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海,本名李海波。河南洛寧人?!渡⑽倪x刊》編輯部主任。已在全國各文學(xué)期刊上發(fā)表小說散文三百余萬字,出版過中短篇小說集《獨身男人》和長篇小說《老村》。認為寫出“有意思”的小說比“有意義”的更有意義。
他是在旅游區(qū)里看到大姐打來的未接電話的。時間是早上八點多,現(xiàn)在是十一點半,已經(jīng)過去了三個小時。根據(jù)時間計算,那時候他正在賓館大廳里候車,大家或坐或站三兩成群嗡嗡嚶嚶的談話聲掩蓋了本來就裝在兜里的電話鈴響,他確實沒有聽到。
現(xiàn)在他看到了手機提示,踟躕再三,并沒有立即回打過去。他能猜測得到,繼承了母親節(jié)儉習(xí)慣的大姐輕易是不會打長途電話的,打電話肯定是父親的事。而父親的事目前只有一件,必定是又住院了。年逾九旬的父親現(xiàn)在惟一能做的事就是除了睡覺就是住院,住院對父親來說成了家常便飯。漫長的伺父生活,早已讓他力竭神怠。即便是在父親偶有出院回到單位上班的間隙,他也做不到心神安寧,手機鈴響常常讓他心驚肉跳。他最怕看到的反而是親情電話,因為那電話帶給他的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事。有誰愿接不是什么好事的電話呢?
與此相反,更早一點的時候,確切地說是昨天深夜,他接到一個遠方來電,南方女子的軟聲細語讓他心靈如沐春風(fēng),熨帖而舒服。其實他和這個女子并沒見過面,只是在Q里“相戀”多年,也早就像銀環(huán)栓保那樣“無話不談”了。他們的聊天多半在更深人靜之時,他猜測那一定是在她老公在熟睡之后,他甚至能想象得到她老公是個胖子,此刻正在發(fā)出愚蠢的呼嚕。她是他的崇拜者,他們的網(wǎng)“戀”是從她喜歡他的小說始,發(fā)展到愛屋及烏再自然不過。你是最棒的!她這樣夸他。沒有哪個男人不喜歡被人褒揚,何況對方是個漂亮女子,溫情脈脈不能不讓他怦然心動。他在Q上告訴了他到南方這個城市來開會的消息,她立即邀請回程順道到她們那里去玩玩,他答應(yīng)了。昨晚她和他通話的內(nèi)容就是對他去她那里的時間和車次細節(jié)作最后的商定。
能不答應(yīng)嗎?去一個美麗的江南小城和一個江南的美麗女子約會,對他來說當(dāng)然是早已期待的事。接這種電話所帶來的心情愉悅是局外人所不能體會的??烧缋显捳f的那樣,人生不如意事常有八九,他的好心情還沒維持夠十二個小時,就在冥冥之中被千里之外的父親破壞了。好像嚴恪傳統(tǒng)的父親即便是在病入膏肓中也要阻止他的貌似出軌行動一樣。雖然還未最終確定,但不祥的陰云已揮之不去地籠罩在了他的心頭。
三個小時前,也就是八點半的時候,他就已和與會的文友們坐著大巴車到這個城市新開發(fā)的“梁祝風(fēng)情園”了。關(guān)于梁祝風(fēng)景區(qū)全國已有多處,在他們中原地區(qū)南邊的小縣里就有一個,梁祝讀書的那個書院還有點古跡的樣子,但離書院不遠處的兩座梁祝墓就顯然是現(xiàn)代人堆的了,除了碩大和上面長了很深的蒿草外再無特色。那一年他到寧波開筆會,到鄞縣也參觀了一個梁祝文化風(fēng)情園,除了風(fēng)光大好小溪曲徑亭臺樓榭外,也有一座據(jù)說是梁山伯的墳,而且他們言辭鑿鑿說此墳有考古佐證,縣志里有記載,說梁山伯原來做過鄞縣縣令,興修水利,愛民如子,很有政績。老百姓為了紀念他才演繹出了梁祝的愛情故事,傳唱千年不衰。其他地方是否還有呢?他就不知道了。各地爭創(chuàng)梁祝文化園不過是想拿中國版“羅蜜歐與朱莉葉”的愛情故事來為自己增加旅游收入而已,多建個“無煙工廠”倒也不是壞事。
開園儀式隆重進行,可惜天不作美,下起了紛紛細雨。好在來時經(jīng)組織者提醒大家都帶著傘,這時也就紛紛撐起。沒帶傘的買個便宜的一次性雨披披上,免于淋濕??赡芤蛄讼掠甑木壒?,觀眾不是很多,有一群穿統(tǒng)一服裝的中學(xué)生,顯然是組織來撐場面的。臨時搭起的露天舞臺上,弄不清是哪一級的領(lǐng)導(dǎo)正振振有詞地講著什么“上級”呀“正確”“歡迎”啊“美麗”之類的套語。從京城來參加這次活動的文壇大佬也上臺講了話,當(dāng)然比官員講得生動些。但總的來說,這類官腔熟語他已聽得太多,耳朵生繭般地讓人感到昏昏欲睡。
有電視臺的在錄像,攝影機上蒙著塑料布,對著一個妙齡女子。女子手持話筒,面向鏡頭,兩片薄而靈巧的嘴唇輕盈地張合著。鏡頭一側(cè)的那個助理,手持一張硬紙,上面是女子念的臺詞:
“今天是個美好的日子,春光明媚,蝴蝶翩飛……”
果然就蝴蝶翩飛了。文壇大佬講完后就宣布了最后一個節(jié)目,放飛蝴蝶。舞臺下面站著一排穿著旗袍的禮儀小姐,手里捧著紙盒,這時一齊打開紙盒蓋子,里面養(yǎng)的蝴蝶就飛了出來。只是在細雨中,它們飛不遠就濡濕了翅膀,大多就近落到了樹葉上,或草地上。也有不少落到了游人身上。他看到幾個女孩子笑扭打鬧成一團:
“嗬,蝴蝶落到了你身上,今年要有如意郎君了!”
也許是下雨的原因,儀式還不算太過冗長。眾人在導(dǎo)游小姐的引領(lǐng)下,開始游園了。園子里奇花異樹,曲徑通幽自不必說?!坝⑴_閣”是一個園中園,有點像蘇州留園那樣的小園子,花樹,小橋,蓮池,水榭,湖石,涼亭,就差芳草碧連天了。英臺讀書處是一個古香古色的木構(gòu)雕花閣樓,飛檐挑角的那種。作家們感嘆,英臺家真富有,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讀書真好??!不過從完好程度上看,顯然是現(xiàn)代的新建。
大家留連忘返,頻頻在花樹和蓮池邊按動手機拍照,耗時許多。出了這個小園子,再向前走不遠,就到了梁祝十八里相送的那條河。這河倒有些與眾不同之處,由明河變成暗河,流進了一個山洞。這個山洞是自然形成,絕非人工開鑿。通過暗河要坐船,七八個人一條船,由年輕的船工攀著洞壁上凸出的巖石前行,在涼氣逼人的山洞里左拐右彎,險象環(huán)生,不時引起大家一陣陣剌激的興奮驚叫。暗河道雖然不長,倒確別有情趣。
從山洞里出來,基本也算游覽完了。他才下意識地掏出手機看上面的時間,就看到了大姐的這個電話。他心里一沉,沒有回撥,只在心里嘀咕著發(fā)了短信,有點明知故問地問有什么事?大姐沒回,他就自欺地認為,不是什么要緊的事。他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大姐不會發(fā)短信這個事實。即便真的是父親又住院了,大約也不是太緊急。在父親十幾年的住院史中,已有過多次的“緊急”召喚,當(dāng)他千里奔襲急如流星地趕到醫(yī)院時,父親的病又趨于平穩(wěn)。就像“狼來了”那個寓言一樣,次數(shù)多了,他的反應(yīng)自然就遲鈍了。不過他心里十分清楚,這種有意無意的怠慢,確有從內(nèi)心深處不愿面對一個已掏空了他許多精力的父親的成分。
相對于司空見慣的游園,出來水洞不遠處那個仿古建筑的旅游紀念品商店更讓他感興趣。他隨著人流信步邁進門檻,果然,一大排博物架上擺放著各種各樣的紫砂泥壺。這種紅褐色的土陶制品是這個城市聞名全國的特產(chǎn),具有泡茶保留原味且隔天不溲的優(yōu)點。他喜歡喝茶,早就想擁有一把正宗的紫砂泥壺。他所在的城市當(dāng)然也有賣這種壺的,可不是價格貴得離譜,就是造型不那么如意。何況還不敢保證其真?zhèn)?。在來這里之前,他就打定主意要淘一把價廉物美的紫砂泥壺。
他對著一排排博古架仔細觀看,終于相中了一把小小的泥壺,圓圓的造型憨態(tài)可掬,掌手可握。這種泥壺兼具泡茶和冬天暖手兩種功能,比較合他的意趣,重要的是八十元的標價,尚在他的底線之內(nèi)。他事先暗定的最高價位是一百元。即便如此他也還是要殺殺價的,這是中國國情,只有傻瓜才不屑于此。其實他并不擅于討價還價,只會直來直去,他對一旁穿著深色職業(yè)西裝的售賣小姐說:
“這么小的壺也八十元,便宜點兒吧?”
那位小姐乜他一眼,說:
“真想要就六十元給你。”
一下子降了二十元有點兒喜出望外,卻也讓他心生疑慮。如果小姐一口否定,說貨真價實,一分錢都不降,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掏八十買了??涩F(xiàn)在降了二十,反而感到里面虛價的空間可能很大,于是他就決定再往下砍砍。未及開口,看到京城來的青年評論家也走進來挑壺,他不想讓評論家笑話像小市民一樣砍價,于是就暫時噤聲,裝作繼續(xù)挑選。京城青年評論家挑了一把大壺,標價二百八十元,沒還價就讓包裝要了。他等評論家出去后,才又拿起那把小壺繼續(xù)對那小姐:
“五十元行不行?”
那小姐更加翻他白眼:
“六十元都不愿掏,你這人怎么這樣小氣?”
那小姐顯然是在和“大氣”的京城評論家對比強烈之中才這樣說的。他怎么能向她解釋他和在京城文壇的權(quán)威部門供職的青年評論家的收入狀況有著天壤之別呢?他想他若有那青年評論家除了高工資之外別加不菲“出場費”之類隱性收入的話,也不會冒著被人鄙夷的危險和并非美女的售賣小姐多費唾沫的。還是老百姓常說的那句話,有頭發(fā)誰會裝禿子呀?他也知道從小在饑餓年代和農(nóng)村長大的他養(yǎng)成了出手不夠闊綽的毛病,可是,怎么說呢?一個人自一出生就注定了有命運差別的,城市和鄉(xiāng)村,高干后代和農(nóng)家子弟,生存起點就相差天地,不可同日而語。這雖不是他的錯,可面對世俗社會的輕蔑,他也只能認命忍辱了。
本來六十元他肯定是要買的,可小姐的諷言冷語實在讓他不爽,就猶豫著把壺放回原處,悻悻然走了出來。可在中午吃飯的時候,他一直有些神不守舍,懊惱沒有當(dāng)機立斷把那可愛的小泥壺買下來,因為他不確定明天是不是還有機會碰到這樣的小壺。一件自己滿意的東西如果擦肩而過,失之交臂,那么也許會落下一輩子的后悔。這樣的事心理落差更大,與實際價錢無關(guān)。你本一介草民,還死要什么面子?他這樣想著,未免更加郁悶,那頓豐盛的中飯也沒吃出什么味道。
好在下午的頒獎會還在“梁祝風(fēng)情園”里舉行,這讓他頓時產(chǎn)生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決定時不再來,機不能失。進去園子,他立即把臉面抹下裝進口袋,一溜小跑直奔那個旅游紀念品商店。未進門檻,就高高地舉著六十元錢,很有些理直氣壯地對售賣小姐說:
“把那把小壺拿來,上午看過的?!?/p>
小姐擰了他一眼,顯然是認出了。不過他沒再討價,她也就沒再說什么,從架子上拿過了那把小壺。在她要裝盒時,他說不用了,直接拿過來裝進他隨身攜帶的牛仔小腰包里。爾后,他像辦了什么輸理事似的,轉(zhuǎn)身就跑。在他跑出商店的時候,似乎聽到那個售賣小姐對另一個說:
“這人是不是有病???”
頒獎在“梁祝風(fēng)情園”里的一個茶園舉行,這和以前那種千篇一律所謂莊重的會場比起來倒別出心裁。這個長方形的茶園其實也是一個劇場,有前低后高的坡形臺階。正前方是有房頂?shù)奈枧_,中間觀眾席是露天的,擺著竹編的座椅和茶幾,兩邊是有房頂?shù)幕乩龋竺娑訕巧蠑[著木方桌,這顯然是貴賓席,很像過去慈禧太后看戲時坐的地方。果然,京城來的文壇大佬和青年評論家被邀請到了樓上。在中國,無論什么時代,等級從來都是森嚴的。他只是感慨,不是羨慕,甚至在他看來后面的高高在上倒沒有在這露天的竹椅竹桌旁坐著舒服和接地氣。在他扭身向樓上望去的時候,青年評論家招呼他到上面去,他以已坐下為由婉拒了。他從沒有感到那種高高在上能好到哪里去。他同時也知道他這樣想可能有點兒吃不上葡萄說葡萄酸的味道。
頒獎會開始,先由當(dāng)?shù)馗璩页藥资字T如“今天是個好日子”之類的主旋律歌曲,后由大約是從電視臺請來的一男一女兩個主持人朗誦這次活動得獎的幾首詩歌,內(nèi)容當(dāng)然是歌頌這個城市和梁祝風(fēng)景園如何好的。吃了人家的嘴軟,人家花錢征文當(dāng)然是讓你說好話的,潛規(guī)則人人都懂。否則誰愿做這吃飽得撐死的傻事呢。
正式頒獎的時候,歡樂且不乏雄壯的進行曲響起。由京城時代文化公司和本市旅游公司合辦的這次“征文”活動,雖少了官方色彩,但套路卻和官方舉辦這類活動如出一轍,先頒最低獎,再頒最高獎,大有“老鼠拉木锨大頭在后邊”之意味。主持人宣讀了名單后,十名優(yōu)秀獎排成一隊魚貫上臺,只有證書而已,由主辦這次活動的“梁祝風(fēng)情園”旅游公司經(jīng)理頒給;三等獎,五名,也排成一隊上臺,除了證書,還有一千元的獎金,由時代文化公司經(jīng)理頒給;二等獎二名,二千元,獎給了從外地來的他和另一個詩人,由京城來的青年評論家頒給,他和評論家很熟,可謂文壇哥們,評論家握著他的手表示祝賀時,他多少感到有點兒滑稽;一等獎三千元,多少帶點照顧性質(zhì)地獎給了本地的一個老作家,由京城的文壇大佬頒給。頒獎結(jié)束,本市歌唱家又出來唱了幾首皆大歡喜的歌,便曲終人散。
第二天早上五點多鐘,放在枕邊的手機就響了,他抓起看到是二姐的,知道事情該來終歸還是來了。想躲避是躲避不掉的。為了不影響同屋的休息,他奔進衛(wèi)生間才按下了綠鍵。不出所料,二姐口氣急促,說父親又一次犯病,昨天已住進縣醫(yī)院了。他問怎么不到以前看病的市中心醫(yī)院?二姐說父親身體太過虛弱,且發(fā)高燒,怕往市醫(yī)院去身體支持不下來。他問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放了五個支架的心臟又堵塞了?二姐說不是,昨天檢查,是腦血管又堵了,還有肺部感染,喉嚨有痰,不會吞咽,只得在鼻腔插了鼻飼管。看來不是簡單的一種病癥。他問現(xiàn)在情況怎樣?二姐說好些了,高燒已退,昏睡著,不怎么睜眼。他說,我在南方開會,后天才能回去,省城到這個城市直達動車只有這一趟,票源緊張,我還是來時提前買的,否則,若現(xiàn)在就買后天也不一定能買到。二姐說,行,現(xiàn)在穩(wěn)定些了,你抓緊回來就是了。他說肯定,肯定會抓緊的。
他想他會抓緊,可他真不愿抓那么緊。把原火車票作廢,去坐長途臥鋪大巴?即使提前一天半天回到家又怎樣,父親該病照樣病著。他不是醫(yī)生,即使醫(yī)生也難醫(yī)好老年人的病。生老病死,人生規(guī)律,再大再有錢的人物也難逃重歸黃土的歸宿。即便如此,原計劃回程中充滿著無限美好想象的南方小城之約也注定要泡湯了。他不可能不因此感到惱火,又無處發(fā)泄。人生有時就是這樣叫人郁悶,他的好事本來就少,好不容易遇上一件,還就這樣“無巧不成書”地被那個叫作“冥冥”的東西給破壞了。
上午到另一個風(fēng)景區(qū)去參觀。風(fēng)景再雖美,也大同小異。何況已經(jīng)心事重重的他早已無心賞景,不過是跟著大家亦步亦趨地機械邁步而已,甚至連句“啊呀”之類的贊嘆也發(fā)不出來。這讓他更深刻地感到美景需要心悅才能賞“好”來。他木木地跟著大家參觀完畢,讓他沒想到的是,出來景區(qū)大門,到達停車場的通道兩邊擺滿了的私人旅游品小攤,這里各種紫砂泥壺應(yīng)有盡有,且價格便宜得邪乎。他在一家攤位前竟又發(fā)現(xiàn)了那種小壺,才二十元。他拿不準和他昨天買的那把是否一樣,想若不一樣,不妨也買一把,反正便宜不揀白不揀。如果略有差別,就更值了。在前面會方組織人的催促聲中,他又匆匆買了一把,才向?qū)5戎蝗说拇蟀蛙嚺苋ァ?/p>
吃過午飯,大家就各奔東西了。大巴車把大家送到高鐵站和市內(nèi)長途車站。他在長途車站下了車,他是明天的火車,在這里下車是為了住宿方便,自掏腰包,沒有必要住高檔賓館。他向坐長途汽車的另兩個作者揮手告別,拉著拉桿箱向不遠處門洞上寫著“好再來旅館”的大字招牌走去。剛走近門洞口,就有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女人迎了上來:
“老板,住店吧?”
他看了那女人一眼,面相還算和善,就點頭說是。不過他有點不放心地問:
“衛(wèi)生吧?”
“肯定衛(wèi)生,正規(guī)旅館,一人一換,不衛(wèi)生你可不住?!?/p>
他想也是,光天化日下車水馬龍的繁華之地,還怕它是黑店不成?就大了膽子跟著那白胖女人向里走。里面是一個回廊式大院,有多個上樓的梯口,每個樓梯口大約都是一個小旅館。白胖女人帶他上了三樓,在登記室問了價格,登記室女士神情倒不像這個白胖女人那樣笑容可掬,冷冷地看他一眼說標間一百元。一百元倒不貴,他說先看看房間再說,白胖婦人就帶他到走廊盡頭的301室。門敞開著,他走進去,看到兩張床上的床單還算干凈,有電視,電熱壺,甚至還有電腦,衛(wèi)生間還是那種玻璃鋼圍屏的那種。他感到還算滿意。
“嗯,行,就住下吧?!?/p>
他們又到登記室辦了入住手續(xù),帶鑰匙押金交了二百元。往回走的時候,白胖女人又跟了回來,他暗想這服務(wù)員倒態(tài)度熱情。誰知剛一進門,女人卻把門呯地一聲關(guān)緊,用手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腰窩。他一激靈,扭過頭來,白胖女人依然笑臉盈盈地對著他,只不過距離過于近了些:
“老板,找個小姐給你按摩一下吧?解解乏。”
他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忙說:
“不用。謝謝。”
“很舒服的,只一百塊就行了?!卑着峙诉€想頑纏。
“我知道,”他說,“不過我今天有急事,沒有時間。這里有到高鐵站的公交車嗎?”
“有,斜對面就是?!卑着峙苏f。
“我去看看,明天要坐早班車到高鐵站。”他感到了某種危險,為了擺脫白胖女人,就毫不猶豫地邊說邊往外走。白胖女人只好跟著出來,卻又心猶不甘:
“那好吧,你回來再說?!?/p>
他下了樓,走到外面,向白胖女人說的馬路斜對面的公交車站走去。白胖女人倒沒有騙他,那個公交車站有兩趟車到高鐵站去。他仔細看了最早一班車的時間,就又走回來。然而沒想到進了那個亂糟糟的大院后,卻找不到那個“好再來”旅館的入口了。一圈兒幾乎一模一樣的入口,他不知應(yīng)該從哪兒上樓梯才對。試試探探地走到一個入口前,立即就有一個中年女人迎上來,低低地說:
“老板,搞一下吧?”
他臉紅了,當(dāng)然知道她說的是“搞”什么。他驚訝于女人的直截了當(dāng),不帶一點兒遮掩。他搖搖頭,繼續(xù)往前走,可下一個入口就又有一個女人從坐著的凳子上站起迎上來,依然是毫不繞彎地直奔主題:
“老板,搞不搞?”
他終于明白長途車站區(qū)域的這些小旅館集中之地,也是那些女人從事身體交易的麇集之所。他再次搖搖頭,繼續(xù)往前走,甚至不敢回頭看一眼女人長得什么樣兒。可是那女人卻追著他不放:
“老板,搞一下嘛,很爽的。”
他不得不站住,向跟在后面的女人耐心解釋:
“我是在這里住宿的,不是找那個的?!?/p>
說著快步又向前走,以期擺脫身后女人的糾纏。到了下一個入口,他決定不管對不對先上樓再說。這個樓梯入口處照樣坐著一個女人,他繞開她邁上樓梯臺階,這個女人立馬起身從后面跟了上來,到二樓他繼續(xù)往三樓轉(zhuǎn)彎的時候,那個女人招呼他:
“老板,這邊來?!迸苏f著向他伸展了五個手指頭,“五十就行?!?/p>
說實在話,這個女人比那兩個都漂亮,瘦瘦的,也年輕,看上去三十四五左右,身材也有那么點兒窈窕的味道。那一瞬,他還真的有點兒心動,不過也僅是一秒鐘的猶豫,就堅定的否決了。他知道那不是錢的問題,五十是真夠便宜,即便是五百他也還掏得起。關(guān)鍵是無論是五十還是五百,他只要跟著女人一走,就等于走進了道德萬劫不復(fù)的深淵。別說妻子那雙無形的眼睛在暗中盯著他,就想想老父親現(xiàn)在正躺在千里之外的病床上呻吟,他卻在這里茍且作樂,就足以把良心釘在恥辱柱上。官場上有些“晚節(jié)不?!钡娜耍1粴v史學(xué)家和后人詬嘆。盡管他不是名人或官人,但他也不想放縱自己,“晚節(jié)不?!薄?/p>
他向那個女人搖搖手,甚至還有點兒憐香惜玉地不落忍,可終究還是馬不停蹄地快速上了三樓,繼續(xù)找他住賓館的所在方向。因擔(dān)心那個女人追蹤上來,便回頭一瞥,卻看到了樓下那個白胖女人在對著他笑。大約她看到了那個漂亮女人跟隨他上樓的一幕,也想看他是否經(jīng)得住她的誘惑,現(xiàn)在顯然她看到他沒有跟那個女人走。他看到她笑的內(nèi)容有對他的遺憾也有對他的敬佩。他正不知怎樣才能找到他住的旅館,就問她:
“是向哪邊走嗎?”
“向這邊走,拐過彎就到了。”白胖女人十分友好地一直對他微笑著。
果然,他在白胖女人的指點下順利地找到了自己的房間。進了門,他像過去的地下黨終于甩掉了“尾巴”一樣,從里面插上了門銷,仍抑制不住緊張地心跳。他仰倒在床上,想休息一會兒,平靜一下心情。然而盡管眼皮發(fā)沉,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突然,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就拿起枕邊的手機給江南小城的那個女子發(fā)了短信:
“不好意思,突然接到家父病重住院的電話,我得趕快回去,去不了你那里了。”
手機叮咚一聲,對方很快回來:
“沒關(guān)系,祝老人家早日康復(fù)。來日方長,我的大門隨時為你敞開?!?/p>
最后一句,讓他感覺溫暖,更叫人想入非非。他真有點兒怨恨父親不早不晚,偏偏在這關(guān)鍵時刻又病。真掃興!在這只有一個人的旅館里,他竟喊出了聲音。
胡思亂想了一會兒,他又想起一件事不很重要但卻很想早點兒知道謎底的事兒,于是跑到桌子前,拉開拉桿箱的拉鎖,掏出那兩個紫砂泥壺,剝開了包裝紙,令他十二分的失望,兩個小泥壺一模一樣。一模一樣的泥壺,價錢卻差了三倍,他未免沮喪,又為自己的“亡羊補牢”而后悔。當(dāng)然也后悔不到多么嚴重的程度,左不過二十塊錢的事兒,這把小壺送人或作備用了也是不錯的。
他把兩只小壺重新裝好,看看無事可做,就燒了壺開水,沖杯熱茶,喝著。又打開電腦,想和妻子聊聊天,說說父親的事,順便也說說泥壺的事??呻娔X屏幕停在一些外文數(shù)碼處,怎么也進不去,好像是中了病毒。他到登記室報告說電腦打不開,正好那個白胖女人在和值班人說話,就自告奮勇異常熱心地要隨他來看看。女人又重新開機一次,仍然進不去,顯然她對電腦也不內(nèi)行。
“不行,我也不懂,我去叫個人來?!?/p>
可白胖女人卻沒有立即去叫人,又仿佛不經(jīng)意似的輕輕地捅了一下他的腰肢:
“老板,別玩電腦了,放松一下吧?”
他感到臉又燙了,說:
“不行,我上電腦有事的?!?/p>
“老板,要不我給你按摩吧?剛才我給經(jīng)理說了,她同意我陪陪你?!卑着峙颂С鼋?jīng)理,大約是想讓他放心。
“啊,不用,謝謝。”
“八十就行?!?/p>
他終于明白眼前這個看上去還算和善的白胖女人,也和樓梯口坐的那些女人是一樣角色,旅館拉客員兼“做那個事”的。說實在話,雖然自古做這種事的女人社會地位很低,被人詬病,可他從來就沒有看不起她們。這是些生活在社會最下層的人群,如果不是生活所迫,怕是誰也不會從事這種被人白眼的行當(dāng)吧,誰見過高官和富翁的女兒做妓女的呢?所以,他不像社會上那種高高在上的官員或暴發(fā)戶一樣,鄙視并粗暴地呵斥她們“滾!”或“滾蛋!”。何況他是個作家(起碼自己認為是),更不屑粗鄙。于是,他對面前這個白胖且不無好感的女人溫文爾雅地說:
“謝謝大妹子的好意,我也很體諒你們做這種工作的不易。不過,我父親病了,病得很重,正在醫(yī)院痛苦地呻吟。你說,我能在這里這樣么?”
“那不正好需要放松一下嘛?!彼赣H和她沒有關(guān)系,她不想放棄他這塊“肥肉”。
“我父親可能就要死了,我這會兒心里很亂,實在沒有這個心情?!彼又亓苏Z氣,“大妹子如果能叫人來把電腦修好,我將十分感謝。我要向家里人了解情況?!?/p>
“那好吧,我去叫個人來?!卑着峙俗叩介T口,又回身說,“要不晚上我再來?!焙孟袼饝?yīng)了似的。
白胖女人走出去不久,果然來了個臉色油黑的男孩兒,擺弄著電腦,幾開幾關(guān),鼓搗了半天,也沒把電腦搞好,看來這臺電腦也真“病”得不輕。最后男孩只得嘀咕著到隔壁房間換了個主機來,這樣,他終于可以上網(wǎng)和妻子聊天了。他先向妻子報告了父親患病住院的情況。妻子向家里打電話求證(她打是市話),又在Q里說現(xiàn)在病情穩(wěn)定些了,叫他不要著急。
晚上他出去溜達了一圈兒,轉(zhuǎn)了兩條道街,看了不少紫砂壺店。各種造型的紫砂壺琳瑯滿目,不過他肯定不買,只看價錢。價錢都比他買的貴好多。在一個店里,他發(fā)現(xiàn)了和那兩個小泥壺一模一樣的,卻標價一百二。他放心了,有點兒暗自竊喜,像揀了個大便宜似的,心滿意足地出來。稍前以為買貴了的郁悶也隨之一掃而光。
回旅店的路上,他踅進轉(zhuǎn)角的小飯館里,吃了碗頗具南方風(fēng)味的魚湯面,并沒感到有多么美味。往回走的時候,又在半道的小攤上買了兩個北方特色明顯雞蛋餅,打算一個夜里加餐,一個明晨吃。這次出來他特意記清了進出那個旅館的“正門”,順利地找到了那個301室,沒再碰到那些“守株待兔”的女人們。
回到房間后,他反插了房門,以防那個白胖女人再來騷擾。他躺在被垛上看電視,又上網(wǎng)玩了陣子臺球游戲,直到快午夜時才熄燈睡覺。本來睡覺前想沖個熱水澡,可打開那個玻璃圍屏里的水管,無論往那邊擰水都是涼的,只得作罷。他不想再去登記室找麻煩,想這樣的車站旅館多是這樣,不可能像大賓館一樣熱水二十四小時都有保障。還有,他也不想再打開房門,仿佛那白胖女人就候在他房門口,一打開她就會溜進來一樣。好在直到脫衣正式躺在被子下面,他房間門并沒有再被那白胖女人敲響。他想可能白胖女人對他失了“望”,也可能她“下班”了。她應(yīng)該有丈夫孩子吧?白天出來掙些外快,晚上還要忠于家庭,他對這樣的女人充滿敬意。他就這樣在對白胖女人身份的猜測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天,他早早起來,洗漱畢,到登記室交了鑰匙,取了押金,就下樓向公交車站走去,他登上了開往高鐵站的第一趟公交車。到高鐵車站時間還早,等了一個多小時,終于上了八點鐘的那趟回程動車。這趟車回時倒快,風(fēng)馳電掣,下午一點多的時候就到了他所在的那座中原大城。他在車上就向單位領(lǐng)導(dǎo)打電話請了假,下車后沒回家,就直奔火車站對面長途汽車站買了開往他們老家縣城的長途大巴。大巴車開得搖搖晃晃,他也困得昏昏欲睡。
晚上八點鐘的時候,他終于回到了縣城,在街上飯館吃了家鄉(xiāng)風(fēng)味的大糝菜角,就直奔醫(yī)院。上了內(nèi)科七樓,走進父親“獨居”的那間老干部病房時,看到父親渾身插滿了各種管子,下巴上有一塊跌破的紫痕,鼻飼管和輸氧管占據(jù)著鼻孔,由白色膠布交叉固定。父親嘴巴張得老大,卻說不出話來。他走上前去俯身對他喊:
“爸,爸!你認出我了嗎?”
父親渾濁的兩眼看著他,未置可否,看不出他是否認出眼前的這個兒子。父親看來病得不輕,不過這并不出他的意外。十幾年來父親就一直病著,而且也一直病得不輕。也因此,他沒有感到有多么悲傷,只覺得又一次曠日持久的伺父活動再次到來。在父親的哀號聲中,他可能又得一次次地徹夜不眠,直到也被累病。
晚飯后,他讓兩個姐姐都回去了。既然回來,就要讓她們回去休息幾天,他要獨自擔(dān)負起伺父的責(zé)任。有什么辦法呢?看來父親這次一會半會出不了院,他所供職那個單位是自負盈虧性質(zhì),領(lǐng)導(dǎo)不可能允許他老不上班,過一段時間姐姐們還得來替換他。幸虧他還有兩個不錯的姐姐,不然,面對如此局面,他真不知該怎么辦。
午夜時分,父親終于睡著了,不再鬧騰。盡管喉嚨里還響著呼呼嚕嚕的痰聲,起碼可以得到暫時的安寧,他拉開墻角的行軍床,躺了下去,準備休息。然而,盡管疲憊,卻怎么也睡不著。睡不著的時候就容易胡思亂想,他想到如果不是父親“不失時機”地再次住院,他這會兒肯定正在那座迷人的江南小城里和她約會,和醫(yī)院相比,那該會有幾多愜意呢?他想象著和她在賓館房間或郊外野地的種種情景,心里禁不住漫溢過一波柔情蜜意。這樣想著,不禁頓時來了精神,頭腦不僅不糊涂,反而越發(fā)清醒了。既然睡不著,還不如起來寫點什么。于是他就立即起身,把房間的燈按亮。他從挎包里掏出了筆記本和自來筆,給她寫信:
XX:
我現(xiàn)在在我們縣城的醫(yī)院里,我在父親的病房給你寫這封信。盡管現(xiàn)在早已發(fā)展到了互聯(lián)網(wǎng)的信息時代,但我還是喜歡用這種筆紙寫信的古老方式。你不會感到可笑吧?不會,我確定你不會,你不僅不會笑我落伍,說不定還會萬分欣賞呢?正像寫文章一樣,所謂新意,就是一反大家都認同的那種時髦的東西。現(xiàn)在的短信微信,一按鍵,十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秒就可到達,誰還用這種需一星期或半個月才能讓對方看到的寄紙信的方式呢?時代的發(fā)展充分體現(xiàn)在速度上,而我這樣反潮流而行之用傳統(tǒng)的老派方法寫信,反倒是一種返樸歸真的不同凡響了。所謂的美,就看你站在什么角度去看,或用什么樣的態(tài)度去看。
現(xiàn)在已是月落烏啼霜星滿天時分,也就是我們慣常稱作的午夜。我在這個時間給你寫信,是因為父親剛睡著不久,在他醒著的時候,我是沒辦法給你寫信的。如果你去過醫(yī)院,也有伺候病人的經(jīng)歷,你就會知道,這確不是一個輕松的活兒,甚至比在地里刨食或往火車上扛大包還累。因為那種出力活只是累的身體,而伺候病人是身心俱疲。精神之累比身體之累更能把一個人拖垮。
我知道在這時候我不該給你講這個,我應(yīng)該給你講些美好的事情,讓你高興才是??稍卺t(yī)院這種地方我能講什么,身處這種環(huán)境我又能講什么呢?在這種亂糟糟臟兮兮空氣里充斥著病毒的醫(yī)院里大約是寫不出什么田園美好之類詩篇的。不錯,在此情此境里,我想向你訴說的只能是父親,和父親的病。我想從頭講起,向你講講父親的一生,講講父親的成功與失敗。我有想向外人傾訴的沖動,為此我已顧不了許多了。
我能想象得到如果父親頭腦清醒,我這樣做他一定會十分惱怒,因為十幾年來,每當(dāng)我在醫(yī)院看到他躺在病床上難受的樣子,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曾不止一次地想到,像他這樣與其毫無價值地茍活于世,不如早點兒“離開”。我沒有說出來,我不能說出來,我會控制著我不說出來,我卻無法控制我不這樣想。我知道即便我只是這樣想想,也如同“犯罪”,可我又無法做到不讓我這樣想。行動可以用思想去控制,而思想?yún)s不能用思想去控制的。我甚至經(jīng)常這樣想,如果能逃避,我都愿背個“不孝”的罵名了。
父親已近鮐背之年,凡是過年到家里或到醫(yī)院探望父親的親朋,問及父親的年齡后,都會很自然的說一句,呀,高壽啊!別人這樣說的時候,父親是聽不見的,他已經(jīng)失聰多年,甚至他也不能認出來看他的人是誰。我不知怎樣界定老年癡呆,起碼在我看來,像父親這樣的狀態(tài),不是老年癡呆,也肯定屬于輕微老年癡呆。我是說在別人貌似贊揚他的高壽時,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不知他心里聽到此話后是不是由衷歡喜?可在我(我不能帶上“們”字,因為我不能確定姐姐們是不是有和我一樣的感受)看來,外人的這種贊揚,不啻于一種褻瀆,或者說反諷,因為父親這十幾年掙得的毫無質(zhì)量甚至是負質(zhì)量的高壽,倒不如有質(zhì)量的低壽。起碼如果讓我選擇,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或者也可以這樣說,終年躺在病床上的高壽不應(yīng)該算是真正的高壽。
父親在我們這地方算得上個文化名人,在世俗大眾的眼里,在社會層面上,他無疑是個成功的人。可在我眼里,他卻是一個失敗的人??梢赃@么說,他在事業(yè)上非常成功,可在生活中又十分失敗。我這么說可能好多人不能理解,事業(yè)的成功難道不是生活的最大成功嗎?是,也不全是。事業(yè)和生活并不完全劃等號的。當(dāng)然事業(yè)和生活并不矛盾,獲得事業(yè)和生活雙豐收的名人大家不勝枚舉,但也有不少事業(yè)成功卻生活失敗。父親就屬后者。在我看來,事業(yè)的成功甚至隱性地助長了他在生活中的失敗。這是因為他事業(yè)的成功,助長了他的大男子主義,唯我獨尊。
關(guān)于父親的成功史,我在我的那部長篇小說里已經(jīng)詳細描寫過,在這里就不多說了。我要重復(fù)的是,面對家居深山而一舉成為“公家人”的父親,目不識丁的小腳女人母親無疑是自卑的,勤勞一生的她,也就把伺候好父親當(dāng)成了她必盡的責(zé)任。每天毫無怨言的為他端吃端喝,而從舊社會過來滿腦袋封建思想的父親也就心安理得的享受這一切,像皇帝一樣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習(xí)慣成自然。幾十年后,當(dāng)母親先他而去,既便那時他還沒有病臥在床,他也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獨自生活的能力。也就是說,他離開別人就不能生活。
由于他的成功,由于他在家庭中不可動搖的地位,使得他非常專橫,聽不進別人的任何意見,哪怕是這意見是為他好。比如他喜歡吃肥肉,不好喝水,我們有了養(yǎng)生知識后告誡他要少吃肥肉,多喝水。他不聽,反而訓(xùn)斥我們,沒見過吃肉能吃出病的?或者,不渴喝什么水?等到他因這樣不思悔改的生活習(xí)慣終至心血管腦血管全面堵塞后,我們這樣說他,他還是不肯接受,說人老了就要害病,與吃肉無關(guān)。甚至連醫(yī)生這樣說他也不聽,他對生活的“無知”讓他連科學(xué)也不相信。也許是他不是不相信別人說的什么,而是什么由別人口中說出讓他就難以接受,仿佛那是對他自尊的一種嚴重挑戰(zhàn),他容不得別人的“正確”?;蛘哒f,只有他認為正確的才是正確,而別人說的正確他認為不見得正確或不愿承認別人正確。比如當(dāng)他最初幾次住院后,我專門賣了一本洪昭光教授厚厚的養(yǎng)生書讓他看,誰知他把我花了不菲價錢買的那本精裝書只胡亂翻了兩下,就十分不屑棄到了一邊。當(dāng)我苦口婆心地勸他,應(yīng)該如何按照洪教授的方法養(yǎng)生時,他突然光火,看你能成啥了!你知道么?聽到他這句話,我真有點兒像大家常說的那樣,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愣了半天,眼淚終于奪眶而出。他的這句話,讓我感到十分委屈,我煞費苦心,讓他懂得養(yǎng)生保健,少受病痛折磨,在他眼里成了“賣能”。他臉上的惱怒表情后面的潛臺詞還有,你小子啥時比我知道得還多?你有什么資格來教訓(xùn)我?是的,他容忍不了這些,他不允許別人挑戰(zhàn)他的“權(quán)威”。在他眼里,自古到今,只有老子教訓(xùn)兒子的,哪有兒子教訓(xùn)(在他眼里,勸戒似乎也成了教訓(xùn))老子的?若不如此,你不就能解釋他為何發(fā)那么大的火,說那樣無情的話。這讓我感到,父親這個從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他的“知識”從來就沒更新過。
這樣的結(jié)果可想而知,他只能一次次住院,一次次忍受病痛。曠日持久的伺父之后,有時候看著他在病痛中呻吟的樣子,我竟感不到悲憫,甚至感到他的痛苦是自找的。他似乎寧愿害病痛苦,寧愿給家人帶來一次次麻煩,也不愿自己照顧自己,少住一次醫(yī)院。他給別人帶來不便和麻煩在他看來天經(jīng)地義,養(yǎng)兒防老,自古如此??伤恢纼号畟儾荒芄庖哉疹櫵麨樨?zé)任,人至中年,還擔(dān)負著沉重的社會義務(wù)。他從不站在對方角度考慮,他從不考慮這些。兒子贍養(yǎng)老子是天經(jīng)地義,可老子也應(yīng)多為子女著想,在有可能給兒女少造麻煩而不去避免,死挺在兒女身上而不思作為(能為而不為),是應(yīng)當(dāng)歉疚的。這是我的看法。
或許我們可以就這個事情深入討論一下。父母養(yǎng)育兒女是自然的,因為在兒女記事以前包括在母親子宮里孕育的這段時間,他(她)是不自知的。而他們從記事起到十八歲成人前,又是無能力自養(yǎng)的,如果父母不養(yǎng)兒女他們會死掉,所以父母養(yǎng)育兒女是自然的道德倫理責(zé)任。到了晚年兒女當(dāng)然要贍養(yǎng)父母,烏鴉尚知反哺義,這是不爭的倫理。問題是父母是不是就因為倫理責(zé)任就可以倚老賣老地“靠”在兒女身上呢?當(dāng)然到了他們這個年齡,“靠”是無可厚非的。我是說,他們自己在能夠自知的情況下,應(yīng)不應(yīng)該聽一下醫(yī)生和親屬的話,在病情的初級階段,能自行鍛煉身體時積極配合治療,把自己(同時也是親屬)的痛苦降低到最小呢?答案是顯而易見的。長期臥床的病人應(yīng)該對長期辛苦伺候的兒女感到是愧疚的,而不應(yīng)是感到是理所當(dāng)然的。
在這一點上,我覺得有“知識”的父親倒不如文盲母親。記得當(dāng)年母親臥病在床時,有天早上,起床后我去看她輸了一天液后“燒”退了沒有,清醒的母親看著我胡子拉碴滿面憔悴,她臉上的表情十分愧疚,感到是她拖累了我。她說,娃子,你也去歇歇。當(dāng)我說我剛睡起來時,她仍然說我沒事,你再去歇歇。母親不是城市人,她不會說“對不起”之類的客套話,但我從她的眼神里,和一再讓我去“歇歇”的話語里,感到了她對我們?yōu)樗賱诙中奶邸.?dāng)時母親的慚愧神情,她樸素的“感恩”(的確,無疑兒女應(yīng)該感恩父母,可是在這種時候父母“感恩”兒女也是應(yīng)該的)話語,一下子讓我淚如泉涌。這也是母親去世后,一直讓我懷念的原因,或者說原因之一。
而父親呢,照理說他比母親有知識,可他似乎不知道這些,除了事業(yè),他仿佛從來不想多費腦筋去思考這些在他看來“無用”的問題。憑良心說,誰也不想得病,可上帝造人的同時也附加了人的病痛,人生來都得害病,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于是,在他看來,這不是他的過錯,兒女跟著痛苦也沒辦法,那是應(yīng)該的,必須的,你們理所當(dāng)然應(yīng)該陪著一起痛苦。母親只住了兩次院加起來不到半年時間,倘且感到有拖累兒女之愧,可父親先后住了十二年院,折騰了我們十二年,可從他臉上從來沒有看到愧疚二字,從來沒有說出過像母親那樣“你們?nèi)バ敝悩銓崯o華卻能給家屬以莫大安慰的話語。我還是這樣認為,在事業(yè)上成功的父親,在生活上是失敗的,甚至說是“無知”的。拿佛家的話說,他執(zhí)迷不悟。
當(dāng)然,說歸說,我們還得照顧他,還得盡心地照顧他,他畢竟是我們的父親,哪怕十幾年來的住院史幾乎已磨完了所有親情,我們也會盡最大的可能盡到我們的責(zé)任。我們不會像不少農(nóng)村人那樣扔下老病的父母不管(對于他們普遍的“不孝”,我們也有了些許的“理解”)。我們也不會以“革命工作太忙”為由全部讓護工或保姆來做這些(我曾經(jīng)在電視上看到一個案例,一個女強人,雇傭了一個農(nóng)村女人在醫(yī)院照顧長期臥床的父親,最后她父親離終前留下遺囑,將所有積蓄贈給了這個保姆。這個女強人當(dāng)然不愿意,說父親的遺囑是偽造的,又說是保姆脅迫她父親寫的。打官司鬧到法院,最后法院還是認可了父親的遺囑是他真實意圖的表達。我看后就十分理解那個父親的做法,而且我也十分反感那個并不缺錢的女兒還要和保姆搶奪遺產(chǎn)的“自私”行為。我想如果讓女兒在病床前哪怕只守她父親一個月時間,恐怕她就會體會到伺候一個病人有多么不易,恐怕她就不會再和保姆爭奪他父親的“饋贈”了。她是沒有扔下父親不管,可她盡孝了嗎?即便有錢,盡孝也是不能完全由外人代替的),我們會以最大的努力盡孝,把那最后的一點兒親情保留住。但我知道,我做不到盡“全孝”(我相信很少人能做到盡全孝,需要上班工作的中年人,誰能做到整年累月地泡醫(yī)院呢?那樣連吃飯都成問題,盡孝就更無從談起了。這是個悖論)。我所能做的,也只不過是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不被譴責(zé)而已。
其實以上的感慨,同樣也適用于我們自己。終有一天,我們也會生病住院,我們也會到了父親那樣的年齡。我們的兒女會代替我們的角色來照顧我們自己。我是說,趁著我們年輕的時候,趁著我們還算健康或沒有大病的時候,盡可能地把自己的身體搞好,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這樣自己晚年才可以少痛苦或不痛苦,也最大程度地給兒女減少麻煩和痛苦。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國有一個很有名的國畫家周思聰,她死的時候才五十幾歲,正當(dāng)中年,她在一九七八年代畫的那幅巨幅國畫《總理和人民》,表現(xiàn)周總理一九六六年三月到邢臺看望地震災(zāi)區(qū)人民的情節(jié),獲得了那年全國美展金獎,可是她卻因病(具體什么病,不很清楚)早早去世。據(jù)說,她在彌留之際,對身邊的人說,如果人生能重來,我寧愿不畫畫,不要事業(yè)。我覺得,她這話是由衷的,作為一個人,身體比事業(yè)更重要。當(dāng)然不是說人們只顧身體不思進取,而是說在先搞好身體的情況下,才能更好和更長久的搞好事業(yè)。反之,不能把身體作為事業(yè)的代價。是不是這樣呢?我們應(yīng)該從他們身上汲取教訓(xùn),不要再犯類似的錯誤。在這方面,楊絳先生為我們作出了楷模,百歲老人還能頭腦清楚地寫作,堪稱“偉大”。
好了,我不能再打擾你了,我已啰嗦太久,我已和你說了太多的話。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對一個“陌生”(我們在虛擬世界里可謂十分熟悉,可在現(xiàn)實社會中還是相當(dāng)陌生的)人說了這么多話。我是個男人,可我也時常像女人一樣,想把心里的郁悶向人傾訴,或者說發(fā)泄(這種訴說發(fā)泄對一個人來說非常重要,我相信每年那么多抑癥患者自殺就是他心里的郁悶越積越多而無處發(fā)泄的結(jié)果。并且這種發(fā)自心底的訴說,不能對自己的親人,或者說關(guān)系“最近”的人,只有對外人,或者說“遠人”)。我選擇了你,我選擇你作為聽我訴說或絮叨的對象,你不會怪罪吧?不會的,我堅信這一點,因為你在Q上對我說過,我是你最信賴的人。我記得你還說過,我喜歡看你的小說,愿意傾聽你的一切訴說……
不知不覺地,他就寫了幾十頁,幾乎就要把這個并不算太厚的筆記本寫完了。他站起身來,伸展了幾下久坐得已經(jīng)酸麻的胳膊和腿腳,覺得舒服多了。他并不覺得困頓,反而精神抖擻。每天見縫插針地寫點什么,竟然能夠改變心境,他突然覺得醫(yī)院生活不那么難熬了。從某種角度說,寫作可以消“毒”。那么,就每天寫點什么吧?在你略有空閑的時候。他十分滿意地對自己說。
他走向窗戶,意外地發(fā)現(xiàn)外面已經(jīng)微微亮了,醫(yī)院通向街市的甬道上,已經(jīng)有了早起提著飯盒來送早餐的人們。他這才掏出手機看看,快六點了。哦,又是一天了!不管怎樣,太陽會照常升起,生活還要繼續(xù)。他打開窗戶,一股新鮮的空氣涌了進來,竟也如此沁人心脾。他扭身看了一眼父親,仍然沉沉地睡著,甚至喉嚨里的呼嚕聲也不那么響了。他沒有再關(guān)上窗戶,他想就讓窗戶這樣開著,這樣挺好。
責(zé)任編輯 ?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