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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云如水

    2015-05-30 06:38:49迦樓羅火翼
    看小說 2015年6期
    關鍵詞:螢火

    迦樓羅火翼

    涿鹿之戰(zhàn)以后,絕地天通。那些太古幻獸,有的升入蒼穹,有的潛入滄海,有的遁入深山荒漠,還有的……

    引子

    風裹挾著一片潔白的鸞羽,掠過齋宮靜室的妝奩鏡臺迎面飛來,星璘側頭避過,即使她的雙目緊閉,眼眶周圍還繪滿奇異的咒符紋樣。

    被封住視覺已十五年了,星璘早就習慣不用眼睛也能“看清”周圍的一切。襁褓之中便離開家園,來到這霖丘圣山,連父母是她誰都忘得一干二凈,更別說大千世界的紛紜萬象了。

    “今天的風有些奇怪呢?!惫蜃蠓绞謭?zhí)玉梳,正在幫星璘綰結發(fā)髻的少女低語了一句。

    她與星璘年紀相仿,長發(fā)漆黑,琥珀色的肌膚光潤細膩,只是鳳眼周圍還殘留著一些淡淡的白痕,似乎也曾被畫上過咒文一類的東西。

    “可不是嘛,螢火?!毙黔U轉向黑發(fā)少女,不安地呼喚著她的名字,“不會出什么狀況吧……”

    重重簾幕外,突然傳來劍器碰擊的輕響,全副戎裝的黑發(fā)少年守衛(wèi)在門口,反射性地握緊腰間的劍柄,轉動鷹隼般銳利的眼眸,警惕地四下查看。

    “放松點,阿鐵?!蔽灮痤^也沒抬,卻好像全都看見了一樣,揚聲提醒戎裝少年,“雖說你是新任的首席衛(wèi)士,責任重大,但也不必如此草木皆兵吧?!?/p>

    星璘卻低頭拽住同伴的衣角,面頰染上了淡淡的紅暈:“螢火你別責怪阿鐵,其實我也好緊張?。∥乙稽c都不想做飛英婆婆的繼任人,我根本做不來‘牧云者呀……”

    螢火怔了怔,繼而轉頭向窗外。只見萬里平疇一直鋪展到天邊,天空中不時有五色飛鸞瑞鳥冉冉回翔。在風沙呼嘯的西海疆域中,這片屬于勤勞而溫和的“沃民一族”,名為“諸沃之野”的國土,可謂絕無僅有的人間天堂。

    然而這片富饒的土地上卻只有“霖丘圣山”唯一一座峰巒。因為沒有群嶺為屏,湍流為障,諸沃之野幾乎處于無法設防的狀態(tài),能夠安然存在到今天,只靠了天地盡頭,那翻涌奔騰的重重濃云。

    橫亙百十里的霧鎖云埋,不僅障人眼目,更隱藏著無數(shù)時空的亂流陷阱——這正是守護諸沃之野的關鍵結界,世世代代由沃民一族的“牧云者”布設。

    傳說最初的“牧云者”,是一位擁有著強大靈魂力量的勇士,他遠赴滄海中的諸龍吐骨之地——神島方丈山,在那里學得仙術,用與生俱來的“魂力”造出云霧結界保護國土。而現(xiàn)在,這個重任落到星璘肩頭了……

    星璘的發(fā)色淺淡,幾乎接近薄茶色,膚色也白皙如玉耀雪輝,雜立于眾人之間就像在煥發(fā)光芒一樣格外醒目。前代“牧云者”飛英嫗為其卜名為“星璘”,意為“星辰的瑩光”,這是個再貼切不過的名字,也是個充滿期待了的名字……

    “可恨我天生沒有魂力成不了牧云者?!鄙倌晡涫堪㈣F卻不以為然,“星璘從小除了山海地圖和魔獸圖典什之外,什么課目都學不好。做個說書人也就罷了,讓她承擔這么重的責任,真還不如讓我來!”

    螢火連忙怒斥:“阿鐵你住口!”

    “所以說?。 边@一刻星璘終于將心底的惶恐呼喊了出來,“人人都認為螢火你比我優(yōu)秀多了——我們從小被封住視覺,一同接受‘牧云者訓練,一路上淘汰了那么多人,最后只留下我們兩個……”

    “但最終被選定的不是我,而是你?!蔽灮饹Q然打斷對方的話,緩緩抬起手,點中了星璘的眉心,“飛英婆婆只寄希望于你。她說你是‘天命之子?!?/p>

    “天命之子”。這個稱呼讓星璘一下子呆住,連抽泣都忘記了。

    這副樣子讓螢火無可奈何地苦笑起來。她抬手替對方拭去淚痕:“雖然很不服氣,但自從抹去眼睛上的咒符,失去繼任資格的那一刻開始,我就下定決心要成為星璘你的輔佐者,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因為我知道,如果我們的立場顛倒過來,你一定也會這么做的?!?/p>

    簾外的阿鐵卻接上話頭,誠懇地說道:“幸虧螢火不是什么‘天命之子,要做一輩子‘牧云者直到繼任者出現(xiàn)。那我可就為難了?!?/p>

    “你說什么呢!”螢火的面孔瞬間紅了,她連忙取過禮服幫星璘換上,來掩飾內心的慌亂。

    十二重衣衫模擬著十二時辰的天色,二十四種寶石的瓔珞代表二十四節(jié)氣,垂珠繽紛映射,玉響珊珊……星璘費力地站起身來,輕扯衣袖喃喃說道:“好重……”

    “可是好美……”望著她,螢火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阿鐵聞言連忙探頭進來張望,也瞬間呆?。骸罢娴暮妹?!星璘,就像彩虹一樣……”

    這倒讓星璘局促起來:“你們……你們不要取笑我!”

    “我們可一點都沒有笑話星璘的意思!”阿鐵認真地回答,“為了你這樣的‘牧云者,就算付出生命也是值得的?!?/p>

    他的話讓星璘的心跳幾乎漏了一拍,她脫口道:“阿鐵你這么說,螢火她……”

    “螢火她和我想的是一樣的?!卑㈣F說得那么坦然,“為了星璘,我可以慷慨赴死。而為了螢火,我一定會拼盡全力,讓我們能夠一起活下去?!?/p>

    想若無其事地說出“原來如此”,卻根本無法做到,被蒙住眼睛的星璘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怎樣的表情。

    “可是我還沒親眼看過這個世界呢……”她努力想說得輕松點,“螢火,你解除咒紋恢復視力的時候,看到了什么呢?”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讓螢火一時愣住了,半晌之后她才答道:“因為怕傷到眼睛,大家都是在光線幽暗的場合解除的。我看到了滿天繁星,銀河就像一條寶石鋪成的天路,還有……”

    還有在這片星光下,靜靜守護一旁的阿鐵的眼神……然而這后半句,螢火并沒有說出來。

    “真好啊……”星璘有些落寞地笑了,“不知道我會看到些什么呢……”

    清越的鳴聲鏘然回響,棲息在諸沃之野的鸞凰瑞鳥圍繞霖丘翻飛翱翔,灑下片片發(fā)光的彩羽。

    霖丘圣山形如合掌,就在對峙的兩峰之間,座座瓊樓玉宇依山隨勢層疊而上,仿佛懸掛下一道桂棟蘭橑的瀑布。沃民武士和神官各據(jù)一峰,整齊的隊列一直延伸到崖邊,兩山絕頂之間鐵索橫架,凌空牽起一座七寶臺,這便是牧云臺了。

    它和深藏于山腹中的“心齋”,都是霖丘圣山的至關重要之處——心齋石室是牧云者與世隔絕,潛心修護結界的居所,而牧云臺則是舉行交接儀式繼任典禮的地方。在這里,新任牧云者將進行“初牧”,第一次在所有族人面前,展示其呼風喚雨、興云起霧的“魂力”。

    天空中霏霧氤氳,煙靄沉沉。星璘踏著微光,率螢火和阿鐵等一眾侍者衛(wèi)士們走上峰頂,一路上只聽見人們竊竊私語:

    “真美啊?!?/p>

    “沒想到新的牧云者真么漂亮?!?/p>

    “簡直就是天人嘛!”

    “天人”是擁有驚人之力和超群之美的上神族群。據(jù)說他們變化無礙,無所不能。人類談之色變的魔獸等龐然大物,卻被他們隨意驅遣。而遍及四方的昆侖、建木等高山巨樹,則是供他們自由來往于天界和人間的天梯。然而阪泉、冀州、涿鹿等數(shù)場諸神大戰(zhàn),令大地上生靈涂炭,于是天人在其首領黃帝率領下全部回歸天界,他們驅遣的幻獸也紛紛匿影潛形,昆侖天梯被封閉,其余的均遭摧毀,天界和下界間的道路被遏阻,這便是“絕地天通”。

    此后有顓頊至舜等數(shù)位天人受命為帝,管理人間下界,完成由亂到治的過渡,此后這一族便徹底消失了蹤跡,但他們的傳說依然在人類之間口耳相傳直至今天。

    “我們的星璘不輸天女呢!”螢火在背后低聲鼓勵道,“別緊張,照平時那樣做就好。”

    星璘默默點了點頭,獨自一人登臺而去。隨著她的身影漸漸顯現(xiàn),雷鳴般的歡呼聲高漲起來。只見山腳下、原野上,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而前代牧云者飛英嫗早就等候在牧云臺中央。從那佝僂的身形和蒼蒼的白發(fā),可以看出此人已上了年紀。她的衣飾打扮卻與星璘如出一轍,只是額上多了一頂光華耀目的寶冠。

    仔細看去,這頂冠冕竟是透明清澈的流水凝結而成,水脈還在不停地涌動變幻,形成枝椏根莖,延伸進飛英嫗的額角頭骨,交結在眼耳口鼻之上,讓人幾乎看不清她的面孔。

    這就是沃民一族的至寶——“霧豹之冠”。依靠它,牧云者即使封閉五感身處心齋石室,依然能同外界保持千絲萬縷的緊密聯(lián)系,甚至比親眼所見,親耳聽到還要來得更加清晰。

    感應到繼任者的來到,飛英嫗轉身伸出手。而星璘上前幾步,準確地來到她面前,恭敬地俯身行禮。

    飛英嫗撫觸星璘的額頭,不見她開口,蒼老的語聲卻震響在牧云臺上:“這一位就是天命之子,她注定將超越我成為最強大的牧云者,只有她能救我們沃民一族于水火之間?!?/p>

    “飛英婆婆……”星璘實在不知道飛英嫗究竟是從哪里得到的自信,她囁嚅著開口了,“我真的可以嗎?我造出的結界一直都沒有螢火穩(wěn)定……”

    “我不想再聽到這樣的話!”雖然看不見飛英嫗的表情,牧云臺上的氣氛陡然一沉。她并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牽引繼任者起身站立,“可以不可以,‘初牧過后,一切自然便會明了。天命之子,你要做的,就是遵循心魂的指引?!?/p>

    “遵循……心魂的指引……”星璘下意識地重復著。

    飛英嫗決然轉身:“從現(xiàn)在開始,我將卸下霧豹之冠!”

    這樣說著,飛英嫗猛地揮動沉重的衣袖。伴隨著山下沃民如雷的驚呼,從她所站立的地方開始,郁金光柱直沖向天空,深入云層,隨即如同扇面一般緩緩打開,旋轉著排開云靄。一瞬間,清澈的夜空漸次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明月朗照,銀河橫掛,群星如寶石之網(wǎng)籠罩著大地。憑借她強大的魂力張建而起的結界,就此宣告終結。

    與此同時,“生長”在飛英嫗臉上的水脈蠕動起來,紛紛抽離那蒼老的肌膚,她的口鼻五官頓時擺脫了霧豹之冠的掌控,皺紋縱橫的面孔隨即袒露在月光之下。

    被剝奪五感數(shù)十年的飛英嫗失去霧豹之冠,就像被猛地投入黑暗岑寂的深淵中一樣,她強自支撐著托起寶冠,,以多年不曾使用,已經變得嘶啞怪異的嗓音呼喊著:“諸沃之野處于不設防的狀態(tài),列強和魔獸隨時都可能進犯,快快承擔起你的責任!”

    星璘雖還有些害怕,可飛英嫗的態(tài)度卻讓她不敢有絲毫怠慢,慌忙接過寶冠戴在頭上。晶瑩的水光閃過,封住她視覺的咒紋頓時化作星屑消失。

    霧豹之冠的水脈在星璘的臉龐周圍緩緩蠕動,漸漸覆蓋住她的眼睛,蔓延向耳廓……

    現(xiàn)實中的一切瞬間遠了,星璘只覺得自己孤身一人,忽然來到一個空無世界。再也不見外物打擾,心中紛亂的思緒霎時全部沉淀下來,猶如萬川歸一。

    漸漸的,空無一物的世界隱約動蕩起來,一縷縷的風絮依稀撲打在臉上,慢慢明確,緩緩增強,直至能分辨出每一絲氣流的走向。沃民的歡呼聲再度涌入耳中,隨即便排山倒海,奇妙的是竟可以聽得出每個人不同話語和嗓音。星璘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和世界的聯(lián)系正變得越來越清晰強韌,

    腦海中,諸沃之野的全景浮現(xiàn)出來,以霖丘圣山為中心,鋪展開肥沃豐饒的一馬平川。沃野之外,地勢忽地險峻崎嶇,深山中人面蛇身的巨怪蟄伏潛藏,那是軒轅之國的主人;絕壁上眾人手執(zhí)青赤雙蛇,飛揚上下,那是巫咸國的群巫;水濱的丈夫國巨人,空中的奇肱國飛車,原野上雙頭野豬并封獸奔突馳騁,深海中龍鯉魚颯然躍出水面……

    諸沃之野以外的國土一一清晰浮現(xiàn)。星璘任自己的心魂帶起蒸騰的云霧一路奔馳,猶如劃過西海列強、魔禽妖獸頭頂?shù)囊活w流星,俯仰之間便遠飛長逝,快到無法捕捉。

    而現(xiàn)實中的諸沃之野國土上,云霧蓬勃涌起,漸漸掩蓋四境,引得沃民發(fā)出陣陣贊嘆驚呼。就連牧云臺上,奮力睜眼觀望的飛英嫗也不由得脫口感嘆:“多么強大的魂力……我飛英嫗果然沒有看錯人!”

    可是星璘早已經“不在這里”了。心魂脫離了肉身軀殼的束縛,越飛越遠,在天地之間自由來去。她并不覺得這些國土陌生,只覺得如同一個牧人,正從深川大河等水汽豐茂之處,喚起一叢叢潔白的云團,它們就像溫順的牛羊一樣依戀跟隨在自己身后,就這樣越走越遠……

    突然間,星璘看到了郁勃的云氣,翻滾著,騰躍著,如同萬匹奔馬,在青天之海上卷起千重雪浪……

    那是……北冥大澤!

    無冬無夏、無晝無夜的大荒東北苦寒之地,有一片寬廣無垠的水域,傳說那里棲息著無數(shù)太古幻獸,至今都沒有人能窮盡其崖岸。每一天每一天,大澤噴吐出無盡的煙水云霧,遮天迷地……

    轉念之間便已抵達,星璘從不曾體會過這般逍遙自在、悠閑從容的感覺。這就是遵從自己的心魂嗎?這就是“牧云”嗎?非但絲毫不困難,而且感覺好到甚至讓人想歌唱……

    “云容容兮,眾紛紛兮。水潺湲兮,思公子兮?!?/p>

    每次一走神,星璘都會唱這首奇怪的曲子。

    螢火等人曾對此深表不解。因為這首歌不是沃民一族的語言和旋律。哪怕是為了修習武藝而走遍整個西陲海疆的阿鐵,也沒聽過這么怪異的歌謠,大家都想不通星璘到底是從哪里學來的。

    被問起的時候,星璘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說出來你們也許不相信——其實我是從夢里學來的。在夢里啊……”

    螢火卻笑著搶過話頭:“在夢里你走遍了整個世界,抵達過四海大荒邊陲,還親眼看到太古時代的天人大戰(zhàn)!都聽你講過無數(shù)遍了。所以從夢中學到歌謠算什么啊,我們相信你,全都相信你。”

    可星璘知道自己真的沒有說謊。即使視覺被封住了十五年,哪怕接下來會面臨更漫長的與世隔絕的時光,也不能令她畏懼。因為這專屬于她的夢之世界,正是星璘可以無懼寂寞孤獨的過人天賦。

    此刻,這首夢中的古歌謠不知不覺間,再度流淌出喉間。星璘任自己自由浮游于北冥大澤之上,穿行于云山霧海之間……

    突然間,一座嶙峋陡峭的高山剪影驀地隱現(xiàn)在前方霧靄中,等到發(fā)覺則為時已晚,她躲閃不及一頭撞進山里。

    雖然心魂不會感覺到疼痛,但這意外還是令星璘大吃一驚,歌聲也陡然變了調。神念略略分散,就在這一刻,她看見漆黑的山坳深處,突然亮起一對緋紅的燈盞……

    不,那根本不是燈,而是一雙耀然的眼眸!

    一瞬間,思緒飛速后退。星璘只覺得勁風狠狠撲打在臉上。今天的風實在異樣,風里,似乎裹挾著某種不確定的消息……

    側耳傾聽,風中的征兆漸漸變成了遙遠的呼喊,是誰?在喊什么?

    星璘努力辨認著,好像……是飛英嫗的聲音?她在喊什么?

    不只是她,似乎還有螢火,還有阿鐵……

    慌亂驚恐的號叫哀呼混雜在一起,讓星璘悚然清醒。

    發(fā)生了什么?

    此刻,一連串變了調的音節(jié)她撞入耳中:

    “那個不是冬扶搖嗎?”

    “是冬扶搖,冬扶搖啊!”

    “冬扶搖!冬扶搖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冬扶搖不是生活在大荒東北,兇犁土丘上的恐怖魔獸的名字嗎?

    就在星璘反應過來的那一刻,一股巨大的力量驟然將她撞倒在地。頭上那頂尚未戴穩(wěn)的霧豹之冠也順勢滾落下來。

    遮蔽五感的東西頓時不存在了,終年被咒紋封住視覺,星璘早已沒有了睜眼閉眼概念。只是下意識地轉過頭去,然而某種鮮明熾烈的印象,卻瞬間烙印在她的視網(wǎng)膜上……

    ——不知道第一次睜開眼睛,會看到什么呢?

    ——若能真實地親眼去“看”,那最初映入眼簾的,究竟是什么呢?

    星璘曾無數(shù)次猜測幻想過這一刻,可她做夢也不會想到竟會是眼前這番景象——

    濃密的云層籠罩蒼穹,重重疊疊,幾乎掩蓋了整個諸沃之野,這是前所未有的巨大而完美的結界,除了……除了牧云臺正前方,一道深邃無底的漆黑裂縫。

    那是結界唯一的缺口。

    不,不是缺口那么簡單,這分明是一道時空的裂縫!

    就從那裂縫中,通天徹地的鐵青色龍卷風奔涌而出。地面上的一切都被它如拂去螻蟻般輕而易舉地紛紛拋起。而這勢不可擋的怪風正激起叢云,犁開地面,留下一路瘡痍,直奔牧云臺而來!

    這一刻,螢火也顧不上規(guī)矩了。她奔上飛臺擋在星璘身前:“這真的是冬扶搖嗎?就連能征善戰(zhàn)的夸父族都毀在了這兇獸手里,沒想到它真的存在!”

    “冬扶搖怎么會出現(xiàn)在我們西海?傳說中它從來就不曾離開過大荒東北?。 卑㈣F亦步亦趨地隨她而來,他的呼喊聲被風聲扯碎了。

    然而星璘早已被這最初的視覺印象嚇呆了。

    就在這時,一只干枯皺縮的手猛地將一團光彩瑩瑩之物塞進她懷中——那是方才掉落在地的霧豹之冠。只見飛英嫗以異樣的敏捷,猛地返身將星璘推給螢火與阿鐵:“繼任儀式已經完成,快護送牧云者去心齋石室,冬扶搖由我來抵擋!”

    跌跌撞撞地奔跑在山腹神道中,星璘依然感覺得到整個霖丘都在搖晃。

    “是我……是我造成的?是我闖的禍?”星璘機械的奔跑著,失神的話語逸出唇間。

    螢火拉著她沉著地避開落石:“現(xiàn)在還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傊狅w英婆婆的,一進入心齋你就專心制造結界,把冬扶搖困住,盡快引它出諸沃之野,別想那些有的沒有的!”

    阿鐵只嫌速度太慢,順手將松明交給螢火,返身一把背起星璘,隨即飛跑在了前面。

    轉瞬間,藏在兩峰間山坳深處的心齋石室大門已近在眼前。

    感應到霧豹之冠的接近,沉重的石門轟然開啟。混亂中的星璘幾乎來不及作出反應,便被推進室內深不見底的黑暗中,大門凝然合攏。

    外界的色彩、聲音、氣味、溫度……突然間全部消失了。星璘再度墜進了一無所有的世界。心情怎么也平靜不下來。即使再度戴上霧豹之冠,星璘也感覺不到水脈與自己共鳴融合。心中的思緒萬起萬滅——不知道螢火和阿鐵怎么樣了,不知道飛英婆婆怎么樣了,不知道沃民百姓怎么樣了,不知道那可怖的冬扶搖魔獸……

    一旦集中精神,冬扶搖恣意橫掃的畫面就在眼前肆虐。星璘無法逃避這樣的追問——這一切是自己造成的嗎?因為自己無能,無法恰當?shù)乜刂苹炅?,不僅不能張起結界保護大家,還引來了致命的魔獸……

    如果自己繼續(xù)的話,還能順利補完結界嗎?還是……會引來更兇殘的怪物,造成更無法挽回的后果呢……

    已經無法再運用魂力了!

    就在這時,震耳欲聾的巨響帶起一線微弱的光明,猛地闖入室內。

    星璘大吃一驚——

    怎么可能?有人,要沖撞開心齋石室的大門?

    可是這扇沉重的石門有歷代牧云者魂力的守護,是絕對無法打開的?。?/p>

    又是一聲雷鳴般的轟響,如閃電劃過,石門上竟裂開一絲細縫,微光隱隱透入。

    不是說心齋石室的大門堅不可摧嗎?是誰,是誰竟有這么大的力量?

    是……冬扶搖嗎?

    又是一聲爆響,石屑紛紛墜落,大門搖搖欲墜……

    星璘本能地按住霧豹之冠,步步后退著,卻不小心踏中重疊的裙擺,一下子跌倒在地。

    就在這一刻,無比強勁的氣流裹挾著碎石,如萬鈞雷霆般猛然撞開石門……

    星璘只覺得仿佛被無形之手攫住,身不由己地被卷出石室,周遭一片迷蒙的蒼青鐵色。這一刻,她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半邊霖丘主峰已被夷為平地,牧云臺也坍塌垂掛下來。連巖塊碎石都被狂風卷得四下遠揚,令原本藏在山谷里的心齋石室就這樣暴露在星空之下,平川之前。

    更為觸目驚心的是,滿身傷痕的螢火和阿鐵,就倒在門口的碎石上,生死不知。

    “螢火,阿鐵!”星璘哭喊著,身體卻騰云駕霧般被帶上半空。她終于意識到此刻的處境——自己是被冬扶搖卷走了!

    然而裹挾著星璘的罡風沒有升騰多遠,就突然止住——排云層疊,如巨網(wǎng)攔住了冬扶搖的去路。

    只見被削去了大半的山峰絕頂上,飛英嫗孤身卓立,通體被強烈的光芒籠罩著,她的吶喊震響在天地之間:“冬扶搖,放下星璘,放下我們的牧云者!”

    此刻卸去霧豹之冠的她,正孤注一擲地燃燒殘余的全部魂力、全部生命,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從魔獸手里奪回星璘。

    冬扶狂亂地搖奔突掙扎,想要脫離困境。從龍卷風中央,一片片銳利的風刃激飛而出,割開層層云網(wǎng)……

    這時沃民一族的武士們也已反應過來,他們整束隊伍駕起鸞鳥,從四面八方趕來在半空中列開陣勢,射出一叢叢光箭,協(xié)助飛英嫗阻擊冬扶搖。

    然而龍卷風陡然分出一脈,如同鐵鞭橫掃,瞬間擊潰了飛鸞武士的陣腳,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飛英嫗打倒,云網(wǎng)也因此逐漸融散崩潰……

    “飛英婆婆!”星璘奮力探出身去,頭頂?shù)撵F豹之冠卻一下子滑落了下去。

    熠熠發(fā)光的水冠在罡風間飄搖著,越墜越遠,飛鸞武士們驚呼著想去撲救,卻根本無法接近那強勁的狂飆。

    就在這時,一道雪影迎著風勢,如流星般俯沖向霧豹之冠——那是螢火駕著一只通體潔白的飛鸞,去搶救那重要的寶物。

    “不要?。 毙黔U失聲驚呼。

    螢火本就不是武士,她臨時尋到的飛鸞非但趕不上冠冕墜落的速度,更被銳利的風刃切斷幾絲翅翎。只見她的身影瞬間一沉,差點被狂飚卷走,一時間險象環(huán)生。

    就在這一刻,身手敏捷的少年武士阿鐵駕著墨黑的鸞鳥疾飛而來,化為一道玄光,瞬間超過螢火,趕上了霧豹之冠,隨即不顧一切地朝它伸出手去。然而此刻,亂流的風刃斜切而來,將他的右臂卷入其中……

    伴隨著凄厲的呼號,阿鐵的手臂瞬間扭曲變形,然而在此之前,他已拼盡全力將冠冕拋給了身后的螢火。

    螢火毫不猶豫地反手戴上冠冕,眨眼間,厚重的云層便在她四周憑空涌起,翻滾蒸騰著撲向冬扶搖。

    而冬扶搖的罡風之刃也隨即調轉方向,筆直地朝她劈去。

    “不要傷害我的族人!”星璘絕望地喊道。

    沒想到就像是聽懂了她這句話一樣,冬扶搖的風刃微微一滯,就在這稍縱即逝的間隙,一枝郁金色的光箭驀地劈空而來,直奔這魔獸而去。

    只見霖丘殘存的峰巔之上,飛英嫗的身軀頹然癱倒,周身一層淡淡的金色熒光正黯然熄滅——她燃盡最后的生命與魂力,化為一枝光箭,要與冬扶搖同歸于盡。

    然而氣流一陣迅猛震蕩,卻令這光箭的方向微微一偏,竟徑直射入了星璘的胸口!

    與此同時,螢火全力營造的結界也徹底完成,云蒸霞蔚彌補了星璘造成的空間裂縫,諸沃之野被成功地隱藏入一片迷離濃霧之中……

    腥風陣陣,殺聲四起。血流成河,尸橫遍野。

    觸目所及之處,無數(shù)碩大無朋的怪獸遍布天空大地,它們咆哮著撲擊撕咬,攪動沉悶的空氣,播撒開陣陣血霧。

    在這些巨大的怪影之間,無數(shù)戰(zhàn)士身穿質樸無華的古式甲胄,揮動異形武器帶起陣陣斑斕流輝,搏命地混戰(zhàn)廝殺。陷入膠著的鏖戰(zhàn)已經持續(xù)很久,不知何時才是盡頭……

    突然之間,天盡頭憑空涌起一片濃重的黯影,那是一道威力驚人的鐵青色龍卷風,轉眼便已鋪天蓋地!

    是冬扶搖!

    星璘猛地倒吸一口涼氣,咳嗆著從無比真實的夢境中掙扎而出。

    然而眼前“所見”卻令她瞬間有些恍惚,還以為依舊身在夢中——

    頭頂橫陳著無瑕的巨大墨晶,表面灑滿不計其數(shù)的銀白光屑,泛著五彩光暈——那是星辰閃爍,天河倒掛的夜空!

    隔了幾秒星璘才反應過來,封住視覺的咒紋已經不見了,此刻自己是在用眼睛,真真實實地觀察著這個世界。

    霎時間,最初的視覺影像奔涌回腦海,龍卷風冬扶搖排山倒海而來,摧毀霖丘圣山要擄走自己,阿鐵重傷,螢火遇險,飛英嫗為了保護家園,用全部生命和魂力化為一枝郁金光箭……

    而這枝箭……

    星璘陡然想起,這枝箭沒射中冬扶搖,反而誤中了自己!

    她反射性地按向胸口中箭之處,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非但沒有痛楚,沒有傷痕,甚至就連衣衫都沒有破損……

    不僅如此,此刻周遭一片安寧靜謐,闃無一人,連冬扶搖魔獸竟也不知去向了。

    難道……自己已經死了?

    想到這里,星璘一下子翻身坐了起來,可眼前所見卻讓她更加無法確定自己的處境。

    無邊無垠的星空下,一片彌望無際的大水鋪展開來,靜流緩緩,而星璘就置身在廣川中央,一塊方圓百步的沙洲之上。四下里,蘆葦菰蒲錯落叢生,到處含光內映——只見細沙也好,水草也好,全都閃爍著溫婉的瑩瑩柔光。

    放眼望去,河面上數(shù)不清的瑩亮沙洲星羅棋布,與天空中的銀河群星交相輝映。

    “這到底是……哪里???”星璘喃喃低語著。

    仿佛是呼應這話音,一陣輕盈的微風吹來,絮絮輕囈飄入她耳中:“河……河洲……靈照……”

    一縷小小的光絲隨即滑過她面頰,那是被風吹起的蘆葦花絮。一轉眼之間,蘆花光雪已漫天播撒開來,絮語聲也更加紛亂:

    “靈照……靈照……”

    “靈照的河洲……”

    “去河洲,去靈照的河洲……”

    靈照的河洲?就算星璘早已將山海地圖和魔獸圖典爛熟于心,也沒聽過這個名字。

    她忘記了恐懼,不自覺地跟著錯落飛舞的光羽奔跑起來。可還沒走多遠,冷不防腳底一滑,整個人向前倒去——不知不覺間,她已經走到了沙洲盡頭,失足跌入河水之中!

    完全感覺不到浮力,眼前一片昏黑,星璘只覺得自己正向冰冷無盡的空虛中沉沉墮去,只有無法呼吸的感覺和溺水一模一樣。

    不能沉下去!

    被恐怖的預感攫住,星璘本能地啟動魂力——運水生云的神通至少可以保護自己脫離險境!

    然而就在這一剎那,撕裂般的劇痛遽然貫穿了她胸口,那正是被飛英嫗之箭射中的位置!逆涌的鮮血溢出嘴角,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無法操縱水汽,而且連身體都如遭受重創(chuàng)般動彈不得,只能愈發(fā)拙重地沉向水底……

    就在這一刻,一只手及時從后方一把拉住她的衣領,轉瞬之間,亂舞的蘆葦光雪再度映入眼中,星璘已經被猛地拽出水面,隨即跌入溫暖而寬闊的懷抱中。

    “這三千弱水,沉下去就沒救了!”近距離中,響起了男子醇厚的嗓音,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焦急。

    反射性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視線,星璘看見鐵色單綾衣袍上,飄垂著凌亂的銀砂色長發(fā),發(fā)絲掩映著一張雋雅的面孔,明明眉目出乎意料的端好如畫,但意義不明的刺青符紋卻夸張到近乎猙獰,從兩額一直延伸過面頰邊緣,蔓延向肩頸,更襯得那白晶色的瞳孔宛若凍結,恰似至清而至堅的寒冰。

    他是誰?他為什么在這里?是他救了自己嗎?他為什么要出手相救?

    無數(shù)問題同時涌進星璘腦海。隔了幾秒她意識到自己還被這陌生人抱在懷里。只覺得血氣都沖上面孔,她頓時奮力掙扎想要跳下地,可胸口的劇痛卻令這動作停滯在中途。

    “飛英嫗舍命所化的光箭的確霸道……”看到星璘的樣子,男子嘆息了一聲,卻沒有放松雙手。

    為什么……這男人會知道自己是被飛英婆婆所傷?

    不等星璘發(fā)問,男子嘲諷似的冷笑起來:“我想她當時應該是要取我的性命吧。”

    這個陌生男子是飛英嫗的目標,這么說來,難道他就是……

    “難道你就是冬扶搖!”脫口呼喊出這一句,原本就已很虛弱的星璘頓時氣息不繼,但她還是拼命掙脫對方的懷抱,卻又因腳步虛浮而一下子跌倒在沙地上。

    陌生男子隔了幾步望著氣息奄奄的少女。雖然衣飾落拓不羈,可是那姿態(tài)氣度卻有種渾然天成的高貴與傲岸,仿佛閑居的帝胄王孫。然而他的語聲又卻是那么輕柔誠摯:“對不起。”

    這就是默認了!

    “這時候說對不起有什么用!”一瞬間,往事歷歷涌到星璘面前,仇恨瞬間凝成傷人卻也傷己的利刃,直刺她本已痛苦難當?shù)男乜?。反射性地四下摸索,可指尖所及之處盡是細沙和蔓草,連稍微堅硬一點可以充當武器東西都沒有。無計可施的星璘反手扯斷了頸間的寶石瓔珞,狠狠向冬扶搖投去。

    玉響鏘然,瓔珞重重地砸在對方額角,一縷鮮血瞬間從發(fā)際涌出,蜿蜒流過線條繁復的刺青,在他蒼白的面頰上劃出一道鮮明觸目的痕跡。

    看到這一幕,星璘反倒呆住了。

    在她心靈深處,其實還未能完全將眼前這男子與可怕的魔獸畫上等號,因此也不能立刻將那份仇恨徹底轉移。現(xiàn)在對方的反應,倒讓她覺得自己反而變成了加害者似的。

    這一刻,無處可去的仇恨和無法確定的心情糾纏在一起,翻涌成腥甜的血氣。星璘只覺得呼吸一窒,眼前一片昏黑……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冬扶搖皺起眉頭,發(fā)出為難的咋舌聲,緩緩朝她走過來。

    “不要碰我!”星璘用盡最后的力氣,發(fā)出微弱的呵斥。對方如若不聞,俯身抱起再度失去意識的少女。一層勁疾的氣流從他腳下掠起,發(fā)光的蘆花瞬間被吹散,然而那低微的耳語聲依舊綿綿不絕:“去靈照的河洲,去河洲……”

    “騶吾!”冬扶搖沉聲呼喊,陡然變得強勁的烈風吹得滿河弱水黯黯波動,河面上隱隱顯現(xiàn)出某種特別的輪廓,隨即慢慢凸顯、上升,一道耀眼的光芒一閃而過,風與水最終凝定成雙翼飛虎的姿態(tài)。這虎形幻獸身披五色云斑,雙翼由沉厚的云氣結成,比身軀還長的尾巴則是一束飄揚的煙靄,它溫馴地踏水而來走上沙洲,俯首在冬扶搖面前。

    抱著星璘,冬扶搖輕松一躍騎上飛虎:“騶吾,去靈照的河洲?!?/p>

    飛虎騶吾發(fā)出一聲空靈的長吼,轉頭一躍而起,連浪花和漣漪都不曾驚起,就這樣無聲而高速地飛奔在弱水之上。

    是夢吧。好久沒有做這么溫暖的夢了……

    夢里有有無憂無慮的往昔時光。星璘從不曾有過在父母呵護下安穩(wěn)睡去的經歷,如今想來,親人的懷抱就該是如此溫暖吧。

    只是柔軟而冰冷的絲線反復擦過面頰,擾人安眠。

    她終于不情愿地開啟眼瞼,卻是銀砂色的長發(fā)拂過額畔。抬眼看過去,冬扶搖鎮(zhèn)定操控著飛虎騶吾,不忘將她穩(wěn)穩(wěn)圈在懷中。

    見對方蘇醒,他從容應道:“你醒了?就快到了?!?/p>

    星璘反射性地想掙扎逃脫,還沒來得及動彈就被對方抱得更緊:“按照騶吾的速度,你掉下去就沒救了?!?/p>

    她頓時僵住,連手腳都不知該往哪里放。就在這時,一束流光驀地擦過身旁,飛速后退,殘存的回聲流轉在耳中:“靈照的河洲……”

    她追著那束光轉動視線,卻見一只閃光的飛鳥被騶吾遠遠拋在身后。她調轉方向朝前看去,卻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片通明赫奕的巨大沙洲,比方才所處的那座要大上無數(shù)倍。就在這沙洲之上,璀璨的珠耀星輝結成連綿不絕,高入云霄的琳宮貝闕——那是一座舉世無雙的輝光宮城。

    蒼穹一片漆黑,弱水幽邃無波,天地間只有這片沙洲亮得透徹。半空中,不計其數(shù)的火苗般的鷗鳥正飛向這片光明,投身入其中,與之融為一體。

    “這是哪里啊……”星璘驚訝地脫口而出。

    “極北之荒原,靈照之河洲?!倍鰮u悠然答道。轉眼間飛虎騶吾已俯臨沙洲宮殿上方,突然毫無征兆地解體消散。

    星璘只嚇得連聲驚叫,冬扶搖卻抱著她,鐵青長袍的雙袖如羽翼般鼓起,自半空緩緩降落在這片光之宮宇前方。

    “久疏問候……”“……別來無恙,君侯?”嬌囀的語聲毫無間隔,簡直像是出自一人之口,根本聽不出是兩人前后應答。

    “別這么稱呼我!”冬扶搖憤怒地斷然拒絕。

    “那我們應該稱呼你什么……”“……小姑娘,你是怎么叫他的?”

    望著眼前這對一搭一唱的孿生麗姝,星璘已經看傻了。陡然被她們問起,她不假思索地應聲答道:“冬……冬扶搖!”

    “冬扶搖?”“著實是個有趣的名字?!?/p>

    孿生麗人相視一笑,霎時間猶如日月交映,連整座富麗堂皇的宮殿都為之失色。她們雍容凝坐于九重玉座之上,即便是天潢貴胄也未必有這樣的威勢。右首一位披金線生綃衣,曳牡丹文錦裳,翠櫛參差,猶如朝日明霞般璀璨明媚;左首一人則著銀絲羅紗衫,搴芙蓉妝緞裙,珠釵成行,恍若月華流云般晶瑩幽雅??墒谴蟮钪畠葏s空空蕩蕩,再無旁人伺候。

    直到這時,冬扶搖才小心翼翼地將星璘放下。左首的美人一抬手,光暈閃過,一副坐席憑空出現(xiàn)。冬扶搖將星璘安置在柔軟的座墊上,隨即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

    “這位美人是星星呢……”“……還是彩虹呢,傷勢太重都看不出來了?!睂\生麗人發(fā)出意義不明輕笑。

    明明氣度高貴端華,卻和冬扶搖這樣的魔獸甚是熟稔,星璘一時弄不準對方是何身份。

    冬扶搖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左首的是宵明殿下,右首是燭光殿下?!?/p>

    不知是不是魔獸們的“殿下”。星璘心里嘀咕著,還是奮力起身想見個禮再說。

    冬扶搖卻輕輕按住她肩膀:“我在,不會讓你向任何人低頭。”

    “真讓人意外啊……”“……你這是求我們救她的態(tài)度嗎?”宵明和燭光作勢皺起眉頭,故意擺出惱恨的表情。

    “什么?你到這里,是為了求她們救我?”這下星璘更加不解了——冬扶搖為什么要一再出手相助?因為負罪感嗎?殘忍的魔獸也會有負罪感?更奇怪的是他還沒開口,這兩位美人怎么就知道他的心思呢?

    “再耽擱可就晚了!飛英嫗下了狠手要殺你,”“能活到現(xiàn)在全靠了你魂魄里與生俱來……”

    “別說了!”

    “飛英婆婆要殺我?”星璘的驚呼聲卻蓋過了冬扶搖呵斥,“怎么可能,我是飛英婆婆的繼任者?。∷敃r要射殺的是冬扶搖,連冬扶搖自己都這么說!”

    雖然一直以來都沒有直接見面,但是自牧云者候選人們童年時代開始,飛英嫗就一直從心齋石室里傳送出指導,她從來都是那么和藹慈祥而耐心……

    “別天真了,作為沃民一族的守護者,飛英嫗可不會讓你落在魔獸的手里!”“冬扶搖這么說,只是不想讓你太過傷心而已?!?/p>

    “你們不要信口胡說!”星璘終于忍無可忍了,“諸沃之野有結界守護,你們呆在什么極北之荒原,怎么可能知道我們的國土上發(fā)生了什么!”

    宵明和燭光對看一眼,不屑地嗤笑起來:“有結界守護,還不是被冬扶搖闖進來了?連他都攔不住,更何況是我們?”“你以為魂力和生命凝成的光箭會射偏?別忘了,它只會遵從靈魂與意志的指導!”

    沒錯?;炅蜕墓饧苯幼裱头从持魅说囊庵?,是不可能落空誤中的。

    冰冷的真相如弱水般瞬間將星璘淹沒,她拼命握緊雙拳,阻止翻涌到胸口的血氣:可以理解,自己完全可以理解的,不是飛英婆婆冷酷無情,而是現(xiàn)實所迫——她不愿看到自己落在殘忍的魔獸手中,給族人帶來危險,到頭來還受盡折磨而死……

    可是自己還活著啊,冬扶搖非但沒有橫加殘害,還將自己帶到了這片連山海地圖都沒有記載的奇異沙洲,來尋求救助……

    想到這里,她的面色愈發(fā)蒼白如紙,冷汗涔涔而下。

    這一刻,冬扶搖再也忍不住了:“我知道殿下們無所不知,可現(xiàn)在說這些干什么?你們到底救不救她!”

    “虧你還知道救人要緊?”“你這是拜托我們救人的態(tài)度嗎?”

    一聽此話,冬扶搖便流露出決然的神色,離席而起,徑直走向玉座之前,毫不遲疑地俯身下拜:“起死回生的靈藥很多,但她所受的傷,卻只有二位殿下能夠醫(yī)治,所以拜托了?!?/p>

    “不拜天,不拜地,不拜帝王,你一直以來都是如此,”“驕傲如你,今天竟也會向我們低頭?”冬扶搖的舉動讓宵明和燭光不由得面面相覷,“看在你這么誠心的份上,我們可以考慮救她,”“只是光有誠心還不夠……”

    “那兩位還要什么?”

    “多年之前我們曾見過一件寶物,從那時起就一直想將它移到河洲。”“可我們又無法離開這里親自去取……”

    “是什么,我替二位辦到?!?/p>

    “三珠樹的種子?!眱晌坏钕峦曊f道。

    即便星璘偏居西海,也聽過這南國異木的名頭。而冬扶搖只是略一沉吟:“只是……種子嗎。”

    話音還未落,星璘只覺得身邊卷起一陣迅疾的強風。轉眼看去,殿上早竟已不見了那頎長挺拔的身影。

    冬扶搖走后一盞茶的工夫,宵明和燭光都一語不發(fā),只管定定地凝視著星璘。

    “很像啊……你覺得像嗎,宵明?”

    “不像。不知道燭光你覺得哪里像。”

    “宵明你眼神不行?!?/p>

    “明明是燭光你的兩眼昏花才對。”

    終于,兩位美人互不相讓地拌起嘴來。星璘原本就連遭變故心緒煩亂,又被她們聒噪得不行,一時間連喘氣都覺得費力。

    “飛英嫗的箭在侵蝕她的元氣,這樣下去她遲早衰弱而死,”“難怪冬扶搖帶她來求我們,真是懂行!”宵明和燭光見狀,連忙輕揮霓袖,各自伸出一只手扺掌合什,片刻后緩緩分開。在兩人的掌心間,金銀光束飛速盤繞,金輝凝成一只淺盞,銀流注入盞中,蕩漾成泛著磷光的透明藥液。

    兩人將金盞遞到星璘面前:“喝吧?!?/p>

    星璘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接過:“二位不是說……要等冬扶搖拿來三珠樹的種子,才肯救我嗎?”

    宵明燭光同聲笑了起來:“傻瓜,這才不是救命藥,只是續(xù)命湯而已。”“救不救你的命,得看冬扶搖能不能活著回來?!?/p>

    冬扶搖此去,也許會遭遇不測?

    聽到這個徹底改變了自己人生的魔獸身陷險境,星璘本該覺得出了口氣??墒撬齾s根本體會不到痛快的感覺,尤其是充分意識到對方是為了自己才只身涉險的時候。她掙扎著坐直身體:“他只是去采三珠樹的種子,也會有危險嗎……”

    “看起來,諸沃之野的牧云者……”“很擔心冬扶搖這個魔獸吶!”對視一眼,宵明燭光突然忍俊不禁地笑出聲來。

    “我才沒有擔心那個怪物!”星璘著急想大聲否定,一口氣卻差點沒續(xù)過來。

    “好好好,我們都知道,”“你別急,出了什么事我們可沒法向冬扶搖交代!”宵明和燭光連忙上前,不由分說將續(xù)命湯藥給星璘灌了下去。

    一股暖流伴著飲下的湯藥,自胸口升起。中箭處的劇烈疼痛瞬間緩解,逆涌的血氣隨即也漸漸平復下來。無數(shù)璀璨光珠突然閃現(xiàn),在眼前縱橫來去。星璘還以為是藥力發(fā)作自己頭暈眼花,可是這些微光非但沒有隨時間過去而漸漸淡化消失,反倒越來越密集,越來越明亮,更朝著某個方向有規(guī)律的流動聚集,最終融合成一面巨大的光鏡。

    鏡面中央,映出了磅礴的鐵青色龍卷風,一路摧枯拉朽,一往無前。

    “是冬扶搖!”星璘脫口驚呼。

    就在這時,光鏡中的畫面陡然后退,更豐富深遠的景象展現(xiàn)出來——龍卷風的前路上,大河蜿蜒,水勢湍急,回環(huán)成一道天塹屏障,護衛(wèi)著彼岸的一片長灘,就在汀渚之上,無數(shù)堅甲利兵的武士正環(huán)守著一株光芒耀目的巨樹。

    遠遠看去,這株樹分為三杈,就像沒有堅硬的主干一樣,每根枝椏都在飄搖不止,猶如直立在地的彗星之尾。而片片綠葉形如絲須,酷似瓔珞柏的形狀,細看都是碧青玉粒累累垂掛,在微風里瑟瑟發(fā)亮。樹影深處,藏著一顆暗光流轉的碩大明珠。它的光芒照映之處,無數(shù)草木在以極快的速度萌生,分蘗,抽穗,泛黃,枯萎……

    “這……就是三珠樹的種子嗎……”星璘驚嘆道。生氣與力量油然復蘇,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正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光鏡??擅孔咭徊剑忡R便會退遠一分。

    “她也看得見我們的千里鏡了?”“一定是湯藥的副作用?!眱晌坏钕录{悶地走上前,并立在星璘兩側。

    光鏡上的畫面還在持續(xù),只見冬扶搖不斷逼近三珠樹,旋風直吹得那柔曼的枝條狂亂飛舞。但樹心的玄光寶珠卻依舊凝然不動。這一刻,飛蝗般的箭雨傾瀉而出,守衛(wèi)三珠樹的武士們紛紛駕起翼獸飛馬傾巢出動,卻又被龍卷輕而易舉地四下掀飛。

    冬扶搖所向披靡,眼看就要擷取到那三珠樹種。就在這時,岸渚前的激流中,突然躍起一頭馬首龍身的巨獸,它遍體灰鱗,燦然的黃金鬣須如火焰般張揚鋪展。這魔獸長嘯著卷起滔天狂浪,猛撲向龍卷風……

    “這是什么!”星璘失聲驚問,她從不曾見過長相如此離奇的怪物。

    “不就是江神‘奇相嘛,”“不管什么時候,她都這么不愛妝飾?!?/p>

    “奇相,是江……‘神?”星璘實在不能把魔獸與“神”聯(lián)系在一起。

    兩位殿下對看一眼,忍不住掩袖嬌笑道:“你該不會以為所有的幻獸都是可怕的魔怪吧?”“西海之鄙,果然見識偏陋?!?/p>

    精神大都已恢復,所以美人們的譏諷在星璘聽來尤為刺耳,她當即反駁道:“就算我生活在西海邊陲,至少也知道決不能和冬扶搖這樣兇殘的魔獸同流合污!”

    聽出話里的反嘲之意,宵明和燭光愣了愣,隨即爽朗大笑:“同流合污?這小姑娘說話著實有趣,”“忘了冬扶搖是在為誰冒險奪取三珠樹的種子了嗎?”

    意識到自己失言,星璘的臉頓時紅了。她尷尬地轉過頭,觸目所及之處,卻是鏡中映出的場景——龍卷狂風與江波巨浪廝攪得昏天黑地。她一時顧不上別的,直盯著戰(zhàn)局目不轉睛,臉上隱隱流露出擔心的神色。

    兩位殿下見狀,不由得嘆了口氣:“要從奇相手里拿到種子可不容易,”“還記得當年黃帝陛下遺落在南方赤水之上的玄珠嗎……”

    傳說中,天人首領黃帝暢游于赤水,歸來卻發(fā)現(xiàn)不小心遺失了能令萬物生長的至寶玄珠。他先后派出數(shù)位朝臣去尋找,有絕頂聰明的知,有明察秋毫的離朱,有能言善辯的契詬,到頭來卻都一無所獲。最后反而被混混噩噩的象罔找到了。然而這位朝臣一貫糊涂莽撞,竟在歸途中被人類部族的震蒙氏女盜走了玄珠。黃帝震怒急追,震蒙氏女走投無路,只得吞掉寶珠跳入汶水。

    可是震蒙氏女的肉身軀體,卻因為無法承受玄珠的強大能量而分崩離析,她當場異變成馬頭龍身的怪獸奇相。玄珠也墜落在赤水河畔,經歷千載萬年的漫長歲月,終于長成宇內異木——三珠樹。

    奇相從此化為江神,死守著三珠樹,不讓任何覬覦者接近。

    “三珠樹是玄珠長成,它萬年華實的種子,就相當于小玄珠了?”宵明燭光的講述讓星璘恍然大悟,轉頭看著光鏡上,冬扶搖和奇相廝殺鏖戰(zhàn)的場面,“你們竟讓冬扶搖去做這么危險的事情……”

    宵明和燭光對看一眼,嫣然一笑:“反正還有很多時間,”“干等著也沒有意思,不如……”

    兩人同時揮手,重重煙綃霧幔突然張起。她們拉著星璘在帷帳中央站定,隨即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色。只見星璘身上臟污破損的牧云者禮服陡然被一層瑩光罩住,隨著清輝從頭流轉至足底,她已瞬間換上了一套嶄新衣飾——青琉璃色叢云紋窄袖紗衫,銀泥流水紋黛藍裙裳。

    “小小的牧云者,真是可愛,”“這樣便八九不離十了?!毕髦讣廨p畫出流蘇腰佩的輪廓,將隨之現(xiàn)形的寶帶系在星璘裙間。而燭光則憑空摘取一枝珊瑚步搖簪,順手綰起了那一頭薄茶色的長發(fā)。

    兩位美人也不管星璘的意見便替她換好裝束。隨即同時一揮手,繡帳珠簾頓時全部揭開,卻見周遭的景物不知何時已悄然變換。

    此時此刻,恢弘的大殿,變幻的光鏡都已不知去向,三人竟置身于宮闕高處的飛閣眺樓之上。

    高處風疾,四下一片夜色蒼茫。半空中,飛鳥和蘆花如大大小小的萬盞燈火,飄搖明滅;靈照河洲周圍,昏黑的弱水廣漠靜流,無數(shù)發(fā)光的沙洲蔓延向遠處,直至匯成一片光潮,與天際的群星融為一體。

    “真美啊……”星璘由衷感嘆道,“哪怕在陽光下看來,也不會比現(xiàn)在更美了!”

    說到這里,她突然意識到有些不對——自從睜開眼睛開始,這里就一直都是黑夜。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情,天色卻依然深黯如磐,完全沒有欲曙將曉的跡象。

    “陽光?這里不會有陽光?!薄耙驗楹又匏诘臉O北之荒原沒有晝夜之分?!毕骱蜖T光的話,瞬間解開了星璘心中的謎團。

    “沒有晝夜沒有光,那這里的禽獸草木怎么生活呢?”

    兩位殿下對視一眼,款款走到飛閣欄桿旁:“誰說沒有光?我們就是光,”“我們就是極北之原的靈照,是這片土地的生命之源?!?/p>

    “你們……是靈照?是生命之源?”星璘越來越不能理解對方話里的意思了,“難道是用自己的生命來滋養(yǎng)這里的一切嗎?”

    “說的沒錯,”“正是如此?!?/p>

    實在是匪夷所思!星璘驚問:“你們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這么做?”

    “因為這片河源是我們母親最后的幽居之所,她的守護和照拂,曾讓這里變成豐饒美好的仙境?!薄翱墒悄赣H卻死于天人大戰(zhàn),這里也陷入永夜?!?/p>

    “天人……大戰(zhàn)?”對話已完全超出星璘的想象,“你們的母親……到底是誰?”

    “我們的母親,”“是帝舜的登比氏妃。”

    星璘大吃一驚——宵明和燭光竟是帝舜與登比氏妃之女?

    難怪她們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變化無礙,光照千里,而且美得如同杲日朗月一般。原來她們是君臨人間的最后一位天人帝舜的女兒!

    沒想到眼前竟是天帝胄胤,活生生的天人公主。星璘張口結舌:“那……那你們豈不就是傳說中的天女了!”

    “我們只有一半天人血統(tǒng),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天人。”“我們的母親,是人類巫者?!?/p>

    巫者是神人之間的橋梁,太古時代曾經人數(shù)眾多,如今也只有巫咸國、豐沮玉門山等地還殘留著少量族群。優(yōu)秀的巫者不僅法力驚人,更能不老不死與天地同壽,然而在天人眼中,他們卻始終都是微不足道的存在。所以在天人帝堯的公主,帝舜的兩位正宮娥皇和女英面前,登比氏妃根本沒有容身之處。身心俱疲的她,最終遠遷到荒無人煙的極北,離群索居,專心撫養(yǎng)一對孿生女兒。

    漸漸地,這片寂靜的無人荒原在她巫力的照拂之下越來越生機勃勃,儼然是一片世外樂土。而公主們也得以在此地無憂無慮地長大。

    可是遍及天下的天人戰(zhàn)火,終于還是席卷到了這里。

    “大火把一切都吞沒了,天空、大地、河川,還有我們的小鳥、小鹿、小兔子……”燭光公主說著,眼中閃過盈盈的淚光。宵明公主輕輕攬住她肩膀,“母親呼求父親援救,可是沒有任何回應。最后,她只能……”

    人類的巫者,帝舜的登比氏妃,最終只能化身為一瀉千里的弱水撲滅大火,可浩劫之后的極北荒原,再度一無所有。

    所以兩位帝女最終沒有隨父親一起回歸天界,她們哪里都不去,只是固守荒原河洲,就像呵護弱小的幼苗一樣,呵護著這里一點一滴復蘇的生命跡象,以自己的生命照亮母親曾用生命守護的地方。

    兩位公主收起淚痕,近乎傲慢地以相同姿態(tài)揮動手指,點點光芒在她們的指尖變成蝴蝶、飛鳥、花草、樹木、亭臺樓閣、山川風物……只看的星璘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雖然現(xiàn)在宮殿樓閣也好,花草飛鳥也好,很多都是我們幻化出來的,”“但總有一天,這里會應有盡有?!?/p>

    所以她們才要求冬扶搖去采擷三珠樹的種子,那是擁有長育萬物之力的珍寶。就像她們說的一樣,靈照河洲光耀下的極北荒原,終將包蘊萬有。

    這一刻,風突然變得有些異樣,翱翔的夜光鳥群也亂紛紛嘈雜起來。

    “來了……”宵明公主突然說道,燭光公主隨即抬手,一道光之門扉憑空出現(xiàn)。門扇驟然開啟,迅疾的黑影間不容發(fā)地從中跌落。緊隨其后,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似乎有什么正急追著它而來!

    “就是現(xiàn)在!”兩位公主同聲呼喊,一起揮手。門扇遽然閉合,光之門隨即自上而下收縮,化成一道細線徹底消失。

    星璘低頭看去,卻見滿身傷痕的冬扶搖就躺在腳下,他的掌心,還握著一枚玄光流轉的寶珠。

    “果然滿載而歸,”“君侯真是從來都不曾讓人失望呢!”兩位公主歡呼著迎了上去。

    冬扶搖的眼光卻落在星璘身上:“妭……嗎?”

    “什么?”星璘沒聽清他呼喚出的音節(jié)。

    這一刻,冬扶搖渾身突然散發(fā)出凌厲的殺氣,他掙扎而起轉向兩位公主:“我說過不要稱呼我君侯!還有……是誰讓她打扮成這個樣子?”

    可就在這時,一陣異樣的響聲便讓他改變了神色。

    天空中的光之鳥群發(fā)出凄厲的啼鳴,一只接一只莫名地消失無蹤。弱水河上,遠方的沙洲次第熄滅,虛無的黑水也如沸騰般,不安地翻滾起來。

    似乎有什么兇殘可怖之物在不斷逼近……

    一瞬間,宵明和燭光臉色陡變:“你把什么帶來了!”

    “它們……還是追來了?!倍黾膊缴锨皩⑿槿M兩位公主手中,“它們的目標只有我。快點救她,我們即刻就離開!”

    “牧云者已經沒事了?!薄拔覀円呀浄至松鷼饨o她服下。”

    星璘頓時回想起兩位公主給她灌的那碗湯藥:“你……你們不是說那只是續(xù)命湯嘛?”

    “騙你的,那就是救命藥。即便沒有三珠樹種子,”“我們也會救你。我們絕不會再讓任何生命在眼前消逝?!?/p>

    不等冬扶搖二人回答,宵明和燭光兩位公主便輕輕揚手,一條璀璨的光之通路瞬間鋪就,折射出彩虹一樣的綺色璇影:“一路平安,二位,”“讓我們送你們一程?!?/p>

    “實在感謝兩位殿下,日后必定要報答……”被冬扶搖裹挾著即將踏上征程的星璘,返身朝公主們呼喊道。

    “后會無期。”宵明和燭光十指相扣,同聲說道,“我只要宵明就夠了?!薄拔抑灰獱T光就夠了?!?/p>

    踏上光之路的瞬間,冬扶搖周身便鼓蕩起激烈的強風。

    然而一聲刺耳的怪啼聲卻陡然響起,星璘反射性地轉頭看去——一只利喙鋼爪、四翼六目的巨型怪鳥,正震動著它的青灰肉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二人俯沖過來!

    冬扶搖一反手,鞭子一樣的罡風迎頭抽中那頭怪鳥,它縱聲發(fā)出痛切的長鳴,遠遠翻飛逃避。

    可是從相反的角度,腥風銳氣卻趁機奔襲過來,一頭斑首巨豹飛撲而至,眼看就要撕咬住星璘!

    就在這時,厚重的鐵青氣流回旋著翻卷而起,剎那間便遮在她身前,正面抵擋住斑豹的一擊。鮮血瞬間飛濺了出來,隨即傳來了因為疼痛而倒抽一口涼氣的聲音。

    是冬扶搖及時化身為風壁保護了星璘。而星璘也是第一次親眼目睹他人形與異態(tài)之間的變化。

    電光石火間,冬扶搖已一連避開兩次突襲,帶著星璘高飛遠揚。然而也許是因為和江神奇相激斗,力量巨耗受傷未愈的關系,他此刻所化的龍卷風規(guī)模遠不及從前,因此也無心戀戰(zhàn)。但怪鳥和斑豹卻鍥而不舍地緊追不放,眼看著又漸漸逼近。

    視野劇烈晃動,但星璘還是分辨出,這兩只怪物她曾經在魔獸圖典中看到過——它們正是生活在北地群山之中,以兇殘嗜血著稱的“酸與鳥”和“狕獸”。

    就在這時,旭日東升般的輝光驀地照亮前方。只見遙遠的天際盡頭,有一座直接蒼天的高峰兀然獨立。四周碧空萬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其山形特別怪異,中間竟完全橫斷開來,留下一大段空隙。山頂懸浮在半空中,輕盈得仿佛沒有任何重量一般

    是合虛之山!極東之地的日月出入之門——合虛之山。

    在靈照二女的幫助下,冬扶搖轉眼之間便帶著她,從極北遷移到了極東。

    冬扶搖見狀,當即調整方向,竟對著那座光芒萬丈的孤山加速而去。

    星璘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合虛之山是日月經行的圣地,自鴻蒙初開以來便有無形的強大結界鎮(zhèn)守,不容任何邪惡污穢接近。人類倒還罷了,魔獸一旦觸及便會粉身碎骨。冬扶搖他究竟想干什么,怎能冒險沖向這阻絕妖獸的結界?。?/p>

    可轉念之間,冬扶搖已飛臨山頭,急追而來的酸與鳥連忙束翅閃避,緊隨其后的狕獸收勢不及,一頭撞在它身上。兩頭怪獸頓時互相撕扯拉拽著墜向山腰,只見籠罩全山的一層半圓形光膜瞬間隱現(xiàn),熾烈的光芒轟然蓬起,巨大的魔獸們頃刻化為一陣青煙。

    而冬扶搖依舊徑直沖向圣山。

    他失去控制了嗎?他不怕結界嗎?他難道不會像酸與和狕那樣粉身碎骨嗎……

    已經來不及問出口了。星璘本能地想啟動魂力,卻發(fā)現(xiàn)自己性命雖已無虞,但力量卻一時仍未恢復。

    與此同時,一陣激烈的爆鳴已經響起,觸碰到結界的冬扶搖應聲被一片鐵青光霧包圍住,瞬間由龍卷風的姿態(tài)恢復為人形。他抱緊星璘,就這樣從半空中,直直向合虛之山墜落下去。

    應該是夢吧,否則怎么又會回到那血火橫流的遠古戰(zhàn)場呢?可令星璘難以置信的是,自己在夢中,竟然看到了“自己”。

    陰風凄迷,豪雨滂沱而降。蒼穹之上濃云翻涌,云層中,似乎有什么碩大無朋的可怖之物正高速地逡巡來去……

    而“自己”卻冒著風雨,毫不畏懼地從容而行,緩緩登上一座佇立于戰(zhàn)場一角的高高祭臺。夢中的“自己”,青琉璃色叢云紋窄袖紗衫,銀泥流水紋黛藍裙裳,珠琲腰佩,珊瑚步搖。正是靈照公主們贈與的裝束。

    隨著“自己”雙臂輕揚,一道光柱猛地拔地而起,沖向沉沉天幕,愁云慘霧頓時被排開,澄明的晴空在至高的彼方靜默著。云霧中那謎樣怪物眼看著就要顯出原形了……

    然而剎那間,明晃晃的陽光卻如利刃般迎頭傾瀉下來。

    星璘驚呼著猛地睜開眼睛。

    夢境消散無蹤,隨之而來的是遍布全身的傷痛。

    星璘發(fā)現(xiàn)自己受的只是些皮外傷而已。抬眼仰望過去,懸浮的峰巔仿佛要崩塌下來一樣高踞頭頂,開滿翡翠色花朵的垂藤被扯斷了不少——這么說來,自己跌落在合虛山腳下了,幸虧這些藤條的阻力減緩了下墜的沖擊。

    那冬扶搖呢!

    星璘急忙起身想要尋找,指尖柔軟的觸感吸引了她的注意——原來冬扶搖就隔擋在她和地面之間,直接承受了全部撞擊?,F(xiàn)在他還氣息微弱,不省人事……

    低頭俯視著對方昏迷中的面孔,蒼白而清俊的容顏上,縱橫的擦傷混雜著紛亂的刺青,格外觸目驚心。

    這個男人的舉動為什么如此怪異——時而是毀滅一切的可怕惡魔,時而卻又拼盡性命守護素昧平生的自己。

    更令人不解的是,身為魔獸的他竟然能活著通過合虛之山的結界。

    但如今他氣息奄奄,不正是動手報仇的好時機嗎!

    星璘猶豫著抬起手,卻不知怎樣才能結果一個人的性命。彷徨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撫向對方發(fā)際——最初被她用瓔珞丟中的傷痕還在,雖然已經結痂……

    作為諸沃之野的牧云者,對魔獸冬扶搖,當然是殺之而后快;可是作為星璘自己,卻無法加害這樣一個一再出手相救的人。

    一邊想著,星璘一邊仰起頭。合虛之山的巉巖近在眼前,絕壁上奇花異草放射出五色光芒,而一點桔梗紫色的光暈,卻在半山腰明明滅滅。

    看到這一幕,她終于咬了咬牙,站起身來……

    酷刑還沒有結束嗎?

    隨著刺青的針尖灌入骨節(jié)中的鉛水,如毒蟲在身體深處流竄咬嚙。

    疼痛,讓人清醒。耳中傳來遠雷的低響。然而就算是睜開干澀的眼皮,也幾乎需要耗盡全身的力量。

    映入冬扶搖眼中的,是直指青霄的突兀奇峰。更怪異的是半山腰被劈開一條裂隙。

    “合虛之山?!痹捳Z逸出冬扶搖唇角時,他突然奮力掙扎著翻身而起,卻因疼痛而倒吸一口涼氣。他連忙轉頭四顧,周圍卻沒有半個人影。

    “逃走了嗎……”他自言自語著皺起眉頭。

    逃走也是很正常的吧。在對方眼里,自己只是毀滅家園,殘害族人的魔物。只是以她現(xiàn)在的魂力,能平安回到諸沃之野嗎……

    就在這時,一陣冰涼的水滴夾雜著飛舞的落葉,突然灑落在他頭頂。伴著藤條拉拽的嘩啦亂響,驚呼隨即傳來。只見一道天青海藍色的纖影,從山上的樹椏藤蔓間筆直墜下。

    踩著山石一躍而起,冬扶搖探手將對方一把接住,旋身穩(wěn)穩(wěn)落地,隨即不假思索地緊抱住她,好像珍寶失而復得一樣,許久都不愿松開。

    “放開我……”許久之后,傳出星璘微弱的抗議聲,“快放開我,要壓壞了!”

    冬扶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連忙松手。星璘早已滿臉通紅,她抬手至對方面前,攤開五指,只見一枚紫光氤氳的水珠懸浮在掌心。

    “這……是‘帝藥上的仙露嗎?”冬扶搖有些吃驚。

    傳說仙草帝藥只有在南方的巫山圣地才能生長,沒想到在合虛之山竟也能看到,僅僅是這草上凝結的露珠,也有足以起死回生的功效。

    星璘點了點頭,幾度猶豫,終于開口結結巴巴地說道:“差點壓壞它……沒、沒想到你已經醒了??磩倓偟臉幼樱€以為很、很嚴重的……”

    “你是徒手爬上懸崖去采仙露的?”冬扶搖瞇起眼睛,眺望了一眼半山腰帝藥的桔梗色光華,語氣一下子嚴厲起來。

    “原本以我的魂力,要將仙露取下來易如反掌,這么點距離的空間移動根本不算什么……”

    “為什么要做這么危險的事!”冬扶搖終于大吼起來,星璘嚇了一跳,本能地縮起肩膀。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太過兇暴,只好放低音量,“我不會有事的,你不必為我冒險。”

    “可是我的力量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恢復……”星璘有些沮喪地埋著頭,聲音也哽咽起來,“沒有辦法去想去的地方,也沒有辦法操縱水汽……現(xiàn)在我最多只能改變水的形狀,像這樣,不讓仙露散開流走……”

    說著,她小心翼翼地拉起冬扶搖的衣袖,將仙露轉移到對方手上。隨即轉身不再看他:“現(xiàn)在,我就不欠你了?!?/p>

    這樣說著,星璘決然邁步前行。

    就在她身后,突然響起冬扶搖的語聲:“那我應該怎么做呢?去把霖丘圣山徹底夷平好了……”

    星璘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惱怒地遽然轉身。卻見冬扶搖滿臉都是認真的困惑神色:“我不想做這樣的事情,不想傷害任何人……可是只有欠了你的,你才會留在我身邊對嗎?”

    星璘忍無可忍地大喊起來:“真不敢相信!你們魔獸的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要你還我。你本就不欠我什么?!倍鰮u抬手丟掉仙露,一步步走向星璘,“就讓我欠你更多好了,多到讓你即使想離開我也辦不到!”

    “為什么是我?你到底為什么偏偏不肯放過我!”星璘無法控制內心的憤怒。

    “我一直被囚禁在兇犁土丘的結界里。幾千幾萬年,能看到的只有一片黑暗??墒峭蝗婚g有了光,我終于再度看到那么美的光……”冬扶搖在她身后站定,一字一字地說道,“你說,我要怎么做才能留住這樣的光?”

    “光……嗎?”星璘下意識地重復著,不知為什么,怒火瞬間冷卻了。

    “要我贖罪嗎?要我受刑嗎?還是要我的性命?無論你要什么,我都可以雙手奉上,只要你是期望,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我對你才沒有什么期望!”星璘聽得手足無措,只覺熱血上涌,汗如雨下。原以為是激于情緒,可是陣陣炎風卻讓她意識到高溫是由外而來,炙烤著皮膚。

    怎么轉眼間,天氣忽然變得炎熱了?

    “怎么這么熱……”她抬手擦汗,趁機轉移開話題。

    “熱?”魔獸冬扶搖似乎感覺不到漸漸升上來的溫度,但是聽到星璘的話,他卻陡然變了臉色,“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

    不知道對方為什么反應如此劇烈,星璘迷惑地搖了搖頭。而冬扶搖的眉心皺得更緊了:“看來,羲和要回來了……”

    聽到這名字的瞬間,星璘一陣心悸。難怪冬扶搖如臨大敵——羲和是太陽車的馭手,她歸來就表示夕陽西下,明月將升。而合虛之山是日月出入之所,滯留在這里,會被太陽車的高溫燒成灰燼的!

    就在這時,冬扶搖敏銳過人的耳中,再度捕捉到遠雷般的轟響。比昏迷初醒時聽見的那陣來得更加明確。連地面都呼應著這殷鳴,微微震動起來。

    只見合虛之山的上半部分開始緩緩抬升,下半部分則漸漸下沉,而滿山仙葩異卉的光芒全部熄滅,連植株都縮回了山石縫隙間。此刻可以清晰看到長空被如火的霞光映得一片彤紅。

    “趁現(xiàn)在,趕在羲和回來之前穿過合虛山口!”冬扶搖一把攬住星璘的腰,正要縱身而起,卻發(fā)現(xiàn)根本紋絲不動。一瞬間他也變了臉色,“糟糕,我忘了此地的結界里沒有風,我也沒法化身為扶搖風!”

    帶著星璘,受傷未恢復的冬扶搖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抵達遙遠的山口。

    意識到這一點,他單手抱起對方,憑著一口氣飛身躍起,攀援藤蔓,不斷向高處飛竄。然而他原本就遭創(chuàng)力竭,人形的身體更無法承受這近乎自毀似的行動。傷口接連爆裂開來,鮮血噴濺而出,沾濕了星璘的面頰。

    眼看著山口越來越近,而冬扶搖的動作也越來越緩慢,越來越遲鈍……

    他們身后,輝煌的夕照已燃燒遍整個天空,空氣灼熱到近乎沸騰。

    “逃吧……”星璘聽見耳邊傳來隱約的語聲。只覺得被一股大力推送著,身不由己地向山間裂隙飛去——冬扶搖用盡最后的力量,將她拋向山口,而他自己則沉重地向下跌去……

    “不要!”星璘呼喊著,想返身拉住冬扶搖,鐵青色的袍角卻從指縫間滑脫,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頹然墜落。

    如果可以運用魂力就好了!

    星璘從未像此刻這樣,渴望自己能像從前一樣操縱云水,穿越時空。

    熱切的愿望像激流奔涌過她腦海,呼應著這個念頭,她的身體驀地被一層彩虹般的柔光包圍,耀眼的強光爆發(fā)出來,霎時將兩人的身影徹底淹沒……

    夢還在持續(xù)。

    星璘再度看見了祭臺之上的“自己”。舉起手便能云開霧散,這種感覺和“初牧”時候是如此相似——這就是“天命之子”與生俱來的魂力嗎?

    如果真自己是天命之子的話,就必然可以看清那藏身霧靄的怪物的真面目!

    就在這一瞬間,星璘清晰地望見,云層中陡然亮起一雙火紅的眸子。就和自己在“初牧”時,在北冥大澤的那座深山中,無意間瞥見的緋瞳一模一樣!

    那雙燃燒般的眼睛轉過來了——不是朝著夢中的“自己”,而是朝著正在窺看夢境的自己……

    不能再看下去了!

    最先從夢境中復蘇的是聽覺。耳中傳來的如巨獸呼吸一般的聲響,隔了幾秒星璘才分辨出,那是往來的潮聲。

    睜開眼睛,一望無際的墨藍大海鋪展在眼前,與深黛的天空融為一體。明澈的月輪是天地間唯一的光源,它在平靜無波的水面上鋪開一條銀璨璨的光路。

    穿越合虛之山的山口,自己竟被日月之門間的時空湍流卷送到海邊來了!

    雖然也曾夢到過大海,但此刻親眼所見、親身面對的那種沖擊力,還是令星璘從柔軟的沙灘上翻身而起,仿佛被蠱惑般一步步向波濤走去……

    可剛舉足,腳下就碰到了什么,還伴隨著一聲細微的驚呼。星璘連忙低頭看去,卻只見一枚蘊含著溫潤光澤的玉環(huán)滾落在地,旁邊還瑟縮著一團小小的東西。仔細看去,她不由得大吃一驚——那團東西竟是一個“人”,只是個頭還不足兩尺高!

    這小人受到的驚嚇要遠遠超過星璘,此刻他已經完全呆住,篩糠似的發(fā)抖。

    星璘趕忙上前要去攙扶對方:“對不??!我沒有看見你,有沒有碰傷?聽得懂我說話嗎?”

    沒想到那小人一骨碌翻身伏跪在地,用鳥雀一樣啁啾的語聲拼命道歉:“冒犯天女罪該萬死!”

    “你在說什么?”星璘不解地嘟噥著,“天女?”

    “求天女恕罪!”

    “求天女饒過他!”

    “我們一定會加倍進貢的!”

    “我們再也不敢冒犯天女了!”沒想到越來越多的“鳥雀”聚攏過來——只見一群小人紛紛從沙灘之下鉆出,手里捧著珍珠美玉、珊瑚硨磲等異彩紛呈的珍寶,奉獻到星璘面前。

    剛剛告別帝舜的兩位公主,現(xiàn)在又跑出來個“天女”?沒想到“絕地天通”之后,遺留在下界的天人還當真不少啊。

    星璘連聲寬慰辯解,只說是認錯了人,自己也絲毫沒有怪罪他們的意思,更不會收下所謂的寶物貢品。然而小不點們卻固執(zhí)地依舊哀告不已。一頭霧水的她轉頭四顧,想詢問冬扶搖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到處也不見他的影子。

    莫不是他沒能逃出合虛山口,還是遭遇了其他什么不測?心煩意亂間,小人們卻還喋喋地說個不住。星璘終于焦躁起來:“別再天女、天女叫個不停了!我不知道你們說的那位天女到底是誰,但是哪有睚眥便取人性命的天女,哪有貪圖別人珍寶的天女?那是魔獸假扮的也說不定,你們不要把我和那種東西混為一談!”

    這一刻,小人們終于意識到當真有哪里不對,開始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起來:

    “難道真的弄錯了?”

    “可衣飾打扮卻是天女的樣子啊……”

    “說話腔調卻是不像。而且仔細看,這位似乎更美一點?!?/p>

    話音剛落,遠方突然傳來崩裂似的湍鳴。轉頭看去,海水原本淵靜無瑕,此刻卻驀地泛出層層細微的鱗浪,緊接著便動蕩翻滾起來,漫卷成一眼波瀾壯闊的漩渦。

    目睹這急轉直下的變化,小人們紛紛面如死灰:“我們果然認錯了人……”

    “天女發(fā)怒了,這可如何是好?”

    “快藏起來,藏起來!”

    只見那群短小的身影倏地縮短,瞬間全部潛入砂礫底下,沙灘上只剩星璘一個人茫然四顧。

    然而激烈急轉的海濤巨漩早已沖天而起,凝成雄偉的水柱。水柱頂端猛地躍出一只足有巨象那么大的螯蟹。在它寬闊背殼上,佇立著一位青衣黛裙的妙齡女子。也難怪小人們會認錯——猛一看,她的服飾輪廓竟真的和星璘相差無幾。

    這女子長眉新畫,晚妝初成,也算得上人間殊色,卻不知為何總是缺少像天人公主靈照二女那樣,由內而外散發(fā)出的光華。

    傲立蟹背上的她手持一桿夜明杖,戟指向星璘。那寶杖通體火光流轉,蟠曲蜿蜒,竟是一條完整的獨角魚龍。

    莫非是陵魚?星璘心中暗暗詫異。記得魔獸圖典上記載,這種幻獸早已絕跡,沒想到竟能在這里看見。這手握重寶的女子,想來也必定是來歷不凡!

    星璘正要開口解釋,可那女子根本不給她機會,一邊銳聲怒喝著“何方妖孽,膽敢假冒我天女,我看你是活膩了!”一邊駕起巨螯蟹急速沖上沙灘,那鋒利如刃的鉗夾,不由分說就朝著星璘的頸項狠切過去!

    星璘哪里料到對方不分青紅皂白便要痛下殺手?猝不及防,眼看腦袋就要被剪落……

    千鈞一發(fā)之際,迅捷的罡風疾奔而來,巨鉗頓時被震開,巨螯蟹連退幾步差點就滾倒翻轉。而星璘則被旋風擁住遠遠避開。

    轉頭看去,是冬扶搖神情嚴峻的側臉。

    “我只是從合虛山口出來繞了點遠路,就讓你遭遇這樣的危險?!倍鰮u說著,將視線從星璘轉向蟹背上的女子,這一刻,他眼神中有著從未出現(xiàn)過的寒意,“我看不知死活的冒牌貨是你吧,女丑!”

    大蟹背上的青衣女子身軀猛地一震,隨即瞇起眼睛細細審視著冬扶搖。震驚的表情慢慢爬上她眉梢:“沒想到,是君侯你……”

    “你身為巫者,竟敢冒充天女,就不怕天罰嗎!”冬扶搖凜然怒斥。

    女丑聞言,瞳孔驀地收縮:“瞧不起我……天人不管過去多少年,都看不起我們巫者,現(xiàn)在連你也敢這樣對我說話!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觸到你心中的痛處了吧?你這被禁錮在兇犁土丘的禍獸,也配跟我說天罰?”

    “住口!”冬扶搖周身卷起一陣剛猛的颶風,勢不可擋地向大蟹撲去。

    海面上霎時風起云涌,月光也被煙云迷霧掩住,天地間一片昏暗凄迷。而女丑毫不示弱,揮舞陵魚杖,驅使巨螯蟹當即應戰(zhàn)。

    巨螯蟹體型驚人,周身的鎧甲更如鋼鐵般刀槍不入,冬扶搖的颶風雖能將一時將它壓制,但是巫者女丑手中的陵魚夜明杖,卻時?;闷鹨淮卮赜乃{的烈火,從背后遽然偷襲。

    火苗既不燃燒也不蔓延,卻只見炎光所及之處,連空氣都化成片片蒼白的灰燼,冬扶搖若無飄風護體,只怕也兇多吉少……

    星璘看得心驚肉跳,想幫忙卻根本插不上手。焦急慌亂間,腿腳邊卻又突然感覺到細微的觸碰,低頭看去,小人們一個個從沙礫間探出腦袋,瑟瑟發(fā)抖著簇擁到她身旁,目不轉睛地緊盯戰(zhàn)局。

    看到他們驚恐惶懼的樣子,星璘彎下腰,替他們遮擋亂舞的砂塵和暴雨般噴灑到岸邊的海水。

    就在此刻,冬扶搖被蟹螯迎頭擊中,周身的風旋瞬間崩散,整個人栽落向海面,女丑揮動陵魚杖,不失時機地投去一連串幽火,藍焰霎時間包圍了他跌墜的身影……

    “什么不敗的戰(zhàn)神,千萬年的囚禁讓你變弱了吧?”從巨螯蟹背上傳來女丑刺耳的長笑。

    然而伴隨著擊水之聲,冬扶搖的身軀掉入海中,并沒有被高溫的幽火焚為灰燼——只見他墜落的軌跡上,殘存的云霧蒸騰著,與暗藍的火焰此消彼長。

    女丑猛地轉向岸邊,卻見星璘奮力舉手,從她指尖開始,海水翻涌蒸騰成霧靄——她驅動漸漸恢復的魂力幻水成云,及時保護了冬扶搖。

    “我竟忘記了還有你在!”女丑調轉巨螯蟹,氣勢洶洶地朝岸邊橫行而來,“你也是巫者?竟還有這一手!”

    論起武斗對戰(zhàn),星璘哪里是女丑的對手!她本能地轉身要逃,小人們也驚恐地紛紛鉆回沙里,可巨螯蟹的鋼足猶如犁鏵,隨時都有可能翻開砂礫,將潛藏的小人們切得粉碎。見此狀況她頓時站定,揮手引來海水化成云霧,返身迎向女丑。

    巨螯蟹在霧靄中左沖右突卻無路得出——諸沃之野牧云者的結界不只是惑人的障眼法這么簡單,云霧中的時空亂流猶如迷宮一般。

    此刻星璘也鎮(zhèn)定下來,趁此機會,她越過對手奔向淺灘,集中精神凝聚起魂力,放出心魂意念潛入深海尋找冬扶搖。然而這樣一來,她也將自己置于毫無防備的危險狀態(tài)之中。

    被霧障困住的女丑終于急怒攻心:“看不起我!你們都看不起我!明明都有操縱火焰的能力,我甚至比她還強,到頭來她卻永遠是高高在上的天女,而我只是卑微的巫者!”

    伴隨著話音,她猛揮陵魚杖,青火頓時暴漲,瞬間將海霧蒸發(fā)殆盡。星璘一動不動地靜立水中的背影霎時暴露在她面前。

    “就是你!”不知將星璘誤認成了誰,女丑近乎瘋狂地怒吼起來,“只要有你在,我就永遠都會被別人說是冒牌貨!”

    伴著嘶啞的的呼喊,一蓬藍焰從陵魚杖上飛射而出,直奔星璘的脊背。

    就這生死關頭,海面突然轟鳴著壁立而起,形成滔天的水墻護住星璘。一道鐵青的閃電斜劈而來,迎面撞中暗藍烈焰,瞬間將它消弭于無形。電光并未就此停止,而是繼續(xù)流竄著向女丑而去。

    她見勢不妙急忙飛身閃避,烏發(fā)卻已被切斷了一綹,面頰也被震傷,只見一條條細縫縱橫龜裂——女丑那粉白黛黑的容顏竟是一張面具,此刻它片片碎裂掉落,顯露出平庸而蒼老的真容。

    再看她的坐騎巨螯蟹,銅墻鐵壁般的甲殼此刻竟不堪一擊,整個身體從中間一分為二,緩緩交錯,慢慢向兩邊頹然傾倒。

    女丑發(fā)出刺耳的慘叫,跌入海中,卻還不忘捂住面孔。她在白波間掙扎著抬頭看去,卻見颶風在海面上激起一圈圈巨浪,怒濤上空濃云翻涌,一雙漆黑的鋼鐵羽翼在云層中一閃而逝,朝自己的方向甩出無數(shù)無堅不摧的風刃。

    走投無路的女丑咒罵著飛身躍起,傾注全部的力量,孤注一擲地揮動陵魚杖,巨大的幽火團在杖頭凝聚??闪钊艘庀氩坏降氖牵鹧婢鼓嬷鴮氄荣亢隽飨?,剎那間包圍了她的周身。連慘叫都來不及發(fā)出,那烈焰中的身軀就已被罡風撕得粉碎,黯黯地熄滅消失……

    這一刻,僵硬的夜明杖忽地幻化成靈動的獨角龍魚。伴隨著嬰兒般嬌軟的歡呼聲,它一躍而起投入滄海,自由自在地掉尾而去……

    水墻緩緩降下,鐵翼投出的風刃都像生了眼睛一樣避開星璘,氣流還是吹亂了她的長發(fā)。但此刻她已經“不在這里”了。

    是夢是醒呢?

    心魂穿行在海底,因為感覺不到溫度和重量,她只覺得自己就好像行走在沒有時間流逝的虛空之中??墒?,哪里也找不到冬扶搖的身影。

    忽然,前方有什么吸引住她的注意——

    星璘凝住心神探尋過去,一點點光亮,一點點顏色,倏忽來去……

    那是一雙緋紅色的眼瞳,在翻滾的灰黑云幕間,驀地睜開……

    云層下,卓立在高臺之上的“自己”從容揮手,星璘甚至可以感覺到從手中散發(fā)出的高溫。不像女丑的陵魚杖放射出的有形的純青幽火,而是無形無質的透明烈焰。

    沉沉的濃云不斷被蒸發(fā)散盡,藏身其中的神秘之物終于露出了它的本來面目:火紅的瞳孔,漆黑的鐵翼……

    然而就在這一刻,夢中的“自己”也側過了面孔。出乎意料的是,驚鴻一瞥之間,星璘看見了一張絕美的臉,美得猶如最鋒利的刀鋒,隨時都能給人的感官留下近乎慘烈的鮮銳印象。

    但這容顏,卻完全陌生……

    被相同的服飾打扮迷惑,所以一直以來都產生了誤判。原來夢中的那個“自己”,根本就不是自己。

    這一刻,星璘不由自主地放松下來,耳中也灌入散碎的微聲——

    “天女,天女你醒一醒!”

    “天女你沒事吧!”

    唧唧喳喳的呼喊漸漸變得嘈雜,卻聽一個清冷的男聲低緩卻又溫柔地說道:“她就是她,并不是什么天女,你們別再亂叫。”

    星璘反射性地睜開眼。涼月西沉,漫天群星如萬盞珠燈映入視野,星空之下,是冬扶搖滿是關切與牽掛的眼神。

    不知為什么,這一刻她突然想起螢火說起的,初次解除蔽目咒紋時的感受。雖然這短短兩三日時光,自己已看過了大千世界太多不可思議的景象,然而唯有現(xiàn)在,她才覺得是真正在用自己的眼睛,去“觀看”,去體會。

    看到星璘蘇醒,冬扶搖不自覺地流露出松了一口氣的表情,本就秀雅到近乎纖細的眉眼更見溫和,就連可怕的刺青也不再那么猙獰了,只是凍結在他眼底的萬年寒冰,卻并沒有多少融化的意思。

    “天女醒過來了!”全然不顧冬扶搖抗議,這群小人還是固執(zhí)地這樣稱呼諸沃之野的牧云者。

    歡呼聲次第傳遞出去,星璘不由得想起身看個究竟,冬扶搖連忙將她扶起。卻見月下沙灘上蜿蜒起伏,直至盡頭隆起的一座矮丘,到處都人影幢幢,小人們幾乎占據(jù)了整片海岸。他們有的正搬運樹枝搭起木架,合力切割運輸著掉落在地的巨螯蟹,有的點起篝火,涂抹紋身,歌舞禱祝,

    這時一位身披錦袍頭戴寶冠,胸前掛滿玉串的小不點,率領著一隊侍從緩緩走來,朝冬扶搖二人俯身行禮,侍從們早已捧了成堆光燦燦的奇珍異寶送到他們腳邊。寶冠小人誠懇致謝道:“感謝兩位為靖人一族除去心腹大患。我身為族長,略備薄禮,謹代族人以表謝忱。”

    原來這些小人就是傳說中,生活在東方海邊的“靖人”一族。

    這個身材袖珍的族群就居住在這一帶狹窄地域間。男子漁獵,女子紡織,過著衣食無憂,安寧和睦的生活,長年累月更是積下無數(shù)海底瑰寶。

    可數(shù)百年前,巫者女丑從北方流落此地,見靖人們溫和孱弱,竟假扮起天女作威作福,強逼著他們上貢各種珠琲寶物。靖人不堪其苦,卻無力反抗,迫于無奈一直忍受至今。

    “我們什么都不要,否則和女丑有什么區(qū)別?”星璘說什么也不肯收下禮物。而冬扶搖則看也不看那堆珍寶,簡直視其如無物。

    這時,嬌小玲瓏的靖人女子們擁到他們身邊,奮力抬起雙臂來拉星璘的手,七嘴八舌地招呼她同行。星璘為難地看了看冬扶搖,他微笑著揚了揚下巴,示意但去無妨。隨即指向沙灘另一端突兀巖礁形成的岬角。

    是說他會等在那里嗎?猜測著對方的意思,星璘起身隨歡笑著的靖人女子們,朝沙灘矮丘背后走去。

    翻過山丘,眼前竟鋪展開一片小小的城池。房屋鱗次櫛比,城樓宮闕、民居寺觀應有盡有卻具體而微——這就是靖人的國都吧。而府庫是都城中體量最大的建筑之一,星璘甚至不必低頭側身便能走進大門。

    眼前所見讓她目瞪口呆——不是因為各色珍寶堆積如山,而是因為庫內倒有一半是綴滿珠玉的青色綾羅,不少已經裁制成服飾,一看就是為進貢女丑準備的。

    靖人女子們嘰嘰喳喳地邀請星璘更衣,手腳麻利的已經開始動手幫她換下濡濕破損的衣飾,換上天青綾絹織出五云紋樣的衣衫,末濃的裙角綴滿簇簇細密光潤的珍珠。

    走出都城時,月影已經沉落,星光愈發(fā)瑩澈。沙灘上,靖人們圍著一堆堆篝火載歌載舞地歡慶著,東方謠曲的陌生旋律傳入星璘耳中。

    走過歡宴的人群,沿著蜿蜿蜒蜒的海岸線,朝向那燈火闌珊處的長岬,星璘的腳步越走越輕盈。沉睡已久旋律流蕩在她心間:“云容容兮,眾紛紛兮。水潺湲兮,思公子兮?!?/p>

    不知其名的曲子,不明其意的歌詞,總會在第一時間浮現(xiàn)在心頭,回響在腦際……

    不,不是腦際。她分明聽到了低沉的詠唱。

    一樣的旋律,一樣的辭章,歌聲縹緲,卻是男子醇厚寬廣的嗓音,從延伸入海的岬角盡頭傳來,在黑夜中引導著自己。

    徘徊在心間的歌聲,終于逸出唇角,似乎在回應對方的歌詠,星璘也曼聲唱出了這云水般逍遙的歌謠。

    歌聲的絲線互相牽扯著,星璘離岬角越來越近。群星璀璨,天河橫亙,陸離光影下,有人著一襲黑袍默默靜立,海風揚起他的銀砂色發(fā)絲,那是冬扶搖孤寂出塵的身姿。

    一瞬間,星璘想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他身邊,但是剛舉步卻又躊躇遲疑。這一刻,古老歌謠的悠悠飄散,朝著她的方向,冬扶搖緩緩轉過身來。一瞬間他愣住了,隨即流露出迷惑的神色。

    月下海邊的岬角上,兩人隔著幾步靜靜對視著。

    終于,冬扶搖朝向對方,慢慢地伸出雙手,星璘旋即奔跑起來,撲入他懷中。

    “真不可思議,我甚至還不知道你究竟是誰?!毙黔U喃喃自語。

    冬扶搖并沒有開口,他緩緩抱緊對方:“可我知道你是誰,一直知道……”

    星璘只覺得恍若置身夢境:“你怎么會知道我的?這首歌我是在夢里學來的。難道我們在夢中見過,教我唱這首歌的是你?”

    “你根本就不需要跟我學什么,因為你原本就知道?!?/p>

    星璘從對方懷里抬頭偏過腦袋,好奇地開著玩笑追問起來:“可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你總不會是像女丑那樣認錯了人?我難道和誰很像嗎?”

    這一刻,冬扶搖的雙臂僵住了。似乎有什么哽在他喉間,沉默漸漸彌漫上來,海風翩然送來靖人們的歡聲,填補了這略顯尷尬的空缺。

    星璘努力地擺出歡快的表情:“這里真好,讓我想起家鄉(xiāng)……”

    說到這里,她突然停住了?!爸T沃之野”在兩人之間,始終是一個難以化解的芥蒂。

    她再度嘗試著轉換話題:“那冬扶搖呢,你的家鄉(xiāng)在哪里?”

    “我沒有家鄉(xiāng)?!倍鰮u的語聲瞬間有些生硬。

    “那族人呢?”越來越沉重的氛圍讓星璘焦躁, “對了,巫者女丑說什么‘天人……”

    “聽她胡說干什么!”冬扶搖揚聲打斷,用罕見的激烈語氣。

    星璘一下子呆住了??吹剿谋砬椋鰮u眼中頓時滿是歉疚:“我不覺得有誰能像你。你這樣的人,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個了。”

    不會有第二個嗎?對冬扶搖來說,自己是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嗎?

    這一刻,星璘低下頭去。將表情藏在紛披的長發(fā)間,她不知道該以怎樣的表情和語言來面對對方。該以什么來回應這最可怕魔獸的最真摯語言?用眼淚,用微笑?

    長久得不到對方的回答,冬扶搖就像做錯了事一般局促起來:“對不起……”

    “冬扶搖總是在對我說‘對不起?!陛p輕搖了搖頭,星璘苦笑起來,“你雖然虧欠我的族人,卻不曾虧欠我。像宵明燭光兩位公主的父親對待她們母親那樣,才是該說‘對不起的?!?/p>

    “帝舜……和登比氏妃嗎?”冬扶搖緩緩皺起眉頭,沉吟著輕輕揚起手,灑落在海面上的星光霎時搖曳升騰,匯集向他掌心,流轉凝結為一顆顆變幻著溫潤光芒的寶石,串接成一掛精巧絕倫的珠飾。冬扶搖將這串星辰的瓔珞掛在了星璘頸上。

    “還不忘我用瓔珞丟你的事情呢,可真記仇!”星璘有些詫異,故意抬起頭嗔笑著。

    冬扶搖卻鄭重地凝視著她的眼睛:“我絕不會如此待你——火來,我去火里尋你,水來,我去水里尋你?!?/p>

    一瞬間,灼熱的情緒化作溫熱的水流涌入星璘眼眶,她慌忙再度低下頭。就在這時,靖人們高舉火把,結隊歌舞著漸漸走近岬角。

    不想被對方看到面孔上的淚痕,星璘一把執(zhí)起對方的手:“我們也去和靖人們一道吧!”

    她拉起冬扶搖,兩人并肩跑下岬角,加入靖人們的歡歌酣舞的行列之中。

    與踐行的靖人們揮手告別,陽光下波光粼粼的大海邊,冬扶搖與星璘并肩而行。

    “我還是準備回去?!苯K于星璘站定下來,抬起頭仰望著冬扶搖。

    冬扶搖不置可否,只是沉吟著:“從這里回到西陲的諸沃之野,要跨越這整片海洋。”

    “我必須回去。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p>

    “你還是要回去做牧云者嗎?”

    聽到冬扶搖話里無法掩飾的慌亂,星璘笑了:“我回去,是為了徹底卸去牧云者的重責。就算飛英婆婆認定我是天命之子,我也知道自己根本不行。螢火才是最佳人選——這幾天的經歷讓我知道,決定是否能勝任的,不僅僅是天賦和才能?!?/p>

    “然后呢?”冬扶搖猶豫著問道。

    “然后?然后我會輔佐螢火。牧云者的位置不該屬于我,而牧云者身邊有我的位置。”星璘粲然一笑,“冬扶搖也一起來吧?!?/p>

    聽到這話,冬扶搖停下腳步,不覺笑出聲來:“開什么玩笑。對沃民而言,我可是摧毀霖丘,逼死前代牧云者的魔獸!”

    “我會告訴大家,冬扶搖不是魔獸!”星璘輕柔但卻鄭重地說道,“就像宵明和燭光兩位公主說的那樣,并非所有的幻獸都是魔獸。況且沒有罪過不能被贖回,沒有錯誤不能被彌補——我會盡全力讓族人接納你的,只要冬扶搖也有足夠的誠意和努力……”

    “誠意……和努力嗎?”冬扶搖嘴角苦澀的笑意更深了,“會這么說的你,實在天真得可以!”

    伴著話音,他后退幾步,銀砂色的發(fā)絲突然曼舞著飄揚起來,衣袂翻和袍袖隨即猶如蒼鷹的雙翼般鼓震不歇。

    “你、你怎么了!”星璘失聲驚呼,伸手向對方,卻赫然發(fā)現(xiàn)哪張布滿咒文的端秀面孔在劇烈扭曲。刺青漸漸模糊,化作陰影沉淀入象牙色的肌膚深處,鬣角隱隱在眉額間凸起,修長的身軀也在不斷變化、不斷拉伸,不斷擴張……

    海闊天空,一碧萬里,四下闃無人聲,只有鷗鳥鳴叫著翩翩回翔。這清美如畫的風景中,某種無法預知的異變,正發(fā)生在星璘此刻最為親近的人身上……

    “冬扶搖,你不要嚇我!”星璘想沖過去,然而此刻再也分辨不出冬扶搖的輪廓。就在他曾經站立過的地方,巋然的暗影遮天蔽日——那是一頭矯捷雄健的蒼龍,遍體青鱗,猶如鋼鐵的鎧甲,銀砂色的鬣鬃則如霜雪飄舞在戟立的雙角旁。就在他壯闊的脊背上,覆滿層層鐵翮的巨翼如烏云般鋪展開來,羽稍漏下一絲炫目的陽光。

    傲立在海天之間的翼龍低下頭顱,朝星璘轉過面孔,這一刻它白晶色的眼瞳中,突然流轉過一片緋紅如火的光芒……

    “這個樣子的我,能和你回諸沃之野去贖罪嗎?能被沃民一族接納嗎?”翼龍的口中,震響著冬扶搖那近乎自暴自棄的渾厚語聲。

    星璘一下子撲跌在地上。她顫抖著緩緩抬起頭,仰視向面目全非的“冬扶搖”。

    ——這就是他的真身本相吧?

    其實,自己早就已經見過這幻獸了——被那雙緋火之目吸引著,在北冥大澤的深山中,在無數(shù)繚亂但卻真實的夢境中,那熔鑄著血與火的戰(zhàn)場上。一步一步,云層中的秘影在不斷逼近,不斷清晰,直至自己的魂念泅入深海去竭力尋找,看到那驚鴻一瞥的形貌……

    ——難怪靈照二女稱呼他為“君侯”。

    ——難怪他不怕合虛之山隔絕魔獸的結界。

    ——難怪巫者女丑怒斥說“你們天人”,諷嘆說“不敗的戰(zhàn)神”。

    戲劇性的邂逅相逢和危難間的朝夕相處,讓星璘來不及去追尋“冬扶搖”的真實身份。而現(xiàn)在她終于明白了——這個摧毀霖丘圣山的魔獸,這個強大到令人恐懼的男子,原來竟是諸龍的君長,自涿鹿之戰(zhàn)、絕地天通后便銷聲匿跡的常勝將軍,可以在人與幻獸的姿態(tài)間隨意變化的天人一族的一員——

    不可控制地,星璘緩緩呼出了這頭幻獸的真名:“應龍……”

    “我已經舍棄這個名字了?!币睚堄崎L的嘆息回蕩不歇,“你叫我‘冬扶搖,那我就是冬扶搖?!?/p>

    可是星璘沒有回答。她甚至連抬頭多看對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冬扶搖微微氣結,卻還在為改變這狀況而再次努力:“我會帶你回諸沃之野,然后是走是留,我都不會勉強你?!?/p>

    然而沉默鋒銳如刀,橫絕在兩人之間。

    良久之后,仿佛連心都凍結般,應龍突然噴出猶如冰霜的鼻息。罡風在雙翅下聚集,等不到星璘的回應,失望的他已決定絕然地振翼,高飛遠飏……

    “等一等……”微弱的嗓音響起,小心翼翼地,星璘朝應龍伸出手,“你不帶我走嗎?”

    一瞬間,羽翼下迅流的強風恍如凍結般止息。

    “你不是說,火里水里,都不會丟下我的嗎?”星璘說著,緩緩地站起身來,俯抱住應龍的前臂,“我跟你走?!?/p>

    乘坐在應龍寬闊的脊背中央,剛騰躍上九天,星璘便聽到身后傳來陣陣刺耳的嘶鳴,云層漸漸圍攏過來,剛猛的六翼突然劃破云層——酸與鳥追蹤過來了,而且是鋪天蓋地的一大群!

    冬扶搖凌空高速翻轉,氣流一下子將酸與鳥群震開。然而襲擾并沒有消失,應龍的上下左右,斑豹狕獸緊隨而至。

    “不要怕?!卑橹鰮u的語聲,只見應龍周身突然凝起一圈透明的球形障壁,云霧瞬間被排拒在外,這一刻,酸與和狕不知為何發(fā)慘叫著奪路逃竄,球形障壁閃過一層強光,氣刃震蕩著向四面八方呼嘯飛出,所到之處,那些兇殘的怪鳥惡豹紛紛被震得粉碎,連云層都被掃蕩而空,天宇一片澄明。

    “你這么厲害,為什么不早點恢復應龍真身?”星璘實在納悶。

    “因為還不是時候……”

    舉目望去,只見前方一馬平川,原野之上猶如氈房帳屋般,是一大片霧聚云屯。

    “是諸沃之野!”星璘認出了那是牧云者結界,不由得失聲驚呼起來——從東海靖人國到西陲諸沃之野,應龍轉瞬間竟已抵達。

    然而隨著距離不斷逼近,眼前所見大出意料之外——四境一片云霧蒸騰,濃厚的煙嵐之中,竟不時掠過一道道激烈的青紫色閃電。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誰的魂力如此驚人,竟造出這不遜于任何一代牧云者的強大結界?更重要的是從規(guī)???,此刻的結界已提到了最高的防御等級。

    “不太對勁啊?!倍鰮u也頗感疑慮。他掠起一陣疾風,向沃野平原俯沖而去。

    風雷奔涌在耳邊,閃電在應龍雙翼上激起串串火花。

    星璘暗暗驚詫,此刻自己的魂力已經恢復,可是在通過結界時依然要小心應付。就在沖出云霧的瞬間,一枝羽箭發(fā)出銳響破空而來,打在應龍的肩膀上又頹然彈落向地面。然而緊接著,無數(shù)箭矢鋪天蓋地地傾瀉過來,只見一隊隊沃民武士乘著各色飛鸞,早已在半空中嚴陣以待。

    看見破霧而來的應龍,箭雨無法傷及它分毫,原本井然有序斗志昂揚的飛鸞武士們也泛起一陣小小的騷動:

    “不是‘那個家伙!”

    “有新的魔獸出現(xiàn)了?”

    “難道今天的決戰(zhàn),要同時對付兩頭魔獸嗎?”

    他們在說什么?這一刻,星璘瞅準空隙從應龍背上站起身來,高聲呼喊道:“住手!是我星璘??!你們不認識我了嗎?”

    失蹤數(shù)日的牧云者意外現(xiàn)身,讓飛鸞武士的陣腳略見散亂,其中曾經擔任過牧云者侍衛(wèi)的幾位已經將她認了出來:

    “真的是星璘沒錯!”

    “是天命之子?天命之子回來了?”

    “可她乘著什么?那是什么魔獸?”

    “我回來了!我有很多事情要跟你們說……”呼應著星璘的語聲,應龍形態(tài)的冬扶搖輕輕振翅翅膀,要飛近眾人。

    然而就在這一刻,嘯聲突至,一枝金鏑倏地朝星璘激射而來,擦著面頰飛過,差點就射中了她。

    只見諸武士紛紛朝兩邊避開,讓出一條通道。身穿鞣皮輕甲的年輕武士乘著一頭目光銳利的黑鸞出現(xiàn)在陣型中央。他手搭一柄鐵胎強弓,箭鋒直指向應龍:“什么天命之子?我們沒有天命之子,你給我走,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年輕武士的面貌星璘再熟悉不過——這正是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首席衛(wèi)士阿鐵。而他的右手已經換成了一條機關鐵臂。

    “阿……阿鐵?你怎么了?”星璘試探著問道。

    “星璘早已經死在魔獸冬扶搖的手里了。”阿鐵斷然回答。他的話瞬間引起了飛鸞武士們的共鳴:

    “捅下了那么大的婁子,算什么天命之子?”

    “我們被襲擊的時候,天命之子在哪里?”

    “我們已經有自己的牧云者了!”

    “被冬扶搖卷走能活著回來,還帶著一頭魔獸!誰知道是不是怪物假扮的!”

    武士們紛紛張弓搭箭指向星璘和冬扶搖,卻因為沒有阿鐵的命令而不敢輕舉妄動。就在這時,一聲悠長的咆哮震響在諸沃之野遼闊的土地上。那吼聲直抵人心,凄神寒骨。

    “是狍鸮。”雖然并沒有聽過這魔獸的名字,但此刻冬扶搖沉郁的語聲,卻令星璘瞬間不寒而栗。

    吼聲未落,遠方半空中陡然彌漫起一陣血霧。

    “你能活下來就好。但是,別妨礙我們!”阿鐵凝視了星璘片刻,毅然高舉起鐵手,指揮飛鸞武士調轉陣頭,毫不遲疑地奔赴怪聲傳來的方向。

    “狍……鸮,到底是什么?”星璘還沒有從驚訝中恢復過來。

    “它是最為兇殘的太古幻獸之一,酸與鳥和狕獸在它的面前根本不值一提?!?/p>

    “這樣的東西怎么會出現(xiàn)在諸沃之野?”

    “和酸與、狕一樣,狍鸮也是看守我的魔獸……它應該是我穿越空間縫隙來到這里的時候,追蹤過來的……”

    看守冬扶搖的狍鸮,是從自己造成的空間裂隙中潛入諸沃之野的,它追循應龍留下的氣息而來,卻找不到對方的蹤跡,從此徘徊不去,在沃民的國土上肆虐……

    “是我……造成這一切的,是我們……”星璘失聲低語。

    包含著時空亂流的云霧迷陣始終不離飛鸞武士們周圍,仿佛屏障一般保護著他們。冬扶搖載著星璘緊跟其后,她不由得感嘆,成為牧云者的那個人,魂力可謂遠在自己之上。

    就在前路上,殘存一半的霖丘圣域巍然兀立。半山腰上,盤踞著一頭狀貌猙獰的巨獸。也許感應到應龍就在附近,它顯得格外張皇激動。

    這怪物身如四肢纖捷的巖羊,蹄足竟都是扭曲拉長的人手,面孔尤為怪異,圓盤盤的面孔上凹鼻無眼,只有一張血盆巨口森然張開,滿嘴都是鋒利交錯的獠牙。這怪獸不安地轉頭四下嗅聞著,時時揚起前蹄,好像在確定試探一般——原來一只怒睜的獨眼就生在它的腋下胸口,若非如此,它根本看不見前方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這就是兇獸狍鸮?

    比起星璘的想象,這魔獸更要駭人數(shù)倍!

    然而阿鐵率領飛鸞武士們,毫不畏懼地排兵布陣。感覺到有騷擾者接近,狍鸮怒吼著一躍而起,近處的沃民武士閃避不及,連人帶坐騎被它一下子咬住,血肉霎時噴濺橫飛……

    其余的飛鸞武士并不驚恐,陣型如扇骨般聚攏。就在這時,一道白影一閃而過,那是一只雪鸞展翼而至,背上乘坐著身披戰(zhàn)甲的少女,漆黑的長發(fā)盡數(shù)束于腦后,更顯英姿颯爽。

    少女武士雙手揮動,電光交竄的云霧瞬間包圍了狍鸮,眨眼間便造出了完美的結界。隨即她便調轉方向高飛遠避,這一刻,這位少女額上折射出瀲滟水光。

    ——霧豹之冠。

    這是新的牧云者,代替星璘守護諸沃之野的人。

    而即便距離如此遙遠,星璘也一下子就分辨出來對方是誰——乘著白鸞獨立迎擊狍鸮的少女武士,正是螢火。

    就在自己離開諸沃之野這段短暫時間內,臨危受命戴上霧豹之冠的她,在生死存亡關頭布下結界,承擔起守護諸沃之野的責任。如今霖丘被魔獸占據(jù),家園危在旦夕,她更是親臨前線,與武士們并肩作戰(zhàn)守護家園。

    螢火,已經成長為當之無愧的牧云者了。

    此刻在她的協(xié)助與指引下,飛鸞武士們迅速整頓陣型,迎擊困在云霧中的狍鸮。

    一時無法突圍,狍鸮揚起前蹄拼命掙扎。而靜立在坐騎背上,一直以鐵手拉開強弓的阿鐵等待的正是這一刻,隨著鐵胎弓弦激烈的崩響,金鏑飛射而出,直取狍鸮的獨眼,一擊命中!

    陡然遭受重創(chuàng)的狍鸮,全身霎時瑟縮扭曲。勝利的歡呼聲爆發(fā)出來,飛鸞武士們乘勝追擊。

    然而星璘卻隱隱覺得不對,狍鸮雖突遭重創(chuàng),但不至于連慘叫都發(fā)不出吧……

    就好像是證實她的擔心一樣,冬扶搖突然失聲道:“不好!”

    應龍隨即震動雙翼,向沃民武士的陣營加速疾飛。與此同時,激烈的風渦驀地在他口鼻前出現(xiàn),緩緩投射出耀眼的光芒。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如山呼海嘯般的刺耳咆哮,已經不僅僅是在耳中腦內震響,而是化作一圈圈震蕩波急遽擴散,靠近狍鸮的飛鸞武士閃避不及,瞬間被震成血霧,擴張的聲波漸漸逼近阿鐵和螢火……

    就在千鈞一發(fā)的關頭,冬扶搖的風渦已完全成型,輝耀的氣流障壁猛地擴散開來,一下子將阿鐵、螢火以及其他飛鸞武士們圍了進去,狍鸮的聲波和應龍的風壁正面碰撞,噴濺出駭人的能量光流。

    “替我照顧好她!”應龍掠過螢火頭頂,龐大的身軀輕盈側轉,已將星璘準確拋落在白鸞背上。

    隨即,他揮動強勁的雙翼,沖向發(fā)狂的狍鸮,一頭將它撞在殘存的霖丘山體上。兩頭太古幻獸再一次纏斗在了一起。

    “先救附近沒有撤走的居民!”朝向無法靠近戰(zhàn)團的飛鸞武士們,螢火鎮(zhèn)定地下令。

    阿鐵立刻指揮下屬回翔周遭,救助陷入險境的沃民百姓們。而螢火則驅動白鸞調轉方向,逆著眾人穿越陣列,不顧一切地朝應龍和狍鸮飛去。

    “星璘?”轉向舊日的同伴,她的聲音卻波瀾不驚,“你看到世界了嗎?”

    不知該如何回答,星璘緩緩點了點頭。

    “所以你回家了?”

    看著被自己弄得滿目瘡痍的家園,星璘無言以對。

    “我們不需要別的牧云者,有螢火就夠了!”

    突然間,擦身而過的人群中,不知是誰第一個放聲喊道。武士和被救起的百姓們,頓時此起彼伏地喧嚷起來。

    “我們只要螢火!”

    “對,諸沃之野能存在到現(xiàn)在,是靠我們自己的力量,我們不需要什么天命之子!”

    與此同時,應龍咆哮翻騰,抓住狍鸮飛甩撕扯著拖離霖丘圣山,要將它狠狠砸向地面,然而對方卻從匪夷所思的角度探過人形長爪,一下子刺入應龍的鱗片縫隙,趁對方因痛苦而動作稍滯之際,扭頭咬向他的脖子。

    “可我不是天命之子。無論怎么努力都不是?!痹铺旄咛?,螢火苦笑著,緩緩抬手伸向霧豹之冠。

    “一直以來和我們并肩戰(zhàn)斗,和我們同生共死的不是命運之子!” 阿鐵驅動黑鸞斜飛而來,追上螢火和星璘,“天命是什么?給我們帶來災難,又從災難中拯救我們,就是所謂的天命嗎?如果這就是天命,我們絕不遵從!”

    “自己的命運,由我們自己來決定!”武士也好,百姓也好,紛紛縱聲高呼。

    這呼聲越來越遠,白鸞早已載著星璘二人,將沃民武士們遠遠拋在了身后。

    螢火的手沉穩(wěn)地按住霧豹之冠:“但只要我還是牧云者,就不會將霧豹之冠交給任何人。我沒有天命,我們沃民一族既不相信,也不依靠反復無常的天命!”

    這一刻,星璘明白,諸沃之野已經再也沒有她的容身之處了。

    伴著螢火話音,繚繞著電光的云氣一下子纏住了狍鸮和應龍,這兩頭太古幻獸的輪廓一瞬間扭曲拉伸,而她頭上的霧豹之冠,瞬間閃耀出異樣的奪目光芒。

    星璘頓時明白過來,就像當時飛英嫗一樣,螢火正燃燒自己的全部魂力與生命——她孤注一擲,無限增大云霧結界中的時空飚流,要將兩頭魔獸送出諸沃之野。

    雙方實力判若云泥,也許等不到成功,她的軀體就已經煙消云散……

    這才是牧云者。為了守護家園,螢火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

    而星璘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

    此刻,阿鐵駕馭著黑鸞,默默與螢火比翼翱翔。

    阿鐵沒有阻止她,他的目光中有著最澄明的徹悟——曾經說著螢火不是牧云者真好的他,說著無論如何都要和螢火一起活下去的他,在別無選擇的關頭,用無聲的堅守,陪伴她走過最后一段行程。

    “讓我來,螢火!”星璘終于呼喊出來。強烈的情緒鼓蕩在胸口,她劈手伸向光芒耀目的霧豹之冠。

    就在指尖接觸到的瞬間,霧豹之冠陡然崩散,化作漫天星屑懸浮在她星璘周遭,剎那間斑斕耀目的虹光滿蓄……

    彩虹如長蛇般飛旋而出,纏繞向狍鸮。從雙足開始,這兇獸一點一點地被五色光帶吞噬,它的上半身還在殊死搏斗,下半身竟開始突兀地憑空消失無蹤!

    意識到這一點,狍鸮嘶吼著,拼命想掙脫逃逸,卻被應龍死死扭住脖頸。霓虹光流吞噬消解魔獸的形體。伴隨著令人心悸的慘叫,狍鸮那狀貌獰猛的腦袋驀地被扯了下來。連應龍都收勢不及,在半空中猛然后仰,連連振翅才勉強保持住平衡。

    卻見狍鸮的脖頸處齊根切斷,更不可思議的是它的四肢身體,連同血跡殘肢,竟都全無痕跡地不知去向了……

    這一刻,虹光猛然消斂,水之星屑旋轉著再度回到螢火的頭上,恢復霧豹之冠的形態(tài)。

    應龍則遠遠拋開狍鸮的頭顱,發(fā)出勝利的清嘯,朝星璘等人的方向滑翔過來。

    彩虹的光斑微粒還躍動在星璘周身,她做夢一般從白鸞背上站直身體,眺望諸沃之野四境。

    “再見了……”這樣說著,她翻身躍下鸞背,而冬扶搖已回翔而來,準確地將她接住,隨即朝遠方翩然飛騰而去。

    然而就在這一刻,意想不到的變故發(fā)生了……

    那矯健的幻獸猛突然僵在半空,有翼的龍身隨即一寸寸崩解消散,轉瞬便顯現(xiàn)出人類男子的姿態(tài)。冬扶搖勉強造出旋風,承托住自己和星璘減慢墜落的趨勢,緩緩降至地面。

    “你怎么了?”星璘驚問??墒撬床灰?,掉落在原野彼方的狍鸮頭顱,正一點點地焦黑消散……

    “所以我不能太早恢復應龍的形態(tài)——一旦我恢復真身,這最后的封印結界就會啟動。”冬扶搖的臉上卻早已冷汗縱橫,“她……還是跟來了……”

    遠方的景物忽然搖曳起來,漫天云霧像被高溫蒸發(fā)一樣熔解散盡。

    這樣的景象,對星璘而言似曾相識……

    在夢境中,她看見青衣的“自己”舉手之間,以高溫到透明程度的火焰蒸發(fā)了萬里叢云,令藏身其中的應龍無處遁形。

    夢境,重演了嗎……

    “快逃啊!”慘叫已響徹四野。飛鸞武士們帶著沃民百姓拼命向高空逃逸?;艁y的呼號此起彼伏:“是女魃!”

    “旱魔女魃!”

    諸沃之野轉眼化作一片焦土,就在清冽灼焰的核心之處,一道青影款款獨行。

    云紋綾衫是雨過天晴的顏色,越接近裙擺處顏色越深,猶如黎明前的夜空,而綴滿裳角的珍珠便是星辰閃爍——這不就是“自己”嗎?可是怎么忘記了呢?夢里那個人,分明不是自己啊。

    而此刻操縱烈焰橫行于諸沃之野的,正是星璘在夢中看到的,那位陌生的絕色美人。

    “冬扶搖,這到底……”星璘心焦如焚地轉過頭去,卻見對方那雙白晶色的眸子,面對著姍姍而來的青衣女子,這宛如凍結一般眼瞳正如冰雪消融:“妭……”

    這個名字被明確地呼喚出來。

    再也不能用沒聽真切來逃避了。星璘記得,就在冬扶搖與江神奇相浴血激戰(zhàn),冒險取回三珠樹種子之后,虛弱的他在看到靈照二女為自己所更換的衣飾時,也曾脫口呼喚出這個名字……

    ——所以,宵明燭光兩位公主才因為“像不像”而爭論。

    ——所以巫者女丑才會將自己認錯。

    ——所以冬扶搖的態(tài)度才一再變得古怪而難以解釋。

    ——他總是說“對不起”,他總是欲言又止或顧左右而言它,他的情感不知所起卻一往而深,而他從來,就沒有叫過自己的名字:“星璘”……

    因為他眼中所見,根本就不是星璘。他那些溫柔話語的對象,根本也不是星璘。

    “妭”,形容女子容貌昳麗美好。以“妭”為名的女子,也絲毫不曾辜負這個名字。

    就在這包含了太多意蘊的呼聲響起的同時,大地上、高空中,熾火燎原,螢火和阿鐵,還有飛鸞武士和沃民百姓,乃至于花草木石,飛禽走獸,全都在旱魔女魃霸道的高溫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星璘只覺得整個人瞬間被掏空。

    哪怕是戴上霧豹之冠,被封閉五感,也從來不曾有過這般孤立無援的感受——所有這一切都陷入混沌,進而連混沌都被一筆勾銷。

    這次真的一無所有了!

    魂力失控,靈魂掙脫了肉身的束縛……

    粲然的虹光突然再度升起,像擁有了生命一樣,靈動地飛騰而出,蟠曲護衛(wèi)在星璘周圍,隨即慢慢巨大化,直至遍布整個諸沃之野。

    那是一條雙頭巨龍,目如蓮瓣,角若珊瑚,姿態(tài)纖麗而優(yōu)雅,更奇妙的是沒有足爪,通體為粲然明烈的實體化彩虹。它橫貫天宇,宛若穿梭于無盡時空中的綺色長橋。

    這一刻,時光倒流,空間轉換,回到女魃還沒有出現(xiàn)的時候,回到狍鸮還沒有出現(xiàn)的時候,回到“初牧”開始之前時空裂縫還沒有出現(xiàn)的時候,回到諸沃之野一片寧靜祥和的時候……

    阿鐵和螢火,還有心齋石室里的飛英嫗,所有的人都在。沃民們有條不紊的生活勞作。隨即,這片國土像海市蜃樓般越來越淡,在霓虹幻光的包圍下冉冉隱沒……

    被送往另一個時空的諸沃之野和平而安寧,但是那里,不存在星璘。

    所以不會有人造成結界的裂隙引來冬扶搖,不會有狍鸮隨之而來,也不會有旱魔女魃接踵而至。

    那一個諸沃之野沒有天命之子,沒有反復無常的天命,因此也不會有浩劫,于是便不需要救贖。

    而星璘被留在這荒蕪一片的“此時此地”,她身邊的冬扶搖仰望著悠游的飛虹,脫口說道:“是‘虹蜺沒錯。是我一直尋找的‘虹蜺魂象……”

    涿鹿之戰(zhàn)以后,絕地天通。那些太古幻獸,有的升入蒼穹,有的潛入滄海,有的遁入深山荒漠,還有的,寄居于人身幻化為人的靈魂。

    而星璘的魂魄中,潛伏著最古老的龍之眷族——“虹蜺”,自天地初分它就已經存在,甚至比應龍等等都更為悠久古老。天空中的彩虹是它的殘影,這太古幻獸不僅能自由穿梭于三千世界萬年光陰,甚至可以輕易地轉換時空。

    所以她一直能在夢中看見遠古洪荒,往事歷歷。這是化為她靈魂的虹蜺,曾經親身經歷過的一切。

    這也是飛英嫗認定星璘是“天命之子”的唯一原因——她早已發(fā)現(xiàn)星璘魂魄深處沉睡著這古老的龍族。

    可是星璘已經聽不見他的聲音了。

    ——她是誰?

    ——那個旱魔女魃,卻被冬扶搖稱為“妭”的女子,究竟是誰!

    這是星璘此刻唯一的念頭。

    虹蜺的幻影瞬間騰躍而起,時空在它周遭旋轉成五色光流。往事如落葉飄舞,紛至沓來……

    ——仙閣連云,星宮蔽日。青衣如水的女童年方總角,卻已美得驚人。她無憂無慮地依偎在冕旒袞衣的中年男子膝下。那男子正是太古時代的天人首領黃帝。

    他慈愛地撫著女童的漆黑長發(fā),呼喚著她的乳名:“妭”。

    她是尊貴的公主,是天帝最鐘愛的小女。

    ——春色漸濃,及笄之年的青衣公主淡妝素裹,卻能令宮苑間初開的繁花失色。花光掩映中,少女和身材頎長的黑衣少年意外邂逅了。

    那是她和冬扶搖的初次相遇。那個時候冬扶搖的面孔明凈如玉,不但沒有刺青咒文,而且尚未褪去青澀的稚氣。

    ——然后,便是地獄般的戰(zhàn)火。從初陣開始,他們就并肩作戰(zhàn)。

    ——漸漸的,妭公主遠離了戰(zhàn)場,而應龍所到之處,攻無不克所向披靡。功高震主的他到頭來卻成了被黃帝抹煞的對象,末路的不敗戰(zhàn)神,終于將鐵翼轉向了己方陣營……

    接下來都是星璘熟悉的了——在夢中,她早已看過妭公主為了保護父君,登上高臺對抗應龍,揮手之間便壓制住對方。

    結果則兩敗俱傷。應龍最終被囚禁在兇犁土丘,他遍體被刺上了封鎖力量的咒文,身邊魔獸環(huán)伺。降服應龍后,妭公主卻因為力竭而墮下祭臺,她周身的烈焰瞬間失控橫流,方圓千里俱化赤地焦土。她淪為比應龍更加可怕的旱魔女魃,就此銷聲匿跡……

    她去了哪里呢?

    整個世界對虹蜺來說,都沒有死角,沒有秘密。

    追尋著奔流的影像,追尋著這影像之流中的一抹天青,虹蜺魂象終于鎖定了那仙姿綽約的身影!

    驀地,青衣的背影繚亂崩散,星璘終于看清了“真相”——妭的身姿消失在一幅流轉著黯青光華的封印符陣之前。組成符陣咒文的每一橫每一豎,竟都是蒼白的骨骼!

    無數(shù)骨殖縱橫交錯,組成法力強勁的秘符,而圖陣中央,能量的關竅之處,鎮(zhèn)守著一枚冰冷沉默的髑髏。

    “被他藏得這么好,卻終于還是讓我找到了?!本驮谛黔U身后,響起了冬扶搖痛切的語聲。

    他一步一步朝咒符圖陣走過去,全然不顧每走一步,全身便爆發(fā)出陣陣雷電光流。

    “這是天帝為我而設的最后封印。他殺不了我,只為能永遠囚禁我。”冬扶搖咬牙切齒地說著,全然不管流竄遍全身的電光,“他竟用妭……用他親生女兒的尸骨……”

    這樣說著,冬扶搖終于抵達骨陣之前,周身都被籠罩在狂亂奔涌的雷電激流中,他不顧一切地朝那髑髏探出手去,終于一下子將它搶出抱在懷中,封印光陣終于徹底崩塌下來,白骨一片狼藉。

    “雖然太遲,但是終于可以完成約定了……”懷抱著可怖的髑髏,他的話語卻如此溫暖。

    然而此刻,枯骨卻在他的懷里,窸窸窣窣地揚散作灰塵。

    冬扶搖看不見,就在他的身后,妭公主的身影微笑著,默默隱去……

    可是星璘看見了。

    ——為什么要站在這里呢?明明自己是多余的啊……

    ——原來自己連替身都算不上。

    天帝將應龍最為牽掛的妭公主的尸骨,排布成最后的封印,將它深藏于時空深處,只為永遠困住著強大而危險的幻獸。

    這最終封印,應龍找不到,但是自由穿梭于時空中的虹蜺卻可以。

    星璘寧可相信是自己弄錯了。冬扶搖從一開始便從未偽裝,是自己會錯意了。而不是如此殘酷的答案——自己只是他的工具,如今目的已達到,便可鳥盡弓藏。

    就像當年天帝對冬扶搖一樣。

    “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星璘的疑問聲突然響起,讓冬扶搖反射性地轉過頭來,卻見她的身影有種說不出的異樣感。

    “讓你不避水火去尋找的人,到底是誰呢?你甚至……從來就沒有叫過我的名字?!闭f出這句話的瞬間,星璘的眼淚奪眶而出,在墜落中途帶起一陣虹影,隨即又宛轉飄散了。

    這一刻,冬扶搖終于分辨出來星璘的身影究竟怪異在哪里——就在他面前,她正一點點的隱沒入霓虹流暉之中。

    “等一等,你聽我說!”他驚呼著沖上前去,然而那纖小的輪廓卻如雪崩一般融散。指尖只留下一串晶瑩剔透的瓔珞。

    在東海之濱,他用星光化成,親手為星璘戴上的瓔珞。

    尾聲

    鴻蒙未開,一片混沌的時光靜止如磐,可不知從何開始,忽然又有了流逝的感覺。

    因為再度做起了夢。

    看見了衣袂如晴空的美人,有些熟悉,卻又有些抵觸。

    “你還在看它嗎?”青衣美人問道。

    她在和誰說話?

    她的對面除了一扇云窗之外,便是一片空白。但是明顯感到有誰在,帶著讓人割舍不下的存在感。

    “這場決戰(zhàn)結束,我就要和父皇回歸天界了,你呢,會跟我一起走吧?”青衣美人繼續(xù)發(fā)問。

    良久之后,虛空之中傳來醇厚的語聲,那聲音卻如重錘撞中人胸口:“我會留在下界?!?/p>

    “為什么?”青衣美人的語聲激烈起來。

    “很美吧……”憑窗而立的無形者說著,似乎是順著他的指引,青衣美人的視線轉向窗外,語聲還在回響,“從來沒有看過比她更美的存在……”

    這一刻,青衣美人的眼中掠過一絲失落與哀傷,瞬間又被她了然于心的微笑掩蓋了。她以爽朗的聲調笑語起來:“這就是你無法離開下界的原因嗎?果然很美好呢,君侯?!?/p>

    “如果能活到戰(zhàn)爭結束,我便去找她?!?/p>

    聽到這句話,青衣美人緩緩伸出手:“君侯,我們約定做對方的埋骨者吧?!?/p>

    “公主你不是早已經遠離戰(zhàn)場了嗎?”

    “涿鹿之野,成敗在此一舉,我不能置身事外。所以,請務必答應我?!?/p>

    良久之后,傳來清脆的擊掌之聲:“我們就此約定,妭公主?!?/p>

    這一刻的窗外,大地上到處腥云密布,魔獸橫行,然而湛藍的至高天頂,虹蜺倏忽而自由飛舞,這無憂無慮的太古龍族雍容而圣潔,全然不沾染一點塵世的殺氣和污穢。

    一瞬間,所有畫面都隱去了,只有青衣女子的幻象如此清晰:“所以星璘,你聽見了嗎?你究竟有沒有聽見呢?”

    是在跟“我”說話嗎?

    “你可以任意穿行于時空中,所以生死古今對你來說,都沒有意義——虹蜺若真想藏身,那任誰也無法找到。但虹蜺若想看見,那任誰都不能掩蔽‘真相?!鼻嘁屡佑行┘拍匦α似饋恚拔抑幌敫嬖V你:他,已經苦苦找了你一千年了?!?/p>

    這一刻,傳來若有若無的歌聲,潺潺不絕,仿佛能滲透入人心底。

    “云容容兮,眾紛紛兮。水潺湲兮,思公子兮。”

    “這首歌,到底是什么呢?”

    看到了柔曼的光芒,像星光一樣,點點滴滴,紛紜微弱。

    那是一串晶瑩的瓔珞。

    “這首歌叫‘如云如水?!笔钦l的聲音,一如千年前,星月光下的浩蕩海邊,“‘人與人之間,就如同天空中的流云時聚時散。而我和你之間,卻像奔騰的流水,終將會匯入大海?!?/p>

    “你……是在我和說話嗎?你是誰?”

    “你一定會想起我是誰的,星璘。而我也終將回到你身邊?!?/p>

    《如云如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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