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博
最近一段時間,“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這封只有十個字的辭職信所引發(fā)的共鳴和調(diào)侃,又一次將人們對理想生活的向往和迫于現(xiàn)實的無奈展露無遺。
為理想一搏,還是留下來上班掙錢供房子,這種困惑和選擇,如同規(guī)矩的人內(nèi)心里偶有的促狹,總會借著機會冒芽。它最大的意義,是在自由隱逸的話題周期性沉寂后,借著熱點的名義,把無數(shù)渾渾噩噩的人又狠狠地刺激和撩撥了一番。
去年在微信朋友圈傳瘋的一篇名為《借山而居》的文章,講述了一個畫家花4000元租下終南山小院準備過20年山居生活的過程。還有一篇《三五知己,一處小院,擇鄰而居》的文章,推崇一種美式田園生活,也把好多人惹得心癢難耐。再往前,是美國作家比爾·波特的《空谷幽蘭》引發(fā)的隱士熱?!笆澜缒敲创螅蚁肴タ纯础?,便是對這兩篇文章和這一本書的高度濃縮。
但是,不管辭職信、文章和書多么撩撥,除了少數(shù)的出走者,更多的人,都選擇繼續(xù)沿著既定的現(xiàn)實生活軌道向前走。
每個人內(nèi)心都住著一個隱士,即使只是偶然閃現(xiàn),生命,也足夠有寄托。
往歷史的深處追溯,陶淵明所踐行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生活和《歸去來兮辭》所描述的意境,該是隱逸理想的最好范式。
陶淵明之前,嚴子陵是公認的隱士標榜。作為漢光武帝的同窗好友,他屢次拒召,終老林泉,被時人及后世頌為不慕權(quán)貴追求自適的榜樣。浙江桐廬縣的富春山麓,現(xiàn)在還有嚴子陵釣臺。
而隱居箕山的許由和隱士巢父,大約是中國歷史上最早、聲名最顯著的隱士了,他們以“巢許”并稱,開啟了中國經(jīng)久不衰的隱逸傳統(tǒng)。
但是,中國歷史上的隱士,也并非都單純?nèi)缟鲜鎏铡?、許、巢。錢鐘書先生說,一些隱士“待賈俟時,非枯槁于巖穴者,茍相薦引,不恥小官?!辈贿^是以營名為手段、以退為進、有跡無實的假隱者,這就是中國文學與歷史上有名的“終南捷徑”。
還有一部分隱士,是因于“為政者亦識隱士妝點山林,其作用每勝于趨蹌廊廟”,是有益于政教的。陳眉公先生的詩“翩然一只云間鶴,飛去飛來宰相衙”正說的此類隱士。
魯迅先生說:“真的隱士,是聲聞不彰,息隱山林的人物,但這種人物,世間是不會知道的?!卑创送普?,陶潛也好,嚴子陵也罷,都不能算真的隱士。至于《借山而居》中的畫家,不過是一個懂得利用網(wǎng)絡手段來為自己營名的假隱者,和真的隱士無關。
真隱也好,假隱也罷,中國幾千年傳承有序的隱逸傳統(tǒng),其實已經(jīng)深深刻進了國人的精神基因,且每因時局、環(huán)境和風尚的變化而推陳出新?,F(xiàn)實世界越迫急、生存環(huán)境越嚴酷,隱逸的理想就會越強烈。沖撞、反擊、安頓,如此因循反復,從未兩兩相安。
只是忙碌的世界,見不得一個閑人。這個“見不得”,不是“容不下”,而是“受不了”。所以,做一個隱者,在大多數(shù)國人的實踐里,不外是一種攀比心理。由是我們看到,舊的隱逸傳統(tǒng)已經(jīng)消亡,新的隱逸傳統(tǒng)正在崛起,這是“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這句話的認識維度。它應成為當下破傳統(tǒng)的隱逸宣言,并開啟一種新的隱逸模式:隨時保有的“出走心”和是處可隱的“靜持心”。
關于“出走心”,《借山而居》的畫家應是此類;而“靜持心”,在成都有這樣的例子。
賴高翔這個人,很多成都人已然不知道了。賴先生國學造詣異常深閎,對于先秦儒道以及諸子之學,造詣尤為精湛,在中國思想史方面,也多有創(chuàng)獲。1950年,賴先生辭去成都蜀華中學校長職務,便歸田務農(nóng)于成都東郊董家山,不久移居沙河橋東,躬耕自養(yǎng)長達三十五年。期間雖累有征召,先生皆不為所動,被譽為當代隱士。他總結(jié)這段隱士生活為“不失掉自己”。這正是“是處可隱”的“靜持心”。
歸結(jié)而言,做當代隱士,“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這樣的“出走”和“不失掉自己”的“靜持”,當是不另有三的方便法門??纯醋约?,二選其一,其實也不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