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下的生產分包體系思考

譚前飛

組織生產的過程，以及在這一過程中形成的生產組織形式一直是經濟學關注的對象。而服裝加工業(yè)一直在為勞動經濟學提供研究這一過程的場所。

作為勞動密集型產業(yè)，服裝加工業(yè)的最大問題是如何找到合適的工人并組織他們高效生產。而服裝加工業(yè)的生產組織過程在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和政治制度下，表現出不同的特征和組織形式。本文以對臺灣代工制和大陸生產外包制的幾篇文章為主，談談對這一問題的思考。

一、臺灣學者的家庭代工研究

家庭代工是上世紀90年代臺灣外向型經濟的基本生產結構，當時的學者在研究中形成了兩種不同的視角。

《隱形工廠：臺灣外包點與家庭代工》一文代表了謝國雄的基本看法。首先，家庭代工者體驗到的是頻繁的工作變化、工作量不穩(wěn)定以及單價很低。其次，在生產組織中形成的“外包共識”消弭了前面的沖突：認定家庭代工的收入是輔助性的；“閑著也是閑著”的看法。正是這種組織形式為臺灣制造業(yè)提供了彈性和廉價的勞動力。

同期臺灣學者柯志明的研究（1993），提出了兩個新看法。首先，家庭代工是面對復雜多變的市場和殘酷競爭的一種生產策略，家庭代工者與發(fā)包者之間的關系是一種經濟互助的網絡。其次，代工的計件工資并不比工廠里的工人低。因而，家庭代工這種生產組織形式是應對復雜市場的新發(fā)明，而且家庭代工者與發(fā)包者之間是一種互助互利的關系。

雖然這兩位學者的理論取向不一樣，然而他們對家庭代工制特征的概括在本質上沒有很大區(qū)別，只是對現象的評價不同。他們對代工制特征的描繪，表明了臺灣服裝加工業(yè)建立在一個十分靈活的生產加工網絡基礎上。

進入二十一世紀以后，臺灣服裝加工業(yè)走向衰落，但是這種靈活的分包體系卻表現出強大的生命力，并隨著臺灣服裝加工產業(yè)一同轉移到大陸，并產生了新的變形。

二、大陸服裝加工業(yè)中的生產外包

以筆者曾和友人在浙江平湖服裝企業(yè)的調查來看，大量的服裝加工企業(yè)將本公司承接的訂單或者某些生產環(huán)節(jié)外包給其他公司。外包的對象可能是小家庭作坊，也可能是在訂單旺季雇傭臨工進廠趕工。

這種靈活加工網絡也引起了學術界的注意，比如黃巖《工廠外的趕工游戲：以珠三角地區(qū)的趕貨生產為例》一文關注到了全球資本作用下，國際代工的進一步分化，即家庭外包 逐漸興起和工人以趕貨工、臨時工等方式打工。作者“把珠三角地區(qū)代工企業(yè)中出現的租戶趕貨和廠內趕貨這兩種生產方式稱為工廠外的趕工游戲，都是全球化背景下國際分工變遷的產物，它也與中國當下的政治經濟環(huán)境鑲嵌在一起，與國家的勞動政策緊密相聯”，并借用布若威在《制造同意》中提出的“趕工游戲”策略，來分析在車間生產中趕貨生產模式存在哪些管理沖突。而這種“趕工游戲”既與傳統的工廠管理體制不同，又與家庭代工制不同。

比較外包與本公司自己生產，從成本上看是差不多的：自己生產需要付出生產成本，而外包出去則需要付出管理成本。在這種情況下，為什么要外包呢？黃文從勞動力市場的不穩(wěn)定、產業(yè)集群和工人網絡，以及彈性生產和訂單的不穩(wěn)定三個方面解釋了外包制存在的原因。這里，似乎可以用筆者在平湖的觀察做一個補充。對于外包網絡在服裝產業(yè)中的盛行，我們需要看到以下幾點：

首先，大部分服裝加工都有淡旺季之分，意味著在淡季工廠需要養(yǎng)住一部分工人。如果外包的話，會減少淡季養(yǎng)工的壓力（雖然也少賺了錢）。大的工廠一般都面臨著旺季生產能力不夠的情況，而小廠又面臨著訂單不足的困境。

其次，使用臨時工也可以逃避一些法律上的成本，不需要執(zhí)行勞動保險等方面的規(guī)定，也可以逃避勞動時間上的規(guī)定。

再次，通過觀察訂單外包網絡，我們發(fā)現各個工廠之間組成了一個靈活的生產網絡。

在訂單無法消耗，交貨不及的高峰季節(jié)會外包出去。外包對象是正式的工廠，沒有家庭作坊。此時可以互利共贏、發(fā)揮各自優(yōu)勢。這些外包工廠的特點是規(guī)模小，人員少，缺乏管理；合作時，發(fā)包公司會派人過去進行質量管理。合作較為緊密。

也有企業(yè)是將一部分生產環(huán)節(jié)外包。

超過自身生產能力的訂單，會將其中的一些工序外包給其他工廠（非家庭作坊）。外包時主要考慮合作對象的生產能力，能否按時完成和保證質量。

還有一些是外包給小作坊的。我們進一步發(fā)現，這些發(fā)包工廠自己也是接的二手單。所以，我們可以猜測在不同規(guī)模的工廠之間形成了一個層層分包的生產網絡。小作坊存在的意義，可以降低一部分企業(yè)的風險和成本。但是卻帶來了勞動力流失的問題。比如，在工廠越是忙的時候，員工會請假到外邊的小作坊掙額外的工資。

除了外包，還有臨時進廠工作的情況。比如，一個公司一年有30萬件訂單，可能外包5萬件，臨時工進廠生產2—3萬件。但臨時工一般工價較高，公司還需提供機器和廠房。

三、小結：在全球化與地方化下應如何建立靈活生產網絡

外包——代工制本身有其歷史發(fā)展的脈絡，因而我們需要進一步梳理歷史上出現過的各類包買制（或叫外包制，putting-out system）與我們今天在服裝產業(yè)中看到的外包——代工體制之間的關系。

在工業(yè)革命以前包買制就大量存在于歐洲的手工業(yè)生產中。工業(yè)革命除了技術上的進步，同時也伴隨著生產制度上的進步。主要表現在工業(yè)革命后，工廠制興起并逐步取代了在工業(yè)革命以前歐洲普遍存在的包買制。（Landes，1997）制度主義的思想可以解釋這種變化——從長期的經濟史來看，人們總是在尋找更有效率的生產組織形式，淘汰沒有效率的組織形式。威廉姆森用十一個指標考察了不同的制度形式，認為工廠制的綜合得分（9分）高于包買制（5分）（威廉姆森，2004：320）。

然而，包買制并沒有按照預期的那樣徹底消失。比如，在20世紀中國手工織布業(yè)生產中，包買制作為一種新生產組織形式興起。（趙岡，1977）有學者的進一步研究發(fā)現正是包買制解決了手工織布業(yè)發(fā)展資本不足、市場變化大、競爭激烈的問題。局部農村地區(qū)擺脫了“過密化”式的增長，實現了“斯密型”增長：從事土布業(yè)的工資水平遠遠高于從事農業(yè)；勞動力大量從農業(yè)轉移到土布業(yè)；土布業(yè)內部也實現了分工。（周飛舟，2006）Mark Lazerson對意大利的Modena地區(qū)制衣業(yè)（knitwear industry）的研究，證明包買制即使在20世紀90年代仍然大量存在于意大利一些地區(qū)。Modena地區(qū)的制衣業(yè)的復雜生產過程被分包給了許多獨立的家庭手工工場，大部分這些家庭工場不雇傭工人，依靠家庭成員和親戚進行生產。（Lazerson，1995）大陸的來料加工則和臺灣的這種情況有很大的相似之處。

此外，我們也要看到這種靈活的生產網絡在全球化背景下，似乎越來越成為了一個普遍現象。比如項飚在《全球獵身》中描 述的全球IT勞動力管理體系，展示了一幅基于層層分包體系的全球IT勞動管理圖景。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一個高度自由靈活的勞動力市場，高度外化的市場（即用人公司部不直接雇傭勞動力），中介鏈條的安排使得高度外化的市場又可以實現有序的管理和控制。再者，（Asanuma，1989）、（Nishiguchi，1994）對日本汽車制造業(yè)分包制度的研究，主要是從制度經濟學的角度出發(fā)討論在精密制造業(yè)中，分包體制如何在交易費用上達到最優(yōu)。

因而，在思考分包體系時，我們需要關注以下三個問題：

第一，資本主義全球化發(fā)生的新變化，在金融危機和新技術進步的情況下，對全球勞動分工體系產生了什么影響？代工體系之所以出現變化，其實與全球化背景的變化密切相關。

第二，國內政治經濟狀況的變化，并且這一變化是和全球化變化交織在一起起作用的。最為突出的變化是國內勞動力成本的上升，導致了全球性的產業(yè)鏈條轉移。在一定程度上，代工體系——“工廠外趕工體制”的出現，其實是為了應對這一復雜的變化。

第三，勞動分包體制應該和對城鄉(xiāng)關系、農業(yè)發(fā)展、以及城市化研究聯系在一起。從空間上看，這是一個全球化和地方化的命題；從時間上看，這是一個現代化和工業(yè)化的轉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