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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堿場溝上空的迷霧

      2015-05-30 10:48:04海然
      作家·下半月 2015年3期
      關(guān)鍵詞:哥倆趙家隊長

      海然

      提起堿場溝很少有人知道,現(xiàn)在大家管那里叫紅石砬子。那是因為很早以前,說很早起碼有三十多年了,那時經(jīng)常有人看見有一只老虎棲息在紅石砬子上啃食野鹿、狍子、野豬等。老虎之所以攀到石砬子頂上去吃自己捕獲的獵物,是因為紅石砬子百丈高的懸崖峭壁猶如刀切斧砍,沒有人能攀登上去,沒有誰能和它搶奪食物,沒有人能打擾它。站在石砬子下面看上去,趴在崖頂?shù)睦匣⒕拖褚恢话邤痰拇蠡ㄘ?。人要想登上石砬子,必須繞過幾十里立陡的砬子面,從后面的原始森林爬上山巔,穿過一群山頭圍起的洼地,才能到達(dá)紅石砬子的頂端。當(dāng)?shù)乩习傩展苓@處山頂洼地叫做干飯盆,方圓幾十里峰巒疊嶂云霧繚繞,蒿草蔓頂,野獸穿行。不知道有多少跑山人和獵人迷失在這里,把骸骨丟棄在灌木叢和荒草之中。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說干飯盆上面常年不散的云霧,其實是那些迷路人的陰魂,沒有人敢踏進(jìn)那里一步。還說從紅石砬子底下出發(fā)到達(dá)砬子頂上,經(jīng)常跑山的人也要走兩天兩夜的路程。

      紅石砬子面朝西,它的南面、北面、西面都是高聳入云古樹參天的大山。四周大山之間是一片沼澤地,沼澤里有無數(shù)的泉眼,無冬歷夏不知疲倦地汩汩流淌著。不知道這些泉水里含有什么東西,它讓這片沼澤地泛出渾濁的堿白色,還使沼澤地邊緣的地面覆蓋著一層暗白色像堿一樣的硬殼。就是這片堿殼地,一年四季不知招來多少野鹿和狍子來到這里伸出舌頭,舔不夠地舔啊。因為這片堿殼地,不知招來多少狍子、野鹿、野狼、黑熊,還有獵人的槍聲。正是因為這片堿殼地,解放前老百姓把這里叫做堿場溝。

      一條小河從北面十幾里外的大山深處流過來,流入沼澤地就不知道去向了。小河兩岸是兩片肥沃的田野,養(yǎng)活著北山下三十幾戶上百口人。這個小山村叫紅石砬子村,村民一部分是躲避抗美援朝的戰(zhàn)火,從圖們江涉水跑過來的朝鮮老百姓,一部分是從山東逃荒過來的移民。

      紅石砬子村坐落在沼澤地的北山坡上,解放前沼澤地南山坡上也有個村子叫堿場溝。據(jù)說那時堿場溝村也有二十多戶人家,上百口子人。村民也是一半漢族,一半朝鮮族。現(xiàn)在的南山坡上是一片荒蕪的雜草,間雜著后長出來的灌木叢。

      堿場溝村是一夜間消失的,全村上百口人也是一夜消失的。二十多年過去,北坡紅石砬子村沒有人敢去南山坡,怕在草叢中蹚出尸骨。

      很少有人提起堿場溝為什么改名為紅石砬子村,知道底細(xì)的人也不愿意提起這件事。說起這件事滿嘴都是鮮血,兩眼全是淚水,犯忌諱。

      但是地形圖上對這里標(biāo)注的是堿場溝,堿場溝東南側(cè)等高線上清楚寫著紅石砬子山。

      大學(xué)四年級畢業(yè)實習(xí),有的同學(xué)選擇去邊防哨所,有的同學(xué)選擇到測繪部門,王金迪選擇跟隨一支特種礦藏地質(zhì)普查隊進(jìn)入了堿場溝。

      老師說這支地質(zhì)隊隸屬國防科工委,是一支半軍事化管理的隊伍。他們目前的作業(yè)面在東北長白山區(qū)的林海雪原,每天穿行在原始深林,環(huán)境惡劣生活艱苦,是鍛煉生存能力的最佳去處。想進(jìn)入這支地質(zhì)隊實習(xí),要求政治可靠,必須是共產(chǎn)黨員,要經(jīng)過嚴(yán)格的政治審查。黨支部書記開始不同意王金迪去,她說東北太冷,長白山區(qū)都是原始森林,風(fēng)餐露宿生活條件太差。王金迪說虧你是黨支部書記還能說得出這樣的話,我是共產(chǎn)黨員,共產(chǎn)黨員就是應(yīng)該到條件最艱苦的地方去。

      黨支部書記紅霞是王金迪的同屆同學(xué),也是他的入黨介紹人。她人長得漂亮,是校花。她的父母親都是軍人,根紅苗壯。她不讓王金迪去純粹是從個人感情出發(fā),怕他受苦遭罪。

      但是王金迪有他自己的考慮,他要為自己爭回面子,要讓紅霞的爸爸覺得他是個有出息的人。

      紅霞家住在北京一個部隊大院,每逢星期天她總是約王金迪去她家玩。他愿意去,一是他和她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密切到不可分的程度了;二是周日到她家吃兩頓飯他能節(jié)省一斤糧票,這在那個糧食定量供應(yīng)的年代是彌足珍貴的。那時大學(xué)生每個月糧食定量供應(yīng)三十六斤,剔除國家規(guī)定必須節(jié)約的一斤,實際供應(yīng)三十五斤。一個人每頓飯要算計不能超過四兩,只能吃到七八成飽。王金迪每個月去紅霞家里四趟,差不多為自己省下四斤的定量,把這四斤糧票填補(bǔ)到平時的伙食里,他每頓飯就能吃到九分飽。

      紅霞的爸爸在部隊里是個不小的官,啥級別紅霞沒說,王金迪也沒有問過??傊职纸?jīng)常出差下部隊。紅霞的母親是部隊醫(yī)院婦產(chǎn)科大夫,周日經(jīng)常要值班。有一次王金迪和紅霞在她家里正光著屁股耍,被她母親抓了現(xiàn)行。她母親當(dāng)時沒說啥,轉(zhuǎn)身出去做飯了。等到吃飯的時候,她拿著筷子指著王金迪的鼻尖說:“王金迪同學(xué)你聽好,有一天你要把我女兒甩了,我就把你當(dāng)流氓抓起來送去勞改隊。”

      王金迪立時腦門沁出汗水,豆粒大的汗珠子掉在飯碗里。從那以后王金迪發(fā)現(xiàn)紅霞的爸爸經(jīng)常斜楞眼睛看他,看的他心里直發(fā)慌。他兩個星期天沒去紅霞家,到第三周剛吃過早飯走出食堂,看見紅霞的母親站在門口等他。她說:“你怎么不去我家了?”

      王金迪不好意思地說:“紅霞的爸爸總拿眼睛斜楞我,我感覺他有點兒討厭我?!?/p>

      紅霞的母親說:“你就不怕我把你送去勞改隊?走,紅霞正在家里等你?!闭f完她笑了。又說:“紅霞的爸爸是擔(dān)心你將來沒有出息。”

      看見紅霞的母親笑了,王金迪心里放松了。為了能和紅霞在一起,為了不被送去勞改隊,他乖乖跟隨紅霞的母親回家。

      因此王金迪必須要有出息,要做出個有出息的樣子給紅霞的爸爸看。

      春節(jié)過后開學(xué)不久,王金迪來到這支地質(zhì)隊的基地,被分配到一個小隊。沒過幾天小隊的領(lǐng)導(dǎo)便宣布,隊伍馬上向長白山的堿場溝開拔。

      領(lǐng)導(dǎo)說,隊伍必須趕在冰雪融化前進(jìn)堿場溝,冰消雪化后那里到處是沼澤地。沼澤地把一座座崇山峻嶺以及原始森林圈成一個又一個鴨蛋圓,堿場溝便成了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到那時想進(jìn)堿場溝,困難可就大了。

      那是1966年3月初的一個凌晨,這支十幾個人的隊伍在長圖線一個臨時乘降所下了火車。隨后坐在乘降所小候車室的紅磚地上,等待承載他們裝備的貨運列車的到達(dá)。

      兩小時后一列貨運列車??吭诔私邓?,匆匆甩下一節(jié)平板車后又大喘著粗氣開走了。他們很快用兩塊跳板把平板車和站臺連接起來,隨車押運的司機(jī)把兩輛蘇式嘎斯六三型汽車從平板車上緩緩開下來。汽車上裝著兩頂帳篷,找礦儀器,日常生活用品和他們的行李。

      山區(qū)初春季節(jié)的風(fēng)雖然不大,但是外面依然嘎巴冷。十幾個人爬上兩輛裝貨的汽車,戴好棉帽子裹緊棉大衣,在七拐八扭、坑坑洼洼的冰雪山路上顛簸四個多小時,到達(dá)離火車乘降所七十華里的一個解放軍連部。

      部隊提前接到了接待他們的通知,隊員們下車后便被連隊指導(dǎo)員領(lǐng)進(jìn)食堂。在暖烘烘的食堂里每個人都跺著腳,抖落著身上的寒氣。指導(dǎo)員看了看他們身上的裝備,羊剪絨軍帽,羊毛掛里子的軍大衣、大頭鞋,又看看他們肩上背著的卡賓槍,腰上挎著的匕首和袖珍羅盤,羨慕地說:“你們的裝備比我們部隊還好。”

      吃過午飯,汽車像牛車一樣繼續(xù)在冰雪路上行駛。路越來越窄,汽車沿著山坡上曲曲彎彎牛車碾壓出來的車轍瘸行。他們在車上一會兒被拋起來,一會兒又被被摔下去。身體被甩得前仰后合,骨頭架子都要散了。樹枝偶爾從前面劃過打在后腦勺上,挑起圍巾,嚇出一頭冷汗。

      快掌燈的時分汽車從一個山溝里駛進(jìn)一片開闊的沼澤地,在一個接一個草疙瘩上竄上跳下。四周是一圈黑乎乎連綿高聳的群山,山脊上一行行高大的樹影,好像排成隊跑步行軍的戰(zhàn)士。路兩旁白亮亮的積雪與車護(hù)欄一樣高,坐在車上的人感覺像坐在雪地上。

      汽車駛出沼澤地,在山坡上爬行很久才進(jìn)入紅石砬子村。先遣人員和生產(chǎn)隊干部打著手電筒站在村口迎接他們,旁邊還圍著一些半大小子和老年人。先遣隊員走上前說:“伙計們,下車吧,這里就是堿場溝了!”

      不知道誰在人群里回應(yīng)說:“這地方早先年叫堿場溝,現(xiàn)在叫紅石砬子?!?/p>

      還有人說:“叫啥名都是這個小雞不撒尿的地方?!?/p>

      一位老頭走到汽車旁,用手摸著還亮著的車燈說:“你們看,這還長著兩個眼睛呢?!?/p>

      一個年輕人說:“廢話,沒眼睛黑燈瞎火的能看見道嗎?沒長眼睛能開到咱溝里來嘛!”

      看來這里的一些老鄉(xiāng)平生第一次見到汽車。

      他們被領(lǐng)到生產(chǎn)隊小隊部,不大的屋子中央放著一個土坯砌成的爐子,爐膛里塞滿紅松劈成的木柈子。爐蓋子是一張薄鐵板,被爐火燒得通紅。南北兩鋪火炕光禿禿的,上面什么都沒有鋪。我們的隊長說:“今天晚上大家先擠在這里對付一宿,明天分別到老鄉(xiāng)家里去住?!?/p>

      這個季節(jié)天氣太冷,不能住帳篷。只能暫時分別到老鄉(xiāng)家里去住,等待春暖花開。那時他們才能搭起帳篷,自己的人集中住在一起。

      第二天吃過早飯隊長召集開會。他告訴大家,公社的領(lǐng)導(dǎo)說了,別看這里只有三十幾戶人家,情況卻很非常復(fù)雜。這三十幾戶大都是從朝鮮和山東移民過來的,搞不清楚他們的來歷和出身成分。他要求大家提高革命的警惕性,隨時注意階級敵人的動向。隨后他向大家宣布了幾條紀(jì)律,有保密方面的,生活方面的等等。

      會后先遣隊的幾個同事分別把我們送到老鄉(xiāng)家,王金迪和隊里的工程師被領(lǐng)到生產(chǎn)隊一戶楊姓夫婦的家里。安置好行李后,隊長把王金迪單獨叫出去說:“王金迪同學(xué),村子里只有這一戶是貧下中農(nóng),真的假的還不保準(zhǔn)。工程師的家庭成分不好,你是實習(xí)的大學(xué)生,又是共產(chǎn)黨員,你要隨時繃緊階級斗爭這根弦,提高警惕,有情況隨時向我匯報?!?/p>

      王金迪點頭答應(yīng)著,心里十分緊張。階級斗爭這根弦立時繃緊,繃得滿身肌肉僵硬酸痛。

      房東姓楊,夫妻兩人四十歲出頭,王金迪稱呼他們?yōu)榇笫宕髬?。工程師姓簡,沒問過他年齡,看樣子不過四十歲,他叫他簡工。

      簡工平時寡言少語,晚上回到住處才有些笑容。王金迪認(rèn)為他的笑容是給他的,是他常常給了他一刻輕松和快樂。簡工手不離書,都是些地質(zhì)方面的專業(yè)書籍。每天晚上他借著房東的小油燈,在如豆的爍光下把近視鏡湊近翻開的書,一字一句吃力地啃讀著,鼻孔被油煙熏得漆黑。王金迪也要看書,要寫日記,還要給紅霞寫信。兩個人擠在油燈下,把滿屋里的亮光都給遮擋住了。于是王金迪仿效其他隊友,從隊部拿來兩節(jié)儀器上用的電池,用導(dǎo)線把手電筒的小燈泡和電池連接在一起,懸在幔桿子上。于是每天晚上楊大叔家里有了光亮,簡工也不必再湊到油燈下吸油煙了。他看著王金迪會心地笑笑,點點頭什么都沒說。這樣的事別人做他可以借光,他不能做,他不敢。他的父親現(xiàn)在還在美國,有海外關(guān)系。

      楊大叔和楊大嬸當(dāng)然高興,他們省了燈油,屋里還亮堂了。

      地質(zhì)隊有自己的廚師,食堂設(shè)在生產(chǎn)隊隊部。天寒地凍不能出山,一個多月來他們每天就是吃飯開會學(xué)習(xí),好不煩人。終于盼到進(jìn)入四月,四月初這里冰雪還沒有完全融化。仍然不能進(jìn)入實質(zhì)性的普查工作,隊長宣布開始踏勘。

      晚上楊大叔聽說他們明天開始上山,他說:“這周邊百八十里地哪兒都可以去,千萬不能進(jìn)干飯盆?!?/p>

      楊大嬸瘋也似的從外屋沖進(jìn)來,上前朝楊大叔的肩膀搥一把說:“老不死的,你胡說啥?”回頭對王金迪和簡工說:“他腦袋漿糊,你們別聽他瞎說。你們?nèi)硕啵掷锷俄斢驳募一锒加?,還怕山貓野獸!”

      楊大叔爭辯說:“我剛四十歲出頭,啥時候成了老不死的了?”說完,耷拉腦袋提著一捺長的小煙袋扭身走出房門,站在門外頂著料峭的春寒,望著紅石砬子的方向,嘴里不住吮著煙袋鍋。

      月亮還沒有從山后爬出來,星星藏在淡淡的云層里,四周像潑了一層墨,大山的影子是黑的,連空氣好像都給墨染了。山里傳來野狼的嚎叫,村里的狗吠聲此起彼伏。

      楊大叔回到屋里嘴里自言自語說:“前天有人看到狍子來到沼澤地在泉眼旁舔鹽,狍子和鹿過來舔鹽,山貓野獸緊跟著就會過來了?!?/p>

      “大叔,這山里都有什么野獸?”王金迪問。

      “野狼、土豹子、黑瞎子?!睏畲笫逭f著,把墻上的獵槍拿下來,開始擦拭。接著又說:“沼澤地有泉眼的地方千萬不能去,腳踏進(jìn)去人很快就會被泥水吞進(jìn)去,越撲騰陷的越深,想爬出來比上天還難,最后連個人影都找不到?!?/p>

      楊大叔一番話說得王金迪的頭發(fā)茬子豎起來,身上一陣陣打著寒顫。他說:“繞開那個泉眼,走別的地方不行嗎?”

      “沼澤地不只是那一眼泉啊,好多泉眼藏在泥水里看不見。夏天沒有人敢從那里走,想出山還必須從那里穿過去,沒有人愿意冒那個險,所以咱村到夏天就變成憋死牛的地方了?!?/p>

      “從后山翻過去不行嗎?”

      “后山過去還是這樣的沼澤地,東繞西繞最后還是繞回到咱這地方來。”楊大叔說完呵呵笑著。又說:“繞不回來的人就是麻達(dá)山喂山貓野獸了,連尸骨都找不回來。”

      “大叔,麻達(dá)山在哪兒?”王金迪又問。

      “麻達(dá)山不是山,是我們這里的土話,是說進(jìn)山的人在山里迷失方向走不出來了?!?/p>

      簡工坐在炕沿上,眼睛直勾勾盯著書不翻頁,顯然他在全神貫注聽著王金迪和楊大叔嘮嗑。

      王金迪說:“大叔,你這桿獵槍打著過野獸嗎?”

      “打著過?!贝笫鍥]抬頭,繼續(xù)擦拭他的獵槍。

      “都打著過啥野獸?”

      “野鹿、狼、熊瞎子,狍子打的最多了。”

      “聽說這里山上有老虎?”

      “有?!?/p>

      “大叔,你看見過嗎?”

      “好久以前看見過,這兩年不見了?!睏畲笫逭f著扭頭看看窗外,自豪地說:“我家大黃還咬死過一只老虎崽子呢。”

      楊大叔說的大黃是他家的一條大黃狗,長的像小牛犢子那樣高大。

      “你家大黃狗真厲害?!?/p>

      “厲害?!贝笫褰又f,“現(xiàn)在不行了,那次讓老虎給抓瞎一只眼。你見到過我家的大黃狗在家里吃食嗎?它總是天黑后跑進(jìn)山里自己找小動物吃。”

      王金迪正問得饒有興趣,楊大嬸突然站起身拉上布幔,把老伴用帷幔封閉起來。王金迪不無遺憾地?fù)u搖頭,尷尬地自言自語說:“睡覺?!?/p>

      簡工看著王金迪笑笑,放下書本開始鋪被子。

      隊伍進(jìn)山一個多月了,第一次收到山外捎進(jìn)來的報紙和信件。有王金迪的兩封信,一封是他媽媽寄來的平安家書,一封是紅霞寄來的硬書。所以說是硬書,是紅霞說她沒有想王金迪,倒是她媽媽惦記他了。她媽媽說不如把王金迪送到勞改隊去了,關(guān)在勞改隊里可以探監(jiān)。讓他鉆進(jìn)深山老林,這么長時間看不見挺惦記的。

      晚上,王金迪躺在炕上久久不能入睡,想到明天就要進(jìn)山踏勘,心情不免有些激動。

      呵,巍峨陡峭的紅石砬子,石砬子頂上老虎的身影;堿場溝吞人入泥的沼澤,那些沉溺游移的孤魂;干飯盆草叢中迷失丟棄的骸骨,以及繚繞在它上空神秘的云霧……

      堿場溝的村民冬天才能出山,把一年的收獲運出山外,把一年用的生活日用品采購回來。其他季節(jié)沼澤地里一塘稀泥,稀泥上面覆蓋一層青苔和羊胡子草。沒有人敢走近沼澤地一步,踏腿陷進(jìn)去腿就拔不出來。你越是使勁掙扎陷得越深越快。沼澤地的泥塘里,不知道吞噬了多少家畜、野獸,以及那些迷失的生靈。每當(dāng)夏天,牛虻和蚊蟲爭先恐后把你圍起來,它們吸你的血,把你渾身咬得全是又痛又癢的紅包。螞蝗潛伏在沼澤地附近的草葉上,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爬進(jìn)你的褲腿鉆進(jìn)你的肉里,喝飽你的鮮血也不肯從你的皮膚里出來。公社領(lǐng)導(dǎo)或者大隊干部,早就忘記他們這里還有一個紅石砬子小隊。說忘也沒忘,有一條電話線翻山越嶺,百十里地把生產(chǎn)大隊和紅石砬子村連接起來。干部們憑著這條電話線路,領(lǐng)導(dǎo)指揮著這三十幾戶人家。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簡工對隊長說:“趁現(xiàn)在沒完全解凍,先到砬子底下和沼澤對面看看情況,采回點巖石樣本?!?/p>

      隊長說:“我也在這樣考慮,先沿著沼澤地四周踏查一遍。兩個人一組,你和實習(xí)的大學(xué)生小王一個組成嗎?”

      簡工沒有說不成,什么都沒說,扭頭看看王金迪。

      隊長打開地形圖比畫著,說:“你和小王今天沿著紅石砬子下這條線走,這條線路情況復(fù)雜,聽老鄉(xiāng)說要經(jīng)過兩條野獸下山的路。你們找個向?qū)?,帶上武器。?/p>

      簡工還是什么都沒說,又扭頭看王金迪。

      “請我們房東做向?qū)О??!蓖踅鸬险f。

      “吃完飯你去和他商量一下,一天給三元錢?!标犻L說。

      “三元少點兒,一天給五元還差不多?!睆N師從旁插嘴。

      “五元,那就給五元。”隊長答應(yīng)得很痛快、很慷慨。

      吃過飯,王金迪把軍用水壺灌滿開水,把三個饅頭全部掰開里面夾上一塊豆腐乳,用手帕包好系在腰帶上。

      廚師拿著三個饅頭走到王金迪面前說:“給向?qū)弦环荨!庇终f:“一會兒找我領(lǐng)槍。”

      廚師兼職保管員,把槍交到王金迪手里的時候說:“會使槍嗎?”

      “會,軍訓(xùn)的時候?qū)W過。打靶成績優(yōu)秀。”王金迪自吹自擂。

      “小伙子不錯!”廚師拍拍他的肩膀。

      隊長在旁邊看著王金迪滿意地笑笑。

      楊大叔痛痛快快答應(yīng)做他們的向?qū)?,他說:“幾年前部隊一伙人來到這里搞測繪,也是找我給他們做的向?qū)??!?/p>

      走出村子的時候,大黃狗從前面的草叢里竄出來。它走在前面,好像早已經(jīng)知道了他們的行進(jìn)方向。楊大叔說:“到石砬子底下只有這一條路,這條路也是到山外必經(jīng)的道路,也是我家這條大黃狗夜里覓食經(jīng)常走的路?!闭f完,彎下腰用手縷縷大黃狗脊背上的皮毛。

      四月下旬的長白山區(qū),冰雪還在融化。泛濫的春水從山上流淌下來,到處濕漉漉的。山路上滿是荒草,沒長草的地方便是沙石,沿著山坡前行不難走。路兩旁的樹木越來越多,越來越高大。漸漸有些上不見天,下不見地的感覺。四周全是濃密的森林,腳下踏著的衰草漸漸換成落葉。楊大叔走在前面,簡工跟在他身后,王金迪走在最后面。小路不時被大樹伸出的枝條擋住,三個人必須拉開一段距離,以免被前面撩起的枝條彈回來抽打在臉上。

      王金迪走在最后面,時不時聽到身后有響動,回頭又什么都不見。頭皮一陣陣發(fā)緊,頭發(fā)茬子不停地豎起。指望不上大黃狗給壯膽,它有時在身前身后跟著走,有時又不知道鉆到哪兒去了。

      大約一小時后他們下到兩山之間的一處溝底,溝對面就是紅石砬子。一溏水面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澄澈清冷的溪水緩緩流向沼澤地。兩百多米寬的水溝,岸邊一人高的蒿草在水里浮出一半身影。楊大叔回身走到一棵老核桃樹下,又轉(zhuǎn)身對著對岸的山石調(diào)整一下自己的位置。然后才走到岸邊,說:“這道水溝左右兩邊都是沼澤地,只有這里水最淺。這里水下是沙石底,可以蹚過去。你們加小心,左右偏一點就會陷進(jìn)泥塘?!闭f著,他毫不猶疑地把鞋子褲子脫下來纏繞在獵槍上,雙手高舉獵槍蹚了過去。水一直漫到他的大腿根,兩腿之間那器物是吻著冰冷的水面劃過去的。登上對岸,他大聲說:“奔我站著的方向蹚過來,千萬不能向左右偏離?!?/p>

      王金迪在心里丈量著,楊大叔身高不過一米七五還有點兒駝背。我身高一米八出頭,那器物絕不會遭受他那樣的委屈。他學(xué)著大叔的樣子光著屁股蹚過去,把裝備和褲子鞋子放在草窠上,又蹚回去把簡工的裝備接過來。簡工的個子比楊大叔還矮些,他的器物完全淹沒在水里,到得岸上被冷水冰得龜縮成只有蟬蛹大小了。

      王金迪突然想起隊里同志們開玩笑的一段順口溜:“好女不嫁勘探郎,年年守空房,有朝一日回家轉(zhuǎn),兒女不識爹模樣?!毕氲竭@兒,心里油然產(chǎn)生一股悵悵的寒意。

      楊大叔指著眼前一片倒伏的荒草說:“這些草都是被來回走的野獸踏倒的?!被仡^又指指水溝說:“夏天想去山外,必須蹚過這條水溝,沒有人帶路誰也不敢蹚,左右偏一丈水底下就是爛泥塘子?!?/p>

      三個人穿上褲子沿著山坡繼續(xù)前行,很快來到紅石砬子腳下。地面滿是從砬子頂上掉落在地上摔成的碎石塊,碎石的邊緣是一墩又一墩黃里透著綠意的塔苔,上面長著稀稀落落的羊胡子草。塔苔之間是一層綠褐色的苔蘚,有的地方冒著氣泡。楊大叔說那冒泡的地方下面就是一眼泉水,周圍千萬不能踏進(jìn)一步,踏進(jìn)去腿就拔不出來。

      簡工弓著腰,不時用錘子敲擊地面上的石塊。王金迪跟在他身后,把他遞過來的碎石塊裝進(jìn)挎包。楊大叔站在遠(yuǎn)處仰頭看著立陡的巖頂,他擔(dān)心上面突然掉下來石塊砸到干活兒的這兩個人。

      前行的速度慢下來,楊大叔吆喝說:“要加快腳步,這樣走法怕天黑也走不到砬子南頭?!?/p>

      簡工站起身看看腕上的手表,又悶頭彎下身敲擊石塊。

      楊大叔說:“你不用看表,我心里有數(shù),天黑前咱們必須趕回到來時蹚過的那條水溝邊上?!?/p>

      “為什么?”王金迪疑惑地問楊大叔。

      “水溝邊是野獸經(jīng)常走的道,天黑后容易和野獸撞上?!?/p>

      王金迪板著肩上的槍說:“朝天上放兩槍,啥野獸不給嚇跑了?”

      “不像你想的那樣,土豹子從你身后的樹上突然跳下來把你撲倒,槍還有啥用項?”楊大叔說話的工夫手一直抓著獵槍,眼睛警惕地巡視著四周。又說:“前面不遠(yuǎn)就是堿場子,現(xiàn)在正是狍子和野鹿舔鹽的季節(jié)。這個季節(jié)也是熊瞎子出洞,領(lǐng)著崽子到處游蕩找食的時候。我們回家的路經(jīng)過那個河浜子,山上一色都是橡子樹。那地方是熊瞎子覓食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大意不得。”

      楊大叔一席話說得王金迪心里有點兒發(fā)憷,他悄悄把槍的保險機(jī)打開,下意識摸摸腰上挎著的匕首。偶爾砬子頂上跌落下一塊石頭,聽到響聲時已經(jīng)找不到落處。楊大叔從草叢中用腳踢出一個球狀東西,把它一直踢到王金迪面前。說:“見過沒有,這是個刺猬?!?/p>

      王金迪小心地把刺猬裝在登山帽里,掛在沼澤地邊一棵矮樹干上。

      大叔說:“今天晌午咱們吃烤刺猬肉?!?/p>

      王金迪驚愕地看著大叔,心想這刺猬滿身是刺,怎么吃???

      楊大叔看著他笑笑,開始在周圍撿拾干樹枝。他把樹枝堆積在一起,然后到沼澤地邊摳來兩捧干泥,把干泥糊在刺猬身上。一會兒工夫,刺猬被糊成一個泥團(tuán),只露出一只小嘴巴。大叔把刺猬放在干樹枝上,劃著火柴點燃干樹枝。剎那間火焰竄起,樹枝噼噼啪啪燃響。刺猬的身子越縮越緊,漸漸它身上的泥巴開始干裂。大叔不時用木棒翻弄著刺猬,讓火焰烤遍刺猬的全身。

      坐下來吃午飯的時候,楊大叔把刺猬身上干裂的泥巴剝?nèi)?。泥巴把刺猬身上的刺和皮全部粘了下去,于是鮮嫩噴香的刺猬肉展現(xiàn)在眼前。然后他用匕首把刺猬的肚子劃開,取出內(nèi)臟扔掉,把肉切成一塊塊放在石板上。

      烤好的刺猬肉只有一個拳頭大小,雖然每個人只吃了兩三塊,還是很解饞。那個年代對于這些吃特供的人來說,每周也只能吃上一兩頓肉。現(xiàn)在來到這個憋死牛的山溝里,吃肉的機(jī)會就更少了。

      王金迪說:“大叔,聽說這里原來叫堿場溝,為什么改名叫紅石砬子???”

      楊大叔的臉立時陰乎起來,好一會兒才說:“堿場溝是指這片沼澤地南面那片地方說的,那里原來是個很大的屯落,有二三十戶人家百十口子人。一半是漢族,一半是朝鮮族。漢族住在山坡上,他們種旱田;山坡下住的是朝鮮族,他們在沼澤地旁種水稻?!闭f到這里他停住了,低下頭默默沉思著。

      “這些人都搬到哪里去了?為什么不在那里住了?”王金迪又問。

      “這話說起來可長了,還得從日本鬼子占領(lǐng)的時候說起。自從小鬼子占領(lǐng)咱們東北,堿場溝便是抗日聯(lián)軍的一個秘營。這里經(jīng)常住著一支十幾個人的抗日隊伍,他們神出鬼沒,把鬼子打得蒙頭轉(zhuǎn)向。后來村里出了漢奸,那年冬天漢奸領(lǐng)著二三百個小鬼子把村子團(tuán)團(tuán)圍住。一夜間全村上百口老百姓連同抗日隊伍的十多個人,全讓日本鬼子用機(jī)槍給突突死了。那可真是尸骨遍山,血流成河??!打那以后這里一直荒蕪,直到解放初期一伙山東逃荒的人來到這里,在沼澤地的北山坡落戶??姑涝顷糜謴某r跑過來十幾戶老百姓,湊合起現(xiàn)在這個紅石砬子村。”說到這兒,楊大叔加重語氣又說:“我是從關(guān)里家后遷到這里的,這些也是聽說的?!?/p>

      “小鬼子投降后那個漢奸抓到?jīng)]有?”王金迪好奇地接著問。

      “到現(xiàn)在也沒找出來,無頭案子啊!當(dāng)天有四個人不在村里,兩兄弟和他們家的兩個伙計。兩個伙計也是兄弟倆,大家懷疑漢奸出在他們這四個人中間。兩兄弟領(lǐng)著兩個伙計常年住在這里收山貨,平日里收貨,趕到冬天出山去放貨。據(jù)兩兄弟說他的兩個伙計是漢奸,是他們向日本鬼子告密帶路進(jìn)的村。做山貨生意的兩兄弟解放后都當(dāng)了干部。政府對那兩個伙計發(fā)過通緝,至今沒有下文。”說到這兒,楊大叔又重復(fù)一遍,“這些我都是聽人說的?!彪S后一聲感嘆,悶頭不再做聲。

      吃過午飯,楊大叔在地上掘開一個坑,把他們吐出來的骨頭和刺猬的內(nèi)臟埋在里面。他說這些東西不能露在外面,容易招惹山貓野獸過來。剛埋好大黃狗便跑回來,沒用指點便用爪子扒開石堆,很快把碎骨和內(nèi)臟都吃掉了。

      大約下午三點多鐘的時候,在楊大叔的再三催促下,三個人開始往回返。往回走的腳步很快,楊大叔還是嫌慢,他擔(dān)心天黑前趕不到水溝旁。

      楊大叔對時間掐算得很準(zhǔn),他們走到離水溝將近半里地的時候天已經(jīng)麻黑。大黃狗跑在前面引路,楊大叔肩扛獵槍走在前面,簡工走在中間,王金迪殿后。

      突然大黃狗竄進(jìn)山坡的林子里,瞬間從山坡上滾下來一個大黑球球。楊大叔“啊呀”一聲說:“不好,黑瞎崽子,后面肯定有母瞎子!”他趕緊端起獵槍推上子彈。

      說時遲那時快,眼見從山坡上跳下來一只大黑瞎子。大黃狗緊跟在大黑瞎子屁股后面追趕著,大黑瞎子根本不理會,立起身張牙舞爪直奔楊大叔撲過來。楊大叔端著獵槍向后退著,把身后的簡工撞倒在地上。簡工的近視鏡被撞飛,手里的槍也甩到草叢里。這時只見楊大叔仰身倒在地上,他把右腿蜷起,左腿直挺高翹,獵槍緊貼在翹起的左腿上。正當(dāng)黑瞎子對著楊大叔翹起的這條腿張開血盆大口的瞬間,他手里的獵槍響了,子彈從黑瞎子的口中射入爆炸,黑瞎子搖搖晃晃撲倒在楊大叔翹起的腿上。

      王金迪趕忙跑過去朝大黑熊子的腦袋又補(bǔ)射兩槍。眼看黑熊沒有了氣息,他才回身把楊大叔拖拽起來。楊大叔站起身蹬蹬左腿,說:“沒事,沒事?!?/p>

      大黃狗追逐熊瞎崽子鉆進(jìn)樹林里沒有了蹤影。

      黑暗中楊大叔的臉色仿佛一張白紙,簡工整個身子顫巍,兩腿好像不聽使喚了。王金迪打開手電找到他的眼鏡,幫他把槍挎在肩上。這時他才感覺到自己的心已經(jīng)跳到嗓子眼,小腿有點兒抽筋。

      楊大叔急促地說:“趕緊脫褲子蹚水過河,這地方不能久留。”

      王金迪說:“這打死的熊瞎子……”

      “不管了,明天再說?!睏畲笫逭f。

      楊大叔蹚過河沒有馬上穿褲子,他光著屁股端著獵槍巡視著四周。簡工這回沒有脫褲子,他合身托舉背包和槍,緊隨楊大叔蹚了過去。等王金迪蹚過河穿好褲子端起槍,楊大叔才從地上撿起他的褲子穿上。

      路上楊大叔說:“遭遇帶崽子的黑瞎子最難纏?!彼f話輕松,步履矯健,好像剛才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

      第二天村里十幾個棒小伙子帶著繩索和兩根抬杠,跟隨他們?nèi)ヌШ谙棺拥氖w。黑瞎子的腹部已經(jīng)被撕開,五臟六腑不見了。楊大叔看著說:“不好,這里附近來了大牲畜?!?/p>

      “啥是大牲畜?”王金迪問。

      “能撕開黑瞎子肚子,把它內(nèi)臟吃了的都是大牲畜?!睏畲笫鍑谙棺铀闹苻D(zhuǎn)了兩圈,又說:“狼,是它媽張三干的!”

      楊大叔是方圓幾百里有名的老獵人,每到冬天,他經(jīng)常提著獵槍帶著大黃狗進(jìn)山打獵。他捕獵過狍子、鹿,也曾經(jīng)和黑熊、惡狼、土豹子發(fā)生過遭遇戰(zhàn)。

      天暖和后地質(zhì)隊員全部集中到自己的帳篷里去住了,王金迪兩個多月沒有機(jī)會和楊大叔接觸。

      他們把正南北走向的紅石砬子作為南北向的基線,由此向東西兩側(cè)展開,每隔兩百米設(shè)置一條勘探線路,每五十米取樣并記錄勘測數(shù)據(jù)。兩個月下來,西線勘探工作結(jié)束,工作向東線工作面展開。七月底勘探線路的南側(cè)接近干飯盆,從地圖上看最少要在干飯盆往復(fù)穿行五次,由此推算干飯盆的直徑大約一千米左右。

      隊長為此特意召集全體隊員開會,他講了干飯盆的民間傳說,也講了進(jìn)干飯盆的重要意義。他最后說:“干飯盆這塊地方不應(yīng)該在我們走過后繼續(xù)成為空白,干飯盆必須留下我們的足跡!興許這里就埋藏著我們要找的礦藏。毛主席說,越是困難的地方越是要去,這才是好同志?!?/p>

      隊長講話結(jié)束,大家紛紛舉手表決心,要求領(lǐng)導(dǎo)把勘查干飯盆的艱巨任務(wù)交給自己。隊長最后把目光鎖定在簡工和王金迪的身上,他說:“經(jīng)過支部領(lǐng)導(dǎo)認(rèn)真研究,決定把這個任務(wù)交給簡工和實習(xí)學(xué)生小王兩個同志。簡工是我們隊里的技術(shù)權(quán)威,小王是大學(xué)生,兩個人既是我們隊的技術(shù)骨干,又有過與黑熊搏斗的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p>

      隊長給簡工和王金迪的小組增加兩名剛從部隊轉(zhuǎn)業(yè)的戰(zhàn)士,做他們的安全保衛(wèi)。委托王金迪去邀請楊大叔,請他再次出山做向?qū)А?/p>

      會后王金迪立即高高興興去請楊大叔,他二話沒說,痛快地接受了他們的請求。楊大叔說:“我早就想進(jìn)干飯盆里看個究竟,沒有合適的人搭伙不敢進(jìn)去。和你們一起去最好了,你們有路線圖和指南針,手里還有頂硬家伙,不容易麻達(dá),安全?!?/p>

      楊大叔把地形圖說成路線圖,把羅盤說成指南針,把槍說成頂硬的家伙,他說的麻達(dá)是迷失方向的意思。

      堿場溝的風(fēng)景五光十色,斑斕絢麗。每座山上的樹木品種各異,山的陰坡陽坡樹木品種也各不相同。沼澤地的四周有六七座山峰,高高低低犬牙交錯,遠(yuǎn)遠(yuǎn)近近逶迤蜿蜒。當(dāng)晨曦從山隙間投進(jìn)來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每座山頭都纏繞著一團(tuán)云霧,有的似白白的薄紗,有的像一團(tuán)黝黑的煙幕。不知道白白的紗幔里蕩漾著怎樣的美好,不敢想象那黑黑的煙幕里隱藏著多少兇險。但是他們每天必須從這些云里霧里穿行,飄逸淡雅的霧幔在腳下旋轉(zhuǎn)流動。那一刻,美好和兇險全拋扔在腦后了。

      山區(qū)的天氣說變就變,這一刻陽光篩過樹隙明媚光艷,低頭工夫頭頂便云纏霧繞。沒等你跑下山,瓢潑似的大雨便傾盆而落。這時你假若站在山巔,晴空依然如鏡,只是頃刻間感到腳下的云霧淡了些,但是山下的隊友卻被淋得落湯雞似的。

      隊友們在山林中工作雖然相距只有幾百米,可是這幾百米是水平距離,中間常常被茂密的森林,被山峰河流沼澤隔開。他喊你呼,山聽得到,小溪聽得到,你自己聽得到,隊友聽不到。

      這期間他們每天的工作時間只能保持在兩個小時左右,其他時間都耗在了路上。隊長決定在村東五十里外的地方建一個臨時營地,讓一部分隊員轉(zhuǎn)移到那里宿營。

      楊大叔趕著牛車,大黃狗跟在他們身旁。車上裝著一頂小型帳篷,以及他們的行囊和食品。三天后他們把這處營地建好,交給后繼趕上來的隊友。隨后他們卸下牛車,把行囊和食物搭在牛背上,牽著老牛繼續(xù)向東南方向攀爬。他們每個人手里又添了一把鋒利的板斧,邊走邊開路。翻越幾座大山和無數(shù)道溝溝坎坎,穿過一片又一片稠密的原始森林,天黑前來到干飯盆東北角一塊坡地上。在一個山泉旁停下腳步,用樹枝搭建起兩個小窩棚。簡工和兩名戰(zhàn)士住在一處,王金迪和楊大爺住在一處,楊大叔把老牛拴在窩棚前一棵老橡子樹上。這里便是他們五個人的宿營地,也是進(jìn)軍干飯盆的大本營。

      五個人全部出動撿拾干樹枝,篝火很快熊熊燃燒起來。兩面袋子饅頭,幾瓶腐乳和臭豆腐,一包鹽、一瓶豆油、五瓶老白干,足夠五個人吃五天。楊大叔說:“在這個地方不愁沒肉吃,明天就會有?!?/p>

      王金迪開玩笑說:“明天沒有野味就殺你的老黃牛?!?/p>

      楊大叔斜睨他好一會兒,笑笑說:“小伙子,你不用叫號,明天晚上保準(zhǔn)有野味吃。”

      在小溪里洗去一天的汗水和疲勞,放開嗓子吆喝兩聲。山谷里立即回音繚繞,讓你心曠神怡。于是,沒有了艱苦的感覺,眼前的山山水水入詩入畫。大森林和山坳里雖然隱藏著陰森和恐懼,如同饅頭里夾著一塊臭豆腐,吃到嘴里卻回味無窮。

      兩名轉(zhuǎn)業(yè)戰(zhàn)士輪流值夜,防備野獸來襲。指望不上大黃狗幫他們仗膽,它不知道又跑到哪里覓食去了。

      用儀器淘汰的電池連接起來的手電筒燈泡,整夜在窩棚里閃亮。低矮的窩棚只能弓著腰鉆進(jìn)去,床鋪離地面只有半尺高,是用干樹枝鋪起來的。大家把帆布行李袋鋪在身下隔潮,一床被子裹在身上,身下一半身上一半。兩手抱著卡賓槍,頭枕挎包。臉用紗布遮蓋住,以免蚊蟲叮咬。

      第二天早晨他們登上離宿營地最近的一處山埡口,五個人立刻置身于云遮霧罩之中。四周什么都看不見,云霧從干飯盆里沿著埡口瀑布一樣向外流淌。攀上身旁的山頭放眼望去,整個干飯盆被白茫茫的云霧遮掩。四周七八個山頭大小相致,兀立在云霧之上,像一個個懸空的墨綠色頭盔。

      楊大叔說:“這樣的情況不能進(jìn)去,等霧氣散去再說吧?!?/p>

      簡工和王金迪商量,決定以這個山埡口為基點,向南在山半坡砍出一條線路,一直通向干飯盆的東南角。于是大家又回到山埡口,把周圍的樹木砍倒,開出一塊平地。然后架起經(jīng)緯儀,在正南方找到一個標(biāo)識物,在標(biāo)識物旁豎起紅白色相間的標(biāo)桿,望著標(biāo)桿的方向掄起板斧開路。

      楊大叔說:“你們在這里砍樹開路,肯定驚動里面的野牲畜,我到前面的山埡口等它們,也在那里等你們?!闭f著,他端著獵槍領(lǐng)著大黃狗先行鉆進(jìn)前面的林子里。

      一個小時后,前方傳來一聲槍響,大約二十分鐘后又聽到一聲響。王金迪興奮地說:“楊大叔可能有收獲了?!?/p>

      簡工說:“不能出啥事吧?用不用派個人過去看看?”

      “不用,沒有多遠(yuǎn)了,喊話他就能聽到?!蓖踅鸬险f著放開喉嚨大聲喊道:“吆——吼——吼——!楊大叔,聽到了嗎?”

      “聽到——!”楊大叔渾厚洪亮的聲音響徹半個山谷。

      當(dāng)他們來到下一個山埡口,看見楊大叔嘴里含著煙袋坐在一塊石頭上,腳下直挺挺躺著一只狍子。大黃狗狼吞虎咽地吃著狍子的下水,嘴角沾滿鮮血。楊大叔得意地看著王金迪,使勁吸了兩口煙袋,抿著嘴唇吐出兩個大煙圈。

      王金迪說:“我好像聽到兩聲槍響?!?/p>

      楊大叔“嗯”了一聲,半紅著臉說:“好久沒摸槍手生,第一槍放空了,傻狍子過一會兒又跑回來想看個究竟,第二槍才把它放倒。”

      王金迪憋不住笑,心想人們平時常說的“傻狍子”原來是這么回事。

      楊大叔開始給狍子剝皮,王金迪他們繼續(xù)掄著板斧前行開道。這里的山坡上多是灌木叢和藤蔓,偶爾碰到一棵喬木,長得又瘦又矮。用板斧砍這類植物顯得有些笨拙,于是他們又拔出匕首雙刃齊下,甩開膀子左右開弓??斓匠灾形顼埖臅r候,他們來到干飯盆的東南角的一處山埡口,在這里又砍出一塊空地作為標(biāo)識性地物?;胤档臅r候每隔一百米又在地上插上一個木樁,用紅藍(lán)鉛筆寫上編號?;氐綎|北埡口計算,這條線路正好是一千三百米。

      干飯盆里濃重的霧幔已經(jīng)退去,只有沒人高的蒿草下面還蒸發(fā)著淡淡的水氣。一座座高高低低的土包和石堆露出草叢,后面不知道隱藏著怎樣的奧秘和兇險。幾泡閃亮的小水塘,不知道那里的水有多深邃又流向哪里?稀疏的幾棵灌木在蒿草中探出頭來,顯得孱弱而孤單。站在山坡上遠(yuǎn)遠(yuǎn)看去,這里雖然不像人們傳說中的那樣神秘,卻也人感到幾分驚悸和恐怖。

      簡工說:“今天就干這些,明天從這里向西再開出一條線,我們圍著干飯盆四周砍出一個正方形的路,把插在地上的標(biāo)樁號碼前用紅藍(lán)鉛筆寫上東南西北。然后分成兩個組,按照相對應(yīng)的標(biāo)樁號逐線進(jìn)行勘查?!?/p>

      王金迪心里想,簡工這樣布置有條不紊,既不浪費人力,又避免迷路,姜還是老的辣啊。

      楊大叔用板斧把狍子砍成了四段,說:“沒事了?”

      簡工回答說:“沒事了,今天就干到這兒?!?/p>

      “回去吃烤狍子肉?!睏畲笫逭f完看著王金迪一笑。

      隨身帶的輜重都交給兩名轉(zhuǎn)業(yè)戰(zhàn)士,其他人提著狍子肉。順著山坡一路小跑,很快便看到了他們宿營的窩棚。

      剛踏入宿營地,楊大叔喊起來。他拴在樹上的老牛不見了,于是他用手做喇叭,“喔!喔!喔!”四面吆喝起來。等走到樹下他愣在了那里,好一會兒才說:“這是人干的,只有人才能解開我系的繩索?!闭f著他圍著大樹轉(zhuǎn)了兩圈,觀察地上的足跡,又說:“好像還不是一個人干的?!闭f完他陷入沉思。

      王金迪說:“大叔,我們分頭去找吧。”

      楊大叔仿佛沒聽見他說的話,他自言自語說:“這地方除了咱們這伙人,沒有人敢來招呼,怪事?!庇终f:“我這頭老牤牛全村人都認(rèn)識,憑我楊羅鍋子的人性,不會有人和我開這樣的玩笑??!”

      詫異、驚悸、恐怖,令人毛骨悚然……

      只見楊大叔把兩根手指放入嘴里,突然發(fā)出一聲呼哨。沒過多久,大黃狗從灌木叢中跑出來。楊大叔彎下腰用手輕輕拍拍幾下它的頭,隨后直起腰用獵槍指著拴牛的地方,領(lǐng)著它圍繞大樹轉(zhuǎn)了兩圈。大黃狗突然轉(zhuǎn)過身蹲在地上,朝著楊大叔不停地?fù)u晃著尾巴。

      楊大叔說:“你們先吃飯,我領(lǐng)著大黃狗去找老黃牛。”

      “大叔,我們陪你去找?!焙喒ふf。

      “不用都去,讓小王和我一起去就行?!?/p>

      王金迪趕忙拿上幾個饅頭,緊跟在楊大叔后面追過去。

      大黃狗在前面引路,王金迪跟在楊大叔身后向東南方向走去。走下山坡向東立刻進(jìn)入一條溝塘,溝塘中覆蓋著茂密的灌木叢和藤蔓,看不出溝塘有多深。他倆沿著溝邊前行,地勢起伏不平,一會兒上坡一會兒又下坡。無論上坡還是下坡,都必須依靠攀援樹干保持身體平衡。樹干上長滿厚厚的青苔,手攀上去又濕又滑。地面上也是一層青苔,不小心就會滑倒。這樣往前走了大約一個小時,跨過溝塘鉆進(jìn)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王金迪掏出袖珍羅盤看看方向,他們是在往正南走。從方向和行走的時間看,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在干飯盆的東側(cè),與干飯盆只有一山一溝之隔。

      半小時后,大黃狗帶領(lǐng)他倆順著山的走勢向左拐去,瞬間進(jìn)入一片紅松林中。粗大高聳的松樹巍峨挺拔直刺云天,地面鋪滿厚厚的松針,踏上去軟綿綿陷進(jìn)半只腳。

      楊大叔手里提著獵槍,緊隨著大黃狗在樹隙間東拐西繞,王金迪有時不得不小跑幾步才能跟上。突然間不遠(yuǎn)處傳來“撲通”一聲響,楊大叔趕緊端起獵槍指向發(fā)出聲響的方向。王金迪也端起卡賓槍拉開保險,身體靠在一棵大松樹上。大黃狗蹲伏在楊大叔身旁,擺出一躍而起的架勢。整個人的精神處于高度的戒備和緊張之中,四周靜悄悄仿佛時間都靜止了。楊大叔掏出腰刀,在獵槍鋼管上敲擊兩下。隨之不遠(yuǎn)處又傳來踐踏樹枝和樹葉的嚓嚓響動,聲響漸漸變小遠(yuǎn)去。

      楊大叔猜測說:“是個大牲畜,可能是只土豹子從樹上蹦下來,把大黃狗都嚇趴在地上?!庇终f:“狗最怕土豹子。”

      大黃狗站起身搖搖尾巴,跟在人后面又向東走去。楊大叔說:“小王,你離我近些,互相有個照應(yīng)?!?/p>

      王金迪壯著膽說:“沒事,我沒害怕?!闭f話的時候心還在一個勁兒地打顫。

      說話工夫松林前面透出光亮,一片玉米地出現(xiàn)在眼前。楊大叔說:“不對啊,這里怎么能有人家?小心點兒別整出動靜。”說著彎下腰扯住大黃狗的耳朵,把它拽到自己的身旁,然后貓腰鉆進(jìn)玉米地里?;仡^對王金迪說:“小心別碰動玉米稞子。”

      快走出玉米地的時候他們停下來,前面是十幾壟黃豆地,再往前是密密麻麻一人高的榆樹趟子。榆樹趟子后面似乎還立有柵欄,里面露出一座低矮的茅草房頂。

      楊大叔按住大黃狗的頭,示意王金迪轉(zhuǎn)身往回走。

      他們又退回到松林,沿松林的邊緣上山,迂回到茅草房的后面。從山后坡向下望去,茅草房修建在松林間一處平緩的坡上。一圈榆樹墻襯著柵欄把茅草房圍在里面,形成一個三十多米長二十幾米寬不規(guī)整的院落。茅草房不大,一條小溪從茅草屋里流出來,穿過南邊的院門口流向山下。

      楊大叔悄聲說:“這馬架子搭在一個泉眼上面。”

      王金迪說:“冬天吃水方便?!?/p>

      楊大叔用手指著院落說:“你看,我那頭老牤牛拴在院里那棵松樹上。”

      王金迪順著楊大叔手指的方向看去,說:“兩頭,旁邊的樹上還拴著一頭。”

      “那頭好像是村里王二愣家去年跑丟的?!睏畲笫逭f著朝王金迪一擺手,說:“走,咱們到東側(cè)去,那邊的地勢偏高,樹林子緊貼這家的木頭障子,去看個究竟?!?/p>

      楊大叔提著獵槍像一名偵察兵,貓腰向東側(cè)迂回。大黃狗這會兒很聽話,亦步亦趨地尾隨在王金迪身后,不出一點兒聲響。茅草房東側(cè)的松樹林與榆樹圍墻只有兩三米的距離,趴在地上透過樹干和柵欄下的空隙,院子里的一切清晰展現(xiàn)在眼前。

      茅草房是幾根樹干支撐起來樹屋,房子的墻壁是由一根根松樹橫倒堆砌而成的。窗子是一個見方的空洞,下面立著一個用細(xì)樹干連接起來的閘板。門板也是樹干串綁在一起做成的,歪歪扭扭立在門框旁。一道泉水從門口流出,水流旁長著稀疏的雜草。院子里種著蔬菜,有辣椒,茄子,還有幾架豆角。

      一個光著膀子,穿著一條破褲子的男人坐在窗下,手里正擺弄一桿步槍。男人長著滿臉胡須,頭發(fā)好像剛被剪刀剪過,七長八短豎立在頭頂。這時從房里又走出來一個男人,模樣和窗下坐著的人一模一樣,只是他沒有穿褲子,而是在屁股上圍起一塊破布。

      剛從房里走出來的男人說:“你沒事整天擺弄這玩意干啥?”

      “天氣潮,我怕它生銹?!弊诖跋碌哪腥苏f。

      “我們把這頭老牛牽來,這兩條牛還能配上種咋的?”

      “配配試試,說不準(zhǔn)能生下個小牛犢子。”

      “離得這樣近,別讓人家找上門來,找上來可麻煩了!”

      “今天配不上明天把牛牽回去?!?/p>

      “還有多少子彈?”

      坐在窗下的男人從身旁拿過來一個舊鋼盔,說:“沒數(shù)過,估摸還有幾十發(fā)?!?/p>

      楊大叔轉(zhuǎn)頭悄聲說:“那是支小鬼子用過的三八大蓋,你見過嗎?”

      王金迪說:“見過,軍訓(xùn)時用的就是日本的三八式。”

      “這日子不知道啥時候能熬到頭?”從屋里走出來的漢子說。

      “哥,你還指望下山???”坐在窗下的男人抬起頭,又說:“我去年下山那趟打聽,說那哥倆一個是公社的書記,一個在縣里當(dāng)?shù)墓俑蟪?。他倆活著咱哥倆就沒有下山的路,人家嘴大,咱哥倆下去也是蹲笆籬子挨槍子,還不如在這里對付活著?!?/p>

      “尸首堆里沒發(fā)現(xiàn)楊三子,他要是活著興許能給咱倆作個人證?!北环Q為哥哥的漢子說。

      坐在窗下的男人提著槍站立起來,說:“哥,你別指望了,那個楊老三就是活著他也是一張嘴,人家那哥倆是兩張嘴,別不過人家。再說人家哥倆現(xiàn)在是共產(chǎn)黨的官,十個楊三子也不頂事?!?/p>

      哥哥訕訕地走向拴牛的樹旁,用手撫摸牛背說:“配上種生個牛犢子有啥用?咱也不用它耕地拉車?!?/p>

      楊大叔把王金迪又拉回到樹林里,說:“沒想到他倆還活著,在這森山老林里躲著呢?!?/p>

      “他倆是誰?”

      “我和你說過,小鬼子進(jìn)山前在這里搗騰山貨那兄弟倆手下的兩個伙計?!?/p>

      “聽他倆剛才說話,好像他們不是漢奸,似乎有冤情?!?/p>

      楊大叔低下頭沉思好久,說:“咱們回去吧?!?/p>

      “你那頭牛怎么辦?”

      “剛才那個弟弟說明天給牽回去,等他給牽吧,不驚動他們?!睏畲笫逭f著起身,領(lǐng)著王金迪和大黃狗悄悄隱入密林深處。

      回去的路好走多了,或許是心情的原因。楊大叔說:“回去不要說咱們找到牛了,也不要說碰到了這兄弟倆?!?/p>

      王金迪嘴里答應(yīng)著,心里卻產(chǎn)生許多疑惑不解。說:“大叔,他們說的楊三子是誰?”

      楊大叔瞟愣王金迪一眼,沒有回答,他仿佛陷入痛苦的回憶之中。

      王金迪突然有一種感覺,懷疑楊大叔就是那個楊三子。他說:“大叔,咱們回去幫助剛才那哥倆找到楊三子。”

      “到哪兒找去?”楊大叔又斜睨王金迪一眼,說:“楊老三的嘴大還是公社書記嘴大?找到也不管用?!?/p>

      王金迪試探說:“大叔,你說楊三子要是知道這哥倆躲在這里遭罪,良心能受得了嗎?”他想用這種辦法觸痛喚醒他的良心。

      “受不了也得挺住,還能有啥辦法?”楊大叔說完沉默好久,又說:“不知道那哥倆后來咋成了共產(chǎn)黨,還當(dāng)上縣里的干部,公社書記?”

      “楊三子能知道?!蓖踅鸬舷脒M(jìn)一步證實楊大叔就是楊三子。

      “楊三子估摸那天夜里也死了?!睏畲笫逭f著嘴唇抖顫兩下。

      王金迪驚愕地看著楊大叔,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臉扭曲得像溝塘旁老核桃樹的根,臉色蒼白好似讓霜打了。他說:“遇到這種情況,即使楊三子活著,他的心也死了?!?/p>

      楊大叔說:“你這話說得對,他心死了?!闭f完扭頭看了王金迪一會兒,又說:“今天咱倆看到的事,我和你說的話,千萬不能和旁人講,這可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p>

      “大叔放心,今天看到的我把它爛到肚子里,聽到的就當(dāng)從左耳朵進(jìn)來,又從右耳朵冒出去了。”王金迪向楊大叔保證。

      這時王金迪堅信,楊大叔就是楊三子。

      楊大叔似乎又陷入回憶之中,這一刻山林里靜極了,只聽見兩個人嚓嚓的腳步聲,身體刮碰起的樹枝相互拍打,發(fā)出一陣又一陣撲喇喇的聲響。大黃狗又沒有了蹤影,意味著我們離宿營地已經(jīng)不遠(yuǎn)。王金迪把挎在胸前的槍推到肩后,讓脖子輕松一下。

      傍晚的太陽已經(jīng)掉落進(jìn)干飯盆,濕漉漉的溝塘陰暗而幽靜。楊大叔終于開口說話:“松林子里那哥倆只知道沒有翻到楊三子的尸首,卻不知道當(dāng)時還有一個人在場,那天夜里的事情他看得最清楚?!?/p>

      王金迪興奮得要跳起來,說:“大叔,那人是誰?他還在嗎?”

      “那人姓范,是抗聯(lián)的一個小隊長。跟日本鬼子拼刺刀,臉上讓鬼子的刺刀劃個大口子,留下一道又長又大的疤痕,大家都叫他范大疤瘌。不知道他還在不在世,他要在這事就好辦?!睏畲笫逵终f:“我和你說的這些事,你就當(dāng)瞎話,當(dāng)故事聽,千千萬萬不能對別人講?!彼f到最后又叮囑一遍。

      天沒有完全黑下去,簡工領(lǐng)著兩位轉(zhuǎn)業(yè)戰(zhàn)士在窩棚前已經(jīng)燃起熊熊篝火。他們怕出去的兩個人迷路,點燃篝火為他們指引方向壯膽。他們也在等楊大叔和王金迪回來烤狍子肉,大家好圍坐在篝火旁喝幾口老白干。

      看見王金迪和楊大叔回來沒有牽著老牛,簡工上前拉著楊大叔的手說:“大爺,找不到算了,我們隊里會賠你錢。”

      楊大叔淡定地說:“不好說,我那頭老牛認(rèn)識道,說不準(zhǔn)啥時候自己跑回來,還有可能跑回村里去了?!?/p>

      后半夜下起瓢潑大雨,雨越下越大。雨水從山上淌下來流進(jìn)窩棚,一條條細(xì)細(xì)的水流從地面穿過,人仿佛躺在木筏上。楊大叔光著身子爬起來,拿起軍用鐵鍬冒雨走出去。他在窩棚四周掘出一條水渠,把水流引向窩棚兩側(cè)向山下淌去。

      窩棚里開始滴滴答答漏水,王金迪把雨衣敷在被子上,又鉆進(jìn)被窩。楊大叔進(jìn)來說:“天放亮了,起來吧,咱爺倆去附近遛趟山?!?/p>

      王金迪趕緊爬起來穿好衣服,說:“遛山干啥?”

      楊大叔說:“這天氣云山霧罩,野牲畜也麻達(dá)山,運氣好興許能碰上狍子野鹿。”

      走出窩棚便踏入云海之中,風(fēng)挾裹烏云和雨水在腳下,在頭頂,在眼前掠過,頃刻間進(jìn)入一個迷茫的世界。整個人都融化在可怖和驚悸之中,只剩下一顆心在云海和古森林中穿行、游蕩。

      現(xiàn)在王金迪對狍子野鹿不感興趣,只想從楊大叔嘴里多獲得一些兩個兄弟的事情。不是因為這個,他絕不會大清早跟他一起出來遭這樣的洋罪。

      每走出幾步,王金迪用板斧砍斷兩根樹枝,擔(dān)心回來找不到路。楊大叔說:“我們現(xiàn)在走在昨天走過的溝塘上面,在半山腰上。翻過右面的山頭就進(jìn)入干飯盆?!?/p>

      提起干飯盆,王金迪全身一陣激靈,心縮成一個蛋蛋。身前身后都是云霧,雨水不緊不慢地敲打著樹葉,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響。腳下一道道雨水匯成的溪流順著山坡淌向幽深的溝塘,流下山谷。

      楊大叔停下腳步,扯著王金迪的雨衣袖說:“你看,那是個野豬窩?!?/p>

      一堆黑綠色的青草,堆得像一座墳丘。楊大叔把獵槍子彈推上膛,從地上撿起一個石塊向草堆拋去。突然一頭豬從草堆里探出頭來,王金迪搶先扣動扳機(jī)。只見野豬從草叢一躍竄出,楊大叔的槍響了,野豬打了幾個滾跌倒在山坡上。不知道大黃狗什么時候跟了過來,撲在野豬脖子上使勁撕咬著。這時附近傳來“撲通、撲通”的聲響,楊大叔說:“這里有好幾個野豬窩?!被仡^又說:“小伙子,槍法挺準(zhǔn)?!?/p>

      “我打中了嗎?”

      “打著了,一槍正中野豬頭?!睏畲笫鍧M意地笑著。

      這時驚悸和恐怖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王金迪滿心歡喜。他走到野豬身旁看,他那一槍正好射穿野豬的腦袋。楊大叔后補(bǔ)的一槍,把野豬的脖子打出一個窟窿。

      雨時大時小,淅淅瀝瀝接連下了兩天,人憋在潮濕低矮的窩棚里實在難過。楊大叔自言自語說:“這種天氣,恐怕老牛牽不回來?!?/p>

      傍晚雨小了,五個人在大樹下架起篝火。圍在篝火旁烤野豬肉,喝幾口老白干,解悶解潮氣。

      第三天一早雨停下來,烏云還在頭頂在腳下翻滾著。霧氣淡了許多,四周到處是溪水從山上流下來的嘩嘩聲。簡工說:“天氣潮濕儀器不好使,雨停也得曬兩天才能上山工作。”

      楊大叔對王金迪說:“走,咱倆還去遛山?!?/p>

      還是三天前走過的路。王金迪走在楊大叔身后,大黃狗在坡上坡下亂竄。大約走出去半個多小時,楊大叔回身把王金迪推到一棵大樹后,他扯著大黃狗的耳朵蹲在另一顆大樹旁。王金迪沿著楊大叔的視線看去,老黃牛出現(xiàn)在坡下溝塘旁。后面跟著一個人,一手提著步槍,一手揮著木棍驅(qū)趕著老黃牛。眼看著趕牛人離他們越來越近,楊大叔一個箭步跳下坡,大聲喊道:“何二哥!”

      趕牛人扔下木棍回身就跑,楊大叔又喊了一聲,說:“別跑,我是楊三子,楊家老三!”

      趕牛人一聽楊三子的名字,停下身躲在一人多粗的大樹后,架起槍說:“哪個楊老三?”

      “我是堿場溝的楊三子!”

      “你走過來讓我看看!”

      楊大叔從樹后站出來向前走去,說:“你是老何家二哥吧?”

      這時王金迪替楊大叔捏把汗,擔(dān)心趕牛人突然扣動扳機(jī)。他把準(zhǔn)星瞄準(zhǔn)趕牛人,心想只要一聽到槍響馬上就扣動扳機(jī)。這時他的心打著撲通,全身有些僵硬。四周死一樣寂靜,只聽得到楊大叔的腳步踏在碎石坡上發(fā)出的嚓嚓聲響。

      “啊哈,何二哥,這頭牤牛是我的。”楊大叔說著直奔老黃牛,扯住韁繩,拉著牛向趕牛人身前走去。

      沒有發(fā)生驚心動魄的一幕,只見趕牛人瞬間把槍放在地上,迎著楊大叔猝然雙膝跪在地上。楊大叔趕上前把他從地上攙扶起來,兩個人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說起話來。聽不見他們說些什么,趕牛人似乎在哭泣。

      王金迪藏在一棵老核桃樹后,把槍推到背后,蹲在那里不敢弄出一絲聲響。想聽清他們說些什么,但是什么也聽不清楚。

      蹲久了腿有些麻木,王金迪索性坐在樹旁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上。時間過了好久,腳下的云霧已經(jīng)沉降到下一個山臺。陽光透過樹隙灑進(jìn)林地,潮濕的地面升起一層薄薄的水汽。被露水打濕的登山鞋逐漸變硬,鞋子里的襪子和腳浸泡在水淋淋的潮濕中。

      楊大叔和趕牛人聊了大約一個多小時才站起身分手,趕牛人轉(zhuǎn)身隱入樹林。楊大叔在后面不停地?fù)]手,眼神始終望著他遠(yuǎn)去的身影。

      回宿營地的路上,楊大叔含著眼淚說:“冤枉啊,老何家這哥倆實在冤枉!”

      王金迪說:“你不是說有個叫范大疤瘌的隊長嗎?找他,找到他這哥倆的冤情不就解了?”

      “到哪兒找他去,那年頭兵荒馬亂,說不準(zhǔn)他活著還是死了?”

      “找找試試,總不能看著老何家這哥倆冤死在森山老林里啊!”

      “我也想找,你看我有那個本事嗎?我父母和一家五口人都在那場災(zāi)難中被日本鬼子殺了,能不想報仇雪恨嗎?”

      王金迪說:“大叔,你把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詳細(xì)跟我講講,等我下山后去找范大疤瘌。”

      “那敢情好。這話說起來長著,年頭也多了,得慢慢想,慢慢和你嘮扯。”楊大叔說到這兒停住,眼睛驟然充滿血絲,紅得像要噴火。他把獵槍扛在肩上,又說:“公社趙書記和他弟弟領(lǐng)著小鬼子進(jìn)村我看見了;鬼子把抗聯(lián)戰(zhàn)士和全村人集中到一起,用機(jī)槍都給突突死的情景我看到了;隨后鬼子挨家挨戶放火把全村的房子都燒了,我也看到了。但是趙書記兄弟倆領(lǐng)著老何家哥倆下山那趟都干些啥,到底咋個情況不清楚。咱倆抽空再去一趟老何家哥倆那里,讓他倆詳細(xì)講給你聽。”

      1937年冬天何家兄弟倆投奔兩個舅舅,從山東逃荒闖進(jìn)堿場溝投奔。那年哥哥十九歲,弟弟十七歲。原打算在這里先蓋好房子,再回老家接父母親和弟弟妹妹。轉(zhuǎn)過年掛鋤的時候哥倆山上砍木料,碰巧遇上麻達(dá)在山里的趙家兄弟倆。趙家兄弟告訴何家兄弟,說他們哥倆是收山貨的,不巧走麻達(dá)山了,已經(jīng)一天多沒吃東西。何家兄弟眼見趙家這哥倆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已經(jīng)餓得打不起精神。出于同情心,便把趙家兩兄弟領(lǐng)回堿場溝家里。

      那時何家兄弟倆住在一處別人家丟棄的破馬架子里,正在籌備蓋新房。而趙家兄弟進(jìn)到堿場溝就得等到冬天才能走出去,沒有人愿意在夏天冒生命危險去淌沼澤地。趙家兄弟很懂事,上秋不但幫著何家兄弟蓋房子,還掏出五塊袁大頭給何家兄弟,讓他們買糧買米。原來何家兄弟吃的糧食都是從別人家借的,有這五塊銀圓不但還清了糧款,每個人還添了一身新衣服。

      秋后兩棟三間泥木混的草房蓋起來了。何家兄弟把西屋讓給趙家兄弟暫住,趙家何家兩兄弟四個人相處得像親兄弟。

      堿場溝的土特產(chǎn)多著呢,木耳、蘑菇、榛子、松子漫山遍野,還有野山參。每年一到秋天,家家戶戶院子里晾曬的都是這些山貨。入冬第一場雪后,男人們便操起獵槍上山打獵去了,沒有獵槍的進(jìn)山下套子??傊斓娘堊郎辖?jīng)常有野味,不必說狍子肉、野鹿肉,光是山雞野兔就吃不完。

      趙家兄弟對何家兄弟說,這地方挺好。山高皇帝遠(yuǎn),明年我們兄弟倆也在這里蓋兩座三間房把家安到這里。又說,你們哥倆夏天種地,冬天和我們哥倆一塊跑山貨生意吧。咱們哪兒都不用去,就這堿場溝的皮子和山貨,就夠咱們兄弟四個搗騰的了。

      何家兄弟說,俺哥倆只會種地,哪會收山貨做生意啊,再說俺兄弟倆也沒有本錢。

      趙家兄弟說,本錢由俺哥倆出。你們哥倆只管背背扛扛就行,賺了錢咱們兩家四兄弟二一添作五。

      何家兄弟說,那怎么好意思。俺哥倆還是好好種地,積攢幾個錢,早點兒回山東家把父母接過來。

      趙家兄弟說,你們哥倆把話說遠(yuǎn)了,你們哥倆是俺兄弟倆的救命恩人。咱們今后就是一家人,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才對。又說,你們兄弟倆回山東老家接父母的盤纏包在俺兄弟身上。等明年秋天俺哥倆也在這里蓋兩座三間房,入冬后咱們四個人一塊回關(guān)里接父母。

      何家兄弟心想,趙家兄弟說的話情深義重又頭頭是道,便滿口應(yīng)允下來。

      這一冬天趙家何家四兄弟先后出了四趟山,每個人分到兩塊大洋。趕到最后一趟在山外賣完山貨趙家兄弟說,你們兄弟倆先回去,我們哥倆到奉天姑姑家去一趟,十天半月就能趕回去。何家兄弟倆拿著趙家兄弟給的兩塊大洋,先行回到堿場溝。

      轉(zhuǎn)過年等到春天雪化冰消,趙家兄弟倆沒有回到堿場溝,何家兄弟以為趙家兩兄弟不會再回來了。兩個人正張羅著入冬后山東老家去接父母,沒想到剛封凍趙家兄弟回來了。

      趙家兄弟說,去年冬天到奉天姑姑家,正趕上姑姑病重家里缺少人手護(hù)理,只好留在那里做個幫手。直到開春后把姑姑發(fā)送走,這時想回來也只能等到冬天才能進(jìn)得山來。

      何家兄弟說我們哥倆好個為你們擔(dān)心,以為在外面出了啥事,回來就好。我們哥倆打算過幾天回老家去接父母,父母捎信說已經(jīng)為我們哥倆訂了親,家里等著我倆回去成親。

      趙家兄弟說,別著急,咱們先把這一冬天的山貨買賣做了,開化前一起回關(guān)里老家。在老家住一個夏天,成親干啥都趕趟,等上凍再回來。說著掏出五塊大洋遞給何家兄弟,說這是去年冬天賺的錢。

      何家兄弟接過錢,心想趙家兄弟說的也在理,等開化前走,在老家呆上一個夏天,手里有錢了,把親事好好辦辦。

      村里人見搗騰山貨的趙家兄弟回來了,有獵槍的提著槍進(jìn)山,沒有槍的鉆進(jìn)山里去下套子。婦女們在家里趕緊收拾山貨,裝口袋打包。

      這年冬天的山貨特別多,何家和趙家四兄弟冬月前就出了兩趟山。雖然辛苦,但是錢沒少賺。

      臘月初三,村里進(jìn)來一支十幾個人的抗日隊伍。隊伍里有的人和村里的老百姓已經(jīng)很熟了,經(jīng)常打了日本鬼子從這里路過,或者在村里住個十天半月的。

      臘月初四一早,趙家兄弟說今天出山。何家兄弟說貨收得不多,晚幾天再下山吧。

      趙家兄弟說,把手里這些貨賣出去,回來收拾一下,咱哥四個一起回關(guān)里老家去過春節(jié)。

      何家兄弟雖然覺得事情來得突然,但是回家接父母以及回家成親的事早就讓兄弟倆心如火燎。趙家兄弟說回關(guān)里老家過年,對他哥倆當(dāng)然是樂不得的事情。

      當(dāng)天四兄弟拉著裝滿山貨的兩架雪爬犁,在林海雪原里爬行一整天,傍晚在一個空曠的小村子里住了一宿。

      那時日本鬼子為了割斷抗聯(lián)部隊與人民群眾的聯(lián)系,斷絕抗聯(lián)部隊的給養(yǎng)來源,把抗聯(lián)的糧道斷掉,在東北實行“集團(tuán)部落”政策。把分散居住的農(nóng)戶強(qiáng)行遷到它們控制的“部落”中去,實行保甲制,連坐法。它們在抗日游擊區(qū)實行慘無人道的燒光、殺光、搶光的“三光政策”。制造無人區(qū),以圖把抗聯(lián)隊伍趕進(jìn)“饑餓圈”。因此被拋棄在山林荒野沒人居住的小村子,散落的空房子時常能碰到。

      初六快到晌午的時候,四兄弟來到小鎮(zhèn)的客棧。吃午飯的時候,趙家兄弟掏出兩塊大洋交給何家兄弟,讓他倆吃完飯馬上趕回堿場溝收拾東西,說他倆把這點兒貨出手后在這里等他們哥倆一起回山東老家。

      何家倆兄弟都是憨厚人,雖然對趙家兄弟這樣的安排感到突然和驚詫,還是按照趙家兄弟的安排,吃過午飯便匆匆上路往回趕。

      兩個人剛走出鎮(zhèn)子,哥哥說:“還得回去一趟,村東頭張大嬸讓咱給捎的兩副藥忘記給抓了?!?/p>

      于是哥倆又返回到鎮(zhèn)里,來到鎮(zhèn)里唯一的一家藥鋪。老大把醫(yī)方交給掌柜,正等著抓藥的時候,藥鋪里進(jìn)來一個年輕的小警察。掌柜的放下手里的藥方,說:“你不好好在所里值班,這時候回家來干啥?”

      警察說:“我回來換一雙棉鞋,后半夜上道?!闭f著就往屋里走。

      “我還不知道?爬風(fēng)踩點子的回來要放籠?!闭乒竦年幊林樁⒅煺f:“方才我跟山口說了,不讓你去,你怎么又去?”

      “我主動要去的,插簽的說是個十幾人的小綹子,這一下子去一百多黃的黑的,輪不到我頂風(fēng)冒雪往前沖,怕啥?”年輕警察笑著說:“聽說堿場溝那地方挺富足,弄兩張虎皮回來也是好玩意。再說一到節(jié)骨眼就靠后,啥時候能弄個署長帽子戴啊!”

      “數(shù)九寒天的,你可得穿戴暖和點兒,走到那地方抄近路也得一天多功夫。”

      “跑不了,關(guān)東軍和憲兵隊一會兒到這里和那倆插簽的會合?!本鞆奈堇锬贸鲆浑p皮靴坐在椅子上,邊穿邊說。

      “加點小心,那幫紅胡子槍法準(zhǔn)著呢?!?/p>

      “沒事,光是關(guān)東軍就開過來小一百人?!?/p>

      屋里走出來一個妖艷的中年女人,說:“兒子,你不能不去啊?”

      警察說:“這工夫再不出頭露面以后沒機(jī)會了?!闭f著站起身跺跺腳,朝著中年女人又說:“媽,不用擔(dān)心,我走了?!?/p>

      何家哥倆把藥揣進(jìn)兜里,走出門外,老大說:“不好,一下子去上百日本關(guān)東軍,怕要出人命?!?/p>

      弟弟說:“咱倆趕緊回村里告訴大家躲一躲。”

      說著哥倆奔來路心急火燎地跑去,天黑的時候又來到頭天夜里搭宿的小村子。哥哥說:“咱倆在這里休息半宿,半夜里再走。反正關(guān)東軍后半夜才從鎮(zhèn)子里出發(fā),咋說咱倆也能比他們快幾個時辰?!?/p>

      弟弟說:“千萬不能睡死過去啊?!?/p>

      “不能,我心里有數(shù)。”哥哥說。

      哥倆從院子里撿回一抱柴火,塞進(jìn)廢棄的灶膛里點上火,把凍硬的玉米餅子烤軟乎,就著咸菜疙瘩吃起來。吃完后便躺在燒熱的土炕上。弟弟很快就睡著了,哥哥說什么也睡不著。他突然坐起來把弟弟叫醒,說:“起來,我覺得事不好,咱倆得趕緊上路?!?/p>

      弟弟說:“剛睡著,咋了?”

      “我怎么覺得警察說的那兩個插簽的好像是趙家兄弟?!?/p>

      “不能吧?”弟弟又說:“咱們可是他兄弟倆的救命恩人啊,他倆決不能把咱倆打發(fā)回去送死?!?/p>

      “你這就說錯了,漢奸比小鬼子的更黑心,他才不管你對他有沒有恩情?!?/p>

      “要你這樣說,他倆是漢奸?”

      “我看八九不離十是他兄弟倆,外面起風(fēng)下雪了,趕緊起來上路?!?/p>

      “哥,咱倆還回去嗎?不如現(xiàn)在直接回關(guān)里家?!?/p>

      “你這話說得有點兒不著調(diào),全村百十號人,咱大舅二舅兩家十來口人都在村里。說啥也得回去一趟,告訴大伙躲一躲。”

      何家哥倆剛走出房子不遠(yuǎn),就聽見遠(yuǎn)處傳過來急促的馬蹄聲。這時雪越下越大,大風(fēng)卷起的雪花打得睜不開眼。哥哥說了一聲“不好,人馬上來了”,拉著弟弟就往山上跑。

      哥倆還沒爬到半山坡,就見身后村子里火光四起。只聽到趙家大哥大聲吼道:“炕還熱乎,沒走遠(yuǎn),趕緊派幾匹馬去追!”

      哥倆趴在雪坑里,嚇得一動不敢動。哥哥小聲說:“我就猜漢奸準(zhǔn)是他哥倆。早就看著他兄弟倆鬼鬼祟祟,花錢大手大腳不像正經(jīng)生意人的樣子?!?/p>

      “咱倆咋辦?”弟弟問。

      “咱倆爬過山脊梁,在山后走,得抓緊,別讓他們趕在咱倆前面進(jìn)村。”哥哥說。

      第二天正是臘月初八,天剛黑下來,兄弟倆爬到村后山脊梁正準(zhǔn)備下山進(jìn)村,突然發(fā)現(xiàn)日本鬼子藏在半山腰里,已經(jīng)把村子團(tuán)團(tuán)圍住。哥倆趕忙側(cè)身躲藏在身旁的一棵老榆樹后面。

      當(dāng)村里最后一盞油燈熄滅的時候,只聽到鬼子這邊一聲槍響,人馬就從四面八方朝村子涌過去。

      何家兄弟倆隨后看到的是村子里燃起沖天大火,聽到的是爆豆似的槍聲,還有大人孩子們的哭喊聲。弟弟說:“哥啊,咱倆往回返吧,趕緊回關(guān)里老家?!?/p>

      哥哥說:“等日本鬼子撤了,咱倆說啥也得回村里看看大舅二舅還活著沒有,就是死了咱倆也得挖個坑把尸首給埋了?!?/p>

      天亮前日本鬼子大隊人馬從堿場溝撤走了,看著最后一個鬼子拐進(jìn)山坳沒了蹤影,哥倆才從山梁上跑下來??粗遄泳驮谘矍?,從山脊梁走到村里大約還有五里路,回到村里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

      村里的房子全部燒成了灰燼,大人孩子上百口人全被日本鬼子殺害,橫躺豎臥在冰天雪地里。眼前的景象頓時讓兄弟倆毛骨悚然,兩條腿顫抖著有些邁不開步子。

      哥倆匆忙來到兩個舅舅家,把兩家十一口人的尸體拖到一棵大樹下,用雪埋好做上記號。冰天凍地沒辦法挖坑,心想等到來年開春化凍再回來埋葬。

      哥倆忙活到下半晌,弟弟說:“哥,咱倆咋辦,到哪兒去?”

      哥哥說:“有啥咋辦的,先找個地方住一宿,明天下山回關(guān)里家?!?/p>

      哥倆不敢在村里呆下去,在廢墟中摳出幾床還沒燒盡的破棉被子,到山坡上找個背風(fēng)的地方掘出一個雪坑,把破被子鋪在地上,燃起一堆篝火。天黑下來的時候,兩個人都有點害怕,弟弟說:“山下村子里到處都是尸首,免不了夜里野獸下山啃食尸體?!?/p>

      哥哥說:“我看見村里躺著一個山林警察的尸首,身旁放著一支三八大蓋槍,身上還扎著子彈夾。咱倆回村里把槍和子彈取回來仗膽?!?/p>

      弟弟說:“我也看見了,好像地上還躺著三個被打死的警察,有兩個沒穿大衣和靴子?!?/p>

      哥哥驚訝地“啊”了一聲,隨后說:“警察寒冬臘月到深山老林里掃蕩哪能不穿大衣皮靴呢?不對,那是在咱倆去之前有人來過!”他肯定地說。

      “尸首里可沒見到楊三子?!?/p>

      “扒去兩件大衣,估計是兩個人?!?/p>

      “肯定不是日本鬼子和老趙家兄弟倆干的?!?/p>

      “還能是誰呢?”

      兄弟倆壯著膽又跑回村里,來到被抗聯(lián)戰(zhàn)士打死的警察身旁,把他身旁的三八大蓋槍撿起來,取下他身上的子彈夾,扒下他身上濺滿血跡的棉大衣,又返回到篝火旁。

      哥哥說:“這三個日本狗子肯定是被住在村里的抗聯(lián)打死的?!?/p>

      “說不上打死幾個日本鬼子呢?鬼子撤的時候把他們自己人的尸首抬回去了,把狗子的尸體扔在這里不管了?!钡艿苷f。

      “沒看看死的這三個狗子,有沒有咱倆抓藥時碰到的那個狗崽子?”

      “哥,我想起來了,咱倆扒大衣那個警察就是那個小狗崽子?!?/p>

      “是他,我也想起來了。剛才還真沒往那上想?!?/p>

      “他還算是咱哥倆的救命恩人呢?!?/p>

      “他算是什么救命恩人,他不知道咱倆是堿場溝的。知道了當(dāng)場就會把咱倆關(guān)進(jìn)笆籬子,說不上咱倆也挨槍子了。

      “嗯,說不好當(dāng)場就得給咱倆一人一顆槍子?!?/p>

      “我看他爹媽也不是好東西。”

      何家哥倆在雪洞子里貓了一個冰冷裹身、陰氣逼人的黑夜。第二天一早啃了兩個凍餅子,把槍和子彈夾丟在雪坑里,頂著稀稀落落的雪花向山外走去。

      在林海雪原里行走了一天一夜后,哥倆又來到小鎮(zhèn)上。剛走到鎮(zhèn)外,就看見幾個人圍在一張布告下。哥哥認(rèn)識幾個字,走上前站在人群后面遠(yuǎn)遠(yuǎn)看去,沒等看完拉著弟弟轉(zhuǎn)身就走。走到?jīng)]人處哥哥說:“那張布告是通緝咱倆的,說咱倆是通匪共犯?!?/p>

      “咋辦?”弟弟聽到這話有點兒嚇傻了。

      “咋辦,你說咋辦?走不出去了。”

      “咱倆沿著鐵道線一直向東走,走出百八十里估計就不會有這倒霉的通緝令了?!?/p>

      于是哥倆憑著兜里揣著的十幾塊大洋,沿著鐵道線向東走去。為了避人眼目,哥倆一前一后又走了一天,傍晚進(jìn)入一個有四五十戶的大村子。哥哥走進(jìn)村里一家小鋪買了十個燒餅,就在走出小鋪門口那一刻,他發(fā)現(xiàn)小鋪的門板上貼著一張紙,細(xì)看正是抓他哥倆的通緝令。他嚇出一身冷汗,差點兒把手里捧著的燒餅丟在地上,趕緊邁開大步向村外走去。

      等到弟弟從后面跟上來,哥哥說:“連那家小鋪的門板上都貼著呢?!?/p>

      “貼著啥?”弟弟問。

      “抓咱哥倆的令紙,走不出去了!”

      “咋辦?”

      “回去,回山里躲著。我看這世道不能不變?!备绺缯f。

      哥倆拿著十個燒餅回頭又走了三天兩夜,傍晚趕回堿場溝,在原來的雪窩子里又度過一個寒冷的黑夜。天剛蒙蒙亮,哥倆走出雪窩子攏起篝火,全身烤暖后走下山。端著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步槍,向著充滿恐懼和血腥味的村里一步步走去。

      廢墟、灰燼、尸體已經(jīng)掩埋在白皚皚的雪片下,一只野狼正在啃食一家門前的尸首。弟弟把槍口瞄向惡狼,咣咣放了兩槍,嚇得惡狼一竄高跑出村外。

      哥哥也從一個警察的尸體旁撿起一支槍,把子彈帶系在腰上。弟弟說:“你也放兩槍,震懾震懾村旁的野獸?!?/p>

      哥哥端起槍朝村東咣咣開了兩槍,只見從村東頭的廢墟里也竄出一只野狼,向山上樹林里跑去。

      哥哥打完槍說:“咱倆先從各家的廢墟中摳沒燒盡的糧食。”說完向一個大戶人家走去。

      弟弟隨后跟上來,兩個人挨家挨戶搜索,不到晌午就從灰燼中摳出一麻袋玉米,一麻袋高粱。

      哥哥說:“先摳這些吧,咱倆得選個地方搭個窩棚住下?!?/p>

      弟弟說:“離這里遠(yuǎn)點吧,看到這里頭發(fā)茬子就發(fā)豎?!?/p>

      哥哥說:“你記得不,咱倆去年夏天去過的那片松樹林子里有一塊平地,還有一眼泉水?!?/p>

      “對,先在那里搭個窩棚?!?/p>

      哥倆在廢墟中摳出一架木爬犁,拖著兩袋糧食走了一天,來到松林里的平地,在泉眼上蓋起一個窩棚。這一年冬天哥倆來往于松林窩棚和堿場溝之間,把廢墟中能吃的能用的糧食、工具、家具,以及各家菜窖里的白菜蘿卜土豆都運回自己的窩棚里。

      第二年開春哥倆開荒種地,然后開始蓋房子,修柵欄。忙活到入冬,哥倆才算安頓下來。

      從這以后每年冬天哥倆都下一趟山,從就近的村屯小鋪里換點油鹽之類的生活必需品,有時也從村里偷幾件衣服,抱個小豬羔子回來。

      一晃到了1945年,哥倆整整在松林里躲藏了四年。這一年世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他們什么都不知道。原子彈在日本的國土上爆炸的,離得太遠(yuǎn)聽不到。他們沒有收音機(jī),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詔書也沒有聽到,抗日聯(lián)軍回來了也不知道。到了冬天哥倆下山,看見老百姓的模樣變了,臉上愁苦的皺紋綻開了,眉梢蕩起了笑意,說現(xiàn)在是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天下了。哥倆興高采烈往鎮(zhèn)里跑,想看看共產(chǎn)黨的天下是啥樣,到?jīng)]到他哥倆翻身解放的時候。

      可是剛走到鎮(zhèn)子?xùn)|口,哥倆傻呆呆戳在一座房子墻前。墻上貼著一張布告,這是一張通緝令,上面清楚寫著何家兄弟倆的名字,說他倆是日本鬼子的漢奸,為日本鬼子通風(fēng)報信帶路,槍殺十幾名抗日聯(lián)軍的戰(zhàn)士,把堿場溝全村人都?xì)⒐饬恕W詈蟮穆淇钍恰痢羺^(qū)政府。

      何家兄弟看到這兒頓時感到蒙頭轉(zhuǎn)向,仿佛天塌地陷了。

      弟弟說:“哥,這是咋回事,咋說咱給日本鬼子報的信帶的路啊?”

      哥哥沉思好久,說:“恐怕是趙家兄弟倆搞的鬼?!?/p>

      “到區(qū)政府去報告,說是趙家兄弟干的?!钡艿苷f。

      “不行,得先了解一下趙家兄弟現(xiàn)在干啥差事,不能亂闖。”

      “哥,咱哥倆先回關(guān)里老家?!?/p>

      “不行,咱倆背著這個罪名,回老家還不得連累父母和全家人不得安寧?”

      弟弟低頭不吭氣了。

      哥倆耷拉著腦袋又返回到松林里,繼續(xù)他們的隱居生活。

      直到1953年堿場溝對面又有人來安家落戶,他倆才打聽到趙家兄弟都是共產(chǎn)黨的干部。哥倆心想,趙家兄弟不死他倆的冤情一輩子沒處投訴,只能在深山老林子里人不人鬼不鬼地對付著活命了。

      楊大叔叫楊文山,在家里排行老三。他身上還有兩個哥哥,身下有一個妹妹,因此家里人稱呼他為楊老三,村里人習(xí)慣叫他楊三子。楊三子十一歲那年父親帶著一家六口,從山東即墨一個農(nóng)村逃荒到關(guān)東。經(jīng)過一年多艱苦跋涉,1937年十冬臘月里投奔叔叔落腳到堿場溝。

      那時的堿場溝已經(jīng)有二十多戶人家,坡下有幾戶朝鮮族,其余是漢族老鄉(xiāng)住在坡上。坡中間有一條小溪流過,把漢族和朝鮮族老鄉(xiāng)隔離開來。小溪流過的村中間,一座用樹干搭成的小橋,又把兩個民族連接在一起。

      轉(zhuǎn)過年歇鋤的時候,叔叔和村鄰幫助楊三子家在村子最南頭,緊靠樹林子邊的山坡蓋起三間泥草房。這年冬天,村里開進(jìn)一支十幾人的抗日隊伍,一個姓范的隊長領(lǐng)著兩位戰(zhàn)士住進(jìn)楊三子家。隊伍經(jīng)常在大山里鉆進(jìn)鉆出,出去個把月返回來一趟,幾天后又出去打鬼子,有時出去幾個月,甚至一年半載也見不到他們的面。但是隊伍每次來到堿場溝,范隊長都住在他楊三子家里。

      楊三子十三歲那年冬天,現(xiàn)在推算是1939年,村里搗騰山貨的兩兄弟從山外賣完貨回來說,日本人現(xiàn)在開始實行撤屯并戶,要把山里人都遷到山外去住。村里人問日本人為啥這樣做,兄弟倆說,還不都是那些抗聯(lián)紅胡子給鬧騰的。

      村里沒有人相信日本人能來到堿場溝,從山外有人家的地方到這里,不熟悉那條進(jìn)山路的人,夏天要走三天三夜,還要想法子淌過沼澤地的泥塘,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冬天從山外走到這里也要兩天,不知道要爬過多少大山,穿過多少原始森林,跋涉多少雪遛子,才能來到堿場溝,沒有人帶路也是不可能的。

      楊三子記得很清楚,1941年冬天臘月初三那天,范隊長領(lǐng)著十幾個人又回到堿場溝。臘八那天夜里,范隊長摟著他剛睡下,楊三子的腸子忽然扭著勁兒地疼起來,肚子里咕嚕嚕不住地叫喚。他知道這是晚上臘八粥吃多了,要拉肚子。這樣折騰一會兒實在憋不住了,他起身爬到地上準(zhǔn)備去外面拉屎。范隊長也被折騰起來,說:“三子,要拉肚子自己不敢出去,是吧?”

      堿場溝這地方小孩子晚上出外頭拉屎都要大人陪著,黑燈瞎火怕給土豹子或者野狼叼走。以前發(fā)生過這事,村西頭老關(guān)家的八歲兒子就是夜里去外面拉屎讓狼叼走的。

      楊三子哼哼唧唧提著棉褲急忙往外跑,范隊長跟在后面出來給他仗膽。剛跑到房后蹲下,就聽到村里的狗一起狂叫起來。這時只聽范隊長說了一聲“不好,有情況”,急忙跑回屋里,隨后提著一把匣子槍和一桿獵槍又跑出來。他用匣子槍朝天上放了三槍,隨后拉起楊三子鉆進(jìn)房后的林子里,藏在一棵老榆樹后面。

      就在這時,密密麻麻二三百個日本鬼子兵從四面涌進(jìn)村里,頃刻間里三層外三層把個小村子圍得水泄不通。聽到槍聲剛披上衣服從屋里跑出來的兩名戰(zhàn)士,還沒跑出院門就被鬼子的子彈射中倒在雪地上。眨眼間村子里的槍聲爆豆似的響起來,一座座泥草房接二連三竄起沖天火光,火勢越燒越猛照亮整個夜空。大人孩子的哭喊聲呼天搶地,槍聲此起彼伏連成一片。

      不一會兒,楊三子看到搗騰山貨的兄弟倆帶領(lǐng)一小隊鬼子兵來到他家門前,指著房門說:“這家還住著三個紅胡子!”

      眼見鬼子兵把躺在院里的兩個抗聯(lián)戰(zhàn)士又戳上幾刺刀,緊著踢開他家的房門沖進(jìn)去,把他的父母和兩個哥哥一個妹妹拉到院子里,挨個用刺刀捅死在院子里。

      范隊長趕緊把楊三子的頭按在一尺多深的雪地里,很怕他這時候喊出聲來。等楊三子抬起頭,他家的房子已經(jīng)燃起熊熊大火,整座房子塌倒在一片火海之中。

      整個堿場溝村變成了一片火海和血海,連紅石砬子的懸崖峭壁都濺成了血紅色。

      范隊長緊緊攥著楊三子的手,小聲自言自語說:“老趙家這兩個狗日的,沒想到他倆是日本鬼子的漢奸走狗?!?/p>

      半夜時分村里的火光漸漸暗淡,槍聲也稀落下來。村子里一片死寂,只有日本鬼子相互間的呼喊聲時而在村子上空嚎蕩。

      趙家的兩兄弟帶領(lǐng)一隊日本鬼子反復(fù)在村里搜索,好像在找什么人或者東西。

      范隊長又自言自語說:“狗日的,他們好像在尋找我的尸首?!?/p>

      直到后半夜整個村子里的泥草房全燒成灰燼,雪地全部被鮮血染成紅色,才聽到鬼子集合撤退的哨聲。

      1941年臘月初八這天夜里,堿場溝村一夜之間變成一片廢墟,尸橫遍野,草木成灰。一百多漢族和朝鮮族村民,還有十多名抗聯(lián)戰(zhàn)士,被萬惡的日本鬼子和漢奸野蠻屠殺。

      天放亮后,范隊長拉著楊三子回到村里,希望在死者中間能發(fā)現(xiàn)幸存者。沒有,他們一個幸存者也沒有找到。卻在死者中間發(fā)現(xiàn)三個偽滿警察的尸體,直挺挺僵硬在冰天雪地里,每個尸首手里還攥著一把三八大蓋槍,槍尖刺刀上沾滿的鮮血已經(jīng)凍成了冰碴。

      范隊長從兩個偽滿警察身上扒下兩件棉大衣,給楊三子穿上一件,自己穿上一件。又趴下兩雙皮靴,撿一雙小號的給楊三子穿在腳上,自己也穿上一雙。然后說:“咱倆趕緊走吧,說不準(zhǔn)啥時候鬼子回來找他們的尸首?!?/p>

      楊三子就這樣跟著范隊長向山外走去,他不想哭,他哭不出來。他的眼淚被日本鬼子嚇沒了,流不知道哪兒去了。范隊長這時就是他的親人,也是他的恩人。他亦步亦趨跟隨范隊長,翻山越嶺在雪原里跋涉。

      范隊長說:“三子,你老家是哪兒的?”

      “我老家是山東即墨楊家村的。”楊三子懦懦回答。

      “老家那邊還有親人嗎?”

      “老家那邊有爺爺奶奶,還有叔叔姑姑?!?/p>

      “我是平度范莊人,我們的老家是臨縣。我把你送回老家,然后我回家看一眼馬上還得去找組織,找部隊去殺王八日的鬼子?!?/p>

      楊三子說:“我不回老家,跟你一起去找部隊殺鬼子,給我爹娘報仇。”

      “三子,你還太小,等你再長幾年,我去你老家接你參加部隊?!?/p>

      范隊長領(lǐng)著楊三子在山里走了一天,鉆進(jìn)一座大山,在密林深處一個小窩棚里停下腳。這里是抗聯(lián)的一個密營,密營的地窖里儲藏著槍支彈藥和衣物食品。范隊長撿來干樹枝燃起篝火,找出衣服鞋子,把他和楊三子身上鬼子的大衣和皮靴都換下來。兩個人在這里休整兩天,范隊長教他瞄準(zhǔn)打槍,領(lǐng)著他到附近的林子里打獵。隨后把獵槍和匣子槍都藏進(jìn)地窖里,兩個人又踏著雪原出發(fā)。每當(dāng)傍晚的時候,范隊長總能領(lǐng)他鉆進(jìn)一個密林中的窩棚,攏起篝火,找出隱藏著的食物,吃飽后第二天繼續(xù)上路。

      三天后兩個人來到一條火車道旁,天快黑的時候在一個火車乘降所附近停下腳步。范隊長把楊三子隱藏在鐵路旁的柳樹趟子中,一個人出去了。范隊長回來的時候帶著幾個玉米面餅子,對楊三子說:“趕緊吃,一會兒有趟向西開的貨車,咱倆扒火車走。”

      天麻黑的時候東邊傳來火車的吼叫聲。范隊長拉著楊三子沿著火車道線向前方一個小房子跑去,在小房子對面的樹趟子里的雪地上趴下?;疖囃O潞箝_始上水,往地上卸爐灰。很快火車便拉響了開車的汽笛,就在車輪開始轉(zhuǎn)動那一刻,范隊長拉著楊三子從雪地一躍而起沖向火車。他先把楊三子搊上車廂,等楊三子爬上車頂他才隨后攀登上來。這是一列運煤的火車,車上裝的都是油黑發(fā)亮馬糞蛋子大小的煤塊。楊三子學(xué)著范隊長的樣子,在運煤車上用手挖出一個長方形的大坑。每當(dāng)火車進(jìn)站停車的時候,他倆便躺在坑里,用身邊的煤塊把自己填埋起來,以免被檢車的日本鬼子發(fā)現(xiàn)。

      幾經(jīng)輾轉(zhuǎn),半個月后范隊長領(lǐng)著楊三子踏上山東大地。這時候范隊長和楊三子已經(jīng)變成了沿路討飯的乞丐,范隊長說:“三子啊,快到家了?!?/p>

      楊三子哭了,他哭出了聲。說:“范大哥,我不想回家,我要跟著你在一起?!?/p>

      范隊長用手抹去楊三子的眼淚,說:“三子啊,你不能跟我走,我去找隊伍,說不準(zhǔn)找到啥時候,找到啥地方去呢。你在家里等著我,三年后我來找你。”

      范隊長把楊三子送到家門口,看到楊三子的爺爺從屋里出來把他領(lǐng)進(jìn)屋里,他才轉(zhuǎn)身走的。

      打那以后,楊三子天天盼著范隊長來找他,他要跟著范隊長去打鬼子給父母報仇血恨。楊三子等到日本鬼子投降,等到全國解放,等到自己娶了媳婦成了家生下兩個女兒,也沒有等到范隊長來接他。

      楊三子也常常想起搗騰山貨的趙家兩兄弟。如果不是他倆帶路,鬼子累死也找不到堿場溝。日本鬼子投降后,他心中的仇恨一下子糾結(jié)到趙家兄弟身上。范隊長的救命之恩沒報,父母兄妹的深仇大恨更是壓得他日夜透不過氣。他想知道趙家兄弟是否還在,是否受到政府的法辦。

      1956年老家鬧旱災(zāi),楊三子想起在堿場溝的生活。那里旱澇保收自由自在。于是他串聯(lián)村里幾戶人家,帶著媳婦和兩個女兒又離開山東老家來到堿場溝,在紅石砬子村落了戶。

      楊三子把家安頓好以后,便背后探聽趙家兩兄弟的消息。得到的信息說趙家兄弟倆一個是鄉(xiāng)里的副鄉(xiāng)長,一個在縣政府里上班。楊三子的心一下子跌到谷底,滿身冒出虛汗。他想趙家兄弟如果知道他就是當(dāng)年的楊三子,肯定要想方設(shè)法把他整死。好在趙家兄弟不知道他的大號叫楊文山,好在同村來的幾戶人家都不知道他過去的經(jīng)歷和他心中的仇恨。況且十五年前的事情,那時他還是一個十四歲的半大小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三十來歲的成年人,模樣已經(jīng)大不一樣。

      楊三子乘掛鋤時節(jié)鉆進(jìn)森山里,輾轉(zhuǎn)找到當(dāng)年范隊長領(lǐng)他避難的那個抗聯(lián)的密營。年長日久窩棚只剩幾根枯敗的樹干,儲藏物品的地窖覆蓋著厚厚一層腐爛的樹葉,上面長著高高的蒿草。楊三子跪在地上,東南西北磕了四個響頭。隨后才用手把蒿草拔掉,摳開地窖蓋子。里面的物品還像原來那樣擺放著,他和范隊長穿過的小鬼子的軍大衣和皮靴還堆放在那里。衣物已經(jīng)霉?fàn)€,三支三八大蓋槍和范隊長的獵槍整齊斜立在墻壁上。范隊長的匣子槍和獵槍子彈夾搭掛在獵槍上,地上還放著兩箱子彈。范隊長跟他說過,這些東西是大部隊撤退到蘇聯(lián)整訓(xùn)時留在這里的。

      楊三子把兩個彈藥箱打開,發(fā)現(xiàn)一箱裝的是步槍子彈,另一箱裝的是獵槍子彈。他看到過范隊長往獵槍里裝子彈,知道這是獵槍用的。于是他背上范隊長的獵槍,把子彈帶系在腰間。重新把地窖蓋覆好,沿著來時的路返回家里。

      楊三子回家的路上想,倘若有一天遇到趙家兄弟,什么話都不用說,上前對準(zhǔn)腦袋瓜子就給他一槍,打死后到官家再說。

      二十五年過去,楊三子的深仇大恨始終沒報。趙家兄弟倆領(lǐng)著日本鬼子進(jìn)村的情景,鬼子用刺刀和機(jī)關(guān)槍屠殺老百姓和抗聯(lián)戰(zhàn)士的慘狀,至今他仍然還歷歷在目。

      1966年的下半年,毛主席發(fā)動領(lǐng)導(dǎo)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開始。地質(zhì)隊在堿場溝這十幾個人,只能早飯時間從半導(dǎo)體收音機(jī)里聽到一些新聞報道,外面如火如荼的革命運動只聞皮毛不能身臨其境。這里出不去進(jìn)不來,每個月從外面捎進(jìn)來一厚捆子報紙和信件,于是大家爭搶著看,雨天隊長也領(lǐng)著大家學(xué)習(xí)紅旗雜志和人民日報的社論及評論員文章。他們不了解外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外面有多么轟轟烈烈和天翻地覆。因此隊里的同志對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漠不關(guān)心,無動于衷。他們只知道每天上山下山,渴望盡快找到那種對國家極其有用的寶貴礦藏。

      紅霞沒有離開北京,她父母給她聯(lián)系在一家外事機(jī)關(guān)里實習(xí)。她每到半個月準(zhǔn)時給王金迪寫一封信,告訴她實習(xí)的情況。報告文化大革命的轟轟烈烈,講述學(xué)校開展文化大革命的情況。她說要來看他,他回信說這里周圍都是沼澤地進(jìn)不來。接下來她在信里說北京各大專院校都已經(jīng)停課鬧革命了,讓王金迪想辦法趕回學(xué)校,參加這場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發(fā)動的文化大革命。最后這封信說她參加了學(xué)校里的紅色革命造反團(tuán),說斗爭如火如荼,寫大字報,上街游行,斗爭走資派和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她們每天都忙到半夜。每封信里她都說想他,每天想到睡不著覺。他寫信告訴她他也想她,但是他沒辦法想到睡不著覺。白天沒功夫想,晚上躺在行軍床上就睡著了。因為每天上山走的太累,太疲倦了。

      王金迪心急如焚地等待冬天的到來,他要出去找到范隊長,那個左臉頰有一條長長疤痕的抗日老戰(zhàn)士。

      王金迪的日記本上記載著楊大叔的回憶錄,記載著何家兄弟塵封二十六年的冤情,以及他們含辛茹苦的生活經(jīng)歷。

      他的腦海里常常浮現(xiàn)出二十六年前臘月初八那個黑夜,幾百名日本鬼子在兩名漢奸帶領(lǐng)下,在那個漆黑而寒冷的夜色中闖進(jìn)堿場溝,上百名手無寸鐵的中國老百姓和十幾名抗聯(lián)戰(zhàn)士慘遭殺戮的悲慘情景。

      他也常常被可怖的噩夢驚醒,夢見他被趙家兄弟騙入深山峽谷;夢見日本鬼子揮舞刺刀朝他的胸口刺來;夢見他正在酣睡中帳篷被日本鬼子的火把點燃……

      當(dāng)長白山麓雪花飄落冰封地凍的時候,這支十幾個人的地質(zhì)勘查隊開始撤出堿場溝。臨走那天,楊大叔緊緊握著王金迪的手,連聲囑咐說:“小王啊,千萬別忘了老何家哥倆的事,出去趕緊尋找范隊長的下落。”

      王金迪把學(xué)校和他家的通信地址留給了楊大叔,告訴他今后有事給他寫信。

      一路上,王金迪心里不斷默默叨念著六個人的名字:范隊長、楊文山、何大柱、何二柱、趙日久、趙日長。他們都是二十六年前堿場溝上百口人和十幾名抗聯(lián)戰(zhàn)士慘遭日本鬼子瘋狂屠殺的見證人。

      王金迪決心要找到范隊長,找到那個左臉頰被日本鬼子槍刺劃傷,留下一道長長疤痕外號叫范大疤瘌的人。一定要揪出雙手沾滿抗聯(lián)戰(zhàn)士和無辜百姓鮮血的漢奸趙家兩兄弟,幫助何家兄弟洗清冤屈,把他們從森山老林中拯救出來。

      回到學(xué)校的時候,正趕上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大串聯(lián)運動。在同學(xué)們中間,參加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王金迪是后來者。因為他被困在深山老林里出不來,這不是他情愿的事。可他現(xiàn)在沒有什么心思鬧什么革命造誰的反,他只想趕緊找到范隊長,找到那個范大疤瘌。

      兩派都爭取王金迪,爭取他參加他們的派別。因為他的美術(shù)字寫的漂亮,他能寫一手漂亮的仿宋、黑體大方塊字,無論寫在彩色的紙上,還是寫在紅布條幅上。于是他和兩派的頭頭說,我哪派也不參加,你們兩派的大字塊和標(biāo)語口號我全包了。但是你們得幫助我辦一件大事,一件抓日本鬼子漢奸,讓貧下中農(nóng)揚(yáng)眉吐氣大快人心的事情。

      兩派頭頭一聽說抓漢奸,都躍躍欲試爭著搶著要參與。他們說這是革命造反派的責(zé)任和義務(wù),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挖出隱藏在人民內(nèi)部的牛鬼蛇神,抓不抓漢奸是區(qū)分真假革命造反派的分水嶺。

      于是兩派聯(lián)合組成了一個八人專案組,專門負(fù)責(zé)處理這個案子。這個專案組由王金迪擔(dān)任組長,兩個造反派各派一個人任副組長。紅霞自愿到專案組來當(dāng)副組長,王金迪一下子有了揚(yáng)眉吐氣的感覺。他不再怕她爸爸斜眼凝視了,那以后她爸爸也沒再斜眼看過他。

      王金迪把日記本里記載的楊大叔的回憶錄向大家讀了一遍,又把何家兄弟倆口述的記錄念了一遍。專案組的同學(xué)們聽了以后義憤填膺,紛紛表示一定要把漢奸挖出來,要把無辜的何家兄弟從深山老林的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要為抗日烈士報仇,為無辜被日本鬼子殺害的老百姓伸冤雪恨。

      在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那個年代,紅衛(wèi)兵是無所畏懼的,沒有辦不到的事情。尤其是首都紅衛(wèi)兵,到外地去辦事更是暢通無阻。又趕上革命大串聯(lián),坐火車不用花錢買票,住宿在當(dāng)?shù)氐膶W(xué)校,食堂吃飯只付糧票不必付錢。專案組分成兩個小組,王金迪帶領(lǐng)一組去東北調(diào)查趙家兄弟目前的情況,另一組去山東平度范家莊尋找范隊長的蹤跡。

      當(dāng)王金迪一個月后又踏上東北大地的時候,心情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他穿著一身棉軍裝,戴著一頂褪了色的棉軍帽,軍大衣的臂上佩戴著首都紅衛(wèi)兵袖標(biāo)。

      東北的冬天就是冷,雖然他們已經(jīng)武裝到了牙齒,凜冽刺骨的寒風(fēng)仍然凍得他們不住打著寒顫。時髦的北京棉鞋到這里好看不頂用,就像這個季節(jié)光著腳板行走在北京的大街上。凍出的鼻涕在鼻孔下面凝結(jié)成兩串冰溜子,耳朵像給貓咬了那樣疼,不敢碰,一碰怕耳朵掉下來。紅霞雖然戴著棉手悶子,手指頭還是被凍得像十根小胡蘿卜,走進(jìn)小吃部費了好大勁才把錢和糧票掏出來。這時他們才懂得東北的冬天能把耳朵鼻子凍掉不是瞎話,才理解東北老百姓貓冬的必要性。

      這里的革命造反派還沒有實行大聯(lián)合,專案組的幾個同學(xué)只好先到縣武裝部。他們把介紹信交給接待處的干部,接待的干部拿首都紅衛(wèi)兵很當(dāng)回事。先是向他們問寒問暖,接著才問他們要辦什么事。他們告訴他說是來了解兩個人,一個叫趙日久,一個叫趙日長。接待的干部馬上告訴他們這兩個人是兄弟倆。趙日久是縣委辦公室副主任,是縣里紅色革命造反大軍的司令;趙日長是下面紅旗公社的書記,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dāng)權(quán)派,現(xiàn)在正靠邊接受群眾組織的批斗。還說這兩兄弟根紅苗正,是部隊南下留在地方的抗日干部,是堅定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派。

      專案組的同學(xué)們交換一下眼色,決定就此中止調(diào)查。走出武裝部大門他們商量一下,又返回去找到接待他們的干部。跟他說我們來了解趙日久的目的是想看看決定支持哪一派,沒有其他目的。那位干部很坦率地告訴他們,武裝部支持的是趙日久領(lǐng)導(dǎo)的紅色革命造反大軍,他希望首都紅衛(wèi)兵也能支持這一派,和武裝部保持一致。

      這件事情王金迪他們處理得很聰明,沒有輕舉妄動,避免打草驚蛇。趙日久是造反派頭頭,他們不能輕易出面對他進(jìn)行審訊或者把他帶走,搞不好會受到他這一派革命群眾的圍攻。他們也不能去審訊趙日長,趙日長那里一有風(fēng)吹草動必然會引起趙日久的警覺。紅霞第一次向王金迪投過來欽佩贊賞的目光,以往女孩子那種傲慢矜持的做作一掃而光。

      于是專案組又返回北京,決定等待另一組尋找范隊長的消息。

      幾天后尋找范隊長這一組的同學(xué)回來了,帶回來的消息令人沮喪。

      平度縣沒有范家莊。他們在縣史志辦的幫助下,幾經(jīng)周折才查到解放前這里的確有個范家村。據(jù)村里的老輩人說,他們要找的范隊長可能是早些年村里范老海家的獨生子。他1941年從關(guān)東回來時臉上帶著一條疤痕,回家沒呆上兩個月又走了。只知道他小名叫大福,不知道大名叫啥。解放后聽說他參加了志愿軍,開到朝鮮打美國鬼子去了。十年前回來一趟,把父母都接走了,從此再沒有任何音信。范老海在村里沒有什么至近的親戚,到當(dāng)?shù)匚溲b部也沒有查到有關(guān)范隊長的任何線索。

      王金迪決定親自去一趟平度縣,無論如何要尋找到范隊長的下落。他們下火車直接來到縣武裝部,向接待他們的同志講述尋找范隊長的重要性,向他們講述楊三子和何大柱何二柱的故事,講述漢奸趙家兄弟的罪惡。武裝部的同志聽了非常激動,馬上向領(lǐng)導(dǎo)作了匯報。領(lǐng)導(dǎo)非常支持,答應(yīng)立即派人派車和他們一起去范家村。

      在村里走訪了半天時間,他們只得到一個信息。一個三十幾歲從部隊復(fù)員的農(nóng)民說,十年前范隊長回來接父母時穿著軍裝,肩頭扛著的牌子上是兩道杠一顆星。那時部隊剛剛授銜不久,由此王金迪他們判斷范隊長當(dāng)時可能是少校營職或者是副團(tuán)職干部。

      回到縣武裝部,專案組的同學(xué)坐在一起商議。誰都拿不出一個好主意,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范隊長。吃晚飯的時他們在飯桌上仍然議論范隊長這件事,鄰座一位干部說:“前不久武裝部來過兩位部隊的同志,調(diào)查一個出生在老范家村一個叫范達(dá)福的部隊干部,你們要找的是不是他?。俊?/p>

      專案組的同學(xué)一下子把這位干部圍起來,請他提供更多有關(guān)范達(dá)福的材料。

      在外調(diào)登記薄上,他們找到了范達(dá)福的名字。外調(diào)的干部來自××××部隊政治部。

      于是王金迪他們馬上啟程返回北京,紅霞把他們專案的詳細(xì)情況向他爸爸?jǐn)⑹隽艘槐?,請他幫忙查找××××部隊駐軍的詳細(xì)地址。

      紅霞的爸爸是部隊里的高級干部,辦這樣的事情當(dāng)然是小菜一碟。

      幾天后王金迪領(lǐng)著紅霞和兩個同學(xué)啟程出發(fā),去××××部隊駐軍的海南島。

      從北京去廣州有直達(dá)火車,雖然車上擠滿了南下串聯(lián)的紅衛(wèi)兵,兩夜一天躺在座椅下面看書睡覺也算舒服。從廣州到湛江也很順利,但是想從湛江坐船去??趨s沒有那么容易。從湛江要坐三個小時的客車到海安碼頭,在客運碼頭排了一整夜的長隊,到第二天中午好不容易才搞到三天后的船票。他們又坐汽車返回到湛江,住在一所中學(xué)的教室里等待船期。

      三天后他們乘坐約三個小時的客輪,中午到達(dá)了??诘男阌⒋a頭。下午他們來到當(dāng)?shù)剀姺謪^(qū),詢問××××部隊駐軍的具體位置。

      下班前王金迪和同學(xué)們找到這支部隊的駐地。這是個師部所在地,位于海口市郊區(qū)。師部大院里綠樹成蔭,鳥語花香。部隊負(fù)責(zé)接待的同志知道他們外調(diào)的目的后,立即跑去樓上。隨后把他們帶進(jìn)一間會客室,一位首長模樣的干部走進(jìn)房內(nèi),再一次詢問他們來找范隊長的目的。仔細(xì)聽取了王金迪對范隊長1941年那段歷史的敘述,聽他講述堿場溝的歷史慘案,以及楊三子、何家兄弟的慘痛生活經(jīng)歷。當(dāng)他講到漢奸趙家兄弟鉆入黨內(nèi),一個是縣政府辦公室的副主任,一個是公社書記的時候,這位首長的眼睛紅了,拳頭攥得緊緊的,像要隨時出擊一樣。他說:“你們要找的范隊長范大疤瘌就是我們這里的范達(dá)福同志,他是我們一團(tuán)的團(tuán)長,由于歷史問題沒有查清楚,現(xiàn)在正在守島的連隊里接受組織審查?!闭f到這里他笑了,笑得很開心,說:“你們來的非常及時,你們的講述和范達(dá)福同志說的一樣。”他最后高興地說:“歡迎首都的紅衛(wèi)兵不遠(yuǎn)千里來到我們這里做客。”

      這位首長是范達(dá)福所在部隊的師長,他陪著王金迪他們吃的晚飯。吃飯中間他向坐在身邊的干部發(fā)出命令,明天派補(bǔ)給船出海把范達(dá)福同志接回來。

      王金迪沒想到事情進(jìn)展得這樣順利,他想一定是紅霞的爸爸事先和這支部隊的首長通過電話。

      在等待范隊長的幾天里,王金迪按照部隊領(lǐng)導(dǎo)的要求,把他所知道的有關(guān)范隊長1941年冬天在堿場溝的那段經(jīng)歷寫成材料。部隊首長說:“我們半年里先后兩次派人去山東找楊三子,始終沒有結(jié)果。你們幫助我們找到了,謝謝你們,我也代表范達(dá)福同志謝謝你們?!?/p>

      五天后范隊長從海島回到師部報到。師首長當(dāng)著王金迪他們的面拉著范隊長的手說:“大疤瘌,這幾個學(xué)生把你的問題搞清楚了。我代表上級首長宣布,對范達(dá)福同志的審查到此結(jié)束?!?/p>

      這時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到范隊長身上,一個臉色黝黑人高馬大,五十來歲的山東漢子矗立在大家面前。他筆直地站在人群中間,像一座巋然屹立的鐵塔。兩眼溢滿激動的淚花,淚痕已經(jīng)溢滿掛在左臉頰上那條一寸多長疤痕。

      師首長說:“范達(dá)福同志,你現(xiàn)在不要高興也不要激動,等找到楊三子這個人,他親自為你出了證據(jù),確定你參加過抗聯(lián),組織上才能恢復(fù)你的職務(wù)?!?/p>

      范隊長立正向首長和在場的所有人行了個軍禮,說了聲“是!”

      師首長接著說:“經(jīng)請示上級首長,師黨委決定由你帶領(lǐng)兩名干部和兩名戰(zhàn)士前往東北,找到楊三子,抓捕日本漢奸趙家兄弟。并且要把漢奸押解回來,交給軍事法庭嚴(yán)懲?!?/p>

      范隊長又一次立正向師首長敬禮,說:“請師首長放心,范達(dá)福保證圓滿完成任務(wù)!”

      三天后王金迪和紅霞在范隊長的帶領(lǐng)下,啟程向祖國的大東北進(jìn)發(fā)。同行的兩名同學(xué)留在了海南,他們已經(jīng)完成任務(wù)要在海南玩幾天。紅霞也沒有跟著去東北,她中途在北京下車回家了。她手上的凍瘡感染了,要接受治療。

      路上范隊長一直自言自語:“狗日的,這兩個漢奸怎么鉆到抗日隊伍里的呢?”

      是啊,這是個謎,必須搞清楚趙日長和趙日久這兩個漢奸到底領(lǐng)著日本鬼子殺害了多少抗日聯(lián)軍,到底屠殺了多少無辜的平民老百姓,到底是怎樣鉆進(jìn)抗日隊伍,是怎樣鉆入黨內(nèi)還當(dāng)上了干部的?來到堿場溝后,兩名干部找到楊三子,取到了他們想要的證據(jù)。

      王金迪和楊大叔一直把范隊長送到火車站。

      當(dāng)范隊長帶領(lǐng)兩名干部和兩名戰(zhàn)士們把兩個漢奸押解上南下的列車時,王金迪正冒著嚴(yán)寒,坐在楊大叔的牛爬犁上,腿上圍著一床棉被,冒著嚴(yán)寒趕回堿場溝。他要和楊大叔去干飯盆東南那處松林里,把趙家倆兄弟被抓起來的喜訊告訴何家兄弟,把他們從密林深處接出來,讓他們從新回歸正常人的生活。

      楊大叔哼著山東小調(diào),不時揮舞手里的樹棍敲打老牛的屁股,督促它加快腳步,大黃狗跟在爬犁后面不緊不慢地小跑著。

      天上飄起雪花,刺骨寒冷的小北風(fēng)從袖口,從脖頸鉆進(jìn)來絲絲入懷。楊大叔的帽耳子上,眉毛上,許久沒刮的硬胡須上掛滿了白霜,像童話里描寫的圣誕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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