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漢斌
我只是習慣了沿著同一個方向奔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在途中什么地方停下來。感覺自己受到了前方某種生靈的召喚,在不停的奔跑中,尋覓著一片稱心如意的土地。
最初的那片土地和無數(shù)個曾經(jīng)的前方都留在了身后,我卻一直沒有遇見那片稱心如意的土地。是我一不留神錯過了嗎?還是不曾抵達呢?
綠色的夢,最初從我決定以土地為生開始的。我并不是生來就偏愛綠色,也許與我的性情有關,我接受新事物的速度比較慢,我所鐘愛的,大都是我所熟悉的事物和人。在綠色之前,我一直鐘愛著紅色,總覺得紅色給人一種愉悅和力量。一直到我決定以土地為生之后,我覺得還是綠色更為適合我。我迫切需要希望與生機。
過去的幾年中,日子過得如同嚴冬時節(jié)的土地。奔忙時的冷,閑暇時的暖,相互抵消著我對溫熱生活的向往,開始屈服于現(xiàn)有的生活狀態(tài)。于是,我向往著綠色。
綠色,是我生命中的幸運之色,生活太平淡,平淡到缺少鮮艷的色澤,總是有一種病怏怏的東西在我的視野之中,毫無生機,只有我在所營務的土地上,那新生的植物幼苗,才會給我的心里帶來一絲欣慰。
我希望大地上的點點綠色,像水一樣流淌、交匯、印染,并最終遍布大地。大地上的神奇,唯有植物才能為我們呈現(xiàn)。
我熱愛著所有遇到的植物。每當我從大地上識得一種植物,內(nèi)心中的激動和歡愉,是我人生中的最大收獲,它就像是我的親人一樣。父親對我給予了厚望,而我卻揮霍掉了三十歲以前的所有日子,執(zhí)意為夢想去流浪。在我走過的所有地方,只要是有一種我所中意的植物生長,我都會駐足,為一種植物駐足,并給予它們以親人般的關照,給予大地以故土般的熱愛。懷揣著對父親的愧疚而將本應該給予父親的那份感情,全都拋灑在遮掩了我的腳步的草叢中。
沒有人會仔細聆聽一株草的聲音,因為他們只看到了無垠的草原,而忽視了離他們最近的那一株草。殊不知,一片綠色的草原,是成千上億株草的本色。
回到生命的本質(zhì),回到根,才能懂得低處的聲音,不是風聲,不是雨聲,而是草木根系伸向大地的聲響。那是人間最美的天籟之音。
我習慣了四海為家的生活,無論走在哪里,只要我為一株植物駐足過,那里就是我的故鄉(xiāng)。我是一個心里裝著故鄉(xiāng),而執(zhí)意背叛了故鄉(xiāng)的人,我是有罪的。我已不再祈求回到埋著親人骨殖的土地上過節(jié)或者度過余生,就讓那片土地永遠成為我的親人生前的糧倉,我絕不會再從那里拾取一粒粟,獲取一寸草。
三十歲之前的日子,我故意不去回頭看,總感覺三十歲之前的路比起三十歲以后的路實在太短,一眼就看到頭了??墒钦娈斘一剡^頭來時,三十歲已在身后,回過頭來,離我遠去的那些歲月中,養(yǎng)育過我的土地,處處芬芳,看得真真切切,卻總是隔著一層什么,把我擋在外面。西山的蕎麥,東坡的豌豆,塬上的麥子,溝口的玉米,南灣的谷子,都鉆進了我的骨骼,我已然分不清我的骨中的成分,哪些來自谷子,哪些又來自麥子。而我在心里都一一銘記著,我浪跡天涯的力氣,全都是那些莊稼給予的。豆粒甘甜,麥子清洌,谷子醇香,土地芬芳,尋著熟悉的香味就能回到過去。
先前藏匿于心的對故鄉(xiāng)的那份戀念,在流浪的日子里日趨長大,我的心里,裝得滿滿的,全是故鄉(xiāng)。我不在故鄉(xiāng)里,故鄉(xiāng)在我的心里。成長的歲月,收割過的莊稼,陪伴我長大的親人,全都被我弄丟了。丟了,就永遠也找不回來了。
我盡力用記憶去復原我的故鄉(xiāng),然后再尋覓一方可以讓我中意的植物扎根生長,可以供守著中意的植物安靜地生活的土地,將被我不小心弄丟了的故鄉(xiāng)安放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