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過往，也有遠方

龍思辰

餐廳的燈灑下一片金黃。

我和父親坐在餐桌旁，在一種凝固的詭異氣氛中進食。主菜是小雞燉蘑菇，黑糊糊的一片，鹽放多了。

父親伸長筷子夾了一朵蘑菇給我：“吃，多有營養(yǎng)?。　?/p>

“不要，”我說，“鹽放得太多了，咸得要命?！?/p>

“咸也得給我吃，你知道這道菜我燉了多久嗎？多有營養(yǎng)啊?！彼貜偷?。

“不喜歡吃，真的太咸了，能不能不要連我吃什么都要管啊，讓我好好自己吃不行嗎？”他頓了頓：“你小時候多聽話……”

“小時候是小時候，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

他停了停，轉移了話題，臉上那一瞬間的神色讓我有點兒心酸。但接下來的話題讓我更加無法招架。

“在學校怎么樣，發(fā)狠了沒有？”他問。

“發(fā)狠倒是沒有?！蔽一卮鸬馈?/p>

“那你怎么不發(fā)狠一點呢？你知道你高三了嗎？馬上要高考，你知道嗎？你只要努力一點，”他加重了語氣， “接下來就順啦……”

他一邊說一邊夾了塊雞肉過來，全然不顧我厭惡的眼神。我只好拼命地將碗里的飯菜往嘴里送，片刻之后便放下碗筷，同時拒絕了他試圖夾給我的最后一筷子咸得發(fā)苦的蘑菇，隨后離開餐桌，開始收拾過一會兒補課要用的東西。

收拾完東西，我站在客廳里回望父親。

他孤獨地坐在餐桌旁，深藍色襯衫配牛仔褲，腳上是一雙毛絨拖鞋。餐廳里金黃色的燈光將他澆了個透，也使得他額頭上的皺紋更加明顯。

怎樣說呢，我的父親是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之一，這一點我確信無疑。小時候他將我舉起，讓我騎在他的肩頭，他親吻我時會故意用胡楂蹭我的臉頰；等我長高了一些，我便會從背后擁住他的脖子猛然躍上，他一邊裝作被嚇到，一邊托著我的腿把我背起來；我們一起在橋上掰碎方便面喂魚，一起拎著一盞透明的西瓜燈逛元宵節(jié)燈會——西瓜燈我們一起做的，我負責吃空西瓜，他負責刨去西瓜皮……這一切，我從未忘記。

如今，他的頭發(fā)沒白多少，還是一樣的微微卷曲；他的背也沒彎多少，還是一樣寬厚。

可是他老了，在很多瞬間我都覺得他老了，而現(xiàn)在，我知道，他真的老了。

——因為我將要離開他了，這是宿命，我知道。

我站在黑暗的客廳里，回望那個金燦燦的餐廳，像是一個孩子從小孔中看到了奇妙的不停運動的走馬燈。亦像是一個旅人，路過一家電影院，走進去看了一部長長的電影，現(xiàn)在電影已到了落幕之時。

恍惚間，我仿佛看見父親的對面出現(xiàn)了一個小女孩。她愉快地坐在桌子前，看著桌子對面的那個男人，因為他的愉快而愉快，因為他的欣喜而欣喜。她小小的瞳孔里倒映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對她來說，他就是一切。

我突然熱淚盈眶。

但是那個小女孩早已長大，她開始踮起腳尖望向遠方，即使她看不清遠方的路，即使她因即將和你分別而悲傷，但是她真的要離開了。世界將疑問的劍釘入她的心，它們在她的心中開出沒有果實的花，她要去尋找支撐她生活下去的理由，去尋找她的夢想，卻尋找一切問題的答案。

即使因此而傷害了你，她也必須離開。

父親抬起頭，像是從另一個世界望向我。

他問：“你怎么了？”

我沒有回答，只是沉默著戴上圍巾，從抽屜中拿出傘，然后坐在沙發(fā)上系好鞋帶，站起身，走到門前。

“我走了?！?/p>

“嗯，好。”

“咔嗒”一聲，門關上了。我站在門外，舉目望去，天色昏暗，應該快下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