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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滄海陵

    2015-05-30 00:06:08蒙莎
    看小說 2015年5期
    關鍵詞:大主教小舟

    蒙莎

    南洋中的某片海域,海水呈現(xiàn)出近乎于黑的深藍色

    白小舟抱著一片木板在水中掙扎,蹬著雙腿瑟瑟發(fā)抖。

    木板很薄。白小舟要很努力地踩水才把腦袋探出水面,還必須不時地吐一吐灌入口中的海水。

    周圍除了水還是水。沒有船,沒有島,連海鳥也不見半只。此時的海浪并不算高,然而在白小舟看來,從遠處滾來的浪花像足了巨獸大張的白牙。

    在大約半個時辰之前,白小舟還好好地躺在奚國水師的某條官船上;而官船的目的地,是奚國南方海上的屬國沙羅國。

    因為沙羅國王去世,王子閔元惠在服喪后向奚國皇帝上表請封。于是奚帝命禮部侍郎李賢為特使前往沙羅冊封新王。

    白小舟便是這使團里的副使。

    此時海上吹著南風,官船從江洲港出發(fā),扯起滿帆開個六天六夜就能抵達沙羅王城。因為暈船,在李賢帶著幕僚們聚在甲板上進行乘涼觀海喝茶吟詩等等高雅的娛樂活動時,白小舟都只能翻著白眼躺在某個角落,把自己攤成一條死魚。

    出發(fā)之后的第三天下午,船突然解體了。

    咸腥的海水驟然灌入喉嚨,白小舟被硬生生地嗆醒。他發(fā)覺自己的身體正在緩緩地下沉。于是他本能地掙扎,以狗刨的姿態(tài)迅速上浮沖出水面。手忙腳亂中,他抓住了一片木板。

    他試圖用力躍起,好看看是不是還有人還活著。奇怪的是,雖然不遠處的海面上還漂著許多碎木,可是他連半個活人都看不到。他大聲呼喊,也聽不到任何回應。

    白小舟很快就意識到,那片薄薄的木板絕無可能把他帶到任何一處海岸。他再怎么掙扎,怎么努力地把腦袋伸出水面,最后都只有葬身魚腹的命。

    他不甘心,非常不甘心。

    官船碎裂得非常徹底,像是被什么烈性的火藥在瞬間炸成了碎片。換了是在他神志清醒的時候,他絕對能在爆炸之前把炸藥和放炸藥的人一起揪出來丟進海里喂魚。

    現(xiàn)在說什么都太晚了。白小舟拔下簪子,開始在泡軟了的木板上刻自己的遺言。他死到臨頭也改不了話多的毛病,刻完最后一個字,他再也沒有力氣憋著呼吸阻止海水灌入胸腔,意識也因為大腦缺氧而變得有些模糊。

    傳說人在瀕死之時就會看到已經死去的親友,可是白小舟既沒有看到祖母,也沒有看到爹娘。

    他看到的只有一個白色的影子。

    “方瀾……”

    白小舟緩緩沉入水中。失去壓力的木板立刻整體浮出了水面,隨之浮起的是一串水泡。

    【壹】

    “回不去了,船沉了,這里什么都沒有,在人間可別忘了我,殺雞給我留條腿,洛水橋頭再相會。望故土,足難飛,終不歸……嘖,虧了你在水里還能刻那么多字?!?/p>

    “嗚哇——”

    咸腥的海水毫無阻滯地涌出喉嚨。白小舟意識到自己像條死魚似的被攔腰掛在一根圓木上,還有人在不停地拍打他的背。

    “感覺好些了么,白大人?”

    “哇——哇——”

    白小舟吐了半晌,意識到自己似乎是得救了。他翻身滑落在地,逆著海上灼熱的陽光,勉強看到有三四個黑乎乎的人影圍在自己身邊。

    那些人頭戴棕櫚葉編成的斗笠,軀干上只半裹著一層薄薄的麻紗,粗壯黝黑的四肢全都炫耀似的袒露著,一望便知不是中土人士。

    “侯爺,沒事了。”其中一個人說道。

    “嗯?!?/p>

    有人把白小舟托了起來。前面的人同時伸手,溫柔地揉著胸口給他順氣。白小舟奄奄一息地瞪了片刻,終于看清了那個人的臉。

    那人三十出頭的年紀,鼻梁很高,眼眶很深。雖然穿得和別人差不多,膚色卻所有人都要淺一些,可見此人平時養(yǎng)尊處優(yōu),應該是這群人的頭頭。

    “白副使,你還好么?”

    白小舟一愣。

    那人微笑:“在下是沙羅國清平侯閔桓,今日忽然興起到此垂釣,不曾想在茫茫碧波之中救起白副使,真可謂無巧不成書啊呵呵——”

    聽這陌生人說出了自己的姓氏官職,再聽他自報家門,白小舟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

    然而白小舟當然沒那么容易被嚇住。

    “此處距沙羅國還有三天的航程,侯爺今日興起出門釣魚就到了這里,莫不是飛過來的?侯爺出來釣魚,怎的沒帶魚竿漁網?我聽船夫們說海魚喜歡聚集在陽光能照射到海底的淺水處,此處海水深不可測,不知侯爺釣的是什么魚?”

    閔桓的表情凝滯了一瞬。他居然不打算否認自己撒了謊,大大方方地點頭:“短短片刻就看出了三處不妥之處,白大人果然名不虛傳?!?/p>

    白小舟挑挑眉毛,問:“我的官印呢?”

    閔桓故作驚訝:“什么?。课覜]看到啊——”

    “你若不是拿走了我的官印,怎么會知道我的身份?”

    閔桓甘拜下風地點點頭,手掌一翻,托出一枚金閃閃的官印。

    “大理寺江北六道巡撫之印”——白小舟泡在水里時把它掛在了脖子上,想著也許能讓吃他的魚蹦掉幾顆牙。

    白小舟生平最討厭別人故弄玄虛。他收回官印,也懶得理會閔桓,掙扎著爬起來撲在船舷上。

    “別人呢?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別人?”

    身后一片沉默。片刻之后,閔桓仿佛十分遺憾地說:“我們在這一帶搜尋了很久,可惜找到的只有白副使?!?/p>

    “不可能!”白小舟蹬蹬蹬幾步躥上船首的炮臺,“我水性不好,抱著一片木板尚且支撐了許久,船上的水手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怎么會——”

    他打住話頭,猛然回頭。

    船上的一切都沒有任何變化,白小舟卻瞬間像只發(fā)現(xiàn)了老鷹的小田鼠——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他不由自主地往后縮,卻已退無可退。

    白小舟喜歡吹噓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但他其實非常怕死。

    他恨不得分出另一個白小舟來狠狠扇自己一巴掌——你怎么能這樣大意?明明什么細節(jié)都注意到了,卻沒有覺察閔桓身上那股濃濃的殺意?!

    閔桓示意左右退下,才拖著懶洋洋的步子走過來。他側身靠在船舷上看著白小舟,臉上的表情仿佛是在閱覽一本大字書。

    然后,他突然笑了:“白副使不是早就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么?”

    白小舟黑著臉不置可否。閔桓于是指了指方才丟下的木板:“大人刻在木板上的遺言,每句話的頭一個字連起來正好是——‘毀船者在沙羅王族中。

    白小舟:“……”

    “大人想必是在懷疑沙羅王族中有人為了不讓新王順利受封,不惜毀船阻止前來冊封的使節(jié)。而我,沙羅先王的親弟弟,在官船沉沒之后竟然‘碰巧在附近出現(xiàn),顯然嫌疑最大;而官船上其余的人之所以消失得無影無蹤,自然是已經被我全部滅口了。我說得對么,白大人?”

    白小舟把兩手都縮到了身后,因為它們正在止不住地顫抖。

    生平第一次遇上這樣能在片刻間就徹底看穿了他想法的人,他無端生出一種腦殼被人撬開偷窺般的恐懼。

    閔桓的推論無懈可擊,然而白小舟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

    “你為什么救我?”

    他盡可能鎮(zhèn)定地問。

    閔桓反問:“白大人是否曾想過,大人明明是大理寺的官員,奚國皇帝陛下卻派大人作為副使出使沙羅,又是為什么呢?”

    白小舟又是一愣。

    他當然想過。他手不能抬肩不能挑,寫不好文章考不上功名,脾氣還臭;短短一生中唯一可以勉強可以稱為“成就”的就是破了兩樁牽連甚廣的疑案……

    如果有人需要他,那么他們需要的恐怕只是他的腦子了。

    可是眼前的這位清平侯精明的程度絕對不在他之下。連這樣的人都解決不了事,他還能怎么辦?

    白小舟頭皮發(fā)麻,嘴角抽搐:“侯爺真是太看得起我了?!?/p>

    閔桓顯然不打算給他拒絕的機會,徑直說下去:“我懷疑沙羅的先王——也就是我的親哥哥,是被人謀害致死的。白大人,這就是你會成為副使的原因?!?/p>

    半個時辰之后,白小舟又被閔桓扔進了海里。

    【貳】

    沙羅王城的名字極其簡單粗暴,就叫“沙羅城”。

    沙羅城位于沙羅國的最北端,正好在中土與西洋、南洋間必經的航路上;而沙羅王宮則正好占據(jù)了全城的制高點。白小舟坐在王宮議事廳內,就可將城中的卵石鋪成的街道、灰墻紅瓦的石頭房子和港口進進出出的各國商船一覽無余。

    可惜白小舟一點兒看風景的心思都沒有。他把絕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斜對面的人身上。

    那便是即將登基的沙羅王子閔元恵。

    王子和白小舟年紀相仿,白白嫩嫩的煞是討人喜歡??上藭r的樣子不太好看——頂著滿頭滿身的大汗,臉頰紅到了脖子根。倘若不是周圍一切正常,白小舟簡直要以為他正被人五花大綁架在火上準備烤熟了吃。

    白小舟大概能猜到他的情緒何以這樣惡劣。他天不亮就帶著文武百官到港口迎候奚國特使,等到日落時分才等來了落湯雞似的白小舟——以及官船沉沒的消息。這意味著,冊封典禮必須延后了。

    “在下碰巧抓住了救生的舢板,在海里漂流了半天才被路過的商船救起,這才撿回了一條性命。李賢大人他們或許是被沖到了別的地方,倘若王子殿下能派人再去搜尋,不管能不能找到人,奚國上下都將感激不盡?!?/p>

    這話當然是閔桓教白小舟說的,舢板當然也是閔桓扔給他的,至于撈起他的那條商船是不是閔桓特意安排的,他就真的不知道了。

    閔元恵薄而淡的嘴唇輕輕地動了一下,他身邊的侍從立刻湊了過去側耳傾聽??上麄冏锰h,白小舟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沒能聽清閔元恵到底說了什么。

    倒是對面那位圓圓胖胖的禮部尚書出言安慰他:“白副使請放心,李大人是天朝的使者,我沙羅國就算是尋遍天涯海角,也是要把李大人找回來的?!?/p>

    白小舟拱手道謝:“那么,有勞了。”

    那邊閔元恵已經站了起來:“想必副使大人也累了,請先回天使館下榻歇息吧。不管派去搜索的人傳回了什么消息,我都會第一時間派人通知閣下?!?/p>

    主人下了逐客令,白小舟不得不起身告辭。他抓住最后的機會說:“聽說先王陛下尚未出殯,不知停靈在何處?如果方便的話,在下想先去祭拜先王。”

    閔元恵靜立片刻:“宮外圣心堂。我本該親自帶大人過去的,但是——”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外頭明明是艷陽高照的天氣,白小舟卻覺得似乎有陣陰風從后面吹了過來。

    “檀阿,你陪白大人去一趟圣心堂?!?/p>

    有個侍衛(wèi)出現(xiàn)在門口,伸手道:“白大人請?!?/p>

    白小舟跟著他出門,暗暗松了口氣。想要知道老國王是不是被人害死的,最直接的辦法就是設法看看他的遺體。沙羅的國教叫“圣心教”,這圣心堂想必是圣心教徒祈禱拜神的場所。國王停靈在宮外,他辦起事來可比停在宮里方便得多。

    ——至少,在抵達圣心堂之前,白小舟是這么想的。

    他立刻就發(fā)現(xiàn)自己把這個世界想象得太美好了。

    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座規(guī)??氨然蕦m的院落。蔥蘢的草木間有幢巨型的石頭建筑沖天而起,白小舟站在下面,幾乎要仰斷脖子才能看到裝飾著繁復的石雕的塔尖。白小舟記得自己在海上遠遠地望見過它,他那時還以為它是王宮的一部分。

    此時正好有人成群結隊地從里面出來,白小舟看著這群人滿面紅光精神抖擻,時不時夸張地喊一聲“圣神顯靈”,忍不住轉頭問檀阿:“今天是什么特別的日子么?”

    檀阿立刻站定,拱手,恭恭敬敬地回答:“今天是每月一次的敬神日,住在附近的圣心教徒都要到圣心堂來供奉神,聆聽神的諭旨。”

    白小舟點點頭。白小舟曾聽說圣心教在中原也廣為流傳,教徒家中不設香龕牌位,不拜菩薩也不拜祖宗。他好奇地問:“你不信教嗎?”

    檀阿聽出了他的意思,解釋道:“下官也是教徒,只是身為軍人,怎能擅離職守呢?大主教有令,國中但凡是從軍者,有公職者,可以另尋方便的時間來供奉,不一定非在這天來不可?!?/p>

    “這位大主教真會照顧人?!?/p>

    “那是當然,教主是神的化身,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們的幸福。我們圣心教的神可是非常靈驗的呢!只要虔誠祈禱就會有好事發(fā)生,至于那些不誠心供奉神的人只要一走出這圣心堂就會倒霉,誰也躲不掉!啊,看!那就是大主教的住處——大主教受到萬眾敬仰,卻始終屈居在這樣狹窄的陋室里,這份簡樸當真堪為天下垂范……”

    檀阿喋喋不休地一路從前院說到了后院。白小舟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果然看到了大堂后側與之相連的一座小小的石頭房子。那房子方方正正,被一叢蒼翠的藤蘿包圍在中間,顯得古樸而又別致。

    聽檀阿說了半天,白小舟少不得要客套幾句:“貴教的大主教真是高風亮節(jié),我雖然不是教徒,卻也愿意和他交個朋友。”誰知檀阿連連擺手:“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大主教是神的化身,教徒一旦被選為主教,就必須以黑紗遮面隱去容貌,放棄原來的名字,拋卻親友私情,否則必然會受到神罰?。∷浴?/p>

    白小舟脫口而出:“這么——”看到檀阿那副虔誠的模樣,他硬生生地把剛到嘴邊的“慘”字咽了回去,換成,“當大主教要付出這么大的犧牲,這位子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坐得了的?!?/p>

    “也只有這樣的人,才有資格成為神的化身哪。”

    沿著綠蔭遮蔽的小道又走了許久,檀阿松了口氣,說:“就是這里了?!?/p>

    眼前這神堂雖小,尖頂上卻鑲了許多黃金與寶石。白小舟猜想,這想必是王族中人敬神祈禱的私人場所了。大約是因為里面停著國王靈柩的緣故,小神堂外站著一列衛(wèi)兵。他們見了檀阿,齊齊行禮。

    檀阿叫他們讓開,又說:“白大人,在下攜帶兵刃不能進入靈堂,大人請自便。”說罷又喊,“蘇老頭!快出來拜見天朝的使者!”

    有個駝背老人拄著拐杖巍巍顫顫地從小神堂里出來,到了白小舟跟前倒頭便拜:“小的蘇魯,拜見白大人。大人這邊請!”

    這老頭的背駝得厲害,身體幾乎彎折成了直角尺的形狀。白小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卻只見他一頭濃密的白發(fā)把臉遮得只剩一個下巴。

    “勞煩了?!卑仔≈勐氏茸吡诉M去。

    這神堂從外面看著雖小,里面的空間卻相當?shù)膶挸ǎ瑢訉咏鹁€刺繡的帷幕把整個神堂分割成了幾個部分。白小舟飛快地探頭看了幾眼,只見里面器物家什一應俱全且一塵不染,倒像是有人曾經在這里長住似的。

    先王的金絲楠木棺材就擺在前堂的正中間。白小舟估算著棺材蓋的厚度,大腦開始瘋狂地運轉。

    “先王陛下生前長居于此。兩個月前的某個雷雨之夜,陛下蒙神寵召,在一道圣光中去往神之國度了。”

    白小舟點點頭,滿臉肅穆地走到棺木跟前。然后,他的腳不小心被坐墊絆了一下,整個人重重地向前撲倒。

    “啊——”

    蘇魯果然立刻奔了過來扶他:“大人當心……”

    白小舟艱難地爬起,自然而然地把手伸到了蘇魯?shù)牟鳖i后借力。就在將起未起時,他屈起食指,用突起的指節(jié)在蘇魯?shù)暮竽X勺上用力一敲——

    蘇魯兩眼一閉,無聲滑倒。白小舟抹一把額上的汗,起身朝棺材走去。

    “陛下莫怪我在靈前不敬啊……這都是為了為陛下查明真相啊……阿彌陀佛……”

    他嘀咕著,把手放在了金絲楠木的棺材上。

    棺材蓋雖然已經合上,卻還沒有正式封釘。白小舟使出吃奶的力氣把兩寸厚的棺材蓋掀起了一條縫,瞅準時機把藏在袖中的小鋼珠塞進縫隙里。鋼珠滾動減少了摩擦力,白小舟終于緩緩推開了棺材蓋。

    然而他只默默地瞅了一眼,就把棺材蓋推回了遠處。鋼珠“?!钡貪L落在地上。這時蘇魯已經在那邊揉著腦袋爬了起來。

    “白大人,奇怪,我這是怎么了……”

    白小舟不動聲色地把鋼珠撿回袖中,極其不要臉地說:“老人家你沒事吧?剛才我不小心摔倒,你過來扶我,結果自己暈過去了?!?/p>

    他臉上雖然若無其事,背后的衣服卻在瞬間汗?jié)窳?。虧了蘇魯沒有起疑心,只是揉著自己的肩膀連聲抱怨:“唉唉唉,老了,真的是老了……白大人祭拜過了,咱們這就出去吧。”

    白小舟從善如流,主動走過去攙住了蘇魯?shù)母觳玻骸袄先思耶斝摹!?/p>

    圣心堂外,夕陽正在緩緩地向海平面墜落。即使是沐浴在這片耀目的光華之中,白小舟只要一回想起剛才的情景,還是會忍不住起雞皮疙瘩。

    他甚至無法確認里面躺著的到底是不是國王的遺體——哪怕閔桓已經給他看過了西洋畫師所繪的逼真肖像,還把國王的體型特征事無巨細地描述了一遍。

    因為棺材內的遺體被白布條包裹得像個粽子似的,連一根頭發(fā)也不曾露在外面。

    他無力地向等候在外面的檀阿說:“勞煩你,帶我去天使館吧。”

    那時候白小舟是這樣想的:大白天地扒拉先王的棺材似乎有點危險,不如先回去好好睡一覺養(yǎng)精蓄銳,明天再想辦法不遲。

    可惜他沒能等到“明天”。這天夜里,天使館燃起了熊熊大火,仿照奚國官署的形制建造的木質房舍在一夜之間徹底化為灰燼。

    【叁】

    子時一刻。

    白小舟泡在穿城流過的河水中,搓了半天才把臉上身上的黑灰搓干凈。河邊上點著一堆火,白小舟只要一回頭,就能看到火光里坐著的黑衣少年。

    “活著真好啊……你知道么,你不在的這幾天,我至少死了十七八次了……”

    即使被冰涼的河水凍得牙齒打架,白小舟還是擠出了一個無恥的笑:“所以方瀾你看,你這次一口氣救了我十七八回——我若是女子,恐怕只有以身相許才能報答你了……”

    方瀾,江湖第一大劍派棲云派的二弟子,同時也是棲云派未來的掌門人。不過白小舟通常喜歡這樣介紹方瀾:“我的救命恩人,以及破案的最佳搭檔?!?/p>

    作為一個武力值碾大部分人的高手,方瀾通常比較喜歡用比較直接的方式解決問題。

    “天使館的火還在燒,我能把你拎出來,也能再把你扔回去。”

    白小舟立刻閉嘴,抱著濕漉漉的衣服一溜煙跑回到火堆邊。

    他當然還沒有忘記方瀾是怎么把他拎到這兒來的。

    他被濃煙嗆醒時,房間的四壁都已經燃起了火焰。天使堂已經造了一百多年,再加上平時無人居住,墻壁梁柱早就被蛀蟲啃成了豆腐渣,著火之后火焰沖得比澆了油還猛。要不是因為白小舟為了吹到過堂風把床拖到了房間正中的位置,他那時恐怕已經變成了烤乳豬。

    白小舟在里頭大喊“救命”,隨手拎起一只高腳凳朝房門砸過去——只要能砸開一個口子,他就還有希望逃出去。

    然后他就傻眼了。

    門板倒是被他砸倒了,只是上方的門框連同一根橫梁也應聲倒了下來。

    房子立刻塌了半邊,白小舟的眉毛也被燒掉了半條。

    “救命——救命——救命啊——”

    最后這幾聲,白小舟嚎得撕心裂肺,聞者落淚。

    因為他知道自己這回應該是死定了。整個天使館只有他和一個負責掃地養(yǎng)花的老頭住在里面?;馃锰痛?,那老頭就是想救他也無可奈何。

    白小舟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自語:“來生再見?!?/p>

    燃燒著的碎木和被燒得滾燙的瓦片紛紛落在身邊。白小舟本能地抱頭四處閃避,又開始擔心自己這副模樣死了以后會不會很難看。

    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一聲巨響。

    碎瓦不要錢似的從頭頂傾瀉而下,緊接著有個黑乎乎的東西落在他跟前。

    “抓好?!?/p>

    “啊——啊啊——”白小舟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飛在半空中。幾個起落之后腳終于踩到了實地,拽著他的力道瞬間消失了。

    白小舟軟趴趴地抱住了那人的胳膊,哭喪著臉說:“我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

    “那不是挺好的?!?/p>

    白小舟識相地閉嘴。

    他在火邊烤了一陣,身上終于暖和了些,于是轉移話題問:“你為什么會來沙羅?”

    方瀾無比嚴肅地說:“與你無關?!?/p>

    “我知道了?!?/p>

    方瀾立刻警惕地瞪了他一眼:“知道什么?”

    “棲云派每個掌門候選人在正式接掌門派之前都必須經過一番試煉。試煉的任務只有幾大長老知道。掌門候選人既不能告訴別人,更不能找人幫忙——你孤身一人到沙羅來,應該是為了這件事吧?”

    方瀾的話里隱隱帶怒:“你說完了嗎?”

    “你身上穿著夜行衣,說明你今晚應該會有所行動。你行動的地點應該就在天使館附近,所以你發(fā)現(xiàn)天使館起火之后,急急忙忙地施展輕功過來救我?!?/p>

    “急忙?我這輩子什么時候急忙過?”

    白小舟瞥一眼他的衣袖:“你衣袖上的口子明顯是被樹枝掛的,你的頭發(fā)上還插著片樹葉,說明你曾經直接從一棵樹中間穿了過去——這還不叫急忙?”

    一聲慘叫過后,白小舟沿著陡峭河岸滾進了水里。他連滾帶爬跑回到火堆邊,方瀾才面無表情地說:“我穿的是睡衣。穿黑色的睡衣是為了方便隨時出門。之所以會那么快就過去救你,是因為我住的客棧就在天使館隔壁。你在那嚎喪的時候全客棧的人都被你吵醒了。”

    白小舟不服氣地問:“你如果不是正好出門辦事,為什么不帶我回客棧去?非帶我來這種只有野狗和偷情的人會來的地方——”

    “住口!”

    方瀾警惕地低聲喝道。遠處傳來一陣喧鬧聲,方瀾皺起眉頭,毫不猶豫地一腳踢滅了火堆。

    他們所在的河岸邊散布著些民房。忽然有一隊軍人打扮的人拐出街角,砰砰砰地敲開了這條街第一戶人家的門。白小舟和方瀾無聲地對望,隱隱約約聽到了“搜查”“縱火犯”幾個字。

    “天使館的大火不是意外,如果是因為意外而起火,起火的源頭應該只有一處??墒俏胰ゾ饶愕臅r候,整個天使館里至少有七八處的火勢特別猛。天使館是何等重要的地方,有人為了殺你不惜縱火——”方瀾說著鄙夷地掃了他一眼,“你現(xiàn)在還想不想去找家客棧舒舒服服地洗個澡睡一覺?”

    白小舟的腦袋立刻搖得像只在落水之后試圖甩干自己的小狗。

    想要燒死他的人發(fā)現(xiàn)火場里并沒有他的尸體,現(xiàn)在大概急得想把整個沙羅城翻過來細細地篩吧。

    他細細回想自己的行蹤,到目前為止他唯一可能露出馬腳的地方就是在圣心堂——現(xiàn)在,究竟有多少人知道他揭了國王的棺材蓋呢?

    老仆人蘇魯算一個。圣心堂里也許還有人藏在暗處看到了這一切……

    殺國王的、炸船的以及這天夜里想要燒死他的人應該是同一個。再回頭一想,這個人敢殺沙羅國王,敢炸奚國皇帝的代表,敢燒奚國使者的住處,還有什么是他或者她不敢做的呢?

    這樣的人,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他想起了傳說中只在大洋深處出現(xiàn)的巨大漩渦。遠看過去一片平靜,可是當船只進入到了它力量牽引的范圍,就再也無處可逃。

    在這個巴掌大的小島國里,有誰會有這包天的膽量——和力量?

    白小舟當機立斷,轉身往港口的方向走去:“既然你還有事要辦那我就先撤了咱們回中原再見!”

    “你去哪里?”

    “當然是回家,回家!我找條船明天一早就走!”

    “圣上有旨,大理寺江北六道巡撫白小舟接旨。”

    白小舟猛然回頭:“你你你跟皇帝……你們是怎么勾搭上的?”

    方瀾慢悠悠地抖出一張金燦燦的絹紙,有板有眼地念道:“沙羅國王暴斃一事似有蹊蹺,特命大理寺江北六道巡撫白小舟為專員徹查真相。欽此。”

    方瀾念罷,又說:“對了,我出發(fā)的時候皇帝把你爺爺召進宮陪他下棋去了。”

    白小舟氣鼓鼓地瞪了他半晌:“你在江洲的時候為什么不告訴我?”

    “皇帝陛下說如果你自愿查案,這份圣旨就不必給你看。但是假如你想臨陣脫逃,哼,哼哼。”

    白小舟:“……”

    【肆】

    沙羅城雖然不大,是白小舟和方瀾為了避開滿城搜索的士兵,還是花了小半個時辰才站到了王宮的墻頭上。

    白小舟非常慶幸自己白天逛過一次王宮。即使天上那輪圓月時不時地被烏云吞沒,他還是能憑借著白天的記憶帶著方瀾進入王宮的深處。

    當然,因為不會輕功,白小舟從頭到尾都像只兔子似的被方瀾拎在手里。

    “王宮這么大,你怎么知道王子在哪里?”方瀾問。

    “我只知道他肯定住在守衛(wèi)最森嚴的地方。不過嘛,不管守衛(wèi)怎么森嚴都你肯定能想辦法沖過去的對吧?”

    馬屁似乎拍對了位置,方瀾哼了一聲,把他換到了另一邊的肩膀上。

    片刻之后,白小舟發(fā)覺自己又把事情想得太美好了。

    守衛(wèi)最森嚴的地方,居然是一座由石塊砌成的高塔。

    高塔孤零零地立在一片花園的正中間,四周只有方塊狀的草坪和修剪得只有半個人高的灌木帶,而灌木帶之間的每一條小路上都有一組人舉著火把在巡邏。再加上那高塔塔身全無縫隙滑不溜手,白小舟和方瀾就算能越過這些守衛(wèi)走到塔下,也絕無可能爬得上去。

    白小舟翻身自己站穩(wěn),咬牙在方瀾耳邊嘀咕了一陣,又道:“如果這次我有個三長兩短,爺爺就拜托你了?!?/p>

    他說著把頭發(fā)隨手揉成一團亂麻,又從腳下抓了把苔蘚擦在臉頰上,然后跳下墻頭,連滾帶爬地往護衛(wèi)堆里撲了過去。

    “救命!王子殿下!救命!我是奚國副使白小舟!王子殿下!救命啊——”

    他立刻就被四面八方涌過來的侍衛(wèi)按倒在地。白小舟索性自己貼地趴牢,作奄奄一息地掏出官印交到為首的侍衛(wèi)手中:“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對王子說……”

    這里的侍衛(wèi)沒見過他,照著火把把他全身上下細細地搜了一遍,又不知道那官印到底是真是假,為防萬一,只能先帶他去見閔元恵。

    然而他們把他拖去的方向,卻是往宮外走。

    白小舟不解:“殿下不在這塔里面么?”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

    白色的高塔很快就消失在身后的夜幕中。白小舟頓時覺得有些腳軟——既然閔元恵不在這里,那么這個地方應該是閔元恵為了抓刺客而布下的陷阱。如果他真的和方瀾找到辦法強行闖進了那座塔,現(xiàn)在他們說不定就變成了兩只刺猬。

    白小舟最后被拖到了碼頭,又推上了一條體積雖大卻看起來相當?shù)驼{的帆船。

    閔元恵當然就在那條船上。

    這條船吃水很深,船艙里想必塞滿了糧食和水——說不定還有數(shù)不盡的財寶。

    也許是為了避免燈光外泄引人注意,所有的舷窗都被厚厚的油布遮了起來。白小舟一踏進這密不透風的船艙,只覺自己變成了蒸籠里的螃蟹。

    閔元恵正孤身在艙中來回踱步。因為身邊沒有別人,他只能屈尊自己打扇。白小舟只覺得他的臉比白天時又紅了些。倘若他們初見時閔元恵的樣子像是正被人架在火上烤的話,那么他這時候的樣子則像是完全被烤熟了。

    所以白小舟向閔元恵行禮之后,第一句話便是:“殿下這又是何苦?”

    “白副使你沒事,真是太好了……”閔元恵一個箭步沖過來,抓住了白小舟的肩膀,“倘若連白副使也出了個三長兩短,我只怕跳到這茫茫大海里也洗不清了!”

    白小舟不動聲色地揉一揉肩膀,把整個船艙打量了一圈,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在下白天告辭之后,殿下就轉移到這兒來了——所以殿下才沒有親自與在下去祭拜先王,是么?”

    閔元恵點點頭。

    “你說天朝使團的座船是被炸毀的,我立刻就想到了那個人!在這世上如果還有誰不愿意讓我受封為王,那一定是他!他連我的父王、連天朝的使者都敢謀害,下一個要謀害的恐怕就是我了!”

    白小舟想起了白天見面時他那如坐針氈的模樣,心說——他果然是在害怕。

    起初他有些想不通堂堂一個王子會害怕什么,然而在圣心堂外聽了檀阿的一番話之后,他立刻就明白了。

    奇怪的是,現(xiàn)在的閔元恵看起來雖然也有些坐立不安,但白天時的恐懼似乎已經消失了。

    他的不安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興奮。

    像一個剛剛學會了游泳的孩子,正在河岸邊躍躍欲試地準備往水里跳。

    “王子說的是……圣心教的大主教?”

    “正是他!”閔元恵來回踱步的速度瞬間加快了一倍,“此人的罪惡簡直罄竹難書!你知道嗎,我原來還有個哥哥——同父異母的哥哥。當時哥哥還不到兩歲,宮中有妖邪作祟,那人便說哥哥是邪魔的化身,必須葬入大海。父王竟然命人把哥哥放在一只木盆里,讓他隨潮水漂走了……哥哥的母親不堪悲痛,投井自盡。十年前沙羅國遭遇風暴侵襲,那個人又慫恿父王出海祭海神,父王回來之后就生了一場大病,那人竟又以此誘騙父王搬到圣心堂去長住修行。父王竟就這樣深信于他,再也沒有踏入王宮半步,除了母后誰也不肯見!后來王叔清平侯向父王進諫,竟被流放荒島,終身不得再踏入沙羅國土……”

    白小舟猛然抬頭。

    清平侯閔桓——正是在沉船之后把他救起來的人。

    白小舟頓時有些想不通。閔桓既然被罰不能再踏入沙羅,他怎么會知道沙羅先王是被人謀害的?他又怎么會那么“碰巧”地知道奚國使團的船在何處沉沉沒,還那么“碰巧”地把破案的關鍵人物給撈起來?

    白小舟在這邊腹誹,閔元恵的聲音忽然哽咽了。

    “還有我的母后……半年前母后病重,她竟也受了那人的蠱惑,不肯讓大夫給她看病,也不肯吃藥,不到半月,母后就……”

    白小舟把手按在閔元恵的肩膀上:“殿下節(jié)哀?!?/p>

    “我本來還有些猶豫要不要向他發(fā)難,可是天使館的大火讓我下了決心。我派人再城中戒嚴,名義上是追查縱火犯,其實是為了控制住圣心教徒,讓他們不能互通消息聚眾鬧事?!?/p>

    “原來如此??墒堑钕挛鸸?,我聽說朝中官員和軍中的士兵也有很多教徒——”

    瞧閔元恵這副收拾好了家當隨時準備跑路的架勢,白小舟實在有些懷疑他到底能不能擺平那位老謀深算的大主教。

    “不知道白副使可曾聽說,圣心教中敬神不篤的人會受到懲罰,無人幸免?”

    白小舟愣愣點頭。這件事他曾聽檀阿說起過。閔元恵又問:“白副使不妨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假如你因為不敬神而受罰,那么你是否就會從此全心全意地供奉那位神?”

    白小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些逆反的心理,當受到脅迫不得不服從于某些人某些事的時候,意識里反而會愈加叛逆。

    “殿下把這些人都召集起來了?”

    “不錯。我花了整整三年的時間聯(lián)絡這些人,今夜,就是他們立功的時候了。”

    白小舟長長地吁了口氣。面對一個號稱神之化身的對手,他萬幸沒攤上個豬一樣的隊友。

    他忽然又覺得有些沮喪。

    他受命辦案,可是他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親眼見過這起案件的死者,還沒有好好地檢查尸體,沒有推斷過兇手殺人的手法,沒有排除過嫌疑人的不在場證明和殺人動機——甚至連嫌疑人長什么樣都沒見過,現(xiàn)在居然就要出發(fā)去抓兇手了。

    所有的一切都太理所當然、太順理成章了,簡直像是冥冥之中早就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安排好了所有的事,而他只需要隨遇而安地看著這一切發(fā)生就萬事大吉。

    這是不是太簡單了點兒?

    他白小舟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的意義又是什么?

    白小舟只覺得自己像是又被扔到了無邊無際的大海里,抱著一片隨時都可能沉默的木板逐浪漂流,卻不知道自己最終會漂到何方。

    這時艙外傳來一陣鳥叫似的哨聲,閔元恵“啪”的一聲收起了折扇:“該出發(fā)了。白副使有沒有興趣來做個見證?”

    七十高齡的老爺爺還被皇帝扣著當人質,白小舟怎么敢不愿意。他一拱手:“殿下請?!?/p>

    王城里的空氣似乎和半個時辰之前不一樣了。白小舟記得侍衛(wèi)們把他拖過來的時候路上一片喧鬧,士兵們依然在挨家挨戶地“搜捕”。然而當閔元恵乘坐的馬車被百余名侍衛(wèi)簇擁著緩緩駛離碼頭,整個城市卻已經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

    前方不遠處的高地上,月光給圣心堂黑色的身軀勾勒出了一條銀色的輪廓。白小舟癡癡看著,喃喃自語:“好美啊……”

    “圣心教在四百年前開宗立派,兩百五十年前成為沙羅國教。當時的國王傾舉國之力建造圣心堂,耗時一十六年,犧牲了一萬多條人命……”

    白小舟沉默片刻,問:“今晚過后,殿下會把它拆了么?”

    閔元恵反問:“為什么要拆?我打算打通王宮和圣心堂之間的墻,那座大堂嘛,就改成書院好了。我會命人搜羅天下書籍,延請?zhí)煜掠袑W問的人都到沙羅來,讓他們可以無憂無慮地研究學問,傳授學識。我在王宮里便可聽到朗朗書聲,豈不快哉?”

    大約一炷香的時間之后,馬車緩緩停在了圣心堂外。圣心堂已經被閔元恵的士兵圍了個水泄不通,待他一聲令下,他們立即沖開大門,潮水一般涌了進去。

    圣心堂內所有的教士和仆役——包括曾經給白小舟帶路的老頭蘇魯全都被閃電般扣了起來,黑壓壓地跪了一片。

    然后,沖在最前面的人用鐵錘砸開了大主教臥室的門。

    濃濃的血腥味隨即蔓延開來。砸門的人只往里面瞅了一眼就嚇得立刻往回飛奔,趴在門邊嘔吐。

    “殿下……請不要進去!”

    白小舟知道一定是出大事了。他伸手攔住閔元恵,自己從身邊的侍衛(wèi)手中接過火把,大步沖了過去。

    檀阿說得不錯,大主教的居室很小,簡陋得不能再簡陋;里面除了最簡單的生活之需,一件多余的東西也沒有。而這陋室的墻壁突兀地染上了一大片突兀的紅色血跡。

    血,自然是大主教的血。

    閔元恵處心積慮步步為營想要除掉的人此時躺在一片血泊之中。他的身軀四肢被完美地切割成了六塊,四肢和軀干被互相連接著擺成了一個鈍角五角星的形狀,而他的頭顱則被擺放在五角星的正中央。他的眼睛是睜著的,臉上帶著詭異的微笑。

    【伍】

    白小舟遇到了一點麻煩。

    閔元恵把城中最有經驗的仵作叫了過來;然而這位仵作看了一眼現(xiàn)場之后便撲倒在地,死活也不肯驗尸。

    “這這這是神的旨意??!大主教是受到了神罰!你看他臉上帶著笑容,這說明他死前已經向神懺悔,得到了神的原諒。他已經用自己的血洗清了身上的罪孽,去往幸福的天國……”

    白小舟撿起一條斷臂,試圖和他講道理:“臉上帶笑也有可能是死前中了什么迷魂的毒藥嘛!還有你看,這骨頭的斷口明顯是砍了三四下才砍斷的,雖然下手的人刀法很準,但是他用的應該是一把比較輕薄的刀。如果神一直都用這樣一把刀懲罰有罪的人,他每天這么砍砍砍不累嗎?!”

    仵作大驚失色:“身為凡人,怎么可以妄自揣度神的行事?!”他喊罷轉身要跑,虧了白小舟比他更快,閃身搶過去把那血淋淋的斷頭湊到他的鼻子跟前。

    “我還有一個問題。聽說你們大主教當上主教之后就必須以黑紗遮面不能讓任何人看到他的容貌。所以——你確定這個人真的是你們的大主教么?”

    仵作大叫一聲,翻著白眼暈了過去。

    白小舟無可奈何,叫外面的士兵把仵作抬了出去。他自己從大主教的書桌上取了筆墨,照著那顆斷頭的樣子簡單畫了一張死者的臉型輪廓,然后拿到馬車上給閔元恵看。

    “請問殿下認識這個人么?”

    閔元恵借著馬車外火把的光看了兩眼,茫然地搖頭,又問:“這是死在里面的那個人?”

    白小舟點點頭:“不錯。殿下也知道我并不信教,自然也不會相信什么‘神罰之類的說法。人既是被殺的,那么這件事背后必然會有一個兇手。要找出兇手,就必須先確認死者的身份,才能推斷誰有作案動機?!?/p>

    閔元恵長長地嘆氣:“‘那個人被選為大主教是十二年前的事了。他還是普通教士的時候我似乎見過他,可是……我真的不記得他究竟長什么樣了。”

    白小舟捏著拳頭閉上眼,好讓自己冷靜下來。閔元恵忽然說:“走,我們去問問圣心堂的人?!?/p>

    圣心堂被扣下的人全都被趕到了大堂里背對背地綁坐在地上。其中八個是教士,剩下的則是廚子雜役園丁之類。閔元恵命人取來圣心堂的名冊比對,發(fā)現(xiàn)那上面有四十二個名字,扣下來人的卻有四十三個。

    多出來的,是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嫗。

    老嫗和老仆蘇魯被綁在一處,嚇得全身發(fā)抖,連頭也不敢抬一抬。蘇魯在她背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解釋:“啟稟殿下,這是我家老婆子……半年前老家發(fā)大水,我家被沖沒了,我實在沒辦法才把她接了來一起住……這件事是大主教應允了的,這里頭所有人都知道……”

    周圍的人紛紛出聲表示蘇魯沒有撒謊。閔元恵問白小舟:“大人,不如先問問他們罷?”

    白小舟點點頭,掏出那張畫像從他們面前一個一個舉過去。閔元恵提高聲音:“都給我抬起頭,仔細地看?!?/p>

    當他們抬起頭看那畫像,白小舟也在一言不發(fā)地觀察著他們的神色。

    “不認識……”

    “沒見過……”

    “這是什么人?”

    白小舟幾乎絕望了。瞧那些人茫然的模樣,不像是在撒謊。

    直到最后一個人。白小舟抱著最后一線希望轉到那老嫗面前:“老婆婆,請看看這個人?!?/p>

    誰知那老嫗不但不肯抬頭,反而把整張臉都埋到了臂彎里去,低低地說:“老婆子有句話想告訴殿下,能不能請殿下到這邊來?”

    旁邊的侍衛(wèi)一聲怒喝:“住口!你算什么東西,也敢指示殿下?!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啪!”

    白小舟被這聲音引得回過頭去,卻見閔元恵一直拿在手里的折扇掉在了地上。

    “殿下?”

    閔元恵整個人像是被剛剛丟進冰水里涮了一遍。他的目光定在那老嫗身上,一步步挪到她身邊。白小舟提高聲音再問:“殿下?”

    閔元恵擺擺手:“帶她到側室來。白大人,請你,先出去?!?/p>

    他雖然用的是“請”字,然而白小舟是被兩個侍衛(wèi)一左一右架出了大堂。到了外面,白小舟高喊幾聲“殿下”,心里忽然生出一種很不好的預感。他拔腿就往大堂后面跑。跑到大主教的小石屋前面時,他仰起頭朝天吹了幾聲口哨。

    哨聲剛落,就有一條黑影從頭頂落下,輕飄飄地立在白小舟前面。白小舟在他落地的瞬間一把將他拽進室內,“砰”地關上了門。

    那條黑影當然正是方瀾。

    方瀾一臉不滿地問:“為什么到現(xiàn)在才叫我?”

    白小舟捏起他的衣領:“大哥,你穿成這樣還帶著一把劍藏在樹上,那位殿下見了你還不把你當兇手抓起來?”

    “你憑什么認為他們能抓得住我?”

    白小舟訕笑:“他們抓不住你,我也不想看到他們對你無禮嘛。對了,你比我們早到,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

    “我在王宮和你分手之后就過來了。按照你的叮囑,先去的是先王的靈堂。”

    方瀾開始說起方才的見聞,白小舟立刻像變了個人:“有發(fā)現(xiàn)嗎?”

    “我用手摸了一下,然后提起來試了試重量,我覺得那團白布里包的應該是一塊木頭。”

    白小舟擺出一副“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欠揍表情,問:“然后呢?”

    “然后我就來了這里。我剛到外面就聞到了很濃的血腥味兒,就往門縫里偷看了幾眼,那時候里面就已經是這樣了?!?/p>

    方瀾說話的時候一直側著身,故意不去看地上的一片狼藉。白小舟知道他是受不了這樣的場面,于是從自己的衣襟上撕了兩片碎布捏成團,替方瀾塞在鼻孔里。

    “從血跡的顏色和凝固的程度判斷,死亡的時間應該就是在天使館起火的時候。天使館是何等重要的地方,起火之后王子必然會把周圍的兵士全都被調去救火,兇手就可以在這里從從容容地擺他的疑陣。”

    方瀾問:“你剛才說這人是先被毒死的?”

    “只是初步推斷,”白小舟說著“鏘”地一聲抽出了方瀾的劍,“唉,那個笨蛋仵作不肯動手,看來我只好自己來了。你轉過去,不許看啊?!?/p>

    片刻之后方瀾終于忍不住被一陣奇怪的聲音引得回過了頭。那死者已經被開膛破肚,白小舟正蹲在旁邊,用手指蘸了些糊狀物放在鼻子下嗅。

    “奇怪,沒有毒?”

    “喂!你怎么可以用我的劍——喂!”

    白小舟嗅了半天,愣是沒嗅出個所以然來。他把劍丟還給方瀾,搖晃著腦袋自言自語:“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啊!方瀾!我不明白!”

    方瀾攤手:“我也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好不明白的?!?/p>

    白小舟抓一把自己已經被抓得亂糟糟的腦袋,猛地拉開了石室一角的立柜,開始在里面瘋狂地翻找。

    “我還有很多地方不明白!現(xiàn)在回頭好好想想,我們遇到的第一個問題沙羅先王的死,他很有可能是被人謀害的。從殺人動機推斷,我們起初懷疑是圣心大主教殺了沙羅先王。可現(xiàn)在我不明白的地方就在這里——大主教他為什么要殺先王?先王連王宮都不要了,在這里住了整整十年,對他言聽計從。他已經掌握了整個國家,殺掉先王不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嗎?為什么?”

    方瀾斜眼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擦去劍上的穢物,隨口說:“也許他只是厭倦了操縱一個傀儡,想自己當王?”

    白小舟已經把立柜里的東西全翻了出來,又轉身去翻那張收拾得干干凈凈的書桌。

    “好。那么我們假設大主教是因為想當國王才殺了先王,他為什么不把王子一起殺掉?這位王子可是對他恨之入骨而且一直在暗中糾集人手準備對付他啊!”

    方瀾提出另外一種可能:“也許他只是想殺而殺不了?王子的防備相當嚴密,我剛才根本不知道你被他們帶到哪里去了,大主教恐怕也未必能找得到王子的藏身處。”

    “好吧,暫時先這樣假設……但是我還有一點不明白?!卑仔≈壑钢干⒙湓诘氐氖?,“那這個呢?他真的是大主教嗎?他真的因為殺害先王遭受了神罰嗎?”

    方瀾茫然搖頭。

    “如果他是因為殺害先王而受到神罰,那么神罰應該在他剛殺害先王的時候就降臨了,不會等到現(xiàn)在?!?/p>

    白小舟用力拍手:“這就對了!這根本就不是什么神罰!所以我又不明白了……如果這個人是大主教,那么誰能殺得了他?如果他不是大主教,那么他就是大主教找來的替死鬼,殺他的只有可能是大主教——可是真正的大主教為什么要殺他?!”

    方瀾順著他們原來的思路說下去:“因為事情敗露,他想耍一手金蟬脫殼全身而退?!?/p>

    “敗露了又怎么樣?他既然敢殺國王、殺奚國的使者,還敢燒奚國的使館,這就說明他已經做好了豁出去的準備了!他還怕什么事情敗露?更何況,王子的軍隊里也有很多人百分之百地相信他,只要他登高一呼,全沙羅的圣心教徒自然會站到他這邊來,他為什么要怕?為什么要逃?為什么?為什么?”

    方瀾徹底被他問住了:“這——”

    白小舟句不加點地說下去:“所以不管是‘大主教殺了先王炸了奚國的使船還燒了奚國的使館結果受到了神罰,還是‘大主教干了好多壞事事情敗露之后找了個替死鬼冒充自己受神罰再逍遙法外逃之夭夭,這兩種假設雖然聽起來好像都有那么一點點道理但是其實根本漏洞百出??!”

    他一口氣說完之后,伸著舌頭差點斷了氣。眼看大主教的書桌上放著一只細頸水瓶,他撲過去一把撈過來:“我先喝口水。”

    “別,這里的水可能不干凈?!?/p>

    這時石室的門突然“咚咚咚”地響了起來。外面有人喊:“白大人,白大人,殿下命我們來收殮大主教的遺體,請開門!

    白小舟嚇得手一松,沉甸甸的水瓶旋即“啪”的一聲跌落在地。白小舟還以為會有很多水濺到他的鞋子上。結果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沒有。

    “大人當心,我們要撞門了!”

    白小舟冷笑著看一眼方瀾:“看來王子殿下心中已經有定論了。”

    【陸】

    白小舟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他的目光所到之處,看到的是一個和那地獄般的謀殺現(xiàn)場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此時身處的房間只能用“窮奢極欲”來形容。漆金的梁柱間懸著金線刺繡的帳幔,腳下踩著的是厚厚的波斯地毯,不遠處還有張讓人看一眼就想撲進去睡個天昏地暗的床。白小舟和方瀾對坐在白玉似的石桌邊,伸手就能拿到一串青翠欲滴的葡萄,或者從壺中倒出一杯血色的美酒。

    這當然是在王宮里。

    閔元恵認為威脅已經解除,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所以把白小舟和方瀾迎進了王宮最好的客舍。

    白小舟當然明白,閔元恵此舉雖然看起來像是要好好地招待他,但更重要的是把他關起來,盯著他,讓他不能再惹是生非。

    宮人們正在把一桶又一桶的熱水倒入屏風后的澡桶中,旁邊的衣架上不知何時多了件嶄新的素庫緞睡袍。

    有人盈盈相請:“白大人,請試試看水夠不夠熱?”

    說話間,身上那件皺巴巴臭烘烘的袍子已經不知被誰解了去。

    后面忽然吹過一陣陰風。

    方瀾的聲音陰森森地說:“諸位請回罷,我家大人比較喜歡一個人洗澡?!?/p>

    宮人們怏怏退下,關門。白小舟瞬間激動得幾乎要暈過去:“你剛才說‘我家?”

    方瀾卻不理他,從衣袖中抽出了一疊絹紙,壓低聲音:“你不是說這個東西很有可能是最后的線索么?你不看看?”

    那是從大主教那只碎裂的高頸瓶里摔出來的。白小舟手快,在閔元恵的人撞門沖進去之前把它塞進了方瀾的衣袖,然后大大方方地向那些人介紹“他的侍衛(wèi)”方瀾。

    這時白小舟老實不客氣地徑直跨進澡桶,把桶里的水潑得嘩嘩作響,扯大嗓門喊:“啊……好舒服啊……”然后才低聲叫方瀾,“拿過來。”

    方瀾沒奈何,走到澡桶邊一張張地舉給他看。

    “奇怪,每張紙上都有四個手印。”

    方瀾全翻過一遍之后,白小舟得出結論:“這是一個女人和三個小孩在十年間每年一次按下的手印。你看,這是第一張,最小的孩子應該剛出生不久,最大的孩子只有五六歲;你再看這張,最大那只手的指紋還是一樣的,可是看手的大小,他至少應該已經有十五六歲了。”

    他說著繼續(xù)潑水:“啊,好舒服啊,好舒服!”

    方瀾皺眉說:“你當心點,別弄濕了!一個男人這樣小心翼翼地藏著一個女人和三個孩子的手印,我覺得唯一的可能就是……那是他的夫人和孩子?!彼涯切┦钟》瓉砀踩サ赜挚戳藥妆椋鋈挥辛税l(fā)現(xiàn),“白小舟,你看,每張紙印著手印的地方都有些皺,感覺像曾經被水浸過?!?/p>

    白小舟舉起濕漉漉的手指:“我來試試?!?/p>

    他試探地在其中一個手印上抹了些水,紅色的掌印中間竟然現(xiàn)出了幾行黑色的蝌蚪文,仿佛是沙羅土著的文字。

    “按手印用的顏料是朱砂,有人用了另外一種紅色顏料在上面寫了這些,干了以后就看不出來了。太棒了!肯定是那個人特意留下來的線索——我去找筆墨描下來!”

    白小舟猛地站起,翻身躍出澡桶。方瀾忽然用無比嚴肅的口吻叫他:“白小舟,你還打算接著追查么?”

    “查啊,為什么不查?”白小舟匆匆磨墨,趴在桌邊一筆一筆地描,“為什么這么問?”

    “沒什么,繼續(xù)。”

    方瀾拿著茶杯往絹紙上抹清水,白小舟趕在字跡變干之前飛快地抄寫。方瀾看著他,眉眼間不知不覺地浮出一絲笑意。

    白小舟渾然不覺,抄完了那些蝌蚪文,又隨手畫了個人像:“方瀾,你見過這個人么?”

    方瀾認真地看了一眼,說:“這不是禮部侍郎李賢么,你怎么能把人家畫得這樣胖?”

    “不,這不是李賢。”

    “那是誰?”

    “這不重要?!卑仔≈郯涯钱嬒裨谙灎T上點著,一把燒了個干凈,“現(xiàn)在重要的事,是知道這些字是什么意思?!彼f著從脖子上取下了一枚小小的銅哨。

    那銅哨被打造成鳥形吊墜的模樣,看起來就是個最不起眼的裝飾品。閔桓在把他連人帶舢板一起丟下海之前,親手把這銅哨掛到了他的脖子上。

    “需要幫忙的時候吹這哨子三聲,自會有人去找你?!遍h桓說。

    這時白小舟看了它一眼,忽然跺腳:“你說我差點被火燒死的時候怎么就沒想到用它救命?”

    方瀾哼了一聲說:“會爬山的死在山上,會水的死在水里,聰明的人嘛,也有會被自己笨死的時候。”

    白小舟推開窗,對著窗外的天空輕輕地吹了一聲銅哨。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銅哨的聲音不像普通的哨子,倒像是某種鳥在叫。于是他的膽子大了些,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吹第二聲和第三聲。片刻之后,果然有人輕輕地敲門,少女清脆的聲音在外面低聲說:“江海三年客?!?/p>

    白小舟咳嗽一聲,答道:“王孫歸不歸?!?/p>

    【柒】

    暗號對上了。

    一個十五六歲的紅裙少女推門進來,白小舟只見一雙褐色的大眼睛琥珀似的嵌在蜜色的圓臉上,簡直像個活蹦亂跳的布娃娃。

    那女孩見了白小舟,大大方方地上下掃了一眼,嘖嘖贊嘆:“聽宮里的嬤嬤說,中土的男子就是比沙羅的白凈斯文,原來是真的呀!”

    白小舟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上還是光溜溜的,腦子里“轟”的一下,全身上下都不聽使喚了。方瀾面無表情地扯過睡袍往他身上扔過去,順手凌空劈出一掌,以掌風推上了房門。

    那少女吃吃地笑了起來,指指方瀾的臉頰:“這位公子,沒穿衣服的又不是你,怎的你的臉也紅了?難不成,你們剛才……”

    白小舟躲在方瀾身后手忙腳亂地系好衣帶,抗議道:“這位姑娘,你到底是來幫忙的還是來取笑我們的?”

    少女吐吐舌頭:“切,這么不禁逗,一點都不好玩?!彼@到方瀾身后逮住白小舟,問,“哨子在你身上,你是白小舟?我是在宮里候命的蜜兒,說吧,你們大半夜的不睡覺,找我干什么?”

    白小舟生平還是第一次這樣被一個小姑娘說了還不敢還嘴,巴不得馬上轉移話題。

    “蜜兒姑娘,你行行好,能不能看看這些字是什么意思?”

    蜜兒吐吐舌頭,算是放過了他。她掃一眼,隨口翻譯:

    “他爹,我們很好。”

    “他爹,阿萊會叫爹爹了?!?/p>

    “他爹,看來我給你寫的字沒有被發(fā)現(xiàn)。快想想辦法逃出來吧,我們一家人逃得遠遠的,那個人就找不到我們了?!?/p>

    “他爹,就算你回不來,我們也不能這樣永遠被人脅迫。你想辦法保存那個人的身份證據(jù),也許將來某一天能用得上。”

    蜜兒抬頭看一眼白小舟,臉上的表情變得無比嚴肅。

    “這是什么?你從哪兒弄來的?”

    白小舟急道:“你別管,快,接著看?!?/p>

    “他爹,你到底有沒有看到我的信……他爹,你是不是忘記我們了?咦,最后這條不是給那個‘他爹的啦。好心的人啊,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相公大概已經不在人間了。如果你是神的子民,請你設法轉告國王陛下,現(xiàn)在的大主教是假的,他是我的相公,他是被真正的大主教脅迫去冒充的……我是住在沙羅城東珍珠村的哈娜,以神的名起誓,我說的都是真的?!?/p>

    蜜兒讀完最后一封信,已然驚呆了。

    白小舟一拳頭砸在桌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現(xiàn)在沒空解釋,總之留下這句話的人已經死了,他的老婆孩子也會有生命危險??臁綖?,我們去救人!”

    蜜兒愣?。骸熬热??你們打算怎么去?如果只是離開王宮倒也方便,可是昨夜殿下下令關閉城門,你們就算會輕功也沒那么容易出去……”她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陣,忽然打個響指,“有了,跟我來!”

    白小舟看著蜜兒那胸有成竹的模樣,心想她也許知道專門的出城密道,或者能弄到進出城門的特許通行證……等蜜兒把兩套宮女的衣服丟在他們面前的時候,他才發(fā)覺自己只不過是想多了。

    “每天卯時,宮里都會有人出宮去采買接下來一天里要用的東西。買蔬菜和食物的人正好會到東城門外的市場去。他們只有一個時辰的時間,必須按時去,按時回,所以采購食物的人通常會把車趕得很快。這宮里的后妃時常會派侍女跟著出去買東西,他們也都習慣了。喏,穿上這個,我們就能大搖大擺地出去。”

    白小舟和方瀾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塞進了那宮女服里。蜜兒又用最快的速度給他們梳了發(fā)髻,插上發(fā)簪。

    罷了又搖頭驚嘆:“二位姐姐真是貌若天仙,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他們二人跟在蜜兒身后出去,白小舟忍不住沖她的后腦勺揚了揚拳頭。伸到一半,手腕被方瀾抓住了。蜜兒忽然回頭,沖他擠擠眼:“姐姐是不想打我呀?”

    白小舟隨手揮揮:“趕蚊子,呵呵……”

    看在那馬車確實走得很快并且真的順利地開出了城門的份上,他決定不和蜜兒計較。

    出到城外,買菜的人把馬車停在了城門下便自顧去采購了。蜜兒趁機把兩匹拉車的馬全解了下來:“從這里再往東走四里路就是珍珠村,我就不陪你們去了,再會!”

    白小舟也顧不上和她話別,和方瀾一起打馬沖了出去。

    天果然快亮了。天與海的交界的盡處,天光漸漸地將深藍的天幕稀釋出一片淡藍,又在那灰蒙蒙的顏色上涂抹了一層胭脂。白小舟和方瀾即使沒有點起火把,也能隱約看到沙土鋪成的官道上有一行新踩出的、深深的馬蹄印。

    “快,快快快——”

    帶著腥味的海風迎面撲來。蜜兒梳的發(fā)髻本就很松,被海風一吹便徹底披散開了。他們就這樣披頭散發(fā)地沖到了珍珠村口。他們甚至不必向村民問哈娜家在哪里,因為沙土上的馬蹄印已經清楚地指明了方向。

    那是村尾一幢普普通通的石頭房子。

    “不用進去了。”

    白小舟氣喘吁吁地勒住馬頭,聲音里多了一絲絕望。

    那石頭房子前的沙地上布滿了凌亂的腳印和馬蹄印。然后,那道他們追了一路的馬蹄印又從村子的另一頭離開,往遠處的海灘延伸。

    “馬蹄印變深了,他們都被帶走了?,F(xiàn)在說不定已經——”白小舟望向方瀾,他的嘴唇在發(fā)抖。

    “都是我的錯,我明明可以早一點發(fā)現(xiàn),明明可以再早一點……我,我到底在想什么?!四條人命,四條人命?。 ?/p>

    方瀾伸過手用力握了他一把,沉聲說:“既然來了,那就活要見人,死要見尸?!?/p>

    最后一段路,白小舟又是被方瀾拎了起來。

    海灘上的巖石被風與海水侵蝕了千百年,每一塊都猶如刀鋒般銳利。那些人留下的腳印彎彎曲曲地從巖石之間的縫隙穿過,而方瀾拎著白小舟從巖石的叢林上如蜻蜓點水般追蹤。

    石林的盡頭有一塊巨大的圓石。他們遠遠地就能看到有一個女人和三個孩子躺在石頭上;幾個黑衣人正在忙著把一些石塊綁到他們身上。白小舟咬牙切齒地喊:“方瀾!”

    方瀾立上了巨石的邊緣。

    在被松開跌落的瞬間,白小舟只聽到幾聲清脆的、利器破空的聲音,當然還有幾乎是異口同聲的幾聲慘叫。等他從石頭上爬起來的時候,方瀾的劍已經回到了劍鞘里,而那幾個黑衣人全都在捂著膝蓋鬼哭狼嚎。

    白小舟朝離他最近的一個孩子撲過去。

    他抓到了一只溫暖的小手,他能感覺到皮膚下的脈搏正在平穩(wěn)地跳動著。他抱起了那個孩子,用力拍了拍她的臉蛋,于是他又看到了一雙琥珀色的大眼睛。

    “你是誰?”那個孩子問他,“你為什么哭?”

    片刻之后。

    “姐姐你的鼻涕掉在我身上啦!討厭!”

    【捌】

    白小舟一直認為自己是個要求不高的人。

    吃的東西不需要有多好,只要三餐都能有得吃、吃得飽就行了。睡的地方不必有多華麗舒服,只要有個地方讓他每天都能有得睡、睡得著,也就可以了。

    或者,如果連這樣基本的要求都達不到的話,那么至少不要讓他的家人和朋友也和他一樣受折騰。

    嚴格上來說,他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親人,那就是他的爺爺。

    他也只有一個朋友,那就是方瀾。

    所以現(xiàn)在白小舟感到相當沮喪。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在無意間把方瀾拖進了一個連他自己都避之不及的世界。

    他們此時身處一個寬敞而又透氣的船艙之中。艙中有兩張床。方瀾在左邊,睡容平靜,呼吸綿長;白小舟在右邊,雖然身體是老老實實地躺著的,眼睛是舒舒服服地閉著的,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入眠。

    船當然是清平侯閔桓的船。閔桓當然也知道他們這一夜下來疲于奔命,絕無力氣再多說什么,非常貼心地直接把他們送到了這里。當然,他們救回來的那母子四人自然也被交給了仆人去照料。

    白小舟睡不著,是因為有心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累過了頭的緣故,他的暈船病似乎沒那么嚴重了。雖然腦袋里還是像被灌進了漿糊,但至少還能勉強維持運轉。

    干躺了兩個時辰之后,白小舟聽到有人躡手躡腳地拉開了艙門。他聽出了那人的腳步聲,于是低聲叫道:“蜜兒?!?/p>

    他坐了起來,果然看到蜜兒正在門口發(fā)愣,手里還捧著一紅一白兩套的衣服。

    白的自然是方瀾的衣服,紅的那套卻是他的官袍。白小舟瞬間徹底清醒了。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在奚國的官船被炸碎沉沒的時候,這套官袍應該是已經掉進海里了。

    它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白小舟看一眼熟睡中的方瀾,用唇語說:“在外面等我?!?/p>

    無論如何,能脫掉那身宮女裝總是件值得慶賀的事。他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然后悄無聲息地溜了出去。他們并肩走上甲板,蜜兒湊在他耳邊說:“爹爹說你肯定睡不著,原來是真的呀,爹爹真厲害!”

    白小舟反問她:“你爹爹是不是還說了我會去找他?”

    蜜兒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他剛剛備好了茶……等等,你怎么會知道我爹爹是誰?”

    “蜜兒,你去找面鏡子照一照就明白了。”

    閔桓的聲音從船頭的炮臺上傳來。白小舟扶著欄桿拾級而上,果然看到閔桓正在一只紅泥小爐邊沏茶。白小舟徑直在他對面坐倒,又癱成了一坨爛泥。

    “我被流放那年蜜兒只有五歲。王后說不忍心看她跟著我受苦,就把她留在了宮里?!遍h桓在這邊解釋,蜜兒忽然低下了頭,悶悶不樂地走開。

    白小舟嘆息:“那位王后恐怕只是想把蜜兒當作人質吧?想不到十年之后,蜜兒卻成了你的好幫手?!?/p>

    閔桓扯開話題:“白大人看起來似乎有心事?”

    白小舟勉力撐起身體,看著海面想了一會兒,伸出一根手指:“第一個問題。奚國的官船是不是侯爺炸沉的?李賢是不是在這條船上?”

    閔桓點點頭,表示他說對了。白小舟又說:“我想見見哈娜。我的第二個問題……恐怕只有她才能回答?!?/p>

    【玖】

    兩天之后。

    傳說中已經隨著沉船葬身大海的奚國使節(jié)突然出現(xiàn),整個沙羅國都沸騰了。

    閔元恵不得不再次親自率領百官到碼頭相迎。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突然從王宮里失蹤的副使白小舟居然也出現(xiàn)在使團里。

    聞風而然來的百姓在碼頭外圍堆起了一圈人山??上д估钯t據(jù)說是因為面部受傷戴了一頂紗笠,誰也看不清他究竟長什么樣。

    奚國和沙羅兩國禮部之前擬定的冊封大典就在這日午時。使團上岸時已是巳時二刻,于是李賢提議,既然吉時將至,不如就直接在碼頭當著沙羅全城百姓的面從簡舉行冊封大典。閔元恵從善入流,命人快馬回宮去把為大典準備的衣冠儀仗祭品取來。

    好在王宮并不遠。為了迎接使團而鋪就的紅毯上,很快便擺上了供奉圣旨和國王金印的祭臺。

    閔元恵帶領百官向圣旨跪拜,然后分賓主落座。閔元恵向李賢解釋,官船沉沒、奚國使館被燒等等這些事全都是圣心大主教干的好事。不過萬幸的是這位大主教已經領受神罰,奚國使團諸位官員也是虛驚一場,他懇請李賢回國后代他向奚國皇帝請求原諒。李賢表示沒問題,于是賓主盡歡。

    此時距離午正時分還有半刻的時間。閔元恵轉向白小舟問:“白副使卻不知是什么時候和李大人會合去了呢?我在宮里不見了白大人,著實有些擔心?!?/p>

    白小舟笑說:“我不過是聽說了一個很有趣的故事,可是聽到了一半,后面那段卻沒有了。我不辭而別,再加上幾日的奔波,全都是為了知道故事的后半段到底是怎樣的。”

    閔元恵頓時來了興趣:“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樣的故事能讓白大人這樣感興趣?反正我們還有時間,不如說來大家聽聽?”

    白小舟等的就是這句話。他走到沙羅國的官員們當中去,高聲說:“下官遵命。下官會盡量說得簡短些?!?/p>

    周圍的竊竊私語瞬間安靜下來。白小舟用眼角的余光在周圍掃視了一圈,發(fā)現(xiàn)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自己身上。

    這正是預想中最完美的效果。

    白小舟從袖中抽出折扇“啪”地一聲甩開,擺出說書先生的架勢,說:

    “這故事要從二十年前說起。二十年前,在沙羅國南端一個叫做若羅的小島上,有個年輕人和一個年輕的姑娘相識相愛,私定了終身??上О?,這位姑娘是一位酋長的女兒。她在十六歲那年被被國王選中,成了國王的側妃?!?/p>

    他剛說出“若羅”和“側妃”這兩個詞,周圍頓時又是一陣竊竊私語;他甚至從中聽出了“王后”兩個字。他用扇子指了指說話的那人,點頭說:“這位大人說的不錯,后來,這位側妃又當上了王后。她……正是王子殿下的母后?!?/p>

    閔元恵的臉瞬間變成了死灰一樣的顏色。

    “白小舟!母后已去世半年,死者為大,你不要開我母后的玩笑!”

    “殿下——”白小舟上前兩步走到閔元恵跟前,背對著群臣將一直藏在袖中的左手伸了出來,亮出了戴在拇指上的玉扳指。

    閔元恵猛地拽住了那只手。

    “母后……我明明已經……你們把母后怎么了?!”

    白小舟在他耳邊低聲說:“殿下不用擔心,王后現(xiàn)在很安全?!遍h元恵死死盯著他,額上青筋暴起,卻連半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白小舟不動聲色地掙脫他的手:“殿下,我可以接著說了么?”

    閔元恵咬著嘴唇不出聲。白小舟縮回左手。轉過身時,賊兮兮的笑容已經回到了臉上。

    “王后被送進王宮之后,年輕人非常的不甘心。他思念成疾,發(fā)誓無論如何也要奪回自己的心上人。后來他想到了一個辦法,那就是參加圣心教三年一度的教士選拔考試。他竭盡全力去考,終于當上了沙羅城圣心堂的教士。就這樣,在每月一次的敬神日那天,他可以和他的心上人,也就是側妃娘娘遠遠地見上一面?!?/p>

    “不久之后,年輕的教士發(fā)現(xiàn)側妃娘娘每次出現(xiàn)的時候都精神不振,似乎是身體欠安。他設法和側妃說上了話,才知道原來是因為她剛入宮就有了身孕;當時的王后生怕側妃威脅到了自己的地位,暗中虐待她。教士由此決心要除掉王后,保護側妃?!?/p>

    周圍的竊竊私語漸漸變成了爭吵。有人說“原來如此”,有人咆哮“胡說八道”。白小舟不慌不忙地朝身后的商船打了個手勢:“大家稍安勿躁。我敢這樣說,自然是因為我有證據(jù)。我想,這里年紀稍長的諸位大人都應該還記得一件事,那就是大約在十八年前,沙羅曾經爆發(fā)了一場瘟疫。染上瘟疫的人會全身長滿紅疹,發(fā)燒,很快就死去了。那時舉國上下束手無策,無數(shù)的人死在瘟疫中。教士覺得這是個打擊王后的好機會,于是他開始在教徒當中散布謠言,說這場瘟疫之所以會爆發(fā),是因為有惡魔在沙羅降世,神降下瘟疫就是為了除掉那個惡魔。所以如果沙羅人能先把惡魔找出來殺掉,那么瘟疫自然也就停止了?!?/p>

    白小舟說著挑挑眉毛,向離他最近的禮部尚書問:“郝尚書,請問我說的對嗎?”

    郝尚書擦擦額頭的汗:“是,是這樣的?!?/p>

    “在那個傳說里,神要除掉的惡魔長什么樣呢?”

    郝尚書求救地看了一眼閔元恵,白小舟于是向閔元恵伸了伸拇指。閔元恵轉過臉去假裝什么都沒看到,郝尚書只得繼續(xù)回答:“傳說惡魔、惡魔現(xiàn)身的時候,全身的皮膚……都會起紫色的疹子……和普通人不一樣……”

    周圍年紀大些的人都捋著胡子點頭表示同意。白小舟作恍然大悟狀:“哦,原來是這樣啊。那么今天,我就在這里現(xiàn)場演示一下,這惡魔是怎么‘造出來的。蜜兒——”

    “來了!”

    蜜兒捧著一碗紫中帶黑的水盈盈走到他跟前。白小舟收起折扇插在腰間,深吸一口氣,咬牙伸出了右手。

    蜜兒笑瞇瞇地把碗里的水緩緩地倒在了他的手背上。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的手背變成了一片紫色,那紫色中又長起了一片疹子。白小舟忍著手背上的刺癢,呲牙咧嘴地舉著那只手繞場一周:“現(xiàn)在大家都看到了——這,這就是傳說中,那個惡魔身上會出現(xiàn)的疹子——”

    四周一片嘩然。白小舟強行克制住在地上打滾撓癢癢的沖動,解釋:“這是用天星麻和紫姜煮成的汁液……天星麻,會令皮膚敏感的成年人和小孩長疹子,紫姜,是一種染料……”說完這些便再也忍不住了,一路小跑奔回蜜兒身邊,“快,快!給我鹽水!”

    蜜兒還沒看夠熱鬧,老大不情愿地解下腰間掛著的銅壺,把里面的水倒在白小舟的手背上。刺癢的感覺漸漸退去,白小舟緩過一口氣來:“天星麻雖然很厲害,不過,用鹽水洗洗就好了?!?/p>

    他又回到郝尚書身邊:“郝大人,請問您還記得當年找到的惡魔是誰么?”

    “是……是大王子殿下……”

    白小舟嘆氣,補充:“不錯,是當時還不到兩歲的大王子,閔元賢?!彼f著又繞回到場中去,把仍舊呈紫色的手背舉給大家看,接著說,“這件事聽起來真的很荒謬,一個不到兩歲的孩子,怎么可能會是惡魔?可是當時的國王陛下篤信圣心教,再加上全國上下都深陷絕望之中。所謂‘病急亂投醫(yī),國王為了安定人心,決定將大王子送去祭海。大王子被放在了一只木盆里,隨潮水漂入海中。王后痛失愛子,投井自盡。就這樣……年輕的教士為他的心上人掃清了道路。側妃在次年誕下了一位王子,被封為王后,成了后宮的主人。”

    白小舟的表演相當有效。他說完這一大段,四周竟一片死寂,沒有人再吭一聲。沉默了片刻之后,才有人問:“這個教士是誰?”

    白小舟打個響指,走向那人:“老兄,問得好。這個教士,是其實是一個大家都認識的人,他就是——”他在一片嘩然中扯開嗓門用最大的音量喊,“沙羅國圣心教第六十二任大主教!”

    “側妃成為王后之后掌握了整個后宮。她開始借口要聽講解教義,時不時地把教士傳召到宮里……幽會?!?/p>

    身后傳來“砰”的一聲,白小舟知道那是閔元恵忍無可忍地捶了桌子。然而他忍住了沒有回頭。畢竟,現(xiàn)在最重要的事是用最快的速度說明整件事的真相。

    “接下來的八年里,王后不但背著國王和教士幽會,還借助王室在教會內的影響力幫助教士登上了大主教的寶座。可是接下來麻煩來了。按照教規(guī),大主教必須擯棄自己在塵世的一切,把自己的全部都奉獻給神,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違反了教規(guī),那么他不但會身敗名裂,還會遭到神罰。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大主教,讓他不敢輕舉妄動。更加麻煩的是,國王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王后和大主教的秘密,正打算找機會處置他們。他們一不做二不休,在十年前某次國王乘船出海的時候,將國王推進了海里?!?/p>

    有人大聲問:“可是國王不是剛剛才駕崩嗎?”

    白小舟搖頭:“不,不,那只是他們放出的煙幕彈。真正的國王,在十年前就已經被謀害了?!?/p>

    郝尚書低頭納悶道:“這十年里,我們國王一直都在處理國事——”

    白小舟湊過去問:“郝大人,您仔細地回想一下,這十年中您見過國王么?”

    郝尚書大驚:“這……”

    白小舟接著說下去:“這就是他們做得最巧妙的地方。先是借口國王生病搬到圣心堂清修,然后又說國王在圣心堂住了下來,一心一意地供奉神靈,除了王后誰也不見,就連處置國事的奏章也是交給王后代為傳遞。我說,你們難道就沒有人覺得不正常嗎?你們就沒有人想過——其實國王已經不在了嗎?我知道肯定不止一個人,也不止一次地懷疑過,可是你們都沒有出聲。因為撒謊的是王后,是一個可以用她的美貌讓所有人相信她,供她驅使的人?!?/p>

    大臣們都沉默了。白小舟無奈地聳了聳肩:“唉,別說是各位大人了。就算是晚輩我……親眼見到了王后之后,也不由自主地答應了她的一個請求。”

    “什么?”

    “王后不是已經……”

    “不可能!”

    白小舟沉著地伸出了左手。

    “你們沒聽錯,王后她還活著。這枚扳指你們也應該都認得,這是王后交給我的信物,為我證明我今天在這里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p>

    “白小舟,你說完了嗎?”

    閔元恵在身后問。他的聲音在發(fā)抖,已然帶了哭腔。

    白小舟搖頭:“對不起,殿下。這個故事還沒有結束。因為還有一個無辜的人……一個無辜的家庭被卷進了這件事。大主教和王后的計劃雖然非??b密,但是他們也明白謊言就是謊言,遲早有一天會被戳穿。為了迎接這一天的到來,他們準備好了一條完美無缺的后路,那就是——找一個人來假扮大主教。一旦發(fā)生什么意外,立刻就把這個冒牌貨推出去當替罪羊。這簡直太容易了,因為大主教必須以黑紗遮面,他們只要找到一個身材和大主教差不多的男人就可以了。十年前的秋天,他們在沙羅城東的珍珠村找到了一個叫瓦爾尼的男人。這個男人有一個妻子,還有三個孩子。大主教帶走了瓦爾尼,然后用他的妻子和孩子們的性命要挾他冒充大主教。對了,有件事我還要提一下,當時的清平侯閔桓對整件事起了疑心,向國王進諫,也被他們流放到海外去了?!?/p>

    “就這樣,十年過去了。大主教和王后在王子殿下成年之后,決定把整個沙羅國交到他的手里,他們就此可以遠走高飛,做一對光明正大的夫妻。這個計劃的第一步,是先制造王后死去的假象。緊接著宣布國王‘蒙神寵召。這兩步完成之后,他們便可以遠走高飛,無憂無慮地相守在一起。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王子殿下會懷疑是大主教謀害了國王,還在暗中召集反圣心教的人士準備圍剿大主教和他的勢力。他們更沒有想到我國的官船竟會在海上遇襲沉沒,而傳說中的查案小能手——不好意思,就是我——卻逃過了一劫,還在暗地里調查國王被謀害一事的真相。倘若我國陛下追究此事,只怕整個沙羅都要遭殃。于是他們決定先放火燒死我永絕后患,再把所有的事情都栽到大主教頭上。等所有人都認為大主教是罪魁禍首的時候殺死瓦爾尼,把現(xiàn)場布置成“神罰降臨”的樣子,我國自然也不能再把沙羅怎么樣了?!?/p>

    白小舟忽然頓了頓,在全場的死寂中贊嘆著拍了拍手:“這個計劃簡直完美無缺,算無遺策,萬無一失……可惜,可惜他們算漏了兩件事。這第一件事,是他們低估了一個看似柔弱的女人對她丈夫的愛。”

    白小舟朝站在一邊的蜜兒勾勾手指:“蜜兒,來!”

    蜜兒抽出了藏在袖中的十張絹紙,走到群臣面前一張一張地舉給他們看。白小舟隨手從李賢身邊的小幾上撈起一只茶杯,把里面的水潑在絹紙上。

    “為了讓冒牌貨瓦爾尼放心聽話,大主教每年會派人到他的家里去,讓他的妻子和孩子們在一張紙上按下手印帶給他看,表示他們一切安好。瓦爾尼的妻子哈娜在每次有人來取手印的時候,用紅色的顏料在自己的手印上給瓦爾尼留了密信。如果不是因為發(fā)現(xiàn)了這些密信,我永遠都不可能確認死去的大主教是假的,更不可能拆穿這一切的把戲。”

    有人好奇地問:“他們算錯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他們低估了一個看似不相干的人……心中的善?!?/p>

    白小舟把手背在身后,緩緩走到李賢身邊,聲音忽然沉了下去,變得無比嚴肅。

    “當年有一個好心人不忍心看到大王子被活生生地沉入海中,秘密派潛水高手跟著那木盆,把殿下救了回來。他不敢親自撫養(yǎng)殿下,于是把他交給了一個來自中土的李姓朋友。二十年后,殿下在我國的科舉中一舉奪魁。這位好心人聽說此事,寫信給陛下告知一切,陛下仁慈,決定讓殿下重歸故土,恢復身份?!?/p>

    白小舟說著伸出手去,輕輕解下了李賢臉上蒙著的面紗。

    李賢站了起來。

    閔元恵從椅子里暴跳而起。所有人呆若木雞。白小舟隱約聽到有人驚叫“陛下”。

    李賢的臉上當然沒有受傷。他蒙著面紗,只是因為白小舟想把這個謎底留到最后一刻再揭開。

    在王宮的客舍里,他畫給方瀾看的人像其實是閔桓給他看過的先王肖像。他一直都覺得那肖像有些眼熟,卻死活想不起來自己究竟在哪兒見過,直到方瀾說:“李賢?!?/p>

    閔桓炸官船“劫”走李賢,原因很簡單,那就是因為李賢和先王長得太像了。只要李賢一出現(xiàn),沙羅的百官立刻就會知道他就是先王的兒子,他才是沙羅王位真正的合法繼承人。

    閔桓和李賢都認為在一切真相水落石出之前,這件事還是先保密的好。為了把白小舟蒙在鼓里,他們不惜讓他在海里泡了大半個時辰。

    用來計時的香終于燒到了盡頭。有人高喊“午時到”。白小舟朝盛著圣旨的錦盒走去,小心翼翼地取出圣旨。

    李賢率先撩起袍角下跪,閔元恵也跟著氣呼呼地跪了下去。跟著是群臣,侍衛(wèi),還有外圍的百姓。白小舟這才發(fā)覺,原來今天來的人竟然多得站到了遠處的半山腰。

    他高聲念道:“沙羅國王長子閔元賢聽封——”

    【尾聲】

    白小舟在碼頭上跑,一群師爺跟在他后面追。

    “大人,我國的官船在這邊!”

    “大人,該上船了!”

    “我不!”白小舟左閃右避,“我自己有錢搭客船!天知道坐你們船會不會又莫名其妙地炸了沉了,我不坐!我要和方瀾坐一條船!”

    “可是方大人不也是坐官船回國嗎?”

    “什……么?!你叫他大人?”

    “方大人堂堂御前五品帶刀侍衛(wèi),小的當然要叫大人啦!”

    白小舟幾乎氣暈過去:“這是什么時候的事?你們——你們還有什么瞞著我?”

    “就在今天。圣旨是跟著來接你的官船一起送到的?!?/p>

    說話的是李賢。

    哦不,沙羅現(xiàn)任國王閔元賢。

    閔元賢和閔元恵身著便裝并肩而來,身邊跟著剛剛恢復了身份的清平侯閔桓。

    此時距離白小舟第一次踏上這座碼頭已經過去了兩個月。奚國朝廷規(guī)定出使的官員只能乘坐官船往返,因為前一條已經炸沒了,他不得不滯留在沙羅等皇帝派人來接他。

    閔桓挑挑眉毛,說:“我在奏表中把你們破案的細節(jié)全部告訴了皇帝陛下,你不會介意吧?”

    白小舟搖頭,抱著胸口往后躲:“不介意,只要你不要再把我扔水里,你做什么我都不介意!”

    周圍一陣竊笑。

    “行了,我會把你撈起來的。上次我不就撈了一回么?”

    白小舟愣愣地回頭。

    方瀾已經換上了嶄新的官服,白小舟看得眼都直了。

    “上次……官船沉沒那次?那次你竟然在船上?”

    方瀾冷冷地哼了一聲,轉身便走:“該出發(fā)了?!卑仔≈圩飞先ィ骸暗鹊?,我記得那船上有人喂我喝水,喂我吃藥,給我扇扇子,是不是你?”

    方瀾也不睬他,越走越快。白小舟一路追到了奚國的官船下,閃到前面攔住他:“你是不是還給我擦身換衣服了?哎喲——”

    “咚!”

    誰都沒看清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白小舟就掉進了水里。等眾人七手八腳地把他撈起來,方瀾已經不見了。

    白小舟換洗的衣服都被隨從們搬上了官船,他就算是不想上也得上了。官船乘北風而去,到了晚上便泊在礁堡中歇息。月明星稀,海天一色,時而有發(fā)光的魚從船底游過。白小舟和方瀾都睡不著,相對坐在船頭吹風,相當愜意。

    方瀾忽然問起:“臨上船的時候我看到閔元恵拉著你問東問西,問什么了?”

    白小舟一陣竊喜。他怕方瀾一生氣又把自己踹到水里去,一本正經道:“他想知道大主教究竟是誰,是不是他的親生父親,還有大主教和王后究竟去了哪里?!?/p>

    “你沒告訴他吧?”

    白小舟拍胸脯:“我白小舟是那么不講信用的人嗎?答應了要保守秘密的事,打死我也不會說?!?/p>

    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兩個月前的那個月夜。

    他和閔桓一致認為真正的大主教和王后肯定會出逃,把所有的人手都布置到了王宮附近。果然在白小舟救出哈娜母子的第二夜,有一輛黑色的大馬車從王宮的側門駛出,無聲無息地緩緩駛向碼頭。白小舟認出那馬車來——不就是閔元恵準備向大主教發(fā)難那夜他們一起坐到圣心堂去的馬車嘛!

    他們盯著跟到了碼頭,果然看到一身黑衣的王后帶著幾名奴仆從車上下來,然后又上了一條小小的貨船。船開出之后不久,閔桓的人沒費什么事就把王后一行全部捆回了自己船上。閔桓叫白小舟從那群隨從中挑出大教主,白小舟伸手過去,抓住了一個白發(fā)蒼蒼的駝背老頭。

    “蘇魯,我一直都在想一個問題。為什么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你就知道我姓白。”

    蘇魯哼笑,搖頭:“我那時脫口而出,發(fā)覺不對勁的時候已經太遲了。你那時似乎沒有在意,我便也因此輕視了你……是我大意了。”

    白小舟極其粗暴地扯下了他的全部偽裝。風燭殘年的面罩背后,其實是一個正值盛年的中年人。

    閔桓觀察片刻,說:“閔元恵是你們的兒子?!?/p>

    “是的。”一直沉默著的王后突然用很驕傲的口吻承認了,“他是一個正直的好孩子??上О。敳怀蓢趿??!?/p>

    白小舟想起閔元恵說過要把圣心堂改成書院的那些話,他沉默了。

    王后突然柔聲叫他:“小舟,好孩子,你過來,我們說說話好不好?”

    白小舟瞬間丟了魂。

    在他七歲那年,他的父母在南疆染上瘟疫亡故。他從小就不在他們身邊,如今他甚至連他們長什么樣都記不清了??墒窃谕鹾蠼兴值臅r候,他竟有種回到了母親身邊的感覺。

    他蹲在甲板上,呆呆地解開了捆著王后的繩索。

    王后的鼻梁很高,眼窩很深,雙眸的顏色仿佛海中的漩渦,會隨時吸走別人的魂魄。

    她把手上的扳指塞進了白小舟手里:“你一定有很多問題想問我吧?不如我們做個交易,我說出你想知道的一切,作為交換,你——還有你的朋友們要幫我保守一個秘密,好不好?”

    “好。”

    白小舟在碼頭的冊封大典上說出的許多細節(jié),正是來自王后的親口敘述。

    只有一件事是撒了謊的,就是他對閔元恵說的那句——“王后現(xiàn)在很安全”。

    她當然不安全。說出了一切真相之后,她忽然掏出一瓶毒藥飲毒自盡。蘇魯忽然發(fā)狂地掙斷了繩索。等船上的人們反應過來時,海面上只余一圈緩緩向外蕩去的漣漪。

    當時的月一如眼前的月,當時的人已不知身在何處。

    白小舟有些唏噓。

    “她為什么到了最后一刻,也不愿意讓閔元恵知道自己的父親究竟是誰?”方瀾問。

    “我也一直想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床桓纱喔嬖V閔元恵說‘大主教才是你爹呢?后來哈娜告訴我,原來在圣心教的教典中有這么一條:‘倘若你種下惡的種子,你的家人和孩子就會吃到惡的果子;作惡的人除非徹底和家人斷絕關系,否則就會殃及家人。大主教那么信神,哪怕只有百萬分之一的可能會使閔元恵受到神罰,他大概也不愿意冒險吧?!?/p>

    白小舟說著倒了一杯酒,輕輕灑向海面。

    此時此刻。

    沙羅王城內,閔元賢和閔元恵并肩立在圣心堂前。

    閔元恵建議借著“大主教受神罰”這件事打壓圣心教,以免圣心教的勢力再度干預朝政。閔元賢同意了。他當上國王之后的第一道命令,便是查封圣心教的教產,全部收歸國有。

    如今圣心堂內所有的物品都以查抄完畢。除去那些尚有用處的家什器物之外,記載圣心教教義的書籍畫冊之類的東西全部都被堆到了圣心堂前的廣場上。為表與圣心教決裂的決心,閔元賢親自手持火把,點燃了那一座由紙片堆成的小山。

    火焰沖天,由于高溫產生的氣流把一些較薄的紙片吹得飛了起來。其中有幾片落在了閔元恵的腳邊。他低頭一看,卻見那紙已經泛黃,上面不過是些黑乎乎的涂鴉,看著不像是記載教義的東西。于是他好奇地撿了起來,想看清楚那上面到底是什么東西。

    閔元賢也發(fā)現(xiàn)了那些紙片,有些納悶:“咦,怎么像是小兒的涂鴉?圣心堂的教士都不能婚育,這是從哪兒來的?”

    閔元恵聳聳肩:“我也不清楚?!?/p>

    說著隨手一拋,那些紙片終于還是在頃刻間化成了灰燼。

    閔元恵看著那跳動的火焰,怔怔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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