給我們上課嗎?”
明日要給他們上課?是的,我要給可愛的學(xué)生上課呀!我從門縫望著走去的孩子,嘴里這么說著,就坐在桌前,掏出了書本、筆記,匆匆備起第一堂課來了……
選自《少年文藝》1979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