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魯迅先生說過,中國人是很聰明的,比如屁股肉多,耐打,所以中國人就發(fā)明了“打屁股”。還有腿上長有膝蓋,原本派不上什么大用場,所以中國人為了物盡其用,便又發(fā)明了“下跪”。
話說在新中國走到第17個年頭時,忽然來了一場“文化大革命”。那時,報告、報紙、刊物、傳單等等,都一致寫著必須要將這場史無前例的“大革命”進(jìn)行到底。可是怎么才算作是“底”,誰也不知道,只知道要犁庭掃穴、掘地三尺,凡是挨著名、洋、古、封、資、修的,都要一掃而光
一天,我們正在北京市文聯(lián)會議室開會。開會也就是學(xué)習(xí)。正學(xué)著呢,忽聽窗外人聲鼎拂,隨后便有造反派闖入,一個領(lǐng)頭的拿出一份名單,開始點(diǎn)名,叫到的人,都要到廣場上去站隊。不由分說,被叫到的人一個一個地出去,一到廣場,就會有人往他的脖子上掛塊牌子,凡掛了牌子的,就算是進(jìn)入“牛鬼蛇神”的行列了。然后,便要彎著腰,在大太陽底下,撅著屁股排成一隊。原來,這就是在造封、資、修的反了。
不一會兒,屋里就剩下老舍和我兩個人了。我知道文聯(lián)有個后門,可以從那兒溜走,但又一想,要溜到半道再給造反派抓住,那麻煩可就大了,莫如就這么挺著脖子挨一刀吧。
老舍很鎮(zhèn)定,我倆相對無言,都背著手從窗子往外看。
終于,叫到我倆的名字了,老舍先行,我隨后跟出。造反派命令我們排入隊伍,也和大家一樣,貓著腰,擺出等著挨打的姿式。隨后,便有人在我背上刷了一層厚厚糨糊,然后又把一張上面寫有我的姓名、職務(wù)和工資數(shù)目的黃紙“啪”的一下貼到了我的背上。這時,我聽到造反派問旁邊的一個人工資是多少,那人說不到100元。按造反派的規(guī)定,工資不上100元的,還夠不上當(dāng)革命的對象。便又大聲問那人叫什么。那人說叫“金亨利”。造反派聽了,突然聲音提高了八度吼道:“你是個中國人,怎么叫了個外國名?撅著去!”于是,他也在劫難逃,進(jìn)入了我們的行列。
點(diǎn)名完畢后,我們便被趕上了一輛大卡車,幾個造反派在我們登車時,竟揮舞起他們手中的皮帶、木棍劈頭蓋臉地打向我們。當(dāng)時,我只有用手護(hù)住頭的份兒,所以什么也看不清,只聽到口號聲和打人聲混在一起。
上了車以后,我發(fā)現(xiàn)車上很擠,天氣又特別熱,每個人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濕了。因我已被他們打得和被熾熱的陽光烤得頭暈?zāi)X漲了,所以車開到了哪兒,一路上經(jīng)過了什么地方,我真是一點(diǎn)都不清楚。
車子停下來之后,我們被驅(qū)趕到一個廣場上。然后,造反派又命令我們圍成一圈兒,全都以“五體投地”的姿式趴在地上。圈兒中,堆著一座小山似的戲服,還有道具,已被點(diǎn)燃,火星四濺……
不一會兒,我聽到有一個聲音在問我:“哪個是老舍?”“不知道?!薄澳銈兲焯煸谝黄?,怎么會不知道?快說!”“這會兒,我們?nèi)寄槼嘏吭谶@里的,什么也看不見,我又怎么會知道?”趴在我旁邊的人,我都不知道是誰,但老舍,我卻是能看得出來的,離我不遠(yuǎn),因?yàn)閺姆b可以判斷。
這時,我的屁股上已挨了重重的幾棍,同時我又聽到另外一個聲音,“他有病,經(jīng)不起打?!蔽覙O力想聽出這是誰的聲音,但我卻辨別不出來。
一陣喧囂,造反派又來了一批生力軍,他們手執(zhí)的不是皮帶、木棍之類的東西,而是戲劇舞臺上,皂隸們拿的黑紅棍。這種道具,本來就是用來打屁股的,沒想到現(xiàn)在卻打在了我們的屁股上了。
又過了一會兒,四周突然開啟了很多滅火器,泡沫四濺。那天,本就驕陽似火,再加上火堆的烘烤,革命對象個個汗流浹背,塵灰滿面,外帶滿身的泡沫,那副尊容可想而知。忽然,一聲令下,一造反派的頭目讓我們站起來,接著又是在一陣亂棍齊下中,把我們趕上了大卡車。
回到文聯(lián),我實(shí)在沒有氣力了,只有坐在會議室墻角的地板上喘氣的份兒。當(dāng)時,我沒有看見老舍,有人告訴我說,他被打破了頭,送去醫(yī)院包扎后,又用小車把他送了回來,停在了文化局那邊。
不一會兒,外面又是喊聲、打聲傳來,我爬起來走到會議室的門口去看,卻什么也沒看見,聽人說,老舍把掛在他脖子上的牌子摔在了地上,惹怒了造反派,又遭毒打。還說打人的是外來的造反派,誰叫來的也說不清。后來,局內(nèi)的造反派怕把事態(tài)擴(kuò)大,便給公安局打了電話,這事才告一段落。但事實(shí)經(jīng)過是否如此,我也沒親眼見,只是聽人說。從此,老舍就再也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