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干部老馬的再婚生活（連載十五）

十五、都是因為你

吵架的前提大多是雙方都覺得自己占著理卻吃了虧，如果有一方對吃虧并不在意，架也就吵不起來了。剛遭完罪的老馬回家就受到冷遇，正想就此事尋個道理，小牛皮鞋被刮花的胡大芳不太友好地用腳踢開了家門。棕紅色的門上留下淺灰色的鞋底菱形格紋，是被刮花的那只鞋訴說著憤怒。老馬欲起身迎接，猛然又變了主意，他告誡自己不要輕易動搖，他的地位還沒得到鞏固，于是屁股又沉了沉，斜著身子倚在沙發(fā)上，隨手抓起電視遙控，將音量調(diào)得更大了些。

電視里的流行歌手們嗚嚕哇啦唱著，完全掩蓋了小牛皮鞋使出蠻力跺在地上的聲音，受到輕視的小牛皮鞋轉(zhuǎn)頭踹在老馬的沙發(fā)上。

還不能理她。老馬按兵不動，只當沒有知覺。

再次受到挑釁的小牛皮鞋像發(fā)了瘋一般，踹在茶幾上、電視柜上、床頭柜上……經(jīng)過的地方都或深或淺印上了菱形格，仿佛真的要破壞點值錢的家當，不過牛皮鞋的主人心里明白什么家具是哪種材質(zhì)，架勢雖猛力道并不重。

老馬終于按捺不住，他關掉電視，厲聲問：“你這是咋啦！瘋了？”

“瘋了！就是瘋了！”

受了幾天罪，家里冷鍋冷灶不說，連句好言好語都得不到，老馬搜刮了肚子里的臟話，卯足力氣喊道：“你他媽的！發(fā)的什么邪火！”

“你他媽的！都是因為你！”胡大芳有點歇斯底里，她恨不得一股腦把今天所受的屈辱全都講出來，讓老馬明白黑玫瑰是個多么壞的女人，可她控制住了，大喊之后胡大芳清醒了，那樣做的后果是什么呢？讓老馬知道他真正的救命恩人是黑玫瑰，然后義無反顧地撲入她的懷抱？胡大芳可不傻，她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胡大芳癱在床上哭了起來。老馬心軟了幾分，“到底咋了？你不是去亮亮家了？出啥事了？”

“我能有啥事？還不都是因為你？”

老馬聽到這個話，本來軟下來的心又僵硬了，他就知道不光彩的事永遠不會輕易結(jié)束。

“為了你的事，亮亮差點被處分了。”

如果真是這樣，老馬當然過意不去，他雖然也求人辦事，以前也有人求他辦事，但他有條原則：給人惹麻煩的事不辦，給自己惹麻煩的事不辦。如果自己連累了張亮亮，事情就更加沒完沒了了，張亮亮隔三差五會哭喪著臉過來蹭飯，時間長了，單位扣掉的獎金工資怎么算？是不是也要老馬承擔？如果恰好他有升職的機會而被這件事耽誤了，又該怎么計算？老馬慌了，他急切地想知道領導具體怎么批評了張亮亮，語氣是怎樣的，時長是多少，如果有可能最好逐字逐句地還原，可以讓他仔細分析形勢。他離開沙發(fā)，輕輕走到胡大芳身邊，撫摸著她的肩膀。

“你可要記住，都是為了你，我們娘倆是咋對你的？掏心窩子的?！?/p>

“是是是?！?/p>

“你可不能忘恩負義?！薄安荒堋！?/p>

抽泣了一會兒，胡大芳躺在床上，虛弱地說：“血壓有點高了，你隨便弄口飯咱倆湊合吃吧。”

“你先給我說說，領導是怎么批評亮亮的？嚴重不？”

“心里亂?！?/p>

切菜的時候，老馬一直在思考著胡大芳說的“心里亂”三個字，聽起來領導批評的不輕呀，要是丁點的小事，胡大芳早就咋咋呼呼了，今天她居然少言寡語，難道真是有大事？老馬站在煤氣灶前等水開時又琢磨，怎么三下兩下違背了高高在上的初衷，變成了他伺候胡大芳？這樣算是陣地失守了嗎？應該不算，等張亮亮被批評這個事淡化之后，最多一周時間，再鞏固地位也為時不晚。

老馬嘆了口氣。

胡大芳突然變得很忙，每天一早就起來，嚷著頭暈，讓老馬快準備早點，如果昨天早上吃了油條，今天就得是包子或者豆腐腦，總之每天不能重樣，吃完早餐，胡大芳的精神才稍微好些，她就急匆匆地出門了，如果老馬問起她要去哪，她一定會翻個白眼：“還不都是因為你？我得幫亮亮想辦法去?！崩像R不知道胡大芳能想出什么絕世好點子，但是她每次的回答都像往老馬心里扎刺，老馬索性也不問了。

出門之前胡大芳還會特地叮囑：“我昨天買了豆角，今天中午就做燜面吧，湊合吃一口得了，我十二點回來，最好準時開飯，下午我還有事?！?/p>

或者是：“晚上亮亮一家來吃飯，做個可樂雞翅，燉條魚、拌兩個涼菜就夠了，不用做太多?！?/p>

還有臨關門前必說的一句話：“你可別出去瞎轉(zhuǎn)啊，警察還盯著你呢。”

自己在家讀讀報、看看電視、做做飯，倒也清凈，老馬跟胡大芳申請，要她帶點筆墨回家，閑著可以練練書法，胡大芳想都沒想就否決了：“五毛錢一張都沒人要的字，你就別浪費紙了，滿屋子臭哄哄我可受不了！”

“那是因為你買的墨不好，是臭墨?！?/p>

“你也配用香墨？墨汁臭？你的字更臭！”

老馬很想發(fā)火，但想到發(fā)火后胡大芳又要哭哭啼啼說：“都是因為你，亮亮才……”老馬就忍住了，任她諷刺去，就當聽了個笑話。老馬粗糙地回憶了幾十年來經(jīng)歷的挫折，還從沒有一條是跟他寫字有關的，印象中從沒人批評過他的字，無論走到哪里，只要知道老馬這個人的都會緊接著補一句：“寫得一手好字！”胡大芳的批判讓老馬無可奈何，面對這個毫無共同語言的女人，老馬本能地選擇了沉默，胡大芳的抨擊讓他頻繁地想起另一個人——老杜。

最讓老馬納悶的是老杜。自從老馬回家見了一面，老杜就再沒出現(xiàn)了，打手機沒人接，電話打到家里，總是老杜媳婦接電話，總說老杜出去了，問他去了哪里，老杜媳婦電子狗般的追蹤力卻一反常態(tài)地顯示地段不明。這就蹊蹺了，除了老馬家，老杜沒有更多可娛樂的場所，除了老馬外他似乎也沒有多的朋友，時間一久，老馬漸漸感受到某些微妙的氣息，他試圖捕捉到它們，然后捕捉到老杜。

這天胡大芳前腳出門，老馬后腳就撥通了老杜家電話，老杜媳婦的聲音帶著被窩里不太情愿起身的怨氣：“老馬呀？老杜已經(jīng)出去了。”

“走的夠早的?！?/p>

“是唄。有事？”

“我就是問問他啥時候有空，來我家取一趟錢，我現(xiàn)在不方便出門?！?/p>

“啥錢？”老杜媳婦像發(fā)現(xiàn)了兔子的獵狗。

“你問老杜，他知道。”

“老馬讓你去他家取錢，啥錢？”老杜媳婦的嘴大概是被捂上了，只發(fā)出了“唔唔”兩聲。

老馬壓了電話，揣度老杜的想法，他真認為老馬犯罪分子怕被牽連其中所以劃清界限？或者因為老馬一直沒還出事前借的錢心里不滿？也有可能是大眾的習慣性思維，害怕老馬從“里面”出來生活窘迫需要資助？也許是迷信地怕染上壞運氣。老馬想不通，只道是患難沒有見著真情罷了，老馬一直念叨不要氣惱，可胸口仍然發(fā)堵了好一陣子。

老杜那邊心里更不踏實，幫胡大芳隱瞞黑玫瑰救了老馬，這讓他良心很不安，總覺得對不起黑玫瑰，更對不起老馬，他幾次想偷偷告訴老馬事情的來龍去脈，可胡大芳那根胖胖的手指頭總在腦子里晃動，若真惹急了她，恐怕自己家里也不平靜。不安的情緒籠罩著老杜，暫時還是不要和老馬聯(lián)系了吧，既怕自己說走嘴，更怕胡大芳產(chǎn)生懷疑。還不如裝糊涂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杜囑咐媳婦，只要是老馬打電話來就說他不在。媳婦問：“咋了？你不是最愛跟老馬往一起湊嗎？”老杜急了：“管那么多干啥！”

現(xiàn)在露了餡，老馬已經(jīng)識破老杜在躲著他，友誼的橋梁搖搖欲墜，老杜不愿失去友誼，而且現(xiàn)在失去也太不劃算了，畢竟老馬欠他的錢還沒還清。得想個辦法既不得罪胡大芳又不留痕跡地挽回與老馬。

胡大芳每天吃過早飯確實都是到張亮亮家里，亮亮兩口子懶，早上連被子都不疊，兒媳婦除了煮面條啥都不會做，胡大芳才不管兒媳婦的事，她是怕小孫子吃不好，去了洗洗涮涮、縫縫補補，幫著做熟飯就趕回家吃現(xiàn)成的。

到了下午，胡大芳就到老姐妹家里聊聊天，女人們在一起能說的無非就是兒女和男人，每當有人說家里的不如意時，胡大芳的優(yōu)越感就增添幾分，自己兒子是公安局的，找的男人還是老干部，并且是言聽計從的老干部。

快到晚飯時間，老姐妹們就急匆匆要回家做飯，胡大芳不屑：“瞧瞧你們，老了老了還不能為自己活?！?/p>

其他人更加羨慕，下次的話題一定是向胡大芳討教馴化男人的方法。胡大芳教授她們的無非兩招：哭和鬧。這兩招究竟管不管用不得而知，但是胡大芳自己明白，現(xiàn)在對付老馬最管用的只有一句話：“要不是因為你”，如果某天老馬的臉色不佳，胡大芳馬上會拋出這句話，想更深入地控制老馬便需再展開些想象，“今天領導說亮亮能耐大，可以取代他了，哎，要不是因為你……”

漸漸地，胡大芳不太滿足于每天回家吃現(xiàn)成飯的局面，她覺得只是做幾頓飯?zhí)阋死像R了，老馬得替黑玫瑰補償胡大芳，久而久之，她都幾乎相信了就是兒子張亮亮幫老馬解了圍，愈發(fā)理直氣壯地認為是老馬欠她的。

不僅是她，在她的言傳身教下，張亮亮一家三口愉快地充當起了恩人的角色。他們到老馬家吃晚飯的頻率越來越高，為了省卻臨時安排的麻煩，張亮亮一家索性每天晚上都到老馬家吃飯，有時候吃完了還得拿點走。盡管來吃的次數(shù)多了，但老馬并不敢大意，有一次因為疏忽多放了鹽，胡大芳黑著臉說：“你打死賣鹽的了！”小孫子指著老馬喊：“馬爺爺又要坐牢了！”老馬期待有人批評小孩子兩句，張亮亮兩口子裝作沒聽見似的，胡大芳拍著巴掌笑著夸小孫子聰明。

老馬每天足不出戶，幾個法制節(jié)目的電視臺輪番播放，他每次看到鏡頭前幡然悔悟的勞改犯說出去后好好做人時，都會嘆口氣，他想告訴那些年輕的臉龐，出來后真的很難好好做人了，也懂了以前一直琢磨不透的道理——為什么有人非要做慣犯，有時候“里面”的生活公平些。

胡大芳說：“現(xiàn)在菜漲價了，每個月得多給我拿二百。”

老馬說：“也不知道是菜漲價了還是吃飯的人多了。”

胡大芳：“啥意思？吃你兩頓飯就急了？要不是因為你……”

老馬：“好了！好了！都是因為我！”

老馬對張亮亮的領導恨的咬牙切齒，心想：要不是因為你，我至于在家受氣嗎？每當老馬覺得事情已經(jīng)淡化時，領導一定會冒出來說兩句不中聽的話，又將老馬陷入困境。

這天，胡大芳進門就嚷嚷累死了，她自己拎了太多菜爬樓梯，腰都快折了。老馬納悶，胡大芳為了讓小孫子吃得健康，基本都是當天上午買晚上的材料。

“趕上菜市場打折了？”老馬調(diào)侃道。

“晚上我要在家請客?！?/p>

老馬對胡大芳的老姐妹們早有耳聞，他想到家里要有一屋子胡大芳時腦袋都大了，“我給你錢，你帶她們上外面吃去。”

“那可不成，今天這頓飯是為你而請的?！?/p>

“哦？”老馬來了興趣。

“老杜說想來看看你。”

“不請！”老馬想起他的態(tài)度有些不悅。

“老杜跟我說了，你對他可能有點誤會，他得找你當面說清，你就給他個機會吧，這么多年關系了，總不能因為點誤會就斷了吧？”

老馬第一次發(fā)現(xiàn)胡大芳還有善解人意的美德，的確出乎意料，連她都能說深明大義的道理，自己再倔強就顯得太膚淺了，于是說：“那隨便炒兩個菜就得了?！?/p>

“我還順便把亮亮他們和馬濤兩口子叫上了，一家人熱鬧熱鬧?？彀堰@條魚放到盆里，還活著呢?！焙蠓歼f給老馬一個濕漉漉的黑色塑料袋。

老馬隱約覺得突然請這么多人吃飯不太對勁，但又挑不出毛病。老馬找出家里最大的盆接好水，撲通一聲，袋子里的草魚張著嘴掉進盆里，魚鰓急促地張張合合，老馬盯著魚看了一會兒，輕聲說：“別掙扎了，反正都是死，何必費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