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民歌手,在洲渚的豐草間遇見關關和鳴的睢鳩——于是有了詩。
黃帝遇見磁石,蒙恬初識羊毛,立刻有了對物的驚嘆和對物的深情。
牛郎遇見織女,留下的是一場惻惻然的愛情,以及年年夏夜,在星空里再版又再版的永不褪色的神話。
夫子遇見泰山,李白遇見黃河,陳子昂遇見幽州臺,米開朗基羅在混沌未鑿的大理石中預先遇見了少年大衛(wèi),生命的情境從此就不一樣了。
我渴望生命里的種種遇合:某本書里有一句話,等我去讀、去拍案。田間的野花,等我去了解、去驚識。山風與發(fā),冷泉與舌,流云與眼,松濤與耳,他們等著,在神秘的時間的兩端等著,等著相遇的一剎——彼此一旦相遇,就不一樣了,永遠不一樣了。
我因而渴望遇合,不管是怎樣的情節(jié),我一直在等待著種種遇合的發(fā)生。
人生的棧道上,我是個趕路人,卻總是忍不住貪看山色。生命里既有這么多值得佇足的事,相形之下,會不會誤了宿頭,也就不是那樣重要的事了。
菲律賓機場意外的熱,雖然,據(jù)說7月并不是他們最熱的月份。房頂又低得像要壓到人的頭上來,海關的手續(xù)毫無頭緒,已經(jīng)一個鐘頭過去了。
小女兒吵著要喝水,我心里煩得要命,明明沒幾個旅客,怎么就是搞不完。我牽著她的手四處走動,走到一個關卡,我不知道能不能貿(mào)然過去,只是呆呆地站著。
忽然,有一個皮膚黝黑,身穿鏤花白襯衫的男人,提著007的皮包穿過關卡,頸上一串茉莉花環(huán)??此麡幼硬幌袷侵袊?。
茉莉花是菲律賓的國花,串成臂粗的花環(huán)白盈盈的一圈,讓人分不出是由于花太白,白出香味來,還是香太濃,濃得凝結(jié)成白色了。而作為一個中國人,無論如何總霸道地覺得茉莉花是中國的,生長在一切前庭后院,插在母親鬢邊,別在外婆衣襟上,唱在兒歌里:“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
我牽著小女兒的手,癡望著那花串,一時也忘了溜出來是干什么的。機場不見了,人不見了,天地間只剩那一大串清涼的茉莉花。
“好漂亮的花!”
我不自覺地脫口而出,用的是中文,反正四面都是菲律賓人,沒有人會聽懂我在呢喃些什么。
但是,那戴花環(huán)的男人忽然停住腳回頭看我,他顯然是聽懂了。他走到我面前,放下皮包,取下花環(huán),說:“送給你吧!”
我愕然,他說中國話,他竟是中國人。我正驚詫而不知所措的時候,花環(huán)已經(jīng)套到我的頸上了。
我來不及道一聲謝,正驚疑間,那人已經(jīng)走遠,小女兒興奮地亂叫:“媽媽,那個人怎么那么好,他怎么會送你花的呀?”
更興奮的當然是我,由于被一堆光璨晶射的白花圍住,我忽然自覺尊貴起來,自覺華美起來。
我飛快地跑回同伴那里,手續(xù)仍然沒辦好,我急著要告訴別人,愈急愈說不清楚,大家都半信半疑以為我開玩笑。
“媽媽,那個人怎么那么好,他怎么會送你的呀?”小女兒仍然誓不罷休地問道。
我不知道答案,只知道頸間胸前確實有一片高密度的花叢,那人究竟是感動于乍聽到的久違的鄉(xiāng)音?還是簡單地想“寶劍贈英雄”,把花環(huán)送給賞花人?還是在我們母女攜手處看到某種曾經(jīng)熟悉的眼神?我不知道,他已經(jīng)匆匆走遠,我甚至不記得他的面目,只記得他溫和的笑容,以及非常白非常白的襯衫。
李中一摘自《張曉風散文集》
(中國文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