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1969年年底,我到農(nóng)村插隊。前后干了五年吧,黑夜到頭見曙光,我有了返城的機會,但必須大隊支書同意后蓋了章才能辦理。要想從他手心里走掉,可沒那么容易,我已經(jīng)打算讓他扒一層皮了。我知道他貪得厲害,可是送東西得送到人家心氣兒上。他的侄子是民兵隊長,也是他的親信,我就向他打聽,由此便知他正需要一個掛鐘。大隊干部開會,十次有九次在他家里開,沒鐘點哪行?我問民兵隊長他想要個什么樣的鐘,那小子瞥我一眼說:“還不是要那種外邊木頭殼、里邊帶擺、打點的鐘!”我一聽心里就冒火,這個鐘還不得七八十塊,頂我爹兩個月的薪水。
我先給在北京的舅舅寫封信,說明我的情況,請他幫我一次,無論如何按要求寄給我一個掛鐘,我保證三個月內(nèi)把鐘還給我舅。
我舅很快買了鐘寄來,木頭殼,漆得锃亮,表盤是黃銅的,上邊印著大紅字的毛主席語錄;三根針走起來非常靈活,下邊還有一個玻璃門,能看到晃來晃去的小擺球兒。
送禮還得趕在人家高興的時候。我耐心地等了五天,聽說支書那天在公社受了表揚,回村就咧著大嘴笑。我見機會來了,趕緊抱著鐘進了支書家,果然生效。支書看著這锃亮锃亮的大鐘,兩眼瞇成了線兒,說道:“你在這里表現(xiàn)不錯,別人走俺不同意,你走俺同意了!”我馬上把準(zhǔn)備好的介紹信捧上去,笑嘻嘻地說:“下次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我還到您這兒來?!敝鴱恼眍^下摸出那個木疙瘩(印章),用嘴哈哈氣兒,“啪”地蓋上。好啦,開綠燈!放行!萬事大吉!
我拿著這封信跑到公社、縣、省,再返回我那遙遠的城市,一個多月,來來去去,經(jīng)受無數(shù)磕碰,終于把事辦成了。我回到村里,打好了行李捆,跟村里人告別,最后該把我那鐘取回來了。你聽著,我是這么干的,而且一開始就計劃好這么干的。
這天,我早打聽到公社的干部來視察。我等著這群人進了支書家正談得火熱的時候,忽然一推門進去了。只見滿屋子人,滿屋子抽的煙,挺熱,挺悶,還有嗆人的煙葉味兒。支書見我就說:“該走了吧?以后別忘了俺們呀!要是忘了,俺們就找你去!”他這熱情的話不是說給我聽的,是說給公社的干部們聽的。我呢?假裝有事的樣子,挺神秘地扯扯他的袖子,把他拉到門口,再將嘴巴湊到他耳朵邊,他側(cè)過臉問我:“啥事?”
我說:“我挺不好意思跟您講。上次我借給您掛在墻上這鐘,是從我舅家弄來的。這次回城不帶著這鐘,不好再去我舅家了,只好把鐘拿回去。行嗎?”我故意壓低聲音,仿佛不叫別人聽見,但控制的音量卻正好叫滿屋的人都聽見了。
支書臉色變得刷白,氣得直哆嗦,他的臉離我太近了,我看得一清二楚??墒撬晃摇皩ⅰ弊×?,沒轍,只好說:“好,好,拿走,拿走!”我當(dāng)然明白,如果沒這些上級干部在,他能把我打死。不用他去摘那鐘,我脫了鞋子,上了炕,一伸手就摘了下來。跟他說聲“我走啦”,就離開了。他沒送我,我卻能夠想象他在屋里那樣子。
我挺得意,在整個“文革”中,只這么一件事是按自己的意志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