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奇
為訪親人我四下瞧,紅燈高掛迎頭照,我吆喝一聲:“磨剪子來鏘菜刀!”
——京劇《紅燈記》
1
當(dāng)年我要離開這里的時候,就在公路邊那個簡陋的小飯店里,大張站起來端著酒給我唱:
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鳩山設(shè)宴和我交朋友,千杯萬盞會應(yīng)酬。時令不好風(fēng)雪來得驟,媽要把冷暖時刻記心頭……
還沒唱完,劉班副便打斷說:“大張,人家是和爸爸一塊兒去茂名,是去參加工作的,不是去赴日本鬼子的鴻門宴,你唱的根本就不對題。你還‘喝媽一碗酒呢,你啥時間變成女人了?不但成了女人,還當(dāng)老三的媽媽了?!币痪湓?,說得本來一本正經(jīng)想用樣板戲給我進行告別、對我祝福的大張愣在那里,張著嘴巴半天都沒合攏。大家聽劉班副這樣說已經(jīng)笑了,又看見大張不知所措的滑稽模樣,更是哄堂大笑。英子笑得腰都直不起來,馬班長眼睛噙著笑出的眼淚,“噗”的一聲愣是把嘴里的酒噴了出來。好一會兒,大家算是安靜下來,劉班副站起身來,端起酒杯說:“我來說兩句。老三,這一年來大姐挺喜歡你的。咱們大家在一塊風(fēng)里來雨里去,處得多好。上次你替大姐干活把手都給磕爛了,大姐心里過意不去,還沒給你補償哩,你這就要離開大伙兒了,大姐的心里有點舍不得。大姐脾氣不好,心直口快,以前有說得不對的地方,你別見怪啊?!蔽亿s緊站起來也端起酒杯說:“劉姐,你說哪了?你沒少幫我,我還得感謝你哩。”劉班副說:“不說了,說多了也怪傷心的。老三,你還小,路還長,到茂名參加工作后要好好干。茂名離咱這兒也挺遠的,安頓好了你要給我們打個電話,有時間也要回來看看我們啊,大伙兒都會想你的?!笨吹絼喔庇行﹤校R班長說:“小紅,你是山西人,你們山西的民歌哥哥長妹妹短的,今天給老三送行,你給老三唱段山西民歌中不中?”小紅看著英子,英子說:“你趕緊唱吧,老三這兩天就走了,今后你想給他唱都不知道啥時間能見面了?!毙〖t直直地看著我,端著酒還沒唱,眼圈就紅了:
哥哥你走西口,妹妹我心難留,手拉著哥哥的手,一直送到大門口……
她就這一句,英子的眼淚就流出來了,我心里更難受,端著一大茶杯酒一口灌進了肚里,趴在桌上“嗚嗚”大哭。
我看了路牌,煉油廠門前的馬路還叫大慶路?,F(xiàn)在的大慶路不但平整寬闊,而且過十字路口向南,路的兩邊擠滿了商鋪。路邊彩磚鋪地,漂亮的路燈一盞接著一盞。再向南走一段,就到了煉油廠的俱樂部,它的旁邊是工人文化宮,高大巍峨,富麗堂皇。與大慶路相交的是中原路,路的兩邊種著兩排碩大的法國梧桐,梧桐樹的后面是兩排相對的,有一公里長的各種特色的飯店。飯店的門口停著不少小汽車和自行車。還有幾個大飯店的門口,都站著漂亮的迎賓小姐,身后的玻璃門上還貼著“隨時招收服務(wù)員”的招聘廣告。煉油廠的生活區(qū)就在中原路的南面,里面樓房林立,樹蔭成片,一輛輛小汽車不時從生活區(qū)里駛出。我心里說,大了,大了,真是大了,這已經(jīng)不是二十多年前的小地方了,河陽真的已經(jīng)變成現(xiàn)代化的都市了。除卻“大慶路”、“中原路”這些帶有那個年代“石油”的味道,其余的都已經(jīng)看不出當(dāng)年的影子。
進入煉油廠的生活區(qū),首先看到的是路兩邊懸掛的橫幅:“創(chuàng)建和諧社區(qū)”、“安全工作,文明生活”、“保人身平安,保工廠平安,保社區(qū)平安”。幾個退休模樣的老同志,身穿統(tǒng)一的制服,胳膊上帶著紅袖標(biāo)和幾個保安一起沿著樓宇間的道路在進行巡查,他們走到路邊的一個汽車旁,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幾個人圍住汽車指指點點,其中的一個年輕保安飛快地跑上旁邊的住宅樓。不一會兒,樓上跑下來了汽車的主人,原來是他的汽車玻璃沒有關(guān)嚴(yán)。這一撥人看著車主關(guān)好汽車玻璃,一扭頭便發(fā)現(xiàn)了我。他們中的一個保安迎著我走來,到我跟前問我:干什么呢?我看著這個稚氣未退、警惕性很高的保安,想二十年前我恐怕也和他一個樣。我說要找人。他又問,找誰?在幾號樓?我心里盤算:我找誰呢?當(dāng)時我們班里只有馬班長和劉班副是廠里的正式職工,其他人都是臨時工。劉班副是個女同志,當(dāng)時已經(jīng)快四十歲了,現(xiàn)在肯定超過六十,已成老太太了。找馬班長吧,當(dāng)時他排除“甩龍”事故隊里開總結(jié)會時好像說他是三十四歲,到現(xiàn)在肯定不到六十。我對保安說我找馬廣才。馬廣才?保安皺著個眉頭思索著,他幾號樓?保安又問我。我說我不知道,也沒有電話聯(lián)系,他是我二十多年前的班長。這個小保安也沒有辦法,他沖著那幾個老師傅喊,張隊長,張隊長,請您過來一下。那幾個老同志聽到喊聲一塊兒都圍了過來。
馬廣才?以往裝油臺好像有這么個人,后來好像到哪個車間當(dāng)領(lǐng)導(dǎo)了?現(xiàn)在也快六十歲了吧?年紀(jì)大的人,經(jīng)過前幾年“買斷”(買斷工齡提前離廠),在廠里上班的已經(jīng)不多了。你還認識誰?那個張隊長問我。我們當(dāng)時的副班長叫劉紅玲,現(xiàn)在有六十歲上下,我回答他。裝油臺的劉紅玲?我知道,張隊長旁邊的一個師傅接話道。我心一喜,不過聽那個師傅說完我心里卻拔涼拔涼的。他說劉紅玲也買斷了,回河北老家伺候八十多歲的老娘了。我還能說誰的名字呢?大張是縣城附近的農(nóng)村人,農(nóng)村戶口,他當(dāng)時根本不可能成為煉油廠的正式職工,現(xiàn)在也快五十歲了吧,早回農(nóng)村的家里了;英子是我沒走時就嫁到黃河南岸的一戶人家了;小紅就更不要說了。對,還有國慶,國慶是當(dāng)時英子在煉油廠談的男朋友,國慶是正式職工,他肯定在。我趕緊說,還有一個叫趙國慶,原來在一聯(lián)合工作的。噢,一聯(lián)合的趙國慶,個子高高的、瘦瘦的那個?張隊長問我,對、對,我說,他個子有一米八。知道,老趙家的老二,張隊長說,昨天還看見他了,他也早不在一聯(lián)合了,他今天上班,但家不在這個生活區(qū)住,要不你去廠大門口等他吧,再過半個小時他就要下班了。
2
那天大家為我送行的時候,我可想把國慶也喊上。但馬班長不讓,說:“老三,知道你和國慶關(guān)系好。不過,這次英子是費了很大勁才從她婆家請過來的,最好就別叫國慶了。他一來和英子見了面,怕有些事情不好辦。算了,就咱們幾個吧。”因此,國慶就沒有來。后來我忙著幫家里收拾東西,也沒有和國慶當(dāng)面道別。想起來這種對朋友的不辭而別,我心里也別扭了好多天。
國慶和英子兩人實際上挺般配的。國慶一米八的個子,立刀兒一樣的頭發(fā),方方正正的臉龐,白里透紅,穿上一身藍顏色的工作服,拿大張的話說,標(biāo)標(biāo)準(zhǔn)準(zhǔn)的“李玉和”一個。英子長得也實在是不賴,高挑的個兒,長發(fā)飄肩,鵝蛋兒的臉型,白白嫩嫩,特別是細長的眉毛下邊的雙眼皮、大眼睛、黑眼仁,有時她嘴不說話,只拿眼睛一瞟一看、眼珠子一滾一轉(zhuǎn),就像是對你說話了一樣。英子老家在黃河南岸一個叫什么莊的村子,她姨媽家在河陽煉油廠,她姨夫在裝油臺給她找了這份臨時工,因此,她就跨過黃河,來到了河陽煉油廠。我剛進清裝隊在裝油臺干臨時工的前一個月,國慶和英子才認識,但是他們很快就好上了。不上班時,國慶老去女工樓喊英子看電影,剛開始英子一個人也不好意思去,她就拉上我或小紅,三四個人一塊兒去看。有時候電影票稍微貴一點,特別是我在場時,國慶就有點不高興。那一次,電影剛結(jié)束,影院里的大燈突然一亮,我看見國慶正拉著英子的手,英子見燈一亮馬上就要抽手,國慶捏得緊緊的,抽都抽不掉。國慶發(fā)現(xiàn)我正在看他們,馬上就松手了,不過松了手國慶就用眼睛剜了我兩下。哼,我才不怕呢,我從高中的時候就在偷偷練武術(shù),《少林寺》的電影我看了十二遍,想跟我斗,是在找抽!三個回合,不讓你來個狗吃屎,說明我是白練了!當(dāng)時英子也注意到了國慶看我的眼神,從那時一晚上英子就再沒理國慶。國慶可能覺得有點不美氣,就提出要請我們一起去吃當(dāng)時是河陽鎮(zhèn)上唯一一家的過橋米線。英子理都沒理他,拉著我的胳膊扭頭就走,國慶只好在后面蔫蔫地跟著。到女工樓的底下,英子拉著我的手?jǐn)[了擺,又拍拍我的肩膀說:“老三,我沒有弟弟,你給我當(dāng)?shù)艿馨桑f一我被人欺負了,你要保護我?!蔽铱粗?,全身都澎湃了,血往上頂,神情就像高舉紅燈的李玉和,又像打虎上山的楊子榮,我一字一句地說:“姐,我認你了,誰要是欺負你,我對他來刀子!”英子看著雄赳赳、氣昂昂的我,“噗”一聲笑了,她刮了我一個鼻兒說:“傻弟弟,誰叫你去動刀子哩?”她臉轉(zhuǎn)向國慶,說:“知道嗎?這是我弟弟!”說完她一甩頭發(fā)就上了女工樓。
在河陽煉油廠的大門口,保安攔住我要工作證。我哪有現(xiàn)在煉油廠的工作證,我說我找個人,保安說你不能進去,要不你就在門口等一會兒,廠里馬上就要下班了。
十來分鐘后,自行車隊如洪水一樣地涌了出來。這么多人,都穿一樣的工作服,這么快的速度從大門里出來,我怎么認得出哪個是國慶?畢竟過了二十年,國慶不會一點都不改變模樣。沒辦法,我只好挎著背包,站在大門外道路的正中間,極力地搜尋著眼前快速閃過的每一個人。漸漸的人流稀了,又過幾分鐘,人流斷了,只有三三兩兩的人出來,我還是沒有看到國慶。我只有這半天時間了,再過兩三個小時,我必須得踏上返程的汽車,難道我這次回鄉(xiāng)尋親的過程就這么匆匆地結(jié)束了嗎?我實在是不甘心。就在我一點點失望乃至絕望地想要掉淚的時刻,有一個已經(jīng)出了廠大門好遠的人騎著車子又拐了回來。他若有所思地圍著我轉(zhuǎn)了半圈,下來車子,皺個眉頭問我,你——是老三?
一句“老三”,當(dāng)即把我的眼淚叫了出來。我上前一把抱住了他,認真地看著他的臉,直至哽咽著說,國慶,我回來看你們了!
松開手的時候,國慶的臉上也掛著豆大的淚珠。
那天晚上天氣真冷。天上的星星看著好像比以往的距離要遠一些,盡管沒有幾顆,但它們眼睛一眨一眨也都發(fā)著冷峻的光。南方的人可能體會不到,天氣真是冷的時候,僅天上的星光就能把人凍趴下。我至今還記憶猶新,那天的氣溫至少在零下10°C,因為我的手套濕了以后,戴在手上一會兒就被凍成硬邦邦的了。我們清裝隊的工作主要就是清理鐵路輕油罐車和進行渣油的裝車。從鐵路上來的空車進廠要裝汽油、柴油和煤油,有些車來時它的人孔(車蓋)是打開的,里面有雨水或是有其它臟東西,這樣的車在裝車前,必須清理干凈,否則會污染新裝的油品。當(dāng)時廠里還有渣油產(chǎn)品出廠,渣油是瀝青的前身,是原油加工后剩余的殘渣,黑漆漆、黏糊糊的,有股難聞的怪味。它又粘又黑,以至于整個渣油裝車臺的人行道上到處都是黑漆漆、黏糊糊的,像是被涂了一層厚厚的中藥膏藥。除冬天外,其它季節(jié)到臺上去一走一粘腳,“刺啦、刺啦”的粘鞋底子聲實在是讓人煩悶。那時煉油廠一年的加工量是200萬噸,廠里正式的職工少,像清理罐車和渣油裝車這些比較臟、比較累的工作,都是在正式工的帶領(lǐng)下,由我們這些臨時工來干的。一個班有兩個正式職工帶班,一個是班長,一個是副班長。
裝油臺的面積很大,有十幾股軌道,一次能停十幾列火車。因為這一大片的地勢要比廠里其它的地面高出兩米,所以,廠里的職工習(xí)慣上把這個高凸的平臺通稱裝油臺。裝油臺上有八個水泥建造的長300米、高3米、寬3米的裝車設(shè)施,我們叫裝車臺,按照順序自臺1到臺8進行排列。每個裝車臺左右兩邊各有一股鐵路軌道。裝車臺的臺面和鐵路罐車一樣高,臺面的周圍有一圈小搭梯,放下小梯子,一端固定在臺上,另一端搭在罐車頂上,人就可以走到罐車車頂進行作業(yè)。渣油裝車是在臺6。有半年時間了,渣油出廠的數(shù)量平均一天也就是兩三列車,工作量不大,當(dāng)時實行的是十二小時倒班制,四個班裝渣油,大家兩天輪上一個班。
時間可能是凌晨兩點多。這一列渣油車還沒有對正位置,火車機車頭就著急先去拉已經(jīng)裝好的那列汽油了。大家只好坐在裝車臺冷冰冰的管道上,等著機車頭再來對好位置后進行裝車。我專注地看著軌道盡頭的鐵路信號燈,它發(fā)出柔和的紅光。這種紅色的光線雖不刺眼可穿透力卻極強,老遠就能看到它。我們清裝隊的書記在隊里的政治學(xué)習(xí)會上說,大家要愛護這些信號燈,不要小看它們,它起的作用和樣板戲《紅燈記》中李玉和手里的紅燈是一樣的。戲里的紅燈是革命的傳家寶,這里的紅燈是建設(shè)國家、發(fā)展經(jīng)濟的重要設(shè)施。整個裝油臺上有一二十盞這樣的信號燈,火車要來時,它的燈光顏色就會變成綠色,火車走后,綠色就又恢復(fù)成紅色的了。
前兩天剛下過一場小雪,裝車臺上不少地方都是濕乎乎的,再加上西北風(fēng)一吹,大家冷得耳朵都像要被凍掉似的。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遠處隱約傳來一聯(lián)合裝置“嗡嗡”的機器聲。馬班長為了活躍氣氛,減少大家的睡意,便給大家講了個笑話,但大家又冷又困沒有人能笑得出來。我不看信號燈了,扭過頭自告奮勇地說:“我給大家作首詩吧。”英子馬上說:“好啊,大學(xué)生要作詩了,大家歡迎!”劉班副也說:“老三,你要是能把大家逗樂了,今天晚上你可以少裝兩個車?!北緛砦沂窍胝f,北風(fēng)那個吹呀,雪花那個飄,雪花飄呀年來到。聽劉班副這么一說,我馬上改變了主意。白天在油罐區(qū),我聽見機修廠的兩個年輕人在罐頂上沖著老遠處的女焊工們喊了幾句順口溜,盡管我還沒有完全弄懂他們說的那個“寶”是什么意思,但我覺得那肯定是挺搗蛋的“東西”,肯定能逗笑大家。于是,我就走到渣油罐車上,臉也不敢向著大家,朝著裝車臺外面的方向大聲地喊:北風(fēng)吹得冷颼颼,鼻子凍得紅丟丟,哪個大姐行行好,輕輕暖暖俺的“寶”。
馬班長、大張和劉班副一聽,哈哈大笑。馬班長說:“大張,你把咱們的‘大學(xué)生都給帶壞了?!眲喔毙Φ帽翘槎紤瓿鰜砹?,一邊笑一邊罵到:“老三你這個小屁孩兒,牙都沒長全,還學(xué)會耍流氓了?!贝髲堔q解說:“班長,老三這個詩我可沒教啊,和我沒關(guān)系,他是自學(xué)成才?!瘪R班長說:“大張,平時你已經(jīng)都給帶壞了。說啥也沒用,罰你給咱們來段《紅燈記》。”大張唱京劇可是沒說的,字正腔圓,尤其是革命樣板戲,他能把八個樣板戲里所有人物的唱段從頭到尾一字不差地全部唱完。他爹是原來的公社京劇團的主角,大張和他哥兩兄弟都能唱一口好戲。當(dāng)時縣劇團招人,他們弟兄倆人都被選上了,但有領(lǐng)導(dǎo)說劇團不能都成老張家的人吧?因此,團里就只給他們家一個進團的名額。大張他爹問他們兄弟兩個,說,你們看誰去?大張當(dāng)時剛高中畢業(yè),心想哥哥都二十四五了,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去了劇團就是端上了鐵飯碗,端上了鐵飯碗肯定能找個好媳婦兒,就說讓俺哥去吧,我還小,有的是機會。大張的爹雖然口頭上征求他們哥倆兒的意見,但心里也是想讓大兒子去的。就這樣,哥哥走了,大張在村里混了幾年,隨便娶了個農(nóng)村媳婦兒,后來為了養(yǎng)家糊口就來到清裝隊當(dāng)了一名臨時工。大張清清嗓子,提起一口氣唱到:
手提紅燈四下看……上級派人到隆灘。時間約好七點半,等車就在這一班……好閨女!提籃小賣拾煤渣,擔(dān)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栽什么樹苗結(jié)什么果,撒什么種子開什么花。
唱完,大家情緒上來了,一起鼓掌。英子說:“大張,再唱句‘那個?!薄澳莻€”是什么,我們大家都知道,于是大張又唱:
為訪親人我四下瞧,紅燈高掛迎頭照,我吆喝一聲:“磨剪子來鏘菜刀!”
當(dāng)大張唱到“磨剪子來鏘菜刀”的時候,我們班六個人齊聲呼喊:“磨剪子來鏘菜刀——”那聲音在空曠的裝油臺上傳得老遠老遠,我看見鐵軌盡頭那紅色的信號燈都被震得忽忽悠悠閃了好幾下。
3
國慶對我說,知道你早晚要回來的。說完,他又給我倒了杯酒。
這會兒我心里那股酸澀的味道過去了,說國慶,你好像變化也不大呀。國慶說,頭發(fā)都白了,還沒變化呀。我說,國慶你別老給我倒酒,自己也喝一點。國慶說,廠里規(guī)定中午不準(zhǔn)喝酒,喝酒上班是要被開除的。不過,我喝酒也喝傷了,早都戒了。我說,不會吧,怎么會傷了身體?我記得你酒量大,一次喝一瓶都沒事兒,還能打架呢。
算國慶聰明,英子輕輕“教訓(xùn)”國慶一次后,國慶再也沒有對我瞪過眼睛。我也得意,心里說:想給英子姐談戀愛,你得先過兄弟我這一關(guān)。不過,沒幾天得意,我就發(fā)現(xiàn)英子她不帶著我們了,開始了單獨和國慶看電影。那段時間,英子上班時事情可真多,一會兒國慶給她打電話,一會兒國慶又為她送來了倒班食堂的夜宵。英子整天哼著那句“酒干倘賣無”干活兒,有時她還和小紅搶著洗大家的工作服。提起小紅,她長的沒有英子漂亮,有點胖,個子不高,老愛將頭發(fā)梳成一個粗粗的大辮子在身后甩來甩去。劉班副說大張不大,排行老二;小紅不小,家里老大。大張為什么叫大張,不僅僅是因為他個子大,主要因為我們班四個臨時工他年紀(jì)排行老大;英子當(dāng)時二十二歲,排行老二;我是十八歲多一點,排行老三;小紅剛十七歲,屈居老小。大張有“大”,小紅有“小”,英子是名字叫著好聽,只有我整天被他們“老三、老三”地吆喝著。
到年底了,廠里加工的原油密度變重,加上要趕進度補完全年所欠的加工量,因此,廠里提高了生產(chǎn)量,開展了年底生產(chǎn)大會戰(zhàn)。原油密度變重了,加工量也增加了,渣油出廠也自然多了起來。渣油列車每列增有45個罐車,裝完一列車時間大概需要三個多小時。一般情況下,我們上一個班裝三列車就可以了,這時候卻經(jīng)常要裝四五列車,有時甚至加班裝六列車。工作量增加了,人也更加勞累,發(fā)生安全事故的概率便也大了起來。渣油裝車的機泵流量和壓力都很大,機泵一開,需要同時裝四到六個罐車。當(dāng)時裝車條件簡陋,就是在裝車臺上的每個車位,都向上立起一根碗口粗的、有一個閥門的鋼鐵管道,高高地吊在罐車的上方。在管道的出口處,套著出口緊綁著一節(jié)同樣粗細的橡膠膠管。因這段長長的橡膠管子垂下來的樣子,看著好像是一個仙鶴的脖子,故稱之為“鶴管”。裝車時就是把鶴管的一頭插進粘油罐車的人孔中,把機泵和鶴管閥門打開,讓刺鼻的渣油流向車?yán)?,人扶著鶴管守在車上,看著車?yán)镌鸵何坏母叨?。?dāng)車裝滿時,關(guān)掉這個鶴管閥門,封上孔,再去裝另一個車。渣油裝車看似簡單,卻也暗藏危險。由于渣油機泵壓力巨大,每次開泵裝車,不能同時少于三個罐車,如果少于了三個車,鶴管的穩(wěn)定性就不好控制,巨大的壓力會使得插進人孔中的橡膠軟管瞬間上抬并躥出人孔,噴著油在空中上下左右旋轉(zhuǎn)打轉(zhuǎn),如飛舞的狂龍。這就是我們行話所說的裝車“甩龍”。我沒見過甩龍,但馬班長說甩龍是個非常危險的事情,那時的軟橡膠管硬得就像鋼鐵,守車的人不可能在瞬間跑下車子,飛舞的鶴管一剎那就會將人從車上打飛。要知道,裝車臺到處都是鋼鐵的管道或是尖銳的角架,地面不是硬邦邦的水泥就是冷冰冰的鋼軌,在三四米的高度,人被瘋狂的鶴管像打陀螺一樣抽飛下去,不死也得殘呀!因此,那段時間隊里特別強調(diào)要加強安全意識,強化安全裝車。馬班長和劉班副對我們的安全要求也很嚴(yán)厲,整天嘴上一說話就是安全、安全什么的。
馬班長的老家在附近六十公里外的縣城,他有一姐一妹,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馬班長的父親有病了,挺嚴(yán)重的,在他們縣城的醫(yī)院已經(jīng)住了兩個多月。馬班長是個孝子,兩個月來,只要他不上班,就立即搭車到醫(yī)院去照顧父親。廠里開始大會戰(zhàn)之后,有一個星期了,馬班長都沒有時間去醫(yī)院,他心里時不時的會有點著急。特別是早上剛上班,他姐托人捎來信兒,說老爺子恐怕不行了。馬班長一聽,當(dāng)著捎信人的面眼淚就流了出來。劉班副說:“班長,你趕緊回吧,這里有我呢。能見一面最好,說不定老爺子還在挺著等和你見面哩!”大張也把馬班長的自行車推了過來,塞到他手里,大家都催促他趕快出廠搭車回去。馬班長只是對大家說:“謝謝,謝謝?!彬T上車就奔向廠大門而去。他走后,大家紛紛議論,大張說:“關(guān)鍵時候老爺子肯定要挺一挺,馬班長應(yīng)該能和他見上一面?!眲喔闭f:“如果老爺子真的去世了,估計馬班長得在家忙上好幾天?,F(xiàn)在是大會戰(zhàn),大家干活時都要兼顧好,腦子清醒一點,注意安全,咱們裝車堅決不能出事?!贝蠹以掃€沒有說完呢,小紅就指著大路的方向用她那略帶山西口音的普通話說:“你們看,班長他又回來了”。果真,馬班長又騎著他的自行車回來了。到我們跟前他說:“我、我現(xiàn)在不回去了,把這個班上完,晚上下班后再回去。”大家看著他紅紅的眼圈,誰也沒有再多說一句話。虧馬班長回來了,要不是他回來,那天發(fā)生的“甩龍”,可真要釀成大禍了。
電影《奇襲白虎團》中說“敵情難料”,年輕人的事情有時候確實是變化很快,難以預(yù)測。臨近春節(jié),英子請假回老家,誰知到第三天頭上捎信說她不來上班了、臨時工也不干了,臘月二十五她要結(jié)婚哩!當(dāng)時大家都愣了,小紅說:“英子姐咋是這樣的人,跟人家國慶談戀愛談的好好的,怎么說回老家一趟就要結(jié)婚了?”其實,我們班就小紅一個人不知道,人家國慶的家人根本不同意國慶和英子談戀愛。國慶是煉油廠的正式職工,人又長得帥氣,在煉油廠找個漂亮的、有正式工作的對象一點兒都不難??捎⒆硬贿^是個臨時工,戶口還在農(nóng)村,倆人身份差別很大,根本就不可能成。大家明白,英子也明白。進入冬季,英子媽媽老毛病又犯了,那個臨村的青年知道后,一下子拿出了五千元的財禮給英子媽看病。那個時候我們一個月的工資才百十元錢,五千元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吹饺思覍ψ约杭依飵椭@么大,英子動了報恩之心。雖然那個年輕人處處都與國慶差得很遠,但是英子認了。
英子結(jié)婚那天,剛好我們下夜班,劉班副說:“今天是英子的大喜日子,咱們干脆去給她當(dāng)娘家親戚吧?!蔽覀兇蠹叶颊f好,立刻騎上自行車,撒歡似的奔向黃河南岸二十里外的英子家。一路上紅日初升,霞光萬道,大家都很興奮,大張一邊騎車還一邊唱《智取威虎山》里楊子榮打虎上山的唱段:
穿林??缪┰瓪鉀_霄漢,抒豪情寄壯志面對群山。愿紅旗五洲四海齊招展,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撲上前……黨給我智慧給我膽,千難萬險只等閑。為剿匪先把土匪扮,似尖刀插進威虎山。誓把座山雕,埋葬在山澗,壯志撼山岳,雄心震深淵。待等到與戰(zhàn)友會師百雞宴,搗匪巢定叫它地覆天翻!
大張唱得起勁,我們大家伙兒聽得也興奮,就連公路兩旁的那排大楊樹都用樹葉“嘩啦啦”地給我們鼓起了掌。大家都急著想去看英子的新郎官是什么樣子,所以,誰都沒有深想大張唱的是什么樣的戲詞。殊不知,英子的婚宴還真讓我們鬧成了威虎山上的“百雞宴”。
4
我們在去英子家的路上碰到了國慶。
國慶就一個人,悶著頭在前面不遠處騎著車子。我們剛開始不知道他要去哪,我在后面追著喊:“國慶,你一個人這是去哪?”國慶扭頭一看是我們,就放慢了速度,反問我:“你們這么多人去哪?”我們沒有人敢吭聲。國慶又說:“你們是去英子家吧,我也是去她家?!闭f完又使勁蹬著自行車跑到了前邊。劉班副他們一聽都愣了一下,馬上就慢了下來,眼睛直看馬班長。馬班長望著一往無前的國慶,對劉班副他們說:“咱們還非去不可了,國慶這個樣子,得有人看住他點兒,可不能讓他攪亂了英子的婚禮?!?/p>
英子的新郎家里經(jīng)濟條件還真是不錯,席面辦了十來桌。河陽這個地方靠近洛陽,農(nóng)村紅白事兒在自己家里請客叫“辦席桌”,上的菜全是洛陽水席。洛陽水席在當(dāng)?shù)厥寝r(nóng)村辦席桌的官菜。這里四面環(huán)山,地處盆地,雨量較少,氣候干燥寒冷,民間飲食多用湯類,喜食酸辣以抵御干燥寒冷。人們用當(dāng)?shù)爻霎a(chǎn)的淀粉、蓮菜、山藥、蘿卜、白菜等制作經(jīng)濟實惠、湯水豐盛的宴席,逐漸形成“酸辣味殊,清爽利口”的水席風(fēng)味。所謂“水席”有兩個含義:一是全部熱菜皆有湯湯水水;二是熱菜吃完一道,撤后再上一道,像流水一樣不斷地更新。一般來講,全席共設(shè)二十四道菜,包括八個冷盤、四個大件、八個中件、四個壓桌菜,冷熱、葷素、甜咸、酸辣兼而有之。上菜順序極為考究,先上八個冷盤作為下酒菜,每碟是葷素三拼,一共十六樣;待客人酒過三巡再上熱菜:首先上四大件熱菜,每上一道跟上兩道中件(也叫陪襯菜或調(diào)味菜),美其名曰“帶子上朝”;最后上四道壓桌菜,其中必有一道雞蛋湯,又稱送客湯,當(dāng)?shù)厝擞纸小皾L蛋湯”,以示全席菜肴已經(jīng)上滿結(jié)束,客人吃飽后可以自行離席撤退了。
那一天,新郎家的水席可真是豐盛,吃得我們肚子是滾瓜溜圓。但國慶吃不多,酒倒是喝了不少。英子和新郎來為我們敬酒時,國慶拉住新郎非要用大茶杯一人干一杯酒不可。當(dāng)時場面有點僵,好在英子拉著新郎的袖子,新郎生生地盯了國慶一眼,笑哈哈地一口將酒喝進肚里。新郎和英子轉(zhuǎn)身走后,國慶沒有出現(xiàn)過激行為,就坐在那里一動沒動,直到新郎的同學(xué)們?nèi)ヴ[洞房。
婚宴一直吃到下午兩點多。大部分親朋都走了,可國慶還是坐在那里一動不動。馬班長說,看國慶的樣子,是酒喝多了,估計他站都站不起來了,不敢讓他現(xiàn)在就自己騎車走,大家再等會兒,讓他消消酒勁兒。不過,當(dāng)國慶站起來的時候,新郎官的家里已經(jīng)亂套了。
當(dāng)時還有新郎的一桌同學(xué)也沒走,他們喝得也差不多了,時間才到下午四點多,就忍不住,一幫子人起身涌著新郎和新娘進了新房,要鬧洞房。那個時代,農(nóng)村鬧洞房不太文明。那天新郎的同學(xué)們借著酒勁兒,非得玩“畫老鱉”的游戲不可。“畫老鱉”是當(dāng)?shù)囟嗄甑囊粋€陋習(xí),就是用油筆在新娘潔白光滑的肚皮上畫上一個大烏龜。因為是油筆畫上去的,這個大烏龜很難一下子洗掉。英子當(dāng)時就不愿意了,可是新郎喝暈了,見英子喊不行,他的愣勁兒上來了,說:“不行?誰說不行,兄弟們你們上,把我媳婦兒放倒,給她畫老鱉!”那幫人見新郎官這樣一說更加有恃無恐,幾個人上去登時就把英子掀翻到了床上,將手腳按住。英子急了,大喊:“混蛋!你們放開我!放開我!國慶!國慶!”只兩聲“國慶”,使得原本迷迷糊糊的國慶“吱冷冷”打了一激靈,隨即“噌”地站了起來。只見他青筋暴跳,濃眉緊擰,怒目圓瞪,牙齒咬得嘎嘣亂響,紅紅的眼珠子如一團燃燒的火焰,胸中似有萬鈞的雷霆,迅速沖進洞房,揮拳便打。我和大張看見這陣勢也撲了上去,混戰(zhàn)中桌子掀翻了,暖水瓶也打碎了,新房里的新家具、新被褥全都遭了殃。盡管他們?nèi)硕啵覀兪遣灰?!最后我們把他們打得一個個抱頭鼠竄。新郎急眼了,到屋外掂了一把鐵锨進來,直接照著國慶的額頭上拍去,“砰”的一下子,鮮血便順著國慶的臉頰流了下來。國慶抹了一把,見到是血,整個臉都變成紫色的了,眼珠子瞪得好像要掉出眼眶,一聲怒吼,直撲新郎,一把抓住他的衣領(lǐng),另一只手從腰間“噌”地抽出一把匕首,抵住了新郎的心口。我們都嚇呆了,原本打鬧的場面頓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閉住了呼吸,眼睛直直地盯住了那把匕首。
國慶說,老三,你別再提喝酒打架的事情了,多少年了,說它干啥?當(dāng)時不是年紀(jì)小火氣旺嗎?我說,現(xiàn)在英子怎么樣?國慶說,她也老了,生了三個孩子。我也一直沒有見過她,直到去年她姨媽死了她來廠里吊孝時,我們才碰見了。她丈夫十年前搞運輸出車禍死了,她一個人帶三個孩子也挺不容易的。我心里一沉,說你沒有想法子幫幫她?你別記前嫌,能幫就幫一下吧。國慶說,我們怎么會有前嫌?英子她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哩。要不是她當(dāng)時拼命地抓著我的匕首,我可能就成殺人犯了。國慶苦笑了一下又說,當(dāng)然,我能幫她的時候也會幫她的,她的小女兒學(xué)習(xí)成績很好,我已經(jīng)找人想辦法減免了孩子的學(xué)費。不說這么沉重的話題了,老三,你現(xiàn)在怎么樣?我說,沒掙住什么大錢,還可以,小康生活吧。哎國慶,我這次回來,看見咱們煉油廠都不敢認了,變化也忒大了吧。
提起煉油廠的變化,國慶來了精神,說變了吧,變多了!你在的時候是200萬噸加工規(guī)模,現(xiàn)在呢?都達到1000萬噸了,固定資產(chǎn)、銷售收入、上繳利稅連續(xù)多年是全省第一。當(dāng)時你走的時候,廠里剛剛建二生活區(qū),現(xiàn)在第六生活區(qū)都建成了。下次你再回來,變化恐怕還要更大。我說,那到真是一個高興的事兒,真希望咱們的煉油廠有更大的發(fā)展。哎,大張現(xiàn)在怎么樣?馬班長現(xiàn)在怎么樣了?國慶說,不錯,都好著呢。大張和他哥承包了縣里的劇團,常年在外唱戲,可沒少賺錢,現(xiàn)在開著奧迪汽車呢;馬班長他孩子在德國工作,條件也不錯。他每年都要帶老伴出去旅游,一走一個月。你來真不巧,上個禮拜他剛?cè)ズD?。我真是失望,心里面有股說不出來的滋味,想見的人咋都見不著呢?
5
劉班副和大張關(guān)系很好,劉班副說,大張是個好人,心眼好,心地善良。原因是前兩年,大張的姐姐年紀(jì)輕輕就病故了,留下個六七歲的女兒。后來,他姐夫又找了一個媳婦,生了個兒子。兒子出生后,他姐夫?qū)ε畠壕褪柽h了,那個后媽更不像話,打罵虐待孩子不像樣子。一次他們又在打孩子時,被大張看到了,他心疼得直掉淚,一把抱起外甥女就把她領(lǐng)回了家。本來大張就有兩個孩子,現(xiàn)在加上外甥女,還要上學(xué),家里負擔(dān)就更重了。但大張對他姐夫說,俺姐死了,這閨女我替俺姐養(yǎng)活,就是夾棍要飯我也要把閨女養(yǎng)活大!
那天上午11點多,在工作的間隙,大張見馬班長心里苦悶,就喊上我,說:“班長,咱們到臺上曬曬太陽吧?!庇谑牵覀?nèi)齻€就上到裝車臺,坐到臺上兩邊的管道上。偌大的裝車臺上面只有我們?nèi)齻€人。大家沉默了半天,大張對馬班長說:“班長,你今早就應(yīng)該回去,老爺子說不定還要給你留話呢。”“唉——”馬班長嘆了口氣說:“我爸這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該說的話也都說了。到年底了,廠里面提高加工量,生產(chǎn)進行沖刺,越是這個關(guān)鍵時刻,安全就越是重要。昨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現(xiàn)在班里任務(wù)這么緊,害怕有閃失,如果真是出了問題,交不下差啊。”停了一下,馬班長又說:“早上,我急頭白臉地一出廠大門,心里面突然咯噔一下,覺得很煩,煩躁不安,越想越不踏實,不能走,今天絕對不能走……醫(yī)院那邊畢竟還有我姐她們,咱們這邊萬一我走了,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出事故,就是俺爹也會埋怨我的……是不是?”馬班長越說聲音越小,說完他抬頭凝視著他們家的方向,像是給我們說話又像是給他爸爸說的。
我看見馬班長伸著脖子,使勁仰著臉,輕輕晃了一下頭,大顆大顆的淚水順著臉頰向下流。
半天,馬班長苦笑了一聲,吸了一下鼻子,抹了一把臉說:“咱們不說這沉重的話題了。大張,你來一段兒,有勁一點的。”大張想想,說:“來段楊子榮吧?!闭f完他咳嗽兩聲,清清嗓子:
小常寶控訴了土匪罪狀,字字血,聲聲淚,激起我仇恨滿腔。普天下被壓迫的人民都有一本血淚賬,要報仇,要伸冤,血債要用血來償!消滅座山雕,人民得解放,翻身做主人,深山見太陽。從今后跟著救星共產(chǎn)黨,管叫山河換新裝。這一帶也就同咱家鄉(xiāng)一樣,美好的日子萬年長!
馬班長也在隨大張的唱腔輕輕地哼哼著,一邊哼一邊流眼淚,唱到最后“美好的日子萬年長”時他人都站了起來。
在大張剛剛唱完時,我發(fā)現(xiàn)紅色的信號燈變綠了,時間不長,一聲火車汽笛傳來,又有一列罐車對上了臺位。
這一列車只有39個罐車。馬班長指揮大家一次同時裝5個車,到最后再裝剩下的4個。我們各自都守在各自的車輛上,從人孔中看著鶴管里的渣油“嘩嘩”地流淌。裝車的同時,油氣從罐車的人孔里“呼呼”往上冒,使得人孔上方的光線都發(fā)生了折射,看對面的景物都在不斷地晃動,就像是火苗上空熱空氣流動的樣子。進入冬季以來,今天的太陽是最暖和、最亮堂的,大家在這溫暖陽光的包圍下,很愜意地工作著。我透過眼前閃動的空氣,眺望一公里外的一聯(lián)合裝置,那是國慶工作的崗位,也是我們這些臨時工最向往的地方。站在煉塔上,能看到空曠的原野和遠處高坡上的羊群,工廠周圍綠綠的禾苗像波濤一樣涌動。除此外,你還能看到風(fēng),能看到吹動紅旗嘩啦啦飄蕩的風(fēng),它就在你的身邊游弋,你能感到它從你的左邊滑到了右面,感到它在你的臉上柔柔地慢慢地停留。如果你把眼睛收回來掃向大地,你就會聽見一些小鳥在你腳下面啁啾,捕捉著聲音,你就可以從天上俯看到了小鳥飛翔的脊背和翅膀。在煉塔上,小紅和英子都感嘆說,我們要是能在這里上班可多好啊。
在裝車臺的最東端,正在裝剩下的4個罐車,劉班副、英子、我和小紅一人看守一輛。冬天有些罐車底部的卸車閥門,由于渣油凝結(jié)經(jīng)常關(guān)不嚴(yán),遇到溫度很高的熱渣油時,就易發(fā)生跑冒滴漏的現(xiàn)象,馬班長拿個大管鉗站在裝車臺下,對我們正在裝的這幾個車進行查看著。大張在裝油臺中間的操作室,如果即將裝完車時,我們對他喊“關(guān)泵”,他負責(zé)關(guān)掉機泵。但是,他那會有點內(nèi)急,估計裝車還得十來分鐘,上趟廁所也來得急,所以他就沒吱聲地去上廁所了。那次可能是渣油儲罐的壓力大,裝車速度比平時快了許多。我負責(zé)的罐車很快就裝完了,我就上到小紅的車上,幫她一塊兒干。當(dāng)劉班副的罐車裝滿關(guān)掉它的鶴管閥門時,我就發(fā)現(xiàn)小紅車上的這個鶴管有些晃動,并且稍微向上頂了幾下。小紅也發(fā)現(xiàn)了,我們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用手扶住了鶴管。因為是橡膠軟皮管,抖動也是正常現(xiàn)象。但我馬上便感到鶴管抖動的幅度越來越大,渣油的沖勁也越來越大。我意識到不好,小紅也覺得有些奇怪,但她還沒有意識到危險的存在。僅一秒鐘的時間,鶴管“騰”地猛然就向上跳,我馬上對小紅喊:“快走!快走!關(guān)泵!關(guān)泵!”小紅終于意識到危險了,臉“唰”的白了。在這同時,鶴管已經(jīng)抬頭開始出現(xiàn)甩動,看小紅還沒挪步,我本能地一把抱著鶴管,使出全身的力量壓著不讓它抬頭亂甩,小紅從車上跳到裝車臺上發(fā)瘋般地喊:“關(guān)泵!關(guān)泵!關(guān)泵!”
我根本就壓不住鶴管抬頭向上的力量,它一頭死死綁在渣油管道上,一頭帶著我“呼”的就飛到了離地五六米高的半空中。它劇烈地上下?lián)u動著,如雄獅甩頭,像狂龍擺尾,更似颶風(fēng)呼嘯中的怒??駶N移疵еQ管,就似暴風(fēng)中樹枝上一片翻飛的枯葉,又似掛在狂飛鞭梢上的一個螞蚱,更像瘋狂甩擺鱷魚嘴里的獵物,任意被撕裂著、暴虐著、蹂躪著……由于鶴管外面粘有不少的渣油,加上甩動的力量,我即使拼命地抱著它但還是能感覺到自己身子在不斷地向下滑落,巨大的壓力使我窒息,覺得自己就像一個點燃的即將被仍出去的炮仗,馬上就要渾身爆裂。裝車臺、管道和小紅他們所有的東西都在我眼前狂飛亂舞,我看見大家都蹦起來,揮舞著手在向操作室歇斯底里地喊叫著。但我已經(jīng)聽不到他們的喊叫聲了,耳朵里只灌滿呼呼的風(fēng)聲。關(guān)鍵時刻,還是馬班長有經(jīng)驗,他像離弦的箭一樣射向了操作室。有幾秒鐘的時間吧,在我感到鶴管越來越光滑,我根本就抱不住、馬上就要給甩飛出去、即將粉身碎骨的千鈞一發(fā),馬班長關(guān)停了機泵,硬邦邦的鶴管突然一軟,飛起的一頭馬上垂了下來,我順勢就站到了渣油車上??吹轿野踩卣镜搅塑嚿系哪且豢?,劉班副、英子和小紅她們?nèi)齻€人腿一軟癱坐到了地板上。
車上車下、裝油臺上以及四周地上,到處都是剛才沖濺出來的厚厚一層冒著熱氣的渣油。馬班長不讓別人靠近我,他自己趟進粘滑的渣油中,小心翼翼地把渾身打顫、不知所措的我攙扶到裝車臺上,讓我坐在離油污稍遠一點的管道上。劉班副、英子和小紅她們?nèi)齻€人馬上過來圍著我,都不知道給我說啥好,劉班副摸著我的頭,眼里開始“嘀噠、嘀噠”地掉著眼淚;小紅則“嗚嗚”地哭出了聲來,緊緊地拽著我的胳膊,似乎害怕我又一次飛出去。
6
從“甩龍”事件之后,小紅對我就格外的好。小紅是山西人,不愛說話,是個不折不扣苦命的孩子。聽說她的老家在大山里,很窮的。父母生了她們姐妹三個,但一心還想要個男孩子。盡管媽媽年紀(jì)已經(jīng)不小了,但還是懷了孕,后來在簡陋的鄉(xiāng)衛(wèi)生院里,男孩是生下來了,可媽媽卻發(fā)生了大出血。面對著像一股股溪水一樣流淌的血液,束手無策的醫(yī)生只能眼睜睜看著人死去。媽媽望了一眼剛生下的那個“哇哇”哭叫的孩子,逐漸失神的眼睛使勁看著她爸,給她爸伸出四根手指頭,沒晃了幾下就停止了呼吸。小紅說:“我知道我媽媽給我爸比劃四個手指頭是什么意思,她是放不下我們姐弟四個。”
在我們班里小紅是最勤快的。工作時,她自己的車裝完后,就幫別人裝車。沒有裝車時,她就給我們大伙洗手套、洗工作服。由于裝渣油比較容易臟,我們大家一般都是一人兩副手套、兩套工作服輪換著使用,只要小紅看到我們的手套和工作服臟了,就會悄悄地拿到水池里去洗。有時候手套和工作服上渣油太多時,還得用汽油泡,在汽油里揉完衣服,汽油一揮發(fā),手就會冷冰冰的甚至有些麻木僵硬。天最冷的時候,小紅的手長了凍瘡,可她還是經(jīng)常替大家洗工作服。那次小紅給我洗手套,凍瘡都弄爛了,流出了血,我覺得心疼,就對她說:“小紅,你手爛了就不要再洗了,萬一感染了才是麻煩哩?!毙〖t半天沒吭聲,后來她到我跟前靦腆地對我說想求我?guī)蛡€忙,原來是她想給家里寫封信。
媽媽死后,撫養(yǎng)弟弟妹妹的責(zé)任就落在爸爸和小紅身上,小紅就不再去上學(xué)了,她的命運和弟弟就綁在了一起。送妹妹上學(xué)時,她把弟弟抱在懷里;需要做飯時,她就把弟弟背在背上……時間過得很快,一眨眼三年就過去了。小紅有個本族遠房的爺爺,膝下沒有子女,是煉油廠的一個中層領(lǐng)導(dǎo),且已快到退休年齡了。那年,小紅的這個遠房爺爺回老家時,一眼就相中勤快的小紅了,看到小紅家實在是可憐,就對小紅的父親說,想把小紅帶出大山,帶到煉油廠去。小紅的爸爸聽說后求之不得,含著淚對老人說,只要能把小紅帶出這大山,就讓小紅給他當(dāng)親孫女。但小紅不愿意,她舍不得爸爸、弟弟和妹妹,聽到爸爸話后,就抱著弟弟躲到門外的大槐樹下哭。爸爸就給她說,妮子,你走出大山就是給弟弟妹妹們闖了一條出路,要是干好了,將來弟弟妹妹投奔你,不都能跟著你一塊兒走出這貧窮的大山了嗎?就這樣,小紅就到了煉油廠,就到了我們的清裝隊。
小紅文化水平低,不怎么給家里寫信,但只要寫,她就會把廠里發(fā)生的事兒寫得可詳細了。有一封信,她把我們都寫進去了,光寫馬班長怎么對她好就寫了一大張紙。她寫一聯(lián)合的裝置,還寫我們的裝油臺,一寫信都是好幾頁。她每次寫信時都會讓我看,問我一些不會寫的字和廠里一些她不懂的事情。我在她的信紙上也經(jīng)常能看到斑斑點點的淚痕,有時候,看著她寫得歪歪扭扭的字和別別扭扭的句子,想到她思念自己弟弟妹妹的神情,也會覺得鼻子一酸。
小紅最佩服馬班長,有一次干完活兒,人困馬乏,大家無精打采地坐在一個信號燈前,沉悶地沒有一個人說話。馬班長看到大家蔫里吧唧的樣子,就說:“別看你們都是臨時工,但個個都像這紅紅的信號燈一樣有用。大家看每個信號燈好像不咋地,個子不高、黑不溜秋,燈光也沒有霓虹燈好看,可正是這一個個信號燈,才保證了火車的安全運行?!贝髲堃荒槻恍迹f:“算了吧,信號燈那是多關(guān)鍵的設(shè)施呀,我們能跟人家比?老三、小紅和廠里多少還有點關(guān)系,將來說不定還能招工進廠當(dāng)個正式工什么的。我和英子一輩子就是個臨時工,臨時工算個啥呀,不讓你干,你立馬就得走人。還和信號燈比呢?咋比?”馬班長說:“大張,臨時工怎么了?廠里現(xiàn)在還能缺少臨時工了?七十年代建廠初期,天南地北來了多少工人,平整土地,建樓蓋房,裝運東西,建塔立罐,哪一樣沒有臨時工的影子?就是咱們裝油臺,臨時工一年也是做了很大貢獻的。廠里要發(fā)展,肯定離不開臨時工,臨時工和正式工一個樣,大家都是一個個的信號燈,起著各自應(yīng)有的作用。只有這樣,咱們的煉油廠才能更好地發(fā)展。”馬班長一席話,說得大家心里暖暖烘烘的。
到年底時,清裝隊評比先進班組,我們二班超額完成任務(wù),當(dāng)之無愧地成了隊里的先進班組。后來,又被評為廠里的“十佳班組”,我們隊里的書記還請來照相館里的師傅,在表彰會上為全班合了個全家福。
也正是這張全家福,讓小紅丟了性命。
7
國慶對我說,小紅的墳?zāi)乖邙P凰嶺上,英子去年來廠里辦完她姨媽的喪事后,說是小紅走也二十年了,非要再去看看她不可。我陪著去了,英子在小紅的墳頭上把你們都念叨了一遍,嚎啕大哭。
我說當(dāng)時咋那么巧,那么邪門?
國慶說,可不是咋地?就是那么巧,那么邪門。小紅多好一個閨女,就為了那張先進班組的合影,手一脫、腳一滑,就摔了下去,剛好頭撞到鋼軌邊的螺絲上,昏迷了五十多天也沒救過來。
我說,沒有時間了,要不,我也想去看看小紅。
除了英子和我,小紅在煉油廠的朋友不多。
她是從山里出來的孩子,說話帶點山西口音,也不太善于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情感。她比我來清裝隊的時間稍早一些。
那些年煉油廠為加強管理,經(jīng)常開展崗位責(zé)任制大檢查,我們簡稱為“崗檢”。每次開展崗檢都要查一下崗位的衛(wèi)生規(guī)格化問題。臺六是裝渣油的,每次檢查衛(wèi)生,檢查組都要提出臺六的衛(wèi)生問題。但他們也知道,臺六裝渣油是很難徹底打掃干凈的,即使打掃干凈了,一裝車,不長時間就又會變黑的。因此,臺六的衛(wèi)生驗收是次次提問題也次次過關(guān),大家都沒有把這個問題真當(dāng)作什么大事兒。又一次崗檢開始了,劉班副說:“小紅,你年輕,多干些活兒吧,下午就要進行崗檢驗收了,你去把臺六掃一掃,弄干凈。”小紅點點頭就拿著個小掃把上裝車臺了。誰知她一去就是兩三個小時,大家那會兒把她也給忘了,都陸續(xù)吃完中午飯了,劉班副看不見小紅就問大張:“咋不見小紅了?”大張也想了想,問英子說:“你沒有和小紅一起去吃飯?”英子說:“沒有啊,她是不是出廠了?”大家也覺得小紅可能是出廠去了。劉班副還對馬班長說:“小紅這閨女,不吭聲出廠大半天了,也不打個招呼?”馬班長說:“這會兒也沒車可裝,不著急,再等她一會兒吧。”大家就坐在班里的長凳上各自閉目養(yǎng)神,稍加休息。就在我剛剛進入迷糊狀態(tài)、在半睡半醒之間,突然聽到劉班副“哎呀”一聲,我們都嚇了一跳。劉班副對我們說:“我上午讓小紅到臺六打掃衛(wèi)生了,她是不是一直還沒有下來!”劉班副說完就往臺六跑,我們一聽也趕緊追著劉班副出了門。當(dāng)我們跑到臺六,只見裝車臺上被打掃得干干凈凈,特別是我們走路走得黑乎乎的臺中間的過道上,被細細地鏟了一遍,幾乎見到了水泥的底色。大家走到裝車臺的另一頭,只見小紅半跪在臺上,滿頭是汗,臉上的灰塵被汗水沖得一道一道的,正在用著一個小坯灰刀一點點在鏟著臺面,一邊鏟一邊掃,再有五六米,她就要把整個裝車臺都鏟遍了。
國慶說:你走后不久,到了第二年初,你們班因為工作的好,被推薦到廠里,在全廠的職工代表大會上被評上了“十佳班組”。一個臨時工的班組,得了全廠的“十佳班組”,這是多大的榮譽,大家和廠領(lǐng)導(dǎo)一起照了個全家福。唉——小紅也就是為了這張照片,從車上摔下去的。得了先進,小紅他們整整高興了兩個月,后來她打算把合影寄到家里。那天上夜班,她把照片揣在了身上,準(zhǔn)備第二天早上一下班,就到郵局寄照片。誰知第二天交班的時候,恰巧接班的有兩個人突然有急事請假了。那個時期,廠里逐步提高了加工量,每個班工作都很忙,人手不夠工作就要受到很大影響。小紅給班長說,我不累,我替他們上一個班吧,還能多發(fā)工資呢。就這樣,小紅就連續(xù)又上了個班。在那個年代,好像人們的身體都很結(jié)實,替班、連班是挺平常的事,大家也沒多想。裝車的間隙,那個班的人就問起了小紅他們“十佳班組”的事情,小紅高興拿出那張全家福給大家看,后來開泵裝車了,她趕緊把合影裝進口袋開始了干活。也不知怎么回事,照片從口袋里掉了出來,被風(fēng)吹落到了槽車邊邊上,即將掉下車去。小紅跨過槽車上的欄桿,一只手拽著欄桿,努力地向前向下探著身子去撿照片。誰知那根欄桿螺絲松了,小紅一使勁,欄桿接頭就斷開了,加上欄桿上面都是滑膩膩的渣油,手一滑,小紅一下子就摔了下去,后來,就再也沒有醒來。
那天中午,從我吃飯的飯店可以遠遠地望到煉油廠,可以看到那些高高的煉塔。秋高氣爽,太陽在這午后顯得越發(fā)光亮,銀灰色的煉塔在太陽的照耀下,發(fā)出一絲絲金屬的光芒。那段歲月一直在我心頭徘徊,那些人影一直在我眼前晃動,淚珠滴到酒里,就跟酒是一樣的味道了,只有大張蒼勁的唱腔,似乎還在遠處回蕩“紅燈高掛迎頭照……”
責(zé)任編輯 ?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