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王國維嘗以其“隔”與“不隔”來闡釋意境,然其更偏重于“不隔”之境。然本文專由“隔”而發(fā),于中國古代的話語邏輯來看待“隔”之美的生成;隨后從“隔”的角度來反觀《紅樓夢》,進而揭示出《紅樓夢》的“隔”之美與孤獨之美;最后重新考察叔本華的學(xué)說,發(fā)現(xiàn)王國維雖借叔本華學(xué)說來闡釋紅樓之“不隔”,但叔氏學(xué)說自身更能揭示的乃是紅樓的“隔”之美。
關(guān)鍵詞:隔;孤獨;紅樓;悲劇中之悲劇
一、“隔”之美
小窺吾國先秦之思想命題,可察其自身多秉承“歪打正著”之質(zhì)。緣其本體缺乏科學(xué)性之“歪”打中其引申真論之“正”,如“中庸”,“天地”之論述,數(shù)見不鮮?!吨杏埂费裕骸跋才分窗l(fā)謂之中”,然于心臟構(gòu)造之偏左,故時中者未必可以不偏不倚,然隨其“發(fā)而皆中節(jié)”而引申至“和”也者,確為天下之達道,以之位天地而育萬物可也。再如“天地”者,《易·系辭上》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又:“<易>與天地準(zhǔn),故能彌綸天地之道?!比粢浴兑住分兄矶^,其論者乃為物盛則衰,勢極必反之種種。然窺探天地之象,極天不可視之為地,極地亦不可等同于天,故知先哲觀自然之眼淺,不可透自然之髓。然淺眼之中亦不乏深刻之悟,故因“天地”而引申其“一陰一陽之謂道”者,宇宙之至理。如此泛泛,皆可謂之“歪打正著”。然于西哲先祖,較之吾國先輩則微正幾許,柏拉圖之“正義觀”乃因其“靈魂三才”中之激情者微偏于理智而得[1],位偏遂定其本體之正,丘之孫不及耳!亞里士多德于其《論靈魂》中探索生命之要義,言植物之所謂“兼生死”,“作用于兩個相反方向之上,于一切方面皆獲均等?!盵2]此兩者皆可謂以其本體之正而發(fā),而打之亦皆中。
隨上而論,若以本體之正而著其引申之正,則擬陰陽之交而作天地之合者,不知其可也。而若強為之合,必當(dāng)迷眾生之眼目,立身空曠之野而眺遠(yuǎn)之茫茫,混得稼軒所描“水隨天去”,少穆所吟“海到無邊天作岸”之惑感。默存(錢鍾書)曾化《宋史·洪皓傳》之典而成詩,曰:“眺遠(yuǎn)渾疑天拍地?!保ㄒ姟痘本墼姶妗罚?,以天乾之健碩而拍撫地陰綿軟之胴體,情濃之態(tài),不言而喻。然盈歡之感只如畫,畫之運生,全賴美眼而存,眼若銜美,必與著美之物有隙。譬如華服,存距而觀則自具美眼,賞之、嘆之、欲之不盡,倘占之著于己身,則服之華彩頓悅他人之眼,美之將遷,滅于己身。大抵美之漸消,皆始于距離之漸無。故見柏拉圖力倡尚美之士且須參透美所依附之物,而專愛美之靈魂,漸至于愛美之本身。只為美之所依附者皆以其觸之可及而有艷盡之時,滅之而不可復(fù)得,唯有美之本體永世絢爛,此乃因其本然相隔于審美之肉眼,秉性不可合而曄曄不竭也。
二、“隔”與孤獨
若黛玉之于寶玉,乃純美(美之本身)之于美眼,但以劉再復(fù)《紅樓》人物解讀之第一種而觀,則為“夢中人”之于“夢生”。[3]夢生與夢中人之合,猶遠(yuǎn)眺所味天地之合,共為“隔中之合”也。因隔而生合者,乃又觸之即分,理雖顛而美至極。劉氏之界定“夢生”,謂夢中人乃其美之理想,愛之歸宿,于其心內(nèi)暗存稍許夢中人之私密,既為折磨,亦為幸福。折磨與幸福并舉,以苦融蜜之于一心者,方知陰陽卻非二體。世人之作陰陽為二體者,以其汲汲于肌體之合,而其心則殘陰卻陽也。茍本陰陽相合之心而著形單影只之軀,可謂之“孤獨人”,惜劉氏解讀紅樓人凡三十種,卻無孤獨人之立足地,喟然嘆之。
以吾所謂“孤獨人”之界定,則于漢語之域內(nèi)必存一詞以別之,如西洋所謂alone與lonely之別。乃于孤獨之外,世人多借陰陽之合而耽于男女肌體之交媾,此類人者當(dāng)歸于“寂寞”之屬。孤獨之于寂寞,一則著之于身,一則源之于心,心之寂尚可解,而身之孤不可圓也。不可圓者,蓋因人之生來孤獨而復(fù)歸于孤獨是也。由此觀之,孤獨者。求之于心合;寂寞者,欲交歡于軀體。故秉孤獨者以造心,存寂寞者以造人。造心乃趨于純潔,故孤獨乃人本真之質(zhì)而非悲劇之源。以濁世而觀,則可見孤獨人無幾而寂寞者常多,而紅樓之中,寶、黛二人恰皆秉孤獨之質(zhì),藐眾生之寂寞而傲然也。由是,則孤獨者,真人也;寂寞者,悲哉俗夫!
三、叔本華的“孤獨”
王靜安假叔本華之悲劇論評《紅樓》,謂“金石之合,木石之離”乃構(gòu)成《紅樓夢》“悲劇中之悲劇”也[4],以靜安之邏輯而推之,則避《紅樓》悲劇誕生之佳途者,當(dāng)為寶、黛終成佳偶。佳偶既成,則隔而生合者反淪至觸之而分者也。循前之所敘,隔而生合者,乃其美眼凝注于美之本身,方不可破之。以靜安之理,則必破隔而成偶。如此,則黛玉之純美亦瞬息淪為美所依附之物,與美之本身相去甚遠(yuǎn),其所就良緣也終如錢默存之所謂“好逑漸至寇仇”[5]是也。若持靜安之說,則世間并無孤獨之人,寶、黛雖稟賦孤獨之性,而終將被其毀至寂寞人之屬,豈不更悲哉!由此而觀,默存鄙靜安“削足適履”、“穿鑿附會”、“作法自弊”[6]之語,具其見地。
劉再復(fù)推錢氏之所論,以其“圍城”悲劇之思維——婚姻恰似圍城,未入者欲陷之,已入者反又突圍之——而得寶釵乃其“悲劇中之悲劇”[7],其“自我撲滅”[8]之悲劇較黛玉之縱情淚流苦痛更甚。此之論亦佳,且著孤獨之性而觀,木石之離雖鑄二者之煢煢,然因此隔而生陰陽之合于心者,其味豈容貪于肉欲之寂寞者可嚼哉!古今讀者多以木石之離而悲慟之,而于木石所存恒久之美則不屑一顧,此乃觀者自身多染俗世寂寞之詬所致,單攜寂寞之濁眼為合者而觀,因離者而嘆,美不存其中也。美眼既無,其鑲于眉下之睜閉者,僅如魚目之滯,游肉于萬象含美之世,獨人的“名利富貴”四字,覽玄境而不能會于心。美眼之滅,美之心者可存哉?俗云:“哀莫大于心死”,近死之心,美堪可尋乎?此乃寂寞人之流,孤獨之人嘆之。而《紅樓》著木石之離,方使寶、黛雙雙沉于孤獨,而寶釵則不免淪于寂寞之荒,此乃高鶚?biāo)m(xù)之絕筆。劉再復(fù)以禪宗“空空”之至境力贊高氏之續(xù),見解頗深。若以人之生來孤獨,逝去亦孤獨之美而觀,續(xù)文雖使金玉為之合,黛玉喪于浮世,然終令寶玉棄寶釵而盡顯其孑孑之軀,寧臥空房而永淪為“夢生”(即做夢之人),此筆之力,乃挽狂瀾于既倒,推美至于不竭之境,堪稱絕也!爾后又使寶玉作無上觀,了卻塵緣,乃置其于大孤獨中矣,終令當(dāng)世尚存一孤獨人也,此乃孤獨之難得,又豈為悲劇乎?再觀寶釵以其空空之軀殼合于孤獨之至人,而其自身固本非寶玉之“夢中人”,遂只淪落得同床異夢之嘆,以其兩者之合,反襯得寶玉之高處不勝寒,寶釵乃于寂寞中之更寂寞也,獨剩空殼殘骸,靈飛魂散,行尸于塵世。寶釵之既非“夢中人”,然又破隔而求合者,又豈非叔本華之“由于劇中之人物之位置關(guān)系而不得不然者”[9]?如劉再復(fù)所言,寶釵本存青春生命之激情,卻屈于世俗之迫而壓抑之,深悲也!
當(dāng)此之時,踅而觀靜安之借叔氏論《紅樓》,錢默存有一評語極富見地,曰:
夫《紅樓夢》者,佳著也,叔本華哲學(xué),玄諦也。利導(dǎo)則兩美可相得,強合則兩賢比至相阨。[10]
倘觀叔氏之著述即平生,可深知其亦為孤獨人也。故見其謂人生幸福之首要及本質(zhì)因素,乃“人格”[11]。又于其人格之論中,如柏拉圖之?dāng)M“國家譬如一身”之法,言美好之國,乃其極微甚至無商品輸入,同理,則最幸福之人乃其秉持豐富之精神財富者。此人無須依傍外物之供給,實以其心之合于陰陽二氣,心之豐盛固著形之單。茍本叔氏之論,則寶、黛木石之分而恰著心靈之純美豐盛者,非但免為靜安所謂之“悲劇”之因,反應(yīng)攜之而作人生福祉而觀也!進而推叔氏之說,則塵世之大不幸當(dāng)乃心靈之貧瘠而身系附于他者之體,寶釵之心靈不當(dāng)以貧而稱,其博學(xué)之于當(dāng)時,凡須眉之好書者當(dāng)有不及,然涉其靈之情園,則遍地陰冷(冷香丸所致),荒不再生,眾生方可曉其何以至于悲也。
四、結(jié)語
蓋人生之悲,寂寞使然也,孤獨之身非為悲劇之?dāng)M也,茍以濁濁之寂寞淺眼而損孤獨之圣義,又當(dāng)淪于寂寞中之更寂寞也。夫木石之離者,美之終未破也,故因隔而生永恒之合,擬心靈之絕美也。然古今之閱者多不屑品其真味,而獨獨耽淚于分離之憂傷,豈不亦為寂寞中之更寂寞,悲劇中之更悲劇者乎?
參考文獻:
[1] 柏拉圖.《國家篇》,參《柏拉圖全集·第二卷》[M].王曉朝 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421.
[2] 亞里士多德.《論靈魂》,參苗力田主編.《亞里士多德全集·第二卷》[M].秦典華 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9:33.
[3][8] 劉再復(fù) .《紅樓人三十種解讀》[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第7頁、第3頁.
[4][9]王國維.《<紅樓夢>評論》,參傅杰編校.《王國維論學(xué)集》[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7年,第360頁、第359頁.
[5][6][10] ?錢鍾書 著《談藝錄》[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5:76.
[7] 劉再復(fù) 著《紅樓哲學(xué)筆記》[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7:99.
[11] 叔本華 著《叔本華論說文集》[M].秦典華 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9.7:9.
作者簡介:陳于思(1991–),男,漢族,湖北仙桃人,云南大學(xué)比較文學(xué)與世界文學(xué)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詩學(xué)、基督教與西方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