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娜
她叫張彩鳳,是做裁縫的,所以熟悉她的人,都叫她張裁縫。而我,叫她好看的張裁縫媽媽。
張裁縫是我媽,平日靠給四鄰八舍做衣服供養(yǎng)我和弟弟。媽媽的手藝很好,活做得板正,也能緊隨潮流,只要客人對自己想做的衣服樣式能有個大概的描述,基本上她都能做出來。
大家很喜歡她做的衣服,有很多慕名而來的客人,就是沖著媽媽這門手藝來的。
從小我就對爸爸這個詞很陌生,從我和弟弟記事起,我們家就已經(jīng)沒有爸爸了。至于爸爸去了哪兒,是誰,媽媽從來沒有說過。
我和弟弟上小學的時候,同班的小伙伴,都罵我們是沒有爸的孩子,更難聽的說我們是野種,我和弟弟回到家,就跟媽媽鬧。每次我和弟弟鬧,媽媽都是一笑了之,瞇著眼對我們說:“媽媽的手藝能養(yǎng)活你們,你們吃的穿的,不比別的孩子差。這不就行了?”
弟弟還犟嘴:“我們要的是爸爸!”
每次弟弟這么說,媽媽就沉默了,低著頭做自己的活,再也不搭理我們。
小我15歲那年的暑假開始,媽媽要我在家里學習裁縫這門兒手藝,幫她做一些簡單的活兒。每次我都抱怨:“媽,你該不是想讓我高中畢業(yè)后,也做衣服吧?我可不想像你一樣,整天悶在這個小門面里,看不見外面的世界?!?/p>
她都是一笑了之,并說:“藝多不壓身,這就是女孩兒該做的事情?!?/p>
而弟弟的15歲暑假,已經(jīng)到處瘋玩兒瘋跑,馱著小太妹談戀愛了。
寡婦門前是非多,媽媽長得好,又自己做點小買賣,平時自然少不了不懷好意的臭老爺們兒來搗亂。
暑假的一天,店里來了個渾身酒氣的老男人,手里拿著一塊白色棉布。媽媽正在剪裁衣服,只見那男人一進門就將那塊白棉布丟在媽媽的手邊,叫囂著:“給我做個褲衩!”
我嚇得臉都白了,可我當時的第一意識,就是保護媽媽。我猛地拍了下縫紉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你給我出去!臭流氓!”
男人晃晃悠悠地朝我湊了過來:“你這小妮子,膽子夠大?。??”
“老李過來量衣服,不是做褲衩嗎?”
男人嬉皮笑臉地又跑到了媽媽的身邊,媽媽笑著說:“別跟小孩子一般見識。你不就是想做個褲衩嗎?我給你做!”
媽媽拿著皮尺在男人的下身量了半天,臭男人時不時地湊近媽媽的身子。媽媽有意躲,他就繼續(xù)湊上來。
折騰了半天,媽媽拿著尺子站起來:“量好了?!?/p>
沒想到男人變本加厲:“我要做三角褲衩!”
媽媽氣得喘著粗氣,還是沒發(fā)火:“行!給你做三角褲衩!你走吧。過兩天來拿衣服!”
男人不甘心地晃晃悠悠走了,我氣得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走到她面前質(zhì)問她:“你傻嗎?明明知道他不懷好意。”
她卻還是笑,擺弄著那塊白色的棉布說:“人家是顧客,他再不懷好意,也不敢把媽媽怎么著。不就是做個褲衩嗎?我給他做就是!”
我把那塊白布扯過來,狠狠地扔在地上,用腳跺了幾下。“你這是作踐自己!你這樣讓我覺得很丟人!”
媽媽看著那塊被我弄臟的布,氣得臉色煞白,抬手就給了我一巴掌。我捂著臉哭,她拿起那塊布,哭著沖到了門外。
那天,她跑得真快,我沒追上她。
媽媽很晚才回來,一進門就笑呵呵的,摸著我的臉跟我道歉:“媽媽對不起你,不該打你?!?/p>
說著說著,弟弟帶著一個小女朋友回來了,一進門,就跪在了媽媽面前,哭著扇了自己倆嘴巴:“媽,小雅懷孕了……”
媽幾乎癱軟在了地上,上去又給了弟弟一巴掌。那個女孩兒哭得眼睛都腫了。媽媽見她可憐,拽著她的手,讓她先坐下。她忙活著,給她做了一碗熱乎乎的面湯。小雅吃過后,不敢回家,怕她媽媽會教訓她。媽媽只能送她回去,說肯定會給她個交代。直到半夜兩點,媽媽才拖著疲倦的身子回來。
一進門,我就追著媽媽問:“您沒受氣吧?事情解決了嗎?”
她依舊笑:“解決了,放心。媽沒事兒,早點睡吧。”
媽媽鉆進了自己的房間,我趴在窗戶邊偷看,媽媽脫了衣服,揉著自己的腰,我看見她的腰上,青了一大片。
讓我們奇怪的是,小雅的媽媽,沒來鬧過,那個叫囂著做褲衩的男人,也沒來過。店里倒是多了個眉清目秀的叔叔經(jīng)常來,每次還帶著三兩個客人。
至于那些問題,她是怎么解決的,她不讓我們問,只說,有了這些教訓,以后做人要更謹慎些。只是從那之后,她的腰就不行了,坐一會兒就疼得要命。倒是那個叔叔,一會兒要給她聯(lián)系大夫按摩,一會兒又給她送藥。
我和弟弟心知肚明,媽媽戀愛了。
我和弟弟決定幫媽媽撮合這門親事。那天,我打聽著去了那個叔叔家,一進門,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因為里里外外招呼我的,是個長相不賴的豐盈女人,一聽我是張裁縫家的閨女,更是對我熱情招呼。
很明顯,這個女人和那個叔叔的關系不一般。女人一會兒給我沏茶,一會兒又給我剝橘子吃,顯得異常興奮。她還拽著我的手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這閨女,長得真俊。將來,想上哪的大學呀?” 我甩開她的手,擲地有聲地回了句:“要你管!你是誰呀?”她居然笑了笑,反問我:“你說呢?”接著她就哈哈大笑了起來。她爽朗的笑聲,幾乎要穿破了我的耳膜。我覺得那笑是笑話、是恥辱,沒出息地哭著沖出了她的屋子。
回到家,弟弟急忙問我情況。這時,媽媽做了一天的工正進門,見我倆在聊著什么,好奇地問了聲:“你們在說什么秘密呀?”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推了她一下,這一下,把弟弟和媽媽都推愣了。弟弟推搡了下我,訓斥道:“你瘋了嗎?!”
媽媽回過神來,卻笑得很燦爛,啥都沒說,哼著小曲去做飯了。
第二天,她拿著一件漂亮的小棉襖讓我試試。我認識那個包,才不肯穿那人送來的東西,一把甩開了她的手,倔強地轉(zhuǎn)身走掉了。
轉(zhuǎn)眼高三了,我努力學習,也不再踏進她的裁縫店半步,我只想努力考上大學,遠離這個令我蒙羞的家。而弟弟,不愛讀書的他早早輟了學,說是去打工幫媽媽賺錢,不論媽媽和我怎么勸,都勸不回。
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學,大學期間很少回家,雖然是半工半讀,但家里每個月都會定期給我寄錢。大三那年,媽媽給我打電話,說弟弟要結(jié)婚了,讓我回去。
回到家,我看見家里床上坐著的,居然是當年為弟弟墮胎的小雅。我驚呼:“這是怎么回事兒?”
“小雅就是我的兒媳婦兒,當年他們小不懂事兒,如今他倆也到了適婚的年齡,這門親,媽不能不認?!闭f著,那個叔叔居然來了,看見我,顯得很激動的樣子:“俊兒,你回來啦?”
我白了那男人一眼,拍著桌子質(zhì)問媽媽:“你怎么還沒跟他斷!真不要臉!”
“俊兒,你說什么呢?你怎么能這么說你媽媽?”
“你沒有資格管我們家的事兒!”
男人忍不住了,居然抬手給了我一巴掌。我氣得不行,跑到院子里找了個鐵锨就往屋里沖,這時候媽媽大喊了聲:“放下!他是你親爹!有見過女兒要打親爹的嗎!?”
一屋子人,都靜默了。
這個人是我親爸,媽卻不是我的親媽,當然也不是弟弟的親媽。
原來,媽媽結(jié)婚后,一直沒有孩子,媽媽的男人在三十多歲時就病重去世了??墒菋寢尫浅鬯恼煞?,為了紀念她的丈夫,她決定收養(yǎng)個孩子,來隨他的姓。
我親爸媽生下了我,因為是個女兒,就把我送給了我的媽媽。后來,媽媽又撿到了弟弟,就這樣,原本不是一家人的人,成了一家人。
讓媽媽沒想到的是,我的親生父母自扔了我之后,非常后悔,好幾次要把我要回去,可媽媽畢竟養(yǎng)了我好多年,舍不得將我送回去。我的親生父親為了感謝她,一直在默默幫我們。
媽媽坐在床上哭得像個淚人:“你們可以遠走高飛了,我不是你們的親生母親,不能再把你們留在我的身邊?!?/p>
那天晚上,注定是個不眠夜。弟弟在我的房間坐了很久,說了很多話。之后,我睡著了,做了好多夢,好像把這20多年的事情重演了一遍,夢著夢著就哭了,哭著哭著就醒了。
醒來看見她坐在我的床頭,正在給我擦拭眼角的淚水。我緊緊地抱著她,跟她道歉:“媽,對不起,我錯了。”
還像每次一樣,我得到了她的原諒。
是啊,她每次都能原諒我們,無論我們捅了多大的婁子,她都默默擺平。我還記得她跟我說過,女孩兒就該多讀讀書,做個有素質(zhì)的淑女,男孩兒皮,早晚都得結(jié)婚生子,所以以她的能力,她只能供我一個。
突然覺得媽媽很偉大,真的。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