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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娑河異聞錄之幽靈船

      2015-05-30 15:32:24悠雨
      看小說 2015年6期
      關(guān)鍵詞:呂宋文尼章魚

      悠雨

      嬌生慣養(yǎng)的岳凌樓就像候鳥一樣,夏季喜歡往北方跑,冬季喜歡往南方遷,但是一年之中卻有一個月是例外。那就是在天翔門中掌管船務(wù)的耿奕每年七月盛夏前往廣州審核賬務(wù)時,素來怕累怕臟的岳凌樓總會不辭辛勞地跟著一起去。

      “天氣這么熱,你跟來干什么?”耿奕去年就問過同樣的話。

      岳凌樓帶著乖巧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回答:“我怕諸事繁瑣,你一個人處理不來,所以才特意去幫你呀?!睆潖澤蠐P的唇角浮現(xiàn)出一絲狡黠。

      “胡說,你根本就是為了吃水果才來的!”耿奕一針見血地戳穿岳凌樓的偽裝。他才不會像去前一樣被這句話感動得熱淚盈眶呢。

      去年岳凌樓也是不畏酷暑地陪他來到廣州,結(jié)果到了目的地后什么事情都不干,整天都在待在放著大冰塊的房間里美滋滋地享受剛從市場上買回來的各種新鮮水果,只在傍晚時分才去海邊散步吹風(fēng),壓根就沒有幫上他一點忙。面對“自己還不如水果重要”的這個殘酷真相,耿奕心碎成渣又重?zé)挸射摚l(fā)誓再也不會被岳凌樓虛偽的謊言欺騙了。

      夏季廣州的市面上五顏六色的水果種類繁多,琳瑯滿目。有白果荔枝和龍眼,也有黃果枇杷和芒果,有的是生于本地的特產(chǎn),有的則是引自南洋的番果。爽口汁多,新鮮甜美,光是想一想就饞得垂涎三尺。

      杜牧有“一騎紅塵妃子笑”的詩句千古流傳,荔枝的魅力自古就令人難以抗拒。雖說岳凌樓是大戶人家的公子,但還沒有達到楊貴妃那種級別的待遇,所以只好頂著炎炎烈日,不遠萬里地隨車隊南下入粵,品嘗在杭州吃不到的新鮮蔬果。

      #

      不知不覺來到廣州已經(jīng)十天,奉行著“白天絕不出門”這一鐵規(guī)的岳凌樓今天破天荒地跟隨耿奕一起來到掌管海運的機構(gòu)市舶司。不僅是天翔門,市舶司還把其他有船停泊在港口的船主都緊急召集到議事堂,似有何要事宣布。

      幾十名船主把窄小的議事堂擠得連喘口氣都能吸進空氣中濃膩刺鼻的汗臭味,高溫的悶蒸更是令人招架不住。毫不夸張地說,岳凌樓剛在這里坐下不到半刻鐘就差點要暈過去了。

      還好這樣的煎熬并未持續(xù)太長時間。不一會兒門外就傳來一陣雜亂急促的腳步聲。岳凌樓抬頭望去,只見一長溜官員魚貫而入。光岳凌樓認(rèn)識的就有市舶司提舉、廣東布政使、廣州府知府、水師提督等好幾位高官。他們個個神情焦慮,面色暗淡,其余人一看就知道事態(tài)嚴(yán)重。就連熱得恨不能馬上打道回府的岳凌樓也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不再吱聲,還與耿奕交換了一下眼色。

      就在這時,眾官員身后又有一名番邦打扮的青年男子走進屋來。男子皮膚黝黑,身穿一件絲質(zhì)的短袖衣,腹部裹著一條布,是岳凌樓和耿奕都很熟悉的呂宋人裝扮。

      其中一名官員向眾人介紹了他的身份。這人名叫文尼,是呂宋王宮侍衛(wèi)長,奉呂宋王之命尋找十日前乘船返回大明的廣西桂林恭惠王之子朱榮穆。但是文尼一路尋來卻沒有在海上發(fā)現(xiàn)小王爺所乘船舶的行蹤,于是急忙稟告到市舶司。市舶司懷疑小王爺在海上迷航,立即聯(lián)系了廣州府,然后又向上驚動到布政司和水師營,同時還召集各大民間商船的船主,望大家一同出海尋找小王爺?shù)南侣洹?/p>

      說到這朱榮穆,偶爾隨耿奕一同前往呂宋的岳凌樓也聽聞過他的大名。他是大明藩王之子,自從三年前出游呂宋后便一直住在呂宋王宮中,與呂宋王室關(guān)系親密。民間盛傳他會與呂宋王室聯(lián)姻,不過這樁親事三年都沒修成正果,看來謠傳也只是謠傳而已了。這次他剛要歸國呂宋王就遣人急尋他返回,其中原因文尼只字不提,但是岳凌樓卻隱約嗅到一絲異常。

      無論如何,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盡快從茫茫大海上把小王爺找出來。既然是朝廷交代下來的任務(wù),民間商船自然不敢怠慢。耿奕代表天翔門出海,而暈船的岳凌樓就不去了。當(dāng)然,就算他不暈船也肯定不會去,因為小王爺?shù)南侣湟策h不如新鮮水果重要。

      耿奕出海前,岳凌樓心想什么出海尋船只是做做樣子,能找到當(dāng)然皆大歡喜,如果找不到就算了,還是返回廣州該干什么干什么。

      結(jié)果,五天后,其余船舶陸續(xù)返回,但唯獨天翔門的船卻一去不回。沒有找到小王爺?shù)南侣湓懒铇遣⒉灰馔?,但是就連耿奕都失蹤了,這開始令他變得坐立難安,夜不能寐。

      不久之后,再也耐不住漫長等待的岳凌樓果斷決定——他要親自出海尋找失蹤的耿奕。

      #

      這是岳凌樓第一次離開耿奕,獨自指揮船舶。他從小就怕水,不僅不會游泳,而且還會暈船,屬于這輩子跟水犯沖的那種人。不過幸好船上還有值得信賴的老船長和經(jīng)驗豐富的水手,岳凌樓大多數(shù)時間都把自己關(guān)在搖搖晃晃的房間中忍受著大海對他的折磨,只在遇到需要他拿主意的時候出面做個主就行了。

      三天后的夜晚,岳凌樓剛要睡著就聽見門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他連忙起身,披著外衣趕去開門。門一開,激動的老船長就差點撲進來,激動地說:“公子,發(fā)現(xiàn)我們的船了!”

      岳凌樓立即隨著他來到甲板上,只見船舷邊已經(jīng)擠滿了人,大家都興奮地伸長脖子向遠處張望。

      月光下的海面呈現(xiàn)出幽暗的深藍色,天空繁星與落在海面的倒影連成一片,令無盡的黑暗和閃爍的光點蔓延至目所能及的整個空間,仿佛可以吞噬一切。

      在視線所能看到的最遠處,熟悉的船影靜靜地漂浮在海面上。桅桿上高懸著天翔門的旗幟,那的確是耿奕開走的那艘船。但是,任憑他們拼命發(fā)出信號,那邊就是沒有一點回應(yīng)。

      “怎么回事?”岳凌樓扶著護板,強忍著海浪顛簸對他身體造成的不適問。

      老船長全神貫注地盯著遠處的孤船,經(jīng)過良久的沉默之后才慎重地說出結(jié)論:“公子,那艘船上好像沒有人。”

      沒有人?不敢置信的岳凌樓扭頭詫異地盯著老船長,從他凝重的表情中看出事態(tài)非同小可。

      “靠過去看看?!痹懒铇莿傁铝睿洗L就緊張地盯著船下不安涌動的波濤,阻攔道:“不行,現(xiàn)在水流有些奇怪。”

      這時船舷上的其他水手也敏感地察覺到危險的靠近,紛紛趴在護板上朝下張望。

      岳凌樓也想跟著看一眼,結(jié)果只聽“咚”的一聲巨響,一直微微搖晃的甲板突然劇烈傾斜。他就像順著山坡滾下的石頭一樣,毫無招架之力地順著甲板從一邊滑到另一邊,肩膀重重地撞到護板上。

      頭暈眼花的岳凌樓剛要爬起來,就聽見耳邊傳來水手們混亂嘶啞的叫喊:“有怪物——”就在岳凌樓抬頭看到那怪物的瞬間,他全身最后一絲力氣都流走了,腦海一片空白地癱坐在地。那已經(jīng)不是害怕或者恐懼,而是一種足以令人放棄戰(zhàn)斗,聽天由命的絕望感。

      一頭巨大的海怪纏住船舷,似乎想要爬上甲板,光是露出水面的部分就有半個船頭大。海怪用力向上爬,船身就像搖籃似的猛烈搖晃。水手們連站都站不穩(wěn),更不要提戰(zhàn)斗了。

      老船長正好摔倒在岳凌樓的不遠處。他瞪大干裂的雙眼盯著海怪,嘴里念念有詞:“人面魚身,腳踩雙蛇,這,這是……海神玄冥啊!”他的眼中填滿恐懼,神情仿佛看到了地獄。不要說岳凌樓了,就連以海為家的老船長都沒有見過這傳說中的海神。

      就在岳凌樓不知所措之時,瞭望臺上突然響起“砰砰”幾聲響動。

      岳凌樓抬頭只見幾顆信號彈拖著白色的尾巴竄上高空,爆炸后發(fā)出刺眼的白光。還好有水手臨危不亂,發(fā)出求救信號。但是在這茫茫大海上,有誰會來救他們呢?

      強大的求生欲令某些水手站了起來,拿起刀劍與海怪展開殊死搏斗。岳凌樓把老船長扶起來,想暫時躲到安全的地方,但是劇烈傾斜的甲板令他們寸步難行。最后岳凌樓只能緊緊地抱住桅桿,不讓自己掉進水里。

      突然,近在咫尺的地方響起一聲山崩地裂聾的炮擊聲。船身劇烈震動,抱緊桅桿的岳凌樓差點被甩飛出去。幸好炮彈打中了海怪,沒有傷害到船身。從天而降的救兵嚇跑了海怪,驚魂甫定的岳凌樓擦去滿臉?biāo)?,遙遙望見黑暗中兩艘船正在靠近。從飄揚的旗幟上看,這兩艘船都是呂宋的。奇怪的是,其中一艘好像已經(jīng)無法行駛了,被另一艘拖曳著。

      死里逃生的天翔門水手從甲板上爬起來,一同發(fā)出興奮的歡呼,高高地振臂呼喊,向救援船示好。沒想到對方看到天翔門的旗幟后也很興奮,涌上船頭又跳又叫。

      “凌樓!凌樓!”黑暗中有人發(fā)出撕心裂肺地呼喚。

      劫后余生的岳凌樓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舉目遠眺,雖然只能看到幾個非常模糊的人影,但是腦海中卻有一個聲音告訴他:那個在船頭像青蛙一樣上蹦得最高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在海上苦尋三日的耿奕。

      #

      耿奕為什么不在天翔門,而在呂宋的船上呢?這個問題在不久之后就得到了解答。

      今夜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待微微起伏的海面徹底恢復(fù)平靜之后,岳凌樓登上呂宋的船,與耿奕會合。這艘船的船長正是呂宋使者文尼。

      耿奕告訴岳凌樓,其實剛才的海怪其實是一只鉆進了空心佛像的巨型章魚,所以看上去好像長著人臉。不久前耿奕的船也被它攻擊至差點翻船,后來只好棄船登上文尼的船。而章魚之所以只剩下四只腳,看上去就像兩條蛇,是因為天翔門和呂宋侍衛(wèi)也不是吃素的,在之前的激斗中就把章魚的其余四只腳都砍斷了。

      找到耿奕,岳凌樓出海的任務(wù)光榮完成。他正想催促耿奕返航,但是耿奕卻講出一件令見多識廣的岳凌樓都捉摸不透的怪事。

      耿奕出海后遭遇的最離奇事件還不是剛才的海怪,而是他們現(xiàn)在拖著的那艘船。

      船是幾天前耿奕和文尼同時發(fā)現(xiàn)的,文尼一眼就認(rèn)出那是小王爺?shù)拇?。船半浮半沉地漂在海面上,仿佛之前觸過礁,進過水,但不知為什么卻沒有完全沉沒。當(dāng)他們帶著滿腹疑惑上船后卻發(fā)現(xiàn)一個更加驚人的事實:所有船員和財物都消失一空,沒有打斗痕跡和其他異常,仿佛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憑空消失了一樣。

      耿奕說得煞有介事,把登船后的詭異氣氛描繪得詭異恐怖,但是岳凌樓卻沒有當(dāng)一回事,不以為意地說:“財物消失倒是好事,證明他們也許只是遇到海盜,被擄走了?!痹掍h一轉(zhuǎn)就開始責(zé)備耿奕長時間滯留海上,害他在家白擔(dān)心。“既然你們已經(jīng)找到船了,就算小王爺下落不明也應(yīng)該先返回廣州再作打算。我們總能在船上查出什么蛛絲馬跡?!?/p>

      談到這個話題,耿奕的表情顯得更加凝重?!安皇俏覀儾幌牖?,而是根本回不去啊。凌樓,你還不知道那艘船真正可怕的地方……”耿奕長嘆一聲,暗淡的目光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一旁,面容憔悴的文尼也是皺緊眉頭,不停搖頭嘆氣。

      岳凌樓莫名其妙地望著他倆,只覺得他倆太小題大做,一艘空船能有什么可怕?

      文尼心灰意冷地說:“岳公子,實不相瞞,自從我們發(fā)現(xiàn)這艘船后就無法正常航行了。不知道為什么,總在同一個地方打轉(zhuǎn),始終找不到方向?,F(xiàn)在船上水糧已經(jīng)所剩無幾,再這樣下去我們就要被困死在海上了?!?/p>

      話中被著重強調(diào)的“死”字令岳凌樓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他下意識望向耿奕,耿奕陰郁的臉色分明在對他說:文尼并沒有夸大其詞,他們已經(jīng)離奇地迷航多日了。

      突然間凝固下來的緊張氣氛中,文尼幽幽開口:“船像人一樣是具有靈魂的,傳說破船不沉就像人死不瞑目一樣,其中必有莫大的冤屈?!?/p>

      燭火下他臉上的陰影詭秘可怕,岳凌樓和耿奕都屏住了呼吸。

      “這種因被冤魂糾纏而迷航的船……”文尼終于說出那三個最恐怖的字,“通常被叫做‘幽靈船……”

      #

      本以為找到耿奕就可以返回廣州,沒想到卻要被幽靈船困死在海上。返回天翔門船休息的岳凌樓直到半夜都沒能睡著,文尼話中的“幽靈船”三字仿佛魔音般縈繞耳際,揮之不去。

      意識朦朧之際,岳凌樓忽然聽到窗口傳來一聲異響。猛地抬頭一看,赫然發(fā)現(xiàn)窗口蹲著一個披頭散發(fā)、渾身濕漉漉的水鬼。

      聽了文尼的話后本來就有點疑神疑鬼的岳凌樓嚇得一骨碌從床上跳起來,拔劍向水鬼刺去。那水鬼身手敏捷,不但沒有被刺中,而且還輕盈地跳下窗口。與此同時,水鬼居然開口說話了:“公子莫怕,我貿(mào)然闖入只因有要事相告?!?/p>

      從口音中可以聽出是呂宋人,岳凌樓這才冷靜下來,不悅地喝問道:“你是誰?”

      來人自報身份。原來他是文尼的手下,名叫烏那。剛從文尼那艘船游到天翔門的船上,所有全身才濕淋淋的。而他半夜三更出現(xiàn)在岳凌樓房間的原因則是——

      “我知道幽靈船為什么糾纏著我們?!睘跄巧铄涞难弁诤诎抵兄倍⒅懒铇?,令岳凌樓的心底陡然竄上一股惡寒。

      “既然知道,為什么不告訴你們的首領(lǐng)文尼,而要告訴我?”明顯是懷疑的語氣。

      烏那又逼近了一步,壓低聲音說:“因為附身在那艘幽靈船上的冤魂不是別人,正是你們要找的小王爺朱榮穆?!?/p>

      “小王爺死了?”岳凌樓猛地倒抽一口涼氣。他本以為小王爺是被海盜挾持了,但是烏那篤定的語氣卻動搖了他的自信。

      烏那咬著牙根說:“而且是被文尼殺死的,這就是我只能把真相告訴你的原因。”

      岳凌樓一言不發(fā)地怔怔地盯著烏那。這駭人聽聞的情報令他不由自主地警覺起來,提防著這個可疑的陌生外番人。

      急于想要拉攏天翔門的烏那焦急而迫切地繼續(xù)說:“如果不替他報仇雪恨,所有人都會被困死在海上。呂宋船上都是文尼的人,所以我才不敢聲張,但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們所有人都會被困死在海上。我已經(jīng)別無選擇了,只能把真相告訴你們。你們要想活命,就只能殺了文尼,求冤魂放我們一條生路?!?/p>

      烏那言之鑿鑿,似乎握有鐵證。意識到事關(guān)重大的岳凌樓不敢一人做主,立即把烏那帶到了耿奕的房間。

      #

      睡意正濃的耿奕聽說烏那的來意后立即精神大振。在籠罩在緊張氣氛下的封閉房間中,烏那終于向兩人和盤托出他所知道的全部事實。

      朱榮穆從呂宋起航返回廣州,算起來已是半個月之前的事情了。文尼對呂宋王十萬火急召朱榮穆返回的原因只字不提,這個困擾岳凌樓多日的問題終于從烏那口中得到了解答。

      “因為就在朱榮穆起航后不久,公主突然被發(fā)現(xiàn)懷有身孕,而孩子的父親——正是已經(jīng)離開呂宋的朱榮穆?!?/p>

      烏那的話令岳凌樓和耿奕的臉上都流露出短暫的訝異。不過,從民間盛傳的朱榮穆與呂宋王室之間的關(guān)系看來,烏那的話并非沒有可信度。如果事實果真如此,那么呂宋王的興師動眾和文尼的守口如瓶的態(tài)度就順理成章了。

      “大王知道這件事后勃然大怒,立即命令文尼去把朱榮穆追回來。其實我們早在出海后第二天,就已經(jīng)追到了朱榮穆的船……”驚人的內(nèi)幕從烏那口中一個接一個迸出,遠遠超出岳凌樓的意料之外。

      “當(dāng)時正是我隨文尼上船去面見了朱榮穆,不過我只守在艙房外?!被貞浧甬?dāng)時的情況,烏那的神色愈發(fā)緊張起來?!胺块g中,文尼似乎與朱榮穆發(fā)生了什么爭執(zhí),我隱約聽見了激烈的打斗聲,后來文尼就急沖沖地跑了出來,不待我追問就徑直返回船上,沒說任何原因就立即下令折返呂宋?!?/p>

      “你也只是聽見打斗聲,并沒有親眼目睹,憑什么斷定小王爺已經(jīng)死在文尼的手上?”烏那的描述中缺乏令岳凌樓信服的關(guān)鍵性證據(jù)。

      急于證明自己的烏那蹭的一下站起來,激動地說:“因為他沖出房間時的表情太反常了,那分明就是殺人后的驚慌失措!如果朱榮穆沒有死,他為什么不把朱榮穆帶回呂宋,而是倉促返航?而且,當(dāng)我們快要望見呂宋海岸時,他卻突然又改變主意,調(diào)轉(zhuǎn)船頭再去尋找朱榮穆的船?!?/p>

      然而這次文尼一路尋回廣州也沒有看到朱榮穆的船,朱榮穆的船就這樣在大海中消失了,直到多日前被天翔門和文尼再次找到,但這時它已變成了一艘空蕩蕩的“幽靈船”。

      看到烏那與岳凌樓針鋒相對的樣子,一直沒有開口的耿奕出聲緩和氣氛:“文尼故意對我們隱瞞了他見過朱榮穆一次的事實,證明他心中的確有鬼。他與小王爺在那艘船上肯定發(fā)生過什么不能被外人知道的事情?!?/p>

      岳凌樓并不否認(rèn)這點,同時直刺另一個要害:“就算小王爺被文尼所殺,也不能解釋船上其他人和財寶不翼而飛之謎?!?/p>

      “所以才是幽靈船啊!”嘶吼的烏那癡癡顛顛地舉起雙手揮舞,濕漉漉的發(fā)絲貼在表情猙獰的臉上,仿佛是一個胡言亂語的瘋子?!耙肫瞥撵`船的詛咒,唯有替朱榮穆報仇雪恨。反正已是死路一條,如果你們不肯相助,我就自己動手?!?/p>

      說完烏那真的轉(zhuǎn)身向門口沖去,岳凌樓一把他的手,逼問:“我看你是被那什么幽靈船嚇破膽了才會疑神疑鬼。文尼為什么要殺小王爺?”

      烏那停下腳步,回頭冷笑道:“文尼原本就是公主的貼身護衛(wèi),他是一個可以為公主肝腦涂地、粉身碎骨的人。朱榮穆做出這種豬狗不如之事,他一怒之下將其殺死又何足為怪?他殺了朱榮穆后想要逃回呂宋,但是直到快靠岸時才想到?jīng)]法向大王交代,只能再次返回海上,結(jié)果就一路航行到了大明?!?/p>

      沉浸在臆測情節(jié)中的烏那手舞足蹈,越說越激動,而岳凌樓卻冷冷一句話潑熄了他的激情:“那為什么船上沒有留下打斗的痕跡?”第二次發(fā)現(xiàn)朱榮穆的船后,耿奕和文尼都上船查看過,除了人與財物消失之外,船上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烏那用嘲笑的眼神望著岳凌樓,陰沉沉地說:“甲板上當(dāng)然沒有,但是我敢用我的人頭擔(dān)保,朱榮穆的艙房中——肯定有?!?/p>

      兩人的目光中黑暗中交鋒,一個是鄙夷,一個是懷疑。就在耿奕剛想插句話的時候,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嘈雜。半夜三更怎么還有什么人在甲板上亂嚷?意識到情況異常的三人交換了一下眼色,果斷地同時沖出房門。

      一出門就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甲板上已經(jīng)聚集了七八名水手。從衣著上看,有的是當(dāng)班夜巡的,有的是聽見動靜剛起床的。所有人都凝視著遠方。

      順著他們張望的方向望去,岳凌樓看見皎潔的月光下朱榮穆的那艘船上毫無道理地涌出了大量黑色的液體。液體似乎是從船腹側(cè)板位置的縫隙間沁出來的,把周圍海面都染成了黑色。仿佛是冤魂委屈的眼淚正在月光下無聲無息地靜靜流淌。

      岳凌樓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一動不動地佇立在原地。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會有這種怪事。堅定不移的信念在這一刻微微動搖,也許這次的謎團已超過他所能破解的極限,因為答案也許根本不存在于陽界,而是隱藏在陰間。

      “哼哼……”在窒息的寂靜中,烏那冷笑了幾聲,淡然低語,“我說什么來著?朱榮穆已經(jīng)遇害,那就是一艘被怨靈糾纏的幽靈船。如果不替他報仇,所有人都無法活著上岸?!?/p>

      留下這句話后,烏那轉(zhuǎn)身走向與水手聚集處相反的方向,“撲通”一下跳下海中,不一會兒就不見了。想說的話都已說完,不想節(jié)外生枝的他就這樣又游回到呂宋的船上。

      水手們還在為流淚的空船驚嘆,今夜聽到太多震撼內(nèi)幕的耿奕有些恍惚地問岳凌樓:“你信不信他?”

      岳凌樓很少像今晚這樣猶豫,在沉默了許久之后才回答:“所有事都蹊蹺得很,天亮之后我們再登船看一看?!?/p>

      #

      天剛蒙蒙亮,一夜未眠的岳凌樓就和耿奕登上了朱榮穆的船。他們故意選擇了大多數(shù)人還在熟睡的時間行動,是因為不想被文尼發(fā)現(xiàn)。

      上船后沒有在甲板上多做停留,徑直向中心位置走去。推開朱榮穆的房門,只見滿屋狼藉。不是打斗,而是遭遇劇烈撞擊后形成的,正好佐證了當(dāng)初懷疑這艘船觸過礁的推測。

      岳凌樓和耿奕分開尋找線索。不一會兒蹲在墻角的耿奕就大喊一聲:“凌樓!”岳凌樓急忙靠近一看,只見地板上有幾點淡淡的血痕。仿佛被人擦拭過,不注意看根本看不出來。

      岳凌樓搖頭說:“只流了這一點血,遠不足以致命?!笨磥碜蛲頌跄堑牟聹y并不完全可信。

      “但至少證明文尼真的對小王爺拔劍相向。”耿奕低沉的聲音令寂靜的空氣產(chǎn)生了微微的震蕩。無論真相如何,朱榮穆的失蹤都遠比他們想象中更加詭異莫測。

      接著岳凌樓和耿奕又順著樓梯向船腹深入,下到第二層就發(fā)現(xiàn)這里已經(jīng)被海水浸泡了一半,無法繼續(xù)前行。

      “進了這么多水,為什么船還沒有沉沒?”岳凌樓凝視著船腹深處的黑暗海水。不知道是不是幻覺,他總覺得水中有一團不祥的黑影在蠢蠢欲動。

      耿奕說:“比最初發(fā)現(xiàn)這艘船時入水又變深了?!碑?dāng)初大概有三分之二還浮在海面上,但現(xiàn)在卻只剩下一半。不是這艘船不沉,而是下沉的速度非常緩慢,慢得明顯有悖于常理。

      兩人退到甲板上,正想乘小船返回,結(jié)果剛走到船舷處就看到文尼與另外兩名呂宋隨從正在登船。看到他倆的身影后,文尼懷著一絲敵意問:“你們?yōu)槭裁床m著我登船?”

      “只是隨便查看一下?!痹懒铇且贿呿樦K索下船,一邊用稀松平常的口吻回答。

      “發(fā)現(xiàn)什么了嗎?”文尼顯得十分緊張。

      岳凌樓搖了搖頭。文尼又問耿奕,耿奕也是同樣的回答。兩人三緘其口的態(tài)度令文尼心生疑竇。雖然他沒有窮追不舍,但是警惕的神情卻暴露了他的有所隱瞞。難怪烏那會懷疑他。

      #

      當(dāng)初耿奕因為受到巨型章魚攻擊而不得不棄船逃生,現(xiàn)在章魚已被驅(qū)走,耿奕又收復(fù)了自己的船。于是現(xiàn)在有天翔門兩艘、呂宋一艘、朱榮穆一艘,總共四艘船。

      為了盡快擺脫困局,天翔門與呂宋協(xié)商后決定把四艘船上所有水糧按照七三的比例分到呂宋船和天翔門其中一艘船上。然后文尼等人拋錨原地等待,岳凌樓和耿奕則返回呂宋求救。

      果然不出他們所料,一旦與幽靈船分離,天翔門就再也沒有迷失方向。在老船長的導(dǎo)航下,很快就抵達呂宋。

      漫長的等待早已令呂宋陷入急躁不安的狀態(tài)之中,十余艘威武的戰(zhàn)船雄赳赳地在港口集結(jié)待命。雖然天翔門帶來的并非是一個好消息,但卻及時撫平了呂宋不知作何安排的焦慮。

      岳凌樓和耿奕被請入王宮,將事情經(jīng)過一五一十地匯報給呂宋王,當(dāng)然也包括烏那提供的那些真假莫辨的情報。

      不知是否早已對文尼有所懷疑,呂宋王聽后火冒三丈,立即認(rèn)定是文尼串通凈海幫的海盜在裝神弄鬼。他果斷宣布第二天就派十艘戰(zhàn)船隨天翔門出海,做好與海盜血戰(zhàn)到底的準(zhǔn)備。

      這個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王宮。

      #

      在尋船中傾力相助的岳凌樓和耿奕受到貴賓級的待遇,當(dāng)晚留宿呂宋王宮。大約兩更時分,耿奕還在岳凌樓的房間中商議明日出海之事。無論是文尼串通海盜,還是幽靈船冤魂附體,只要有十艘裝備精良的戰(zhàn)船隨行,任何難題都能迎刃而解。兩人都對這次出海充滿信心。

      正談著,忽然聽見門外走廊上傳來低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兩人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抬頭望去,只見窗紙上慢慢移過一名梳宮女頭的女子輪廓,最后停在門口。

      緊接著就是兩下敲門聲,不等岳凌樓應(yīng)答,宮女就迫不及待到地推門進屋。她好像做過壞事似的,一進屋急匆匆地闔上了門。

      望著那名氣喘吁吁、神色緊張的宮女,岳凌樓和耿奕詫異地對視了一眼。宮女不顧兩人異樣的目光,上前一步急切而焦慮地問道:“你們就是天翔門的兩名使者么?”

      與王宮中其他見到異國陌生人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宮女相比,這名半夜來訪的奇女子明顯大膽得多,而且她的漢話講得流利自然,似乎深受中原文化的熏陶。她明亮的眼睛在黑夜中閃動著聰慧的光芒,一眨不眨地盯著面帶錯愕的兩名男子。

      與她短暫對視的剎那,岳凌樓直接看穿了她的身份。

      女子疾步上前,來到兩人身邊,壓低聲音說:“兩位公子莫怕,我是呂宋清河公主。深夜換裝前來只為有一事相求?!奔贝俣鴳┣械恼Z氣中透出她的無奈和決心。

      耿奕倒是大吃一驚,呆呆地“啊”了一聲,而岳凌樓卻不動聲色地盯著她看,而且目光緩緩地從她的臉上移動到腹部。如果他沒有猜錯,這位清河公主就是既懷有朱榮穆之子,又能讓文尼赴湯蹈火的“禍水紅顏”。

      公主察覺到岳凌樓的目光后,臉色略有黯然。她垂下視線,右手輕輕放在小腹上,問:“明日出海,你們能否帶我同行?”

      “???”耿奕又叫了一聲。不怪他一驚一乍,而是公主提出的要求實在是強人所難,連岳凌樓都露出了為難的苦笑。

      “我知道提出這樣的要求很唐突,但是唯有你們可以幫我。求求你們帶我一起上船吧?!惫鞒蓱z的樣子引人惻隱,不過美人計在眉目比她更清秀動人的岳凌樓這里不太好使。

      耿奕還沒有回過神來,岳凌樓就已果斷回絕:“咳咳,公主,恕我直言。首先,女人不能出海。其次,公主更不能出海。再次,懷有身孕的公主絕不能冒充成他國水手瞞著國王出海打海盜。從你身上我找不到任何一個帶你出海的理由,在被人發(fā)現(xiàn)之前,你還是快回吧?!?/p>

      “不,我有理由——”岳凌樓斬釘截鐵的回答并未令公主退縮,她激動地懇求道,“我不信文尼會串通海盜殺害榮穆,我要當(dāng)面向他問個清楚!求你們幫幫我!”

      “你憑什么肯定?”公主強硬的態(tài)度令岳凌樓有所警惕。直覺告訴他,公主魯莽的舉動背后隱藏著不可告人的原因。

      “我……我不敢肯定……”公主不安的嗓音中帶著細(xì)微的顫抖,“但如果真是他殺的,那我……我才是罪魁禍?zhǔn)?。?/p>

      意料之外的答案令岳凌樓一時無言,不明白公主何出此言。

      公主痛苦地閉上眼睛,放在腹部的手突然攥緊了衣服。“事已至此,我知道再也無法隱瞞下去……”遲疑片刻后,她終于下決心說出真相,“孩子不是榮穆,而是文尼的?!?/p>

      短短幾個字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向岳凌樓的心口。之前許多難以解釋的問題,只因這句話而通通解開了。朱榮穆艙房中的血跡和文尼的憤怒,公主撒下的彌天大謊和一意孤行的原因,全都在岳凌樓的腦海中串成了一篇完整的故事。

      悔恨交加的公主強忍著淚水,哽咽著說:“我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如果文尼真的殺了榮穆,我就和他一起去大明伏法認(rèn)罪。如果不是他殺的,我就與他訣別故國,浪跡天涯?!?/p>

      接著公主在岳凌樓和耿奕面前哭著懺悔了自己的過錯。

      其實她與文尼相戀多年,早已托付終身,但是礙于雙方身份懸殊,一直不能結(jié)為夫妻,而與公主私交甚好的朱榮穆是唯一知道他們秘密關(guān)系的人。

      事情說來十分巧合,就在朱榮穆剛離開呂宋后不久,公主就被太醫(yī)診斷出懷有身孕。在父王母后的一再追問之下,她為了保護文尼而謊稱孩子的父親是朱榮穆。本以為父王看到朱榮穆已經(jīng)回國,事情只能作罷,沒想到父王卻非常強硬地下令追船。

      “也許父王并非想要對榮穆興師問罪,而是想讓我們奉子成婚,因為他一直渴望促成我當(dāng)上大明王妃。如果文尼因為我的謊言而殺人,那我也當(dāng)與他同罪……”說著就已泣不成聲。

      慌亂之中的謊言鑄成大錯,公主流再多的眼淚也無法挽回混亂的局面。這幾日在等待中的煎熬令她下定決心,只要可以保全文尼和孩子的性命,她甚至不惜放棄自己公主的身份。

      #

      縱使公主哭得肝腸寸斷岳凌樓也沒有答應(yīng)她的要求。公主與侍衛(wèi)和小王爺?shù)娜菓倥c天翔門毫無瓜葛,他只想快點完成朝廷交托的任務(wù),然后趁荔枝過季之前敞開肚子再多吃一點。

      翌日清晨,天翔門率領(lǐng)十艘呂宋戰(zhàn)船迎著南國潮濕的暖風(fēng)浩浩蕩蕩地出海了。一路上風(fēng)平浪靜,船隊筆直地朝著目標(biāo)前進,但是當(dāng)他們抵達當(dāng)初的分離地點時,卻沒有發(fā)現(xiàn)文尼船和幽靈船的蹤影。出航前就已聽聞幽靈船之詭異的船隊早就料到事情不會如此順利,大家并沒有氣餒,而是決定立即分頭尋找。

      一直找到傍晚,本以為今天的搜尋就要以此告終之際,遠方海天相接處突然炸開一紅一綠兩團信號彈。金光閃爍的平靜海面頓時顯得危機四伏,海風(fēng)中隱約送來硝煙的氣味。

      岳凌樓抬頭凝視著漸漸消散在空氣中的紅綠色兩團濃煙,耳邊是老船長下令向信號彈方向轉(zhuǎn)舵的高嚷。紅色表示有敵情,綠色表示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船,紅綠雙色同時出現(xiàn)只能說匪夷所思。

      難道船隊被文尼攻擊了?與岳凌樓浮現(xiàn)出同樣猜測的耿奕冷笑道:“沒想到文尼真的串通了海盜?!笔前?,這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釋,不然文尼怎么會攻擊呂宋戰(zhàn)船呢?

      但是,當(dāng)天翔門全速趕到事發(fā)地點時,才發(fā)現(xiàn)剛才的猜測大錯特錯。

      攻擊戰(zhàn)船的敵人不是文尼,更不是海盜,而是兩只大得離譜的巨型章魚。

      其中一只人面蛇足,正是岳凌樓曾經(jīng)見過的玄冥章魚。另一只的體型比玄冥章魚還要大上三倍,幾乎與戰(zhàn)船不相上下。八只舉出海面的柔軟觸手仿佛是戲水蛟龍般靈活矯捷,浮出海面的半個光滑黏膩的褐紅色頭頂就像是一座寸草不生的小島。

      章魚周圍已經(jīng)變成了慘烈的戰(zhàn)場,在天翔門之前趕到的六艘戰(zhàn)船有三艘都被力大無窮的章魚翻成了底朝天地。還浮在海面的戰(zhàn)船上,水兵們一邊忙著搶救落水的戰(zhàn)友,一邊不斷地炮轟章魚,但是炮彈打到章魚柔軟的身體上根本就不痛不癢。發(fā)怒地章魚揮舞著粗壯的觸手,輕輕一掃就摧毀了好幾個炮口。就算另外四艘戰(zhàn)船趕到也不是這兩只章魚的對手。

      “凌樓,你看小王爺?shù)拇?!”混亂中耿奕指著戰(zhàn)場中心急嚷。岳凌樓抬頭望去,看見了那艘即將沉沒的“幽靈船”。只有高指天空的船頭還浮在海面上,其余地方早已沉入水中。

      “海面,是黑色的……”目光循著船身向下望去的岳凌樓發(fā)現(xiàn)了海面的異常。夕陽下的海面都是金色或紅色的,但是唯有這片海是邪惡的漆黑,仿佛是那晚所見幽靈船流下的眼淚。

      “原來如此……”這次岳凌樓不再恐懼,上揚的唇角露出無畏的笑容?!霸瓉硪磺卸际钦卖~搗的鬼?!被腥淮笪虻脑懒铇禽p聲低喃,忘記了近在咫尺的危險,陷入思考之中。

      根本就沒有什么幽靈,幽靈船的詭異全都是那只超巨型章魚引起的。朱榮穆的船觸礁后,那只巨型章魚就從裂口鉆進船身,龐大而柔軟的身體堵住了洞口,所以船才一直沒有下沉。幽靈船之所以會迷失方向,是因為章魚在海中游動時拉著文尼的船在海上打轉(zhuǎn)。而幽靈船流下的眼淚和現(xiàn)在染黑海面的黑色液體,其實就是章魚受驚嚇后噴出的墨汁。

      與此同時,船隊正在與兩只巨型章魚激烈交戰(zhàn)中。海面上到處都漂著浮萍般的墜海士兵,好幾艘船的桅桿都被折斷,哀嚎聲和嘶殺聲響徹夜空。

      “凌樓,小心——”岳凌樓正在出神,章魚的一只觸就以迅雷之勢向他掃來。眼疾手快的耿奕大吼一聲揮劍去砍迎面劈來的觸手,卻只砍下尖端的一小截。

      觸手的切面從岳凌樓上揚的發(fā)絲上擦過,一股海怪特有的生腥味撲鼻而來。

      突如其來的攻擊令岳凌樓失去平衡,失足滑倒在沾滿章魚黏液的甲板上。波濤洶涌,船身傾斜,護欄又被章魚打裂了一個缺口,縱使岳凌樓拔劍插入甲板也無濟于事,依然被無情地甩入船下翻涌的波浪中。

      耿奕狂吼一聲,伸手沒能拉住,眼睜睜看著岳凌樓掉入海中。知道岳凌樓不會游泳的他急忙跟著一起跳下去。海水中全是剛才一起落水的天翔門徒,根本就看不到岳凌樓的身影。

      “凌樓——,凌樓——”他一聲又一聲焦急呼喊,在海中擊水狂游,一直喊到聲音開始嘶啞才終于聽見岳凌樓微弱的聲音。

      “我在這里……咳咳……”被海水嗆得不??人缘脑懒铇潜灰幻贻p的呂宋水兵救起,聽見耿奕的呼聲后作出回應(yīng)。水兵抓住旁邊漂來的一塊斷掉的護欄,讓岳凌樓扶在上面。

      此時夕陽已完全沉沒,黑暗籠罩著波瀾洶涌的海面。水溫低得就像冰雪初融,全身濕透又凍得哆哆嗦嗦的岳凌樓狼狽地抬起頭,萬萬沒想到水兵的樣貌令他找到一絲熟悉的感覺。

      “你是……”不等岳凌樓說完,她就鎮(zhèn)靜地點了點頭。此人正是呂宋清河公主。

      岳凌樓的拒絕并沒有令公主打消出海的念頭??梢詡窝b成宮女來見岳凌樓的她,自然也可以偽裝成水兵出海。她遠比岳凌樓想象中更加英勇無畏。

      這時耿奕也游了過來,同樣一眼就認(rèn)出公主。公主把岳凌樓交給耿奕,掉頭又要游向別處。畢竟公主是救命恩人,不愛多管閑事的岳凌樓一反常態(tài)地抓住她纖瘦的手腕,低吼道:“不要過去?,F(xiàn)在水寒浪大,那兩只章魚已經(jīng)徹底被炮火激怒,就算你水性再好也過不去?!?/p>

      “但是文尼的船就在那邊?!惫饕仓雷约弘y以從兇險的海面繞過狂怒的章魚,游到文尼的船上。但是現(xiàn)在失聯(lián)多日的情人已近在眼前,她說什么也不愿就此放棄。

      “我有辦法讓章魚停下來。”岳凌樓的話令焦急的公主瞬間冷靜下來。她驚訝地凝視著前面這名柔弱纖瘦的富家公子,原以為他是故意撒謊不放自己離去,但是短暫的對視后卻被他眼神中自信的閃光說服。

      差點溺亡的岳凌樓一刻也不想在海中多待,在其他水兵的幫助下,與耿奕和公主一起奮力爬上另一艘距離他們最近的呂宋戰(zhàn)船。

      這艘戰(zhàn)船剛剛趕到戰(zhàn)場不久,還沒有側(cè)翻,但是船頭已經(jīng)被章魚的觸手纏住,失去了控制。岳凌樓在黏液橫流又不停搖晃的甲板上連滾帶爬地向位于底層的漿手艙跑去。耿奕和公主艱難地跟在他的身后。

      這時一顆炮彈飛來,沒能打中章魚卻擊中了桅桿。被烈火包裹成一團火球的船帆從空中飛落,把火星撒向四面八方。這樣下去不到半刻鐘這艘船就會被火海吞噬,船上遠不如水中安全,察覺到情況危急的水兵們紛紛跳海。

      耿奕扶起被震得摔倒的公主,向岳凌樓的背影嘶吼道:“凌樓!過來——”然而岳凌樓頭也不回地繼續(xù)向前沖,已經(jīng)鉆入船腹。別無選擇的耿奕只好扶著崴傷腳,寸步難行的公主繼續(xù)跟上去。最后三人終于在火海吞噬道路之前沖進了早就空無一人的漿手室。

      這艘船的設(shè)計類似戰(zhàn)船,為了避免甲板白刃戰(zhàn)時舵手過早地被敵人殺死,令船舶迷失方向,所以把操舵器設(shè)置在相對較安全的底層漿手室內(nèi)。黑漆漆的底艙中,岳凌樓在腳下劇烈的顛簸中連摸帶爬地艱難前進,最后終于抓住操舵器,用盡全身力氣扳動——他想要調(diào)整這艘船的航行方向。

      與此同時,發(fā)狂的章魚用觸手纏著戰(zhàn)船的船頭,就像掄流星錘似的向外掄去。戰(zhàn)船被掄離水面半米高,逆著海流的方向滑行了很長一段距離。底艙中的岳凌樓三人都被甩到了墻角。

      忍住渾身劇痛,站都站不起來的岳凌樓又向船舵爬去。戰(zhàn)船被章魚甩飛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因為這樣總算可以擺脫章魚的糾纏,重新奪回對這艘船的控制權(quán)。從章魚觸手上飛濺出的海水澆熄了船上的烈火,有效地控制了火勢。

      這時耿奕杵著劍硬撐著爬起來,與岳凌樓一起握住操舵器,說:“你要撞章魚嗎?我來幫你?!币驗樵懒铇堑姆较蛎黠@調(diào)偏了。底艙看不到海面的情況,只能根據(jù)經(jīng)驗轉(zhuǎn)舵,耿奕以為欠缺經(jīng)驗的岳凌樓搞錯了。誰料岳凌樓卻回答說:“不,我要撞船?!?/p>

      大吃一驚的耿奕立即阻攔:“船被你撞沉了我們怎么回去?”

      現(xiàn)在還浮在海面上的船就只剩下三艘而已,落水戰(zhàn)士卻有百人之多,所以每艘船都變得彌足珍貴,但是岳凌樓聽了耿奕的話后卻毫不動搖。這時耿奕才意識到還有兩艘呂宋戰(zhàn)船沒有趕到,只要可以及時戰(zhàn)勝章魚,倒是可以乘那兩艘戰(zhàn)船回去。

      “就快撞上了——”清和公主尖銳叫聲把岳凌樓和耿奕的注意力拉到她的身上。她從船板上裂開的大口子里看到兩艘船的距離已經(jīng)不到五十米了。

      現(xiàn)在已經(jīng)來不及跳船逃生了,岳凌樓和耿奕扶起癱坐在角落里公主。就在這個瞬間,耳邊響起兩船相撞時天崩地裂的巨響。

      劇烈的撞擊把本就破損不堪的船板撞得七零八落,三人一起從裂口被甩飛出去,落入海水。兇悍的巨浪和漩渦同時襲來,眨眼間就把三人拉入海水深處。

      全身浸泡在海中的岳凌樓很快就失去了知覺。意識消失的前一秒,他感覺到耿奕死死拉著他的手被無情的暗濤硬生生地扯開。來不及害怕和絕望,岳凌樓在海水中的昏迷過去……

      #

      不知道過了多久,知覺和體溫都漸漸恢復(fù)。朦朧之中隱約聽見有人在焦急地呼喚著自己的名字。虛弱地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耿奕快要哭出來的臉。微微轉(zhuǎn)動眼珠,看見了文尼和其他好幾名熟悉的天翔門徒。看來這應(yīng)該是在天翔門的船上。

      “章魚呢?”岳凌樓用微弱的聲音發(fā)問。

      “已經(jīng)鉆入船腹中躲起來了。”耿奕回答,臉上滿是大難不死后的欣慰。

      就在兩艘船相撞之后,兩只發(fā)怒的巨型章魚突然停止攻擊,鉆進了被撞出來的洞口,然后就一直躲在里面,再也沒有露面?,F(xiàn)在海面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靜。

      岳凌樓低聲說:“它們也被來勢洶洶的船隊嚇壞了,正急著找地方躲藏?,F(xiàn)在回想起來,小王爺?shù)拇采系拇蟾挪皇前到?,而是那只躲在佛像中的玄冥章魚吧……”

      岳凌樓在耿奕的攙扶下站起來,環(huán)顧了眾人一圈,在文尼身后看到了公主。雖然公主仍舊穿著水兵服,但是從喜悅的表情中不難看出,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與文尼相認(rèn)了。

      回到房間后,耿奕向岳凌樓講述了他昏迷期間文尼主動承認(rèn)的真相。

      其實烏那并沒有說謊,文尼接到呂宋王的命令出海后,的確很快就追到了朱榮穆的船。文尼與烏那登船,想要勸說朱榮穆隨自己返回呂宋,然而朱榮穆卻拒不承認(rèn)與公主有染。被嫉恨沖昏頭腦的文尼與他幾句話不合就拔劍相向,將其刺傷,在房間中留下了血跡。

      聰明的朱榮穆早已將公主的心思看透,猜到公主謊稱他是孩子的父親是為了維護文尼。他讓文尼先返回呂宋,向公主問清實情。如果真如他所料,只要文尼可以帶公主逃出王宮上船出海,他就愿意把文尼和公主一起帶回大明,幫助他們安家立業(yè)。

      朱榮穆承諾會在航線附近等待五天,讓文尼去接公主前來。文尼離開朱榮穆的房間時之所以神色古怪,不是因為他殺了朱榮穆,而是因為他被朱榮穆的猜測說服了。

      文尼原本也想偷偷帶公主逃出來,但是快要抵達呂宋時卻突然改變主意。因為一旦逃離呂宋,公主就會失去尊貴的身份。他沒有自信可以在大明帶給公主比王宮更富足的生活。于是他下令重新調(diào)轉(zhuǎn)船頭,本想告訴朱榮穆不要等他,誰料這次卻再也沒有找到那艘船。

      后來的事情岳凌樓就知道了。文尼一路找到廣州,小王爺海上失蹤的消息驚動了廣州府和水師營,天翔門等民間船舶奉命出海搜尋,結(jié)果卻找到了一艘詭異無比的“幽靈船”。

      #

      與兩只巨型章魚的海戰(zhàn)結(jié)束后,天翔門與呂宋水軍在海上道別,分別駛向各自的歸途。之所以拒絕了水軍將軍讓天翔門回呂宋慶功的盛情邀請,是因為天翔門的船上藏著一個絕對不能被呂宋王知道的巨大秘密。如果這個秘密被捅破了,慶功宴就變成死亡宴了。

      “現(xiàn)在小王爺依然下落不明,你把他倆帶回廣州應(yīng)該怎么安置呢?”耿奕又在為這個問題頭疼。那個秘密就是,岳凌樓把文尼和公主都偽裝成了天翔門徒,要帶他們一起返回廣州。

      “怎么說公主也是我的救命恩人,這一次再不幫她,我沒法跟自己的良心交代?!睍灤瑫灥脙商鞗]吃飯,已經(jīng)餓得眼冒金星的岳凌樓把自己裹在被子里陰森森地回答。

      看到他那憔悴可憐的模樣,不忍心再責(zé)怪他的耿奕唉聲嘆氣地離開了。

      文尼與公主終成眷屬可喜可賀,但是朱榮穆依然下落不明。朱榮穆出海至今已經(jīng)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他所搭乘的船舶已經(jīng)完全沉沒,現(xiàn)在只怕是兇多吉少。于是朱榮穆的下落成了大家的心病,文尼和公主終日愁眉不展,把過錯全都往自己身上攬,還說要去廣州府認(rèn)罪。

      岳凌樓和耿奕好心把他們帶回廣州可不是為了把他們領(lǐng)上死路。耿奕的勸說并沒有令他們改變主意,眼看廣州港越來越近,船上的氣氛也變得越來越凝重。結(jié)果,這樣的氣氛卻在真正抵達廣州港的當(dāng)天就被打破了。

      前來迎接天翔門的是負(fù)責(zé)這次搜尋任務(wù)的廣州府官員。耿奕遺憾地稟告道:“我們雖然找到了小王爺?shù)拇珔s沒有發(fā)現(xiàn)小王爺?shù)南侣?。”結(jié)果官員卻笑瞇瞇地拍著耿奕的肩膀說:“不要緊不要緊,小王爺早就回來了,這次出海的船主都等著你們回來一起慶祝呢!”

      “什么?”這是耿奕這一個月中聽到的最喜出望外的消息。

      跟在他身后,正打算俯首認(rèn)罪的文尼和公主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好消息震得說不出話來。隨即,他倆的臉上都綻放出最幸福的笑容,沒有什么比得知朱榮穆平安無事更令他們開心。這段時間一直積壓在兩人心中的罪惡感頃刻間消失無蹤。

      只有還在暈船噩夢中沒有恢復(fù)過來的岳凌樓精疲力盡地站在原地,呆滯地望著前方。他不是不驚訝,而是僵硬的臉上已經(jīng)失去了浮現(xiàn)表情的能力。

      這時官員留意到他的存在,主動靠近說:“啊,這位就是岳公子吧。其實就在你出海后第二天,小王爺就平安歸來了?!边@句話不說還好,說了只能讓岳凌樓更加悔恨而已。

      “吃了這么多苦,到底是為什么……”岳凌樓哭笑不得地望著耿奕,無奈地輕輕搖頭。不過耿奕心中倒是美滋滋的,因為岳凌樓出海尋他的舍身之舉已經(jīng)夠他暗爽好幾個月了。

      后來,岳凌樓和耿奕把文尼和公主送到朱榮穆的暫住處,在宴席上聽朱榮穆親口講出了他在海上的遭遇。

      原來文尼的船離開后不久,朱榮穆下令把船開到稍微偏離航道的地方,結(jié)果就在這個過程中撞上了玄冥章魚。就在快要沉船時,幸好遇到了路過的凈海幫。這群海盜雖然劫走了船上的財物,但是在知道朱榮穆的身份后并沒有傷害他,而是派人把他毫發(fā)無損地送回了廣州。

      凈海幫近幾年之所以可以在海上為非作歹,一是因為他們自身勢力的逐漸壯大,二是因為朝廷并未傾盡全力將其剿滅。其實凈海幫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幫朝廷控制了海上的黑商秘貿(mào)。凈海幫一滅,必須抽出更多精力監(jiān)管航線的市舶司必然忙得焦頭爛額。所以一直仰仗著朝廷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才能維系生存的的凈海幫,實在沒有理由濫殺可憐的遇難貴族。

      #

      剛剛返回廣州,耽誤了一個月工時的耿奕就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雙腳終于踏上結(jié)實的陸地,不用再在大海上搖晃的岳凌樓感動得熱淚盈眶。眼看快到天翔門啟程返回杭州的日子了,他抓緊最后的機會享受著美食的饕餮盛宴。

      幾天后,忙完公事的耿奕剛剛到家,就有一名仆人過來稟告說岳凌樓有請。耿奕來到岳凌樓的房間一看,只見餐桌上擺著一盤熱氣騰騰的食物。

      “這盤菜都是你的功勞,我吃獨食有些過意不去,你也一起來品嘗吧?!痹懒铇请y得露出明媚的笑容,邀請耿奕坐在身旁,還親切地遞上了一雙筷子。

      “這,這是……”耿奕瞪大眼睛審視那盤古怪的菜肴,眉毛輕輕挑起。難怪岳凌樓今天這么反常,原來是拿他來“試毒”的。

      “這不是烤章魚腳嗎?”耿奕也不是傻的,一眼就看出那盤菜的真相。如果他沒有猜錯,這盤章魚腳就是岳凌樓墜海前,他在甲板上砍下來的那一小截。對于章魚怪龐大的身體來說的確只是“一小截”,然而拿來做菜卻是“一大盤”。

      今天白天耿奕外出時,天翔門徒在甲板上找到了這段章魚腳,前來請示岳凌樓如何處理,行事果決的岳凌樓一揮手就讓交給伙房了,然后就有了現(xiàn)在桌上這盤烤章魚腳。說是章魚腳,但畢竟是從翻江倒海的海怪身上砍下來的,岳凌樓有點不敢下口,于是耿奕閃亮登場。

      在岳凌樓目光的熱情催促下,耿奕硬著頭皮咬了一口?!鞍。糜??!?/p>

      “枉費我這么期待,算了算了。”看到耿奕的反應(yīng)不如預(yù)期,立即對新奇菜肴失去興趣的岳凌樓很掃興地甩甩袖子離開了?!斑€是讓廚子重做一盤菜吧……”說完就消失在門口。

      望著岳凌樓瀟灑離去的背影,哭笑不得的耿奕非常同情地看著盤子里被烤得滑嫩嫩的章魚腳自言自語:“搞不好是一只千年章魚怪,最后居然落得在這樣的下場……”人類真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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