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韓國的整容手術(shù)臺上蘇醒后,原本“挺好看”的陳怡麗便再也未能走出陰影,至今已5年。
第一個念頭就是:完蛋了 陳怡麗房間里放著一張整容前的照片,頭發(fā)齊肩,眼睛又大又圓,臉上帶著沒心沒肺的笑容?!爱敵跄信笥丫褪强瓷衔移??!彼_玩笑說。唯一讓她和男友都不滿意的就是皮膚不好。
當時,從上小學起就“特別喜歡顯擺”的陳怡麗,除了擁有愛情,還和姐姐在深圳擁有兩家服裝批發(fā)店。其中一家專做“韓國貨”,陳怡麗一兩周就要往返韓國一次。在韓國時,陪同她的是經(jīng)人介紹認識的翻譯高某。
2010年,陳怡麗已攢下70多萬元的積蓄,決定關(guān)掉經(jīng)營了7年的服裝店,出國學設計。“覺得自己早早出來做生意,讀書太少”。父親病逝后,她十七八歲就輟學出來開飾品小店。當高某建議她去韓國做“煥膚”手術(shù)時,陳怡麗并不排斥。
她回憶,在辦出國手續(xù)的幾個月里,高某在韓國一再打電話來催促,“一個杭州的姐姐做了,臉像剝了殼的雞蛋似的?!?/p>
26歲的陳怡麗于是決定去韓國做個“皮膚護理”。高某介紹的纖美醫(yī)院在韓國富人區(qū)清潭洞,以名品街、畫廊、酒廊等高端場所聞名。
簽合同和手術(shù)定在第二天,主要調(diào)整五官,附贈“肋骨鼻子”,等一個月后恢復好了再做皮膚。
第二天,在韓國工作人員和高某的指導下,她簽下全韓文的合同,現(xiàn)金加刷卡共付了16.5萬元人民幣。
上午10點左右,陳怡麗空著肚子進了手術(shù)室,直到下午兩三點才出來。醒來后,陳怡麗拿起鏡子,第一個念頭就是:完蛋了。
“嘴切了,滿嘴線頭,很粗糙,蜈蚣一樣。下巴墊了假體,里外都縫了線;臉色并不是正常整容后的紅腫,而是淤青。但醫(yī)生和高某反復強調(diào),剛手術(shù)完就是這樣的?!标愨惢貞?,麻藥勁兒還沒完全消退,暈暈乎乎自己舉著點滴去上完洗手間后,沒來得及多問幾句,她就在高某的催促下出院了。
回國半個月后,陳怡麗出門見人,所有人都會嚇得倒退一步問:“你怎么變成這樣?鼻子好假,你去韓國整容了是吧?”
她開始覺得鼻子癢,嘴也有問題,一嘬一口血。打電話給高某,在陳怡麗忍無可忍大罵一通后,高某從此杳無音訊。
回國一個多月后,陳怡麗到韓國討說法。醫(yī)院表示恢復的時間還不夠,在陳怡麗說明鼻子已經(jīng)有炎癥時,院方直接把她鎖在房間內(nèi),聲稱“一分錢也不會退,錢都被高某拿走了,并且已經(jīng)報警”。年輕的留學生翻譯勸她:“他們真的報警了,這次先算了吧?!焙ε略陧n國留下案底再也不能入境,她的第一次交涉宣告失敗。
在醫(yī)院門口,她遇到一個來討說法的韓國女孩,同樣做鼻子,只花了陳怡麗十分之一的錢,“價格一說,倆人都愣了”。
“十六萬五啊,那時在深圳起碼是個房子首付,在小城市已能買一套了?!倍瑯雍蠡诘氖?,“當時維權(quán)意識太差,連照片都沒拍?!?/p>
“怕她想不開跳下去” 陳怡麗在國內(nèi)找了不少知名醫(yī)生試圖修復面部,由于破壞性太大,沒人愿意接手,“人家也不愿意砸了自己牌子”。
但鼻子的炎癥不能耽誤,她只好托人介紹,花了10萬元人民幣在韓國另一家醫(yī)院重新修復鼻子。
這次修復沒能讓陳怡麗的心情好轉(zhuǎn),她徹底抑郁了—不敢照鏡子,不敢出門,不敢和別人說話,手經(jīng)常不受控制地抖。
同時完全失控的還有陳怡麗的生活。她最早開飾品小店時,經(jīng)常凌晨4點起床去廣州進貨,交完三四千元的租金,一個月能賺5000~8000元,當時的收入是同學的幾倍。后來專心做服裝,賺得更多。抑郁后沒有收入的生活,讓她無法忍受?!爸袊硕际悄欠N沒自信的教育嘛,小時候父母罵人都會說‘沒用啊,那些記憶一下子就全都回來了?!标愨愓f。
有時別人多看她一眼,她就滿臉通紅,“感覺很羞愧”,懷疑是不是人家不僅覺得自己丑,還是個無業(yè)游民。
她手里拿著以前的照片對比,“就這樣還是修復過的,修復前根本不能看?!?/p>
嚴重抑郁的那段時間,陳怡麗整日昏睡,又常常被噩夢驚醒,沒來由地惶恐、低落,有時覺得“四面八方有鬼在抓”。
有一陣,她和姐姐幾乎天天吵架,吵完了哭,兩人都長出不少白發(fā)。
控制不了手抖的時候,陳怡麗一下明白了為什么抑郁病人都想死,“只有死才能解脫,不然停止不了?!弊顕乐貢r,她每天要吃11粒藥,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很多,每天也還要吃10粒。
家里所有的窗戶都被焊死,姐姐“怕她想不開跳下去。”
出國散心是陳怡麗當時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國外沒人認識她,她就半年半年地住,“美國,歐洲,泰國都住過?!?/p>
等她從不同的國家散完心回家,手術(shù)失敗后就收起來再也沒用過的化妝品,“好多都過期了”。
“沒用了,化不化都是這種鳥樣?!彼f。但她至今沒舍得扔。
“追求美,哪兒錯了呢?” 這樣挨到2014年,另外兩個在韓國整容失敗的女孩聯(lián)系到她,一起開了維權(quán)發(fā)布會。
發(fā)布會的影響以她未曾料到的速度擴散,一夜之間,她的微博、朋友圈一再被刷屏,幾乎所有熟人都知道了她整容失敗的事?!罢f什么話的都有,一下子特別害怕?!背耸烊?,還有不少陌生人也來謾罵。
那些人的反應,讓她想到了去世多年的父親?!八植粣叟⒊植粣叟⑻?,這種抹煞人家天分的東西他全干?!?/p>
初中要穿校服,她就趁周末換一套喜歡的衣服出去玩,有時還用姐姐的化妝品,試著打眼影,涂唇膏,偶爾忘了卸妝被父親碰到,就會被他用“很厭惡的眼神”盯著。 她至今想不通:“我一個小女孩,十一二歲的,喜歡換一套衣服怎么了?”
那些網(wǎng)友就像當年的父親一樣讓她感到不可理喻:“先天靠父母努力,后天靠自己努力,追求美哪兒錯了呢?”
陳怡麗加入了“整容維權(quán)微信群”、“修復微信群”,光維權(quán)群里就有300多人。這些來自中國各地的女孩,因為在韓國整容失敗而聚在一起訴苦、安慰,勇敢一些的則商量著站出來維權(quán)。
維權(quán)記者會上,陳怡麗認識了微微,后來一起參加明洞抗議活動。在微微眼里,陳怡麗“善良,沒有私心”?!坝行┤司S權(quán)會把別人說得都不嚴重,就自己嚴重,陳怡麗不會。去韓國,她會陪每個人到醫(yī)院交涉?!?/p>
因為比群里大多數(shù)人維權(quán)早,大家更信任陳怡麗,她需要不斷地接電話,回復微信。
這樣跟外界的交流也有助于她治療抑郁。姐姐覺得陳怡麗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比以前好多了”?!昂谩钡囊馑际遣慌鲁鲩T,敢看著人眼睛說話,還敢以真名且露臉的方式上節(jié)目維權(quán)?!皳Q句話說,能正常生活了?!?/p>
群里的姑娘已經(jīng)一起去過幾次韓國,她們規(guī)矩地去警局申請街頭集體抗議,挨個拿出護照登記,“我們都是守法的中國人,在韓國所有行動都合法。”陳怡麗強調(diào)。
翻譯、大使館的工作人員,都勸過她們“算了”,有好心的警察拿出厚厚的檔案,“這些全是跟你們一樣維權(quán)的,沒有幾個能成功,回去吧。”
去纖美醫(yī)院討說法,給陳怡麗做手術(shù)的院長穿著花襯衣、暗花西裝、尖頭皮鞋,陳怡麗差點兒沒認出他。他扯過陳怡麗的護照,翻了一遍后扔回來,之后再看見陳怡麗,干脆躲起來讓工作人員謊稱他已經(jīng)辭職。
找韓國律師訴諸法律,對方說成功案例很少,截至2010年只有兩例。再一問價格,“兩千多萬韓幣,等于又一個手術(shù)了,而且打官司起碼耗3年。”
因為維權(quán),她能熟練說出韓國有多少整容從業(yè)人員,多少主任級別整容醫(yī)師,“關(guān)于韓國這個行業(yè),很多國內(nèi)醫(yī)生可能都沒有我了解”。
房間角落的袋子是她趁打折在香港買的漂亮內(nèi)衣,她拿出幾件鋪在床上,喃喃道:“我還是挺愛美的,是吧。”
陳怡麗依然住在當年開服裝店的樓上,陽臺上還堆著沒處理掉的尾貨。當年去韓國進貨時,她都是隨意跟姐姐打聲招呼就走了。但最后一次“隨意地”打完招呼回到家里時,站在姐姐面前的是一個面目全非的陳怡麗。不久,男友出國,她又丟失了愛情。
以前,陳怡麗為了進貨經(jīng)常往返韓國,關(guān)店5年后,她依然時不時地飛韓國,卻是為了維權(quán)。下一次赴韓的日子在11月初,雖然知道可能得不到什么結(jié)果,但她“還是想試一下,想修復好”。
她還記得上世紀90年代初,自己上午穿著小黃裙子去小學時,被別人夸漂亮,下午她就再換一套,等著街坊的鄰居說“漂亮”,再等著學校的同學說“真漂亮”。在被“毀容”的陰影籠罩多年后,這已是她青春里為數(shù)不多的溫暖記憶。摘自《博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