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暢
我們身邊隨處可見這樣的老人,或纏綿病榻,毫無生命質量可言,或生活單調,被無聊抑郁所苦。難道老去只能是件毫無新鮮感而令人厭惡的事嗎?
臺灣醫(yī)生李偉文給出了不同的選項。
他從二十幾歲起便開始留意可以一起老去的朋友,從50歲開始,便和朋友們一起精心籌劃老了以后的生活。他們成立了一個名曰“夏瓣生(下半生)”的俱樂部,選址買地,自建“公社”,約定退休之后一起進住,打破現(xiàn)有的家庭養(yǎng)老、養(yǎng)老院養(yǎng)老兩種模式,在老朋友的環(huán)繞中度過歡樂的晚年。讓我們一起來看看俱樂部的進展,以及他為什么會萌發(fā)這樣的想法。
書、朋友、大自然,是李偉文的人生三寶
時年53歲的李偉文1961年出生在臺北,是臺灣頗有社會影響力的名人。他的本職是一名牙醫(yī),經營著自己的牙科診所,出名卻不是靠老本行。1995年,他創(chuàng)辦了臺灣規(guī)模最大的環(huán)保組織荒野保護協(xié)會,也是在那一年,他喜得雙胞胎女兒,從此圍繞孩子的成長和教養(yǎng)大量撰文,出版了《教養(yǎng)可以這么浪漫》《閱讀是最浪漫的教養(yǎng)》《浪漫教養(yǎng)的完成式》等一系列好書,成為臺灣教養(yǎng)界的金牌作家。
李偉文常被認為是“一個不務正業(yè)的牙科醫(yī)師”,更有熟識的老朋友消遣他,說他是臺灣賺錢最少的開業(yè)醫(yī)生。他的診所采取預約制,一天只看不超過10個病人,更夸張的是,他還把自己的診所設計成了一個藏書四五千冊的社區(qū)圖書館。
對這些一般人看不懂的行為,生性浪漫的李偉文,自有一套人生哲學進行解釋:
“‘閉門讀好書,開門迎佳客,出門尋山水,這三樣才是我的生命重心?!?/p>
李偉文興趣廣泛,最好閱讀。大學時代,他將醫(yī)學院圖書館里所有與醫(yī)學無關的“雜書”都讀了個遍。因為每天到圖書館“報到”,與圖書館的職員們都混得很熟。有天,一個職員對他說:“嗨,我們這里正好有個工讀生(勤工儉學)的缺,反正你天天過來,不如你做吧!”就這樣,李偉文成了圖書館的學生管理員。借“職務之便”,他更可以每天都抱幾本書回宿舍暢讀。到畢業(yè)時,他把做圖書管理員掙來的錢全都買成書回贈給了學校。
比李偉文晚一屆的學妹柯蘊慧是學營養(yǎng)學的,也很喜歡讀課外書。那時,圖書館的書籍背后都插著一張借閱卡,誰借了書都要在卡片上簽名??绿N慧很奇怪地發(fā)現(xiàn):“咦?怎么我借的每一本書那個叫李偉文的都借過?”她便開始想辦法認識這個和她“臭味相投”的“書蟲”。
恰好李偉文那時上大四了,還有一年多就要畢業(yè)(醫(yī)學院為五年制)。他意識到,進入社會后認識的人都比較復雜,不如學校里那么純凈,最理想的便是在學校里找到志趣相投的女朋友。他便開始在女同學當中留心。正巧這時蘊慧出現(xiàn)了,兩人以書為媒,愛好相類、價值觀相合,很快便成為一對校園佳偶。
大學畢業(yè)后又服了兵役,27歲那年,李偉文終于如愿和蘊慧結婚了。小兩口給他們的愛巢取名“文蘊居”。因為城市生活壓力大,懷孕對他們這對醫(yī)生夫婦也成了難事。蘊慧流產過幾次,靠吃排卵藥,33歲才終于成功懷孕。翌年,他們喜得一對異卵雙胞胎女兒,取名李欣澄、李欣恬,又叫AB寶,一家四口其樂融融。
除了酷愛讀書,李偉文的另一大愛好便是交朋友。學生時代他就參加了很多社團,在學校里很是活躍。工作后,他感到認識的人不是同事就是客戶,人與人之間有利益之爭,很難推心置腹成為知交,能夠溝通無礙的還是大學社團里認識的朋友。為了擴大朋友圈,他常到社區(qū)擔任義工,又在自己家里成立讀書會,每月兩次,免費邀請大家聚會、演講、交流工作心得、生活心得。如此一來,他果然交到一班不為名、不為利,志趣相投又都愿意為社會付出的好朋友。雖然動不動就要準備幾十個人的飯,蘊慧也樂得丈夫把一班好友招到家里,大家談天說地,好不逍遙。蘊慧生下AB寶后請了3年育嬰假,獨力照顧嬰兒,疲累不堪,每天能有3個小時睡眠就謝天謝地。月子里還要花精力應承多位前來看望的好友,每位走時都說“要多休息!要多休息!”弄得蘊慧哭笑不得。
讀書會成立五六年后,大家就說,應該把這班很熟悉的、來自各行各業(yè)的朋友集中起來做一點公益的事情。AB寶出生那年,出于對臺灣鄉(xiāng)土的熱愛和對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的擔憂,李偉文和朋友們成立了荒野保護協(xié)會(下文簡稱為荒野),希望通過努力,讓子孫后代還能在美麗的臺灣探知自然的奧妙,領悟生命的意義。有了這樣好的公益團體,李偉文的朋友更多了。好友相聚的理由和話題,除了個人情志的抒發(fā),更多了對社會、對環(huán)境的關懷。
人生三件寶,也是送給孩子的最好禮物
AB寶小的時候,蘊慧經常揶揄偉文,幫孩子換尿片的次數(shù),兩個加起來只有一次,還是在朋友的鼓噪下才表演的??商N慧并沒有抱怨的意思,她反而認為,夫妻需要在教養(yǎng)孩子中找到各自舒服的位置,隨著孩子慢慢長大,興趣廣泛、朋友超多的偉文爸爸,一定能在孩子探索世界、建立生命價值觀方面成為很好的典范。
果然不出所料。對于教養(yǎng)孩子,李偉文自有一套:書、朋友、大自然—他把自己的人生三寶當作送給女兒們的最好禮物。
AB寶6個月大的時候,李偉文就帶著妻女搬離鋼筋水泥的叢林,住到了臺北近郊的山上。新的“文蘊居”開門就見風景,內有一幅很大的攝影作品,拍的正是居邊山景,題著“三更有夢書當枕,千里懷人月在峰”。
AB寶不到3歲的時候,李偉文又把家里的電視機搬走,代之以一臺單槍投影機。家里留出一面白墻作為銀幕,另外一整面是從地面直到天花板的三層書墻,儲藏室與客廳也以一面兩層的書墻隔開,主臥室與兒童房,能擺書柜的地方全是書柜,一家四口仿佛生活在書海里?!拔奶N居”的客廳,唯一的家具是一張比乒乓球案還大的桌子,這是一家四口讀書學習的好地方。
李偉文做這一切的目的是讓環(huán)境育人,他相信美好的環(huán)境塑造美好的人。每天回到家,不打電話、不看電視,一家人徜徉書海,圍在一張大桌子上讀讀寫寫、交流討論,或者共同欣賞一部精心挑選的電影,親子互動自然非常多。假日朋友來訪,大家便一起上山散步、溯溪。在父母的影響下,AB寶都成了“小書仙”,頗能適應山上單純而豐富的生活。她們從不參加才藝班、補習班,卻做到了見聞廣博、發(fā)展均衡、課業(yè)優(yōu)秀。
作為荒野創(chuàng)始人,李偉文經常要在家里組織團隊會議。AB寶無意中成了年齡最小的參會者,襁褓中就被叔叔阿姨們輪流抱著。AB寶才兩三歲,爸爸媽媽就帶她們參加荒野舉辦的兒童營,進入小學后,她們正式加入荒野專門為推展兒童自然生態(tài)教育而成立的炫蜂團,在志愿者的帶領下,和小朋友們一起在大自然中細致觀察、勇敢探險。對AB寶來說,大自然從來不在圖片里,而在面對面、活生生的互動中。
“文蘊居”有兩面向著山坡及臺北盆地的觀景窗。一到晚上,屋內有燈光,屋外漆黑一片,所有趨光的昆蟲全都停在觀景窗上。喜歡畫畫的B寶,做完功課便會拿著素描本爬上書桌,緊貼觀景窗,慢慢描畫昆蟲。有一天,她突然對爸爸說:“我們看到蟲的樣子,別人都看不到耶!別人只能看到背面,我們卻可以看到里面(腹部)!”千奇百怪的昆蟲引發(fā)了AB寶極大的興趣,才上一年級的她們就興致盎然地讀起法布爾的《昆蟲記》注音版了!
許多人大概沒注意到,在熱帶雨林里,昆蟲大部分是生活在樹冠里的,鳥類就更不用說了,甚至有非常多的哺乳動物,終其一生都不曾離開樹冠。一個周末,偉文爸爸找來好朋友蘇俊郎教AB寶爬樹。蘇俊郎是荒野的解說員,還是全世界500多名拿到證書的爬樹專家之一。AB寶稱蘇叔叔為爬樹叔叔。在爬樹叔叔的帶領下,她們借助繩子,爬上了數(shù)十米高的油桐花樹。擺蕩在半空中,她們從不同的視角看到了世界,心胸豁然開朗。
雖然從不為孩子報才藝班、補習班,但李偉文鼓勵孩子像他一樣,參加各種社團活動。除了和炫蜂團的小伙伴們一起親近大自然,AB寶還參加了學校的雜技隊和民間社團“舞鈴少年”(臺灣稱抖空竹為扯鈴)。就在別的同學悶在教室里上早自習的時候,AB寶卻很高興地在校園里騎獨輪車、抖空竹、轉盤子。爸爸問她們:“練到最后還有什么好玩的把戲?”A寶回答:“吞刀、吞劍、跳火圈?!盉寶接著說:“雙手捧大火?!薄巴?,真酷!”每回爸爸的朋友來家,AB寶除了秀一秀獨輪車技外,還會考驗客人雙手輪流往上丟三顆球,通過考驗的才能上桌吃飯,弄得客人們糗態(tài)百出,滿屋子人笑倒一片。
偉文爸爸成功地把自己的人生三寶送給了女兒。因為獨特的成長經歷,AB寶不僅“腹有詩書氣自華”,也像爸爸一樣,借由從小豐富的社團生活交到許多志趣相投的同齡好友。偉文爸爸說,我們做家長的費盡心力、用盡資源,也要幫孩子交到一批積極、良善、正向的好朋友,這是最值得的投資。孩子慢慢長大,父母的影響力逐漸減小,同齡朋友的影響力卻逐漸增加,假如她們的好朋友都是積極、良善、正向的,她們就絕對不會被引誘、變壞。
一起老去,不負韶光
2012年,李偉文和妻子都邁入了50歲。AB寶即將離家升入大學,他們不再需要為孩子投入大量的精力。50歲的他們事業(yè)進入穩(wěn)定期和收獲期,完全不需要像三四十歲那樣拼命考慮升遷。近20年中,他們這批荒野的元老也帶出了很多年輕的繼任者,在社團工作中逐漸交棒。
家庭責任和社會責任都在慢慢卸下,李偉文和老朋友們開始考慮退休以后的生活。也是在50歲這一年,李偉文發(fā)現(xiàn),父母雙親都步入高齡,死亡近在咫尺,即便是與他同齡、尚在壯年的大學同窗,一年之內也因疾病走掉了4個!他們不得不直面健康與老去的矛盾,以及該如何度過這相當有限的生命?
李偉文和老朋友們很清晰地看到,他們將是華人歷史上最后一代能在父母身邊將父母奉養(yǎng)終老的人,也將是第一代被孩子“拋棄”的人。在全球化的今天,孩子在異地甚至在國外工作的幾率非常大,幾乎不可能留在他們身邊。AB寶這一代,一家頂多有一兩個小孩,不像她們的父母和祖輩,有四五個甚至七八個兄弟姐妹,可以分擔照顧上一代的責任??孔优B(yǎng)老,將成為不可能、不現(xiàn)實的事。人老以后,情緒特別容易受到環(huán)境影響,如果住進周圍都是病人和老人的養(yǎng)老院,生活死氣沉沉的,也不是很好的選擇。
現(xiàn)有的、最常見的養(yǎng)老模式都不可行,怎么辦呢?
2009年,李偉文和老朋友們就商量著成立一個非正式的組織“夏瓣生俱樂部”,希望通過老朋友間的互相陪伴、互相幫助,度過如夏花般燦爛的下半生。李偉文說,“在人生的快樂存折中,錢不需要太多,朋友才是豐富老年生活的源泉?!?/p>
夏瓣生俱樂部的成員,大都是從二十幾歲起就和李偉文結識、一起參加讀書會又一起創(chuàng)辦荒野的同齡人。幾十年來,他們見證彼此戀愛、結婚、生子,從一個一個的人變成一個一個的家,又以家庭為單位參與進彼此的生活,聚會聊天、讀書觀影、上山下海,共同創(chuàng)造了許多美好的回憶。這使他們成為可以一起老去的朋友,因為“一群老人在一起,有共同的回憶很重要”。
2012年,夏瓣生俱樂部的成員們有了“蝸行臺灣”的構想,就是像蝸牛一樣慢慢地走,以徒步的方式,“走進”臺灣的風景中。做慣了公益的他們當然不能容忍自己像一般的旅游者一樣走馬觀花,而希望賦予“蝸行臺灣”公益的性質。他們約定每人每走一公里,就要捐出20元臺幣,給當?shù)氐墓鎴F體、社區(qū)或者學校,一邊旅行,一邊奉獻,每走一步,都感受回饋自然、回饋社會的快樂。
一次臺南“蝸行”,讓李偉文和好朋友們確定了老了一起定居的想法。那次“蝸行”,他們體驗到臺南不同于臺北的地域文化,傳統(tǒng)小吃、巷弄和藝術人文氣息都保存完好,于是有人提議:“大家干脆到臺南蓋一棟退休以后一起住的房子吧!”沒想到許多人響應這個提議,大伙兒真的開始看地選址。
許多生活在都市的朋友都夢想老了去當農夫,李偉文卻覺得不太實際。偏僻的農村風光雖好,交通和醫(yī)療資源卻都不便。李偉文考慮得更為周全:人老了不適宜生活在北京、上海、臺北這樣的超級大都市,緊張的生活節(jié)奏、糟糕的空氣、林立的高樓大廈,都會讓老人不舒服。但他們這票資深的“文藝青年”肯定也受不了文化生活匱乏的農村,須得找一個交通、醫(yī)療都便捷,天氣、食物、文化氛圍都宜居的中小城市才好!就這樣,他們選中了臺南市中心、成功大學附屬醫(yī)院附近的一處巷弄,買下了4間房子,規(guī)劃建設一棟高5層、可容納12戶共居的“公社”。巷弄中有許多小商店,老人可以慢慢地走、慢慢地逛,走到哪里都可以隨便坐下來和別人聊天,不會被周圍人趕來趕去、推來推去。
蓋這棟“公社”,他們幾乎不需要花太多錢。臺南地價便宜,僅用在臺北買一間廁所的錢,就買下了整片“公社”用地。房屋請建筑師朋友設計,公共空間大于總面積的30%,全部采用無障礙設施,輪椅可以自由出入。餐廳、咖啡廳、書房、洗衣房、曬衣場、會客室等全部公用,將來老朋友們可以一起做飯、吃飯、洗衣、晾衣,增加人與人交流的機會?!肮纭币粯峭耆_放,可供餐飲、娛樂、集會,甚至還貼心設計了供看護、廚工居住的房間。二樓到五樓每層3戶,每戶為15平方米左右、供夫婦兩人居住的套房。這些準備一起老去的朋友可以說是臥虎藏龍,來自于金融業(yè)、保險業(yè)、出版業(yè)、醫(yī)療業(yè)、建筑業(yè)等不同領域,又都各懷“絕技”,有的精通音樂,有的很懂網絡,未來還可以發(fā)揮大家所長,開設不同的課程,讓他們的“公社”變成臺南市文化活動的新?lián)c。
2015年,“公社”就要動工了,李偉文表示,“公社”建成后的7年內,他和朋友們還沒有完全退休,因此會考慮將房屋委托給他人管理,出租作為民宿。
面對生老病死,他非?;磉_地說:這都是很自然的現(xiàn)象,就因為生命有限,我們才能更珍惜時間、發(fā)揮出生命的意義!老是必然的,但好好地老是不容易的,我們必須提早做好準備,除了對健康、金錢的儲蓄,更重要的是集聚到可以一起老去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