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清涼
他是在一位師長的家里遇到她的。當時的他剛從藝專畢業(yè),就去了重慶沙坪壩的一所大學任助教。而她則是剛從師范學校畢業(yè),分到了這所大學的附小任教。她當時正跟著這位師長學習繪畫,而他某日恰恰到這位師長的家里拜訪,就這樣,他們就相遇了。
見到她,他的心竟猛地縮了一下,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她僅僅掃了他一眼,輕聲地道:“您家來客人了,那我就先回去了。”說完,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他呆呆地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身影,心仿佛也跟著遠去了。
這位師長作為過來人,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挑逗似地問道:“看上了是不?”
他臉一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算是認可了。師長笑了,拍著他的肩膀說:“放心,我負責給你們牽線搭橋,至于能不能追到,那就看你的能耐了?!?/p>
轉(zhuǎn)過天來,她正在師長的家里學畫,師長就派給她一個任務(wù),給他送去一盒顏料。接受了這樣的任務(wù),她并沒有多想,拿起顏料就向他的住處走去。
這是個讓他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下午,他們坐著聊了許久。談人生,談理想,談繪畫,他發(fā)現(xiàn)她靈秀于心,她覺得他博學多才。兩顆彼此都有著好感的心,就這樣碰撞出了火花。一有閑暇,他們就外出寫生、游玩,隨著時日的延長,他們的心靠得越來越近。
但是,他們的戀情遭到了她的家人的反對,理由很簡單:學藝術(shù)的人將來都很窮。在家人的輪番勸說下,她的心有點動搖了,不知道應(yīng)不應(yīng)該接受他。敏感的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她的猶疑不決,但他卻什么都沒有說,只是默默地堅持守護在她的身邊,靠著這份執(zhí)著和任性,1946年,他們終于攜手走進了婚姻的殿堂。
愛情有了美麗的歸宿,日子漸漸趨于平淡。可隨著孩子的增多,經(jīng)濟壓力越來越大。他因為是搞美術(shù)的,每年都要多次到外邊寫生,購買材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起初孩子少,她沒說什么,現(xiàn)在孩子多了,收入?yún)s沒有增加多少,她的心里不由得變得急躁起來。
有一次,她看到家里的孩子眼巴巴地望著別家的孩子正吮吸著糖果,心疼孩子的她心里酸酸的。回到家后,看到他仍然在畫板前忙碌著。想到結(jié)婚這么多年了,依然過著貧瘠的生活,她流著眼淚沖著他喊道:“你再這個樣子,我不跟你過了!”猛然間聽到這樣的話,他才從畫板前挪開目光,跑到她身邊緊張地說:“我這一輩子也離不開你,難道你真舍得丟下我?”看著他緊張兮兮的模樣,她的心登時軟了下來,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笑了。
生活依然艱難,他依然鐘情于自己的繪畫事業(yè),雖然有時候她會生氣,但氣后,還是會全力支持他的繪畫事業(yè),她曾經(jīng)賭氣說過:“不管你有多大本事,下輩子再也不嫁你了!”聽了這樣的話語,他卻心安了,下輩子不嫁,這輩子肯定是跟定的了。
有一次,他得了嚴重的肝炎,屢經(jīng)治療依然未能好轉(zhuǎn),后來痔瘡又惡化,更讓他羸弱的身體不堪重負。
這天,他跟她談起了自己的病情,他淡淡地說:“我覺得自己活不過今年的冬天了。”她一聽,眼淚頓時充滿了眼眶,她佯裝生氣地說:“你胡扯什么,你怎么能先走呢?我還要等著看你老得牙落的丑態(tài)呢!”
擔心的話語原本就是準備了好長時間才說出來的,沒想到竟然會讓她的反應(yīng)如此激烈,他知道,自己在她的心里有多重要,就是為了她,也一定要頑強地活下去。
這一次老天總算眷顧了他,肝炎和痔瘡都被醫(yī)好,他的身體重新恢復(fù)了健康,他又能夠待在心愛的畫板前,與鐘愛的畫做伴,在他身邊,還有一個不離不棄陪伴著的她。
平靜的日子像一條河緩緩流過,1991年的春天,她卻因為腦血栓住進了醫(yī)院。身邊沒有了她,他再也無法精心繪畫了。由于醫(yī)院距家較遠,而他的年事已高,家里人不允許他去看她。這一天,他偷偷地從家里出來,一個人坐上了前往醫(yī)院的公交車。當他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她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喜,繼而就開始抱怨起他來:“你再也不能這樣了,害得一家人都操心!”他剛才還幸福滿滿的臉頓時耷拉下來,她連忙說:“我批評錯了,你要是再來的話,讓家里人陪著?!边^了片刻,她笑著說:“你還是那個脾氣,怕是改不了了。”聽了她這樣一說,他才重新恢復(fù)了笑容。
她從醫(yī)院回到家后,行動甚是不便,他就成了她的拐杖,而他也樂意攙扶著她。夕陽下,他們兩個人佝僂的背影,成了一道至美的風景畫。
他叫吳冠中,她叫朱碧琴。2010年6月,91歲的吳冠中離開了這個世界和始終眷顧著的她。晚年的吳冠中曾經(jīng)寫過一篇名為《他和她》的作品,講述的就是他與朱碧琴的故事。他們的故事雖然平淡,但有了那句“愛你到牙落的時候”的話語,也足以讓人們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