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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香鎮(zhèn)的匠人

      2015-05-30 15:40:02白天光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15年6期
      關(guān)鍵詞:輔仁瓦盆木香

      日子中沒有匠人們,就沒有喧鬧,沒有喧鬧的日子就不算是日子。喧鬧的日子讓我們的小鎮(zhèn)變得幸福了。人們可以忘掉那些該忘掉的人,卻不能忘掉那些匠人們……

      ——木香鎮(zhèn)私塾先生甄久如

      一、 石匠陳拓

      陳拓不是土生土長的木香鎮(zhèn)人,老家在直隸。當年他在木香鎮(zhèn)北的采石場采石頭,是個頭人。在采石場采石的都是從直隸過來的,陳拓為什么能成為頭人,這和他的手藝有關(guān),他有一雙慧眼,哪個山坡上有啥石頭,他都能看出來。木香鎮(zhèn)北的山叫三泉山,這座山上有許多好東西,有上百年的梨木,再往山里去還能找到靈芝群,在這山上能尋到一棵人參也不是怪事。陳拓沒把眼睛盯在林子里,而是盯在了林子下面。陳拓原來在直隸也算是名門貴族,父親在朝廷的翰林院做修撰,應該算是五品官。大清王朝被推翻以后,朝廷里的朝官們就都散了,陳拓的父親裝了一車書,就回了老家直隸滄州。那年滄州出了蝗災,地里的糧食顆粒無收,也偏巧那年父親病故,父親在朝廷做官時沒有積攢下銀子,每年的俸祿也只夠一家人的吃喝,父親死了,家里唯一的收入也沒了,陳拓就把家里的十幾畝薄地賣了,揣著銀子去了關(guān)東。陳拓在直隸的時候,父親曾經(jīng)指望他能讀書做官,可這陳拓卻不愿意做官,不是他頭腦不聰明,而是他厭倦官場。他十幾歲的時候,就考上了秀才,此后他并沒有考進士,而是在家賦閑。他的鄰居也是他的本家堂叔,是個石匠。不過他的這個本家卻從來不鑿刻碑文,而是鑿刻碾子和轆轤井壇。石匠講究的是鑿子的輕重,在石頭上刻的紋路越密越清晰,這石匠的技藝就越深。陳拓沒有拜本家堂叔為師,只是無事可做的時候幫他的堂叔打打下手,時間久了他也就能抄錘子和鑿子了。石匠的本事不光是鑿刻石頭,還要有一雙慧眼,辨別出石材的好壞。在石匠的眼里什么樣的石頭都是有用的,但是石頭也分高低。堂叔家就有一塊好石頭,叫火石,石頭的通體都是紅顏色的,半透明,其實就是瑪瑙。堂叔發(fā)現(xiàn)這塊火石是在鄉(xiāng)下,這塊火石被鑲在一個豬圈的后身,堂叔要和這個豬圈的主人交換,這個農(nóng)民和他堂叔交換的東西是一袋子白米。堂叔毫不猶豫地就從米棧買了一袋子白米和他交換了。在石匠眼里,這僅僅是一塊火石,但如果把它拉到京城去賣給雕刻大師,至少要值上千兩銀子。堂叔這種尋找石頭的方法叫淘石。而真正的本事,是要在山坡上看石。陳拓不是一個人闖關(guān)東,而是領(lǐng)了一伙人到關(guān)東來,不是為了淘石,而是為了找石,終于在某一天,在三泉山北坡看見了地下埋著的雪花石。這雪花石很貴重,適合于做牌坊、門臉或者是大宅院門口的石獅子,更適合做碑石。

      陳拓和一伙直隸人,一直住在三泉山搭建的簡易棚子里,但陳拓在這破棚子里只待了一年多,就在木香鎮(zhèn)落戶了。民國初年,進出木香鎮(zhèn)時要有石門,這個石門五丈寬、六丈高,城門的橫梁是兩塊石頭接上去的,這就很要功夫。陳拓和他的伙計們只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就把木香鎮(zhèn)的石門鑿刻出來了,“木香鎮(zhèn)”三個字是由民國的新省長寫的行草,陳拓鑿刻得連原稿的筆鋒和筆線都沒有遺漏。新省長看了之后大加贊賞,說,此工匠乃是關(guān)東第一石匠。木香鎮(zhèn)為了感謝陳拓就特意給他在木香鎮(zhèn)騰出一塊地來,讓他在那里建宅院。陳拓又向鎮(zhèn)長請求,也讓和他從直隸一起來的人在木香鎮(zhèn)落戶。鎮(zhèn)長許青燈是個有遠見的人,他讓這些直隸人留下來了,但有一個條件,讓他們?yōu)槟鞠沔?zhèn)鋪出一條寬六丈、長半里地的石板路來,限他們5年內(nèi)鋪成,鋪成以后每個人都可以在木香鎮(zhèn)落戶,可以隨便買鋪子買地。陳拓和他領(lǐng)的這些石匠們,讓木香鎮(zhèn)變成了另一種樣子,若干年后,人們看到這條石板路才覺出這個小鎮(zhèn)的蒼老。

      陳拓在木香鎮(zhèn)的石活一天比一天多,也因為他刻下了省長的行草,加上木香鎮(zhèn)的石門很氣派,所以慕名前來找他的人也越來越多。這一年,陳拓賺了一筆大錢,江北的大財主蘇還山死后,他的兩個兒子為父親修了一個豪華的墓地,又立了一大塊石碑。這石碑高三丈、寬一丈,碑文三千余字,是請泓遠寺高僧寫的小楷。這石碑一立起來就在江北轟動了,漸漸地這個墓地就變成了江北的一域風景。陳拓是不和蘇家討價還價的,這也是陳拓生意紅火的原因,到他這里做碑或其他石活的,當和他討價還價時,他總是一句話,憑賞。陳拓給蘇家刻的這碩大的石碑,蘇家就給了他五千塊大洋。

      陳拓小時候只讀過四年私塾,那時候父親還沒有進朝廷當修撰,他的文字功夫和書寫功底都是他父親傳給他的。他父親在大清的最后一次殿試中進了甲榜,才得以留在朝廷。這些不是陳拓炫耀自己的資本,但不知許多顧客從哪里知道的陳拓的父親曾是大清的修撰。這也許是他石活價碼不斷提升的原因。

      這幾年的光景,陳拓就在木香鎮(zhèn)蓋了一個四合大院,自然這個四合大院是有別于其他門戶的,院墻和房子全是石頭壘起來的。他的大門臉沒有雕刻“陳宅”,而是雕上了“拓而泛之”,其意幽深。

      有這么好的宅院,必然院子里要有一個好女人。陳拓長得也算五大三粗,可卻不太招女人喜歡,從直隸遷過來之前,他是有媳婦的,但她不愿意和丈夫闖關(guān)東,就提出要回娘家過日子,陳拓也沒猶豫,一紙休書就把她休回娘家去了。現(xiàn)在陳拓一個人過日子,但手里再有錢也過不出真正的日子來,于是他就想找個女人。這個女人是鎮(zhèn)上十九嫂包子鋪的掌柜十九嫂的妹子,姓楊,叫楊五朵。十九嫂家里有五個姑娘,她是老二叫楊二朵,她這個妹妹在家排行老五,就叫楊五朵。那天,陳拓在十九嫂包子鋪和楊五朵見面了,一見面陳拓就看中了楊五朵。楊五朵應該算是一個老姑娘,她只比陳拓小一歲,這年陳拓已經(jīng)三十三歲了。楊五朵哪兒長得都大,大身板兒、大臉盤兒、大腰板兒,連說話都是粗門大嗓。陳拓在想,母親活著的時候常說,娶女人要娶一個五大三粗的才能把家支起來。陳拓以前的妻子就長得很瘦很小,怎么看都沒有福相。

      想不到楊五朵也看中了陳拓,她見陳拓以后一直盯著他的眼睛和大手。陳拓的眼睛很大,但眼白不多,這樣的男人讓人看了不瘆人,女人跟這樣的男人在一起覺得踏實牢靠。陳拓的手又厚又粗,這可能和他握了十幾年的鏨子和錘子有關(guān)。兩個人也沒有說更多的話,卻在十九嫂那里吃了六屜包子。這六屜包子應該是三個人的食量,而陳拓和楊五朵卻把它們都吃光了。吃完了包子,楊五朵忽然問,要是你對我看好了,就抓緊把我娶了吧,啥時候娶,給個準日子。

      陳拓想了想說,再等一個月吧,我手里還有一個大活兒沒干完,等干完了咱們就操辦婚事。

      楊五朵又說,我們老楊家姑娘嫁出去不要太多的彩禮,我爹喜歡吃肉,你給他送二十斤肉就算是彩禮了。

      陳拓說,那不行,老人家要是愿意吃肉就得讓他吃個夠,彩禮是兩頭豬,過幾天我就把豬趕到二姐這里,讓她給咱爹送去。這些彩禮太少了,你再想想還應該給你家買點啥?

      楊五朵說,那就得提到我媽了,她和我一樣,從小就沒裹足,是大腳板,她喜歡穿江北老侯家的繡花鞋,那繡花鞋可不是繡在綢緞上,而是繡在鹿皮上。老侯家的鹿皮鞋很貴,一雙至少也得十塊大洋。

      陳拓說,那就給咱媽買十雙。

      楊五朵說,這就足夠了,我就等著你娶我了。

      陳拓說,你結(jié)婚那天耳墜子、金戒指、頭上的銀釵我都給你買齊了,然后再給你一個大禮。

      ……

      楊五朵是個急性子,加上她相中了陳拓,一個月以后,她就到了木香鎮(zhèn),找到了陳拓。陳拓被嚇著了,這個楊五朵是坐著馬車來的,車上裝著絲緞的被褥和繡花枕頭,還裝著鍋碗瓢盆,進了陳拓的大院就沖陳拓喊,當家的,我來了!

      看樣子這楊五朵是等不急了,現(xiàn)在就來和陳拓過日子。陳拓說,這怎么行,如果讓你爹知道了,還不得把你攆回去,咱們得擺個婚宴,用轎子到鎮(zhèn)西把你抬過來,那才叫名正言順。

      楊五朵說,我爹是一個不著調(diào)的人,他除了嘴饞,身上有許多惡習,家里有幾坰地,他把地收割完了,就讓我的幾個姐夫幫助他打場、碾米等,糧食入了庫他就該去江北方正縣興隆鎮(zhèn)看戲去了。興隆鎮(zhèn)有四五家戲園子,他一進了興隆鎮(zhèn)就必須得把四五家戲園子里的戲都看完了才能回來,這至少也得兩個月。這怎么行,我能等兩個多月嗎?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深秋了,過幾天就入冬下雪了,到那個時候再辦婚宴就不方便了。我爹臨走前我跟他打了招呼,說要到你這兒來,先跟你過日子,婚宴等他回來的時候再補辦。我爹說他不管了,所以我就……

      陳拓想了想說道,那就聽你的。

      楊五朵還真是一個過日子的人,她對陳拓知疼知熱,家里家外打理得很規(guī)矩。但陳拓不想就這么糊里糊涂地跟楊五朵過日子,他還是要堅持把婚宴辦了,于是他就和楊五朵去了老楊家。誰知道一回家,楊五朵就看見她爹臥床不起了,她就問大姐怎么回事。大姐告訴她,他在興隆鎮(zhèn)看戲的時候跟一個戲子上炕了,誰知道這個戲子還有主兒,是當?shù)氐膼喊?,他把咱爹的腿打斷了,好懸,沒死在興隆鎮(zhèn)……

      陳拓看著臥床不起的岳父大人,就說,不能總在炕上挺著,木香鎮(zhèn)有一個老中醫(yī)叫毛十六先生,紅傷治骨對他說來不算個啥,到我那兒去吧,就住在我們家。

      楊五朵的父親搖搖頭說道,不能去,我被打這個事兒太丟人,如果讓木香鎮(zhèn)上的人知道了,你們兩個臉上也沒有面子……其實我不光是斷了腿,臟器也讓這個惡霸給傷了,估計最多我只能活到年底……

      楊五朵的父親性格很犟,楊五朵和陳拓勸不動他,就回到了木香鎮(zhèn)。幾天以后,陳拓在木香鎮(zhèn)擺了宴席,把他們的婚禮補辦了。

      這天晚上,兩個人上了炕,忽然陳拓想起了什么,說道,對了,我在和你訂親的時候說過,婚禮那天要送給你一份大禮,這個大禮就在后院,我現(xiàn)在就把它拿過來讓你看……

      楊五朵想不出是什么大禮還要藏在后院,她在炕上興奮地等著。一會兒的工夫,陳拓讓兩個家中的伙計把那件大禮抬了進來,這個大禮用紅綢緞包裹著……

      陳拓讓兩個伙計出去了。

      楊五朵嘆了一口氣,這么大的一個禮物!

      陳拓說,這可不是一般的大禮,是一塊黑色雪花石。這雪花石很金貴,在省城能值一萬多塊大洋,如果用它換牲口,能換十匹好馬,如果置地也置一百多坰,但是我不會把它賣了,因為那上面刻的字何止是萬貫家財……

      楊五朵瞪大了眼睛,問,刻的什么字?

      陳拓就把那塊紅綢子拽開了,這是一塊被打磨得直晃眼睛的雪花石,上面的文字是:陳拓、楊五朵之墓。

      楊五朵不知是興奮還是被嚇著了,她昏了過去。陳拓這才覺得他這個大禮已經(jīng)讓妻子承受不了,就使勁搖著她,并把她摟在懷里,楊五朵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笑了,真是個大禮!

      二、瓦盆匠馮大舉

      馮大舉是瓦盆匠,他在木香鎮(zhèn)南有一個瓦盆窯,沒有牌號。馮大舉還有一個外號,叫馮大結(jié)巴。別看他結(jié)巴,但他賣瓦盆的叫賣聲卻從來不結(jié)巴,因為他在賣瓦盆的時候不是在叫而是在唱。木香鎮(zhèn)所有匠人都能唱,也叫唱生意。如唱餅子,是指烙餅的匠人邊烙餅邊唱,唱出的味道又酥又脆,像他平底鍋上的烙餅一樣脆生。馮大舉唱生意是老段子,他父親在世的時候唱啥詞,他就也唱啥詞——

      一盆金子一盆銀

      天下難找馮家的盆

      養(yǎng)魚的盆,能跳龍門

      養(yǎng)草的盆,花似錦

      木香鎮(zhèn)都是大善人

      馮大舉的瓦盆裝滿了地氣

      裝滿了魂

      ……

      馮大舉的瓦盆窯其實也不光燒瓦盆,瓦盆窯只是這窯的名號,馮大舉的瓦盆窯主要還是燒大缸、壇子、甕。瓦盆也燒,要不然就沒法叫瓦盆窯。馮大舉燒的缸名氣最大,他最大號的缸能裝40多桶水。如果在缸里裝人,那缸里蹲進去五個人也不顯得擠。秋天漬酸菜要裝進去兩驢車白菜,再放進去水壓上石頭,這酸菜缸還不能漾出水來。馮大舉的缸能腌菜,能裝水,也能裝糧食。用馮大舉的缸裝糧食,耗子無論費多大勁也爬不上去。馮大舉裝缸的水,一般都不是井里的水。在冬天的時候要拉一車冰放進缸里,化了再往里續(xù)冰,把水缸裝滿得需要兩車冰。這水半年都是涼的,逢年過節(jié)要吃白米飯,如果用這水缸里的水,這白米飯就又白又透明。所以馮大舉的缸最遠的已經(jīng)賣到了奉天城。有一年春天,江北的大財神秦漢久到馮大舉這里來買缸。馮大舉的缸根據(jù)裝東西分量的多少,分為十斗缸至一斗缸不等。如果要是定做,最大的缸可以做到十二斗缸,這十二斗缸能裝十二斗糧食。秦漢久就派管家到這里定了十只十二斗缸。大財神秦漢久財大,權(quán)勢也大,大兒子秦楚是護國軍的團長,二兒子秦良是哈爾濱炭場的大掌柜。這炭場是二兒子秦良和猶太人保羅合開的,是哈爾濱最大的商號之一。

      秦漢久的生活很奢侈。他說之所以定了這么多的大缸,是要用這大缸囤肉和魚。這些缸里要放四花魚、狍子肉、羔羊肉,還要囤紅糖、大棗、核桃仁。這些大缸要放在冷窖里。冷窖是石頭砌的,冬天的時候要在冷窖里囤放十幾馬車冰塊,這些被儲藏的奢侈品就不會變味。馮大舉知道這是一次發(fā)大財?shù)臋C會,就挑出了上好的黃泥,在這泥里要攪拌進去石粉、雞蛋清和糯米湯。這大缸燒出來就不是那種泥缸了,也叫泥瓷或粗泥瓷。秦漢久定制的是十只,進窯的至少也得十五只,出窯的時候馮大舉要用柞木棒子挨個去敲,聲音好的才能算數(shù)。敲完以后還要往這缸里放滿水,要用棉布把缸外擦凈,然后再看看是不是滲漏,不漏的話這缸才能算合格。一個月以后秦漢久的管家就把十口缸運到了江北。這些缸馮大舉沒有和秦大財主定價,仍然是憑賞。秦漢久從來都不小氣,每一口缸給了馮大舉五十塊大洋。其實如果馮大舉要是定價的話,頂多給每口缸定三十塊大洋。這些錢應該是馮大舉一年的收入。

      馮大舉的瓦盆窯一年比一年紅火,所以馮大舉應該算是木香鎮(zhèn)生意最好的匠人。馮大舉的鋪子在木香鎮(zhèn),這鋪子直接賣瓦盆,大物件不在這里交易,但鋪子里擺放著樣品,主要是大缸。如果主顧相中了就到他的瓦盆窯去拉。馮大舉的宅院在木香鎮(zhèn)他的瓦盆鋪的后面,有十六間房子,分前后院。前院七間房子,后院九間房子。馮大舉有兩房老婆,七個孩子。四個孩子都長大成人了,他們不在木香鎮(zhèn)做事,有兩個在江北,開了一個澡堂子。還有兩個在哈爾濱做生意,一個賣洋貨,另一個開當鋪。三個年歲小的都在鎮(zhèn)上的甄久如私塾學堂學私塾。大老婆馮楊氏在院子里主事,也管鎮(zhèn)上鋪子里的賬。她只管賬卻不管錢,錢都在馮大舉的錢柜里,家里邊用錢要經(jīng)過馮大舉的許可。其實馮家的錢柜總是滿的,兩個夫人朝他要錢,要多少他就給多少。馮楊氏長得人高馬大,馮家七個孩子有四個兒子,三個丫頭,兒子都是她生的,她在馮家大院就顯得氣粗。但馮楊氏為人很善,二太太比她小七歲,馮沈氏。這馮沈氏還是馮楊氏的親戚,兩個人是姨表妹。馮沈氏能進馮家大院還是馮楊氏給介紹的。姐妹倆在馮家大院沒有口角,相互間也不揣心眼兒。馮大舉雖然是掌柜的,但大事小情他還是要聽大老婆馮楊氏的。三個人晚上睡覺也公平合理,單日子是馮沈氏,雙日子是馮楊氏。馮家大院有四個丫鬟,五個長工,這四個丫鬟都歸馮沈氏管,她們操持什么活也都由馮沈氏來支配,馮沈氏還兼管廚房。廚娘也是馮家親戚,是馮大舉的小姨。馮大舉的小姨是個啞巴,院子里誰用手比畫什么她都不懂,而馮沈氏比畫她就能看懂。小姨鍋頭灶腦做得都很利落,飯菜不用別人插手,她一個人忙活就足夠了。有時候有兩個丫鬟幫她洗菜、添灶火,但她從來不讓這些丫鬟們動刀切菜。

      院里的五個長工,有一個喂馬的,一個趕車的,一個打更的,一個侍弄院里的花草蔬菜兼打柴挑水,還有一個是干雜活的。

      馮大舉也是木香鎮(zhèn)的老人兒,三代人都在木香鎮(zhèn)操持瓦盆窯的活兒。馮大舉在鎮(zhèn)上的人緣很好,誰家有紅白喜事他都會隨份子。一般的份子是五塊大洋,馮大舉除了隨五塊大洋,還送一個粗泥壇子。這壇子一般家家戶戶都有,里邊有的裝的是葷油,有的裝的是鹽。這份子也只有誰家辦喜事的時候他才送,辦喜事的人家能夠得到馮大舉送的壇子,便都覺得是大禮。馮大舉家里頭有事,鎮(zhèn)上的人也都能搶著幫他。有一年馮大舉被蛇咬了一口,鎮(zhèn)上的神醫(yī)毛十六先生就急忙拿來一塊拔毒膏藥貼了上去,第二天早晨又來給他換膏藥。咬馮大舉的蛇是山上最厲害的蛇,鎮(zhèn)上的人叫它花尾巴長蟲,咬一口一袋煙的工夫人就得斃命。是毛十六先生把他的命給救了。

      馮大舉給江北大財神秦漢久燒十口大缸的事兒,也算不小的事兒,鎮(zhèn)上的人都說馮大舉每年都能遇上財神爺,而今年遇到的財神爺是最有錢的。

      誰料想這一年出事了,半年以后秦漢久的管家來了,不是一個人來的,帶來了兩個彪形大漢,每個漢子手中都握著一把打鐵錘子。這天馮大舉正領(lǐng)著徒弟做缸坯子,見江北秦老爺?shù)娜藖砹司涂闯隽藖碚卟簧疲泵Ψ畔率种械幕?,哈著腰問,幾位老爺,有什么事兒嗎?/p>

      秦家管家惡著臉說道,馮大舉,你把我們秦老爺給坑了,十口大缸有六口缸把東西給囤壞了。當初我們驗缸的時候只驗了缸漏不漏水,樣式好看不好看,容不容易碎裂,卻忽略了一件大事兒,那就是你燒制大缸的時候,泥坯子里邊的材料是有毒的?;厝ビ眠@大缸囤狍子肉,前幾天把這狍子肉拿出來燉,誰知道這狍子肉變色了,入缸的時候是紅色,出缸的時候也應該是紅色。腌制的鹽都是從東洋運過來的,腌制的手藝也沒錯,誰知道這肉一下鍋就有腥臭味,秦老爺沒敢吃,就把這烀熟的狍子肉喂狗了,狗吃了以后不到小半天就藥死了,多虧人沒吃,人要是吃了就出人命了。你說這事兒該咋整?

      馮大舉想了想說道,秦老爺用我的缸腌肉出了邪味兒,原本不是缸有毒造成的,咱們可以打賭,把缸里放滿水,再放幾條魚,如果魚死了就說明缸有毒,如果魚沒死就說明缸沒毒。就是經(jīng)官也得這么辦,不知管家老爺同不同意?

      秦老爺?shù)墓芗艺f道,過了江北誰都知道,我們家秦老爺是個講理的人,可以照著你的法子試上一回,不過這魚不能用你家現(xiàn)在養(yǎng)的魚,要用剛從江汊子新?lián)粕蟻淼聂~,如果把新?lián)粕蟻淼聂~放進你燒制的水缸里,過上兩個鐘頭,它要是不死,那就算是你贏了。

      馮大舉按照秦老爺管家說的去辦了,他打發(fā)一個窯工和秦老爺管家派去的人一塊兒到江汊子撈出了幾條江鯉子,放進了缸里。誰料想,這江鯉子放到新缸里游了幾個來回就翻白兒死了。

      馮大舉覺得這事兒很蹊蹺。許多人家買他的水缸有漬酸菜的,有釀大醬的,有飲水的,還有裝豬食的,這些東西都是入口的,卻從來沒見過被藥死的,為什么偏偏這新?lián)粕蟻淼慕幾記]到半袋煙的工夫就死了?看來是秦老爺管家?guī)淼娜顺萌瞬涣羯竦臅r候把毒藥投進缸里。這是一件說不清的事兒。馮大舉知道這個秦老爺?shù)墓芗沂莵碚卟簧疲贿^細想起來自己既沒有得罪過秦老爺,也沒招惹過秦老爺,可他為什么還要來坑害自己呢?思來想去,馮大舉就想到了自己在江南太惹眼了,秦老爺他對江北的幾個財主從來沒有服氣過。秦老爺這個人容不得別人比他富,更容不得別人比他的名氣大……想到這里,馮大舉覺得這個秦老爺?shù)米锊黄穑还芮乩蠣斣趺纯铀?,他忍了,就抱拳說道,老爺,我馮大舉一輩子沒認過輸,但今天我認了。請老爺把我那十口缸砸了,我再重新給秦老爺燒制,不知秦老爺意下如何?

      秦老爺?shù)墓芗倚α?,說道,沒那么簡單,馮老爺,現(xiàn)在我就和你實話實說吧,你惹大禍了,我們家的秦老爺用你的大缸為護國軍泡了藥酒,多虧我們老爺是辦事謹慎的人,才沒有釀成大禍。這酒只泡了一天的藥材,剛好路過一個要飯花子,老爺見他有些體力不支,就給他倒了半碗酒,誰料到這要飯花子把這酒喝完了就死了。這藥材是沒問題的,是江北濟世堂的紅參,哈爾濱天居堂的鹿茸、靈芝,這些藥材都是有票據(jù)的。這件事兒說大了就是人命關(guān)天,說小了就是你讓老爺驚魂未定,如果你知好歹的話就賠大洋三萬元……

      秦老爺?shù)墓芗议_價驚人。馮大舉也知道如果要給這秦老爺三萬塊大洋的話,就等于是讓他傾家蕩產(chǎn)了。他想了想說道,秦老爺要價太高,如果秦老爺一下子讓我出三萬塊大洋,那我可就傾家蕩產(chǎn),也就沒了活路。容我?guī)滋斓臅r間,給秦老爺把錢張羅齊全了。到時候你來取或者我給秦老爺送去都可以。

      那管家問,幾天時間?

      馮大舉說,時間不長,五天就可。

      秦老爺?shù)墓芗易吡恕?/p>

      馮大舉是不能坐以待斃的,他就找鎮(zhèn)長許青燈想讓商會幫幫他。許青燈想了想說道,這個秦老爺也是個惹不起的主兒,無論是江南還是江北,人人都懼怕他?,F(xiàn)在沒有辦法,只好動用一個人來幫你了,那就是山上的大瓢把子袁從禮。這袁從禮講義氣,這些年山里的那些匪們,全靠咱們鎮(zhèn)上接濟,他們才餓不著凍不著。我可以出面幫你說和。袁從禮這個人有一大嗜好,就是喜歡聽戲,平時他不下山聽戲,總是要把戲子叫到山上去為他唱戲。不過江南江北只有兩個戲園子,江南的戲園子就是咱們木香鎮(zhèn)蔡大嘴的戲園子,江北的戲園子是郭喜宏的戲園子。江南木香鎮(zhèn)的戲園子里那幾個名角兒已經(jīng)被袁從禮聽膩了,江北郭家戲園子幾個戲子唱功都好,但歲數(shù)都大了,沒有媚姿,袁從禮看不上眼。如果你讓袁從禮幫你,那你就必須得請好戲子,到山上為他唱幾天戲,這樣的話他就啥忙都能幫你了。

      這對馮大舉來說可是個難題。因為馮大舉從來不進戲園子,更沒有聽戲的喜好。家里發(fā)生的事兒,兩個老婆都知道了。大老婆管賬有一套,但出謀劃策不如二老婆馮沈氏。馮沈氏說道,把哈爾濱的兩個兒子還有江北的兩個兒子都叫回來,讓他們兩家鋪子各出一萬塊大洋,剩下的一萬塊大洋,咱們大院出。秦老爺是江北人,到江南來耍威風,我總覺得是江北的馮秀石和馮秀錦把他秦家得罪了,尤其是秀錦好惹事。讓他們回來向他們打聽一下為啥秦老爺對咱們家如此敲詐。哈爾濱的馮秀達和馮秀田不光生意做得好,他們在哈爾濱有有錢有勢的朋友,關(guān)鍵時刻可以讓這倆兄弟去找人幫忙。據(jù)我所知,秀達在哈爾濱最大的靠山是市長趙乾。

      大夫人也說,到山上去請袁從禮我怕費力不討好,雖然袁從禮是一個講義氣的義匪,可他也知道這秦老爺惹不起,江南江北的人都知道,袁從禮山下兩鎮(zhèn)的大財主的門他都進過,而唯獨沒進過秦老爺家。

      馮大舉就按照兩個夫人的意見辦了,當晚就把他的四個兒子都叫回了家。

      首先馮大舉問馮秀石和馮秀錦,你們得沒得罪過江北的一霸秦漢久?

      馮秀石說,得罪過,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他欺人太甚,他到咱們澡堂子泡澡,領(lǐng)去了七八個人,其中有一個人身上長大瘡,咱們澡堂子的守門就沒讓他進。誰知道長大瘡的這個人是秦漢久的小舅子,這小子也是個地痞,后來他找了幾個人把咱們家的澡堂子給砸了,又打傷了咱們澡堂子的守門。就這么點事兒。

      馮大舉說,你做得對,讓一個長大瘡的人進澡堂子里洗澡,那是禍害人。

      馮秀石說道,秦漢久依仗著他有錢有勢力就做傷天害理的事。

      馮秀錦說,他不光是砸了咱們的澡堂子,還讓咱們賠償他,這就未免有些欺人太甚……

      馮秀達說道,這事兒好辦。你們?yōu)樯恫辉缛フ椅遥夷苷业街品麄兊娜?。我跟趙乾市長也是鐵把,走白道就找趙市長。黑道就找哈爾濱香坊的黃大蝎子,他手底下有六個殺手,有兩個是俄國人,一個是高麗人,還有三個猶太人。他們居無定所,每個人都是神槍手,用的也是美國柯爾特手槍,還有勃朗寧。我求市長不用花錢,求黃大蝎子一般他也不收錢,這家伙吸食云南白粉,秀田有個朋友就能搞到白粉。如果給黃大蝎子二兩白粉,讓他干啥他都能干。

      馮大舉想了想說道,黑道白道都要走,要不然的話那個秦漢久就會得寸進尺。

      馮沈氏說道,這黑白兩道都行不通,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看能不能有更好的辦法,把這件事扯平了。

      馮大舉說,我是絞盡了腦汁也沒有平息這事兒的好辦法。

      一直不說話的馮秀田說道,辦法不是沒有。說來這秦老爺依仗著的是在護國軍當團長的兒子。市長趙乾和護國軍的師長是親戚,他去找這個師長,這個師長再去找秦漢久,這就有可能把這事兒平息下來。再者說,我們不欠趙市長的人情,趙市長的父親在雙城堡開了一個很大的點心坊,每年我們至少也要白送給他將近一百桶油,直到現(xiàn)在我們還沒有事兒找過他。

      馮沈氏說道,這是一個不錯的主意。

      第二天,馮大舉和大兒子、二兒子去了哈爾濱。大兒子馮秀達見趙市長是不費勁的。江北秦漢久對他們馮家的敲詐也不是一件小事兒,見到趙市長以后,趙市長想了想就說道,這個秦漢久我認識,他依仗著兒子的權(quán)勢在巴彥做了不少惡事。這回得給他點顏色瞧瞧。這事兒你們就不用管了,也不必動用警察局的人,他不是依仗著他的兒子是護國軍的團長嗎,我明天就讓護國軍的嚴師長到我這兒來,我讓他們護國軍把秦漢久抓起來,并轉(zhuǎn)告他,馮家瓦盆窯是民國政府指定燒瓦盆的作坊,任何人都不能到瓦盆窯去作亂。他不是要你們馮家賠他三萬塊大洋嗎,這回咱們就罰他三萬塊大洋。讓他上交民國政府,這兩天我正在為修哈爾濱東郊的阿什河橋犯愁沒錢呢,這錢就讓秦漢久出了。

      ……

      果然還是市長的權(quán)勢大,幾天以后,護國軍來了一個團的人,一個營護衛(wèi)馮大舉的磚窯,還有兩個營占了秦家堡子,并把秦漢久押到了縣警局。秦漢久知道了是馮大舉在和他較量,他也知道馮大舉的兩個兒子在哈爾濱很有勢力,卻不知道他們的后臺究竟是誰,能夠把護國軍打發(fā)到此地來,而且護國軍也知道他秦漢久的兒子是護國軍的團長,這就看出馮家的兩個兒子是不好惹的。民國政府給秦漢久下了罰單,這就更讓他有些吃驚?,F(xiàn)在唯一的出路就只有向馮大舉告饒了。

      ……

      這次秦漢久敲詐馮大舉吃了虧,就再也不敢招惹馮家瓦盆窯了。這件事兒在木香鎮(zhèn)震動不小,鎮(zhèn)上的人也知道了平時老實巴交的馮大舉原來是一個內(nèi)斂的人,一個藏而不露的人,而他又不張揚,這件事讓鎮(zhèn)長許青燈也對他另眼相看。事過之后許青燈到馮家和馮大舉喝茶,就免不得要問,你家兩個公子在哈爾濱不光生意做大了,且又有大的靠山,你在木香鎮(zhèn)上做這生意是不是有些屈了?

      馮大舉說,人要在這個世上活著,只要活出“仁義”二字,就是在什么地方也不屈。我這四個兒子、三個丫頭從小我除了讓他們把私塾讀完,還得讓他們讀《老子》,讓他們從道家中得到活著的法寶。人生在世不惹事,應該是最起碼的人生尺度。所以,無論做什么就不會覺得屈得慌了。

      許青燈說道,此言甚妙……我這次到你這里來,是想讓你做咱們木香鎮(zhèn)商會的會長,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意愿,是咱們商會十一個人的共同意愿,你最好就別推辭了。

      馮大舉說道,我們馮家這輩子沒有人走過仕途,雖然也知道做官的榮耀,但我馮大舉真是沒有這個德行。和你許鎮(zhèn)長相比我自愧不如。我敢保證,既然我是木香鎮(zhèn)上的人,就得為木香鎮(zhèn)上的人出力,誰家有災有難我絕對不會看笑話。

      許青燈笑了,大舉兄這話說得句句都讓人折服。不過,我今年已經(jīng)六十六歲了,也管不了太多的事兒了,到了年底我這個鎮(zhèn)長肯定就不會再干了,下一任的人選民國縣政府讓我作個提名,我就想提你。剛才你說的這番話我已經(jīng)明白了,你討厭名利場,更不愿意走仕途,可你得幫我物色出一個人來……

      馮大舉說道,鎮(zhèn)上有三個人你可以考慮。一個是石匠陳拓。他心細,擅雕琢,做事自然周密,也是完全靠手藝吃飯的生意人。他為人有肚量,遇到大事兒不驚,主要的是他不貪不占,這就有咱們木香鎮(zhèn)人的風骨。還有皮匠年久涵,他除了做事縝密,很能取悅大人物,木香鎮(zhèn)近一千四百多口人,難免會有為難遭災的事情出現(xiàn),這就得需要有一個人出面化解,年久涵就有這個本事,且他為人也很有德行,不唯利是圖,在這方面和您許鎮(zhèn)長有相像的地方。還有一個人物我也不得不提,那就是濟恒藥堂的掌柜陳濟恒。我們馮家和他的藥堂是鄰居,藥堂發(fā)生的許多事兒別的人不知道我卻知道,因為我們兩個人很投緣,常在一起喝茶。陳先生不是個小人物,他過去在直隸做過一任知縣,他胸有韜略,是一個很執(zhí)著的人,用咱們木香鎮(zhèn)的話說,他也是一條道跑到黑的人。他卸了縣令的職務而到木香鎮(zhèn)來,是為了他的夫人。他的夫人據(jù)說是個才女,長得也漂亮,但她和陳濟恒結(jié)婚不到兩年就得病死了。她的父母就在木香鎮(zhèn),還有一個殘疾的弟弟,陳濟恒接他們?nèi)ブ彪`,他們不去,陳先生就落戶到了木香鎮(zhèn),直到兩個老人病故……他的小舅子已經(jīng)十九歲了,因為是個啞巴,所以至今也沒娶上媳婦,陳先生發(fā)誓,小舅子要是不娶上媳婦他就堅決不再娶妻。這就是陳先生的德行。濟恒藥堂也做了許多善事,許多窮人抓不起藥,他就能白給他抓藥不收一文錢。陳先生還是一個有大學問的人,精讀《瀕湖脈學》《壽世保元》,自己熬制了陳氏拔毒膏、消百咳止喘七味散,都是見奇效的好藥。每到驚蟄這天,他都要熬一大鍋君子湯,讓木香鎮(zhèn)上的人免費來喝……這些鎮(zhèn)長也都知道,像陳先生這樣難得的人才,哪里還能尋得到。

      許青燈笑了,大舉兄,你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不過,我預測將來木香鎮(zhèn)的鎮(zhèn)長非你莫屬。不信咱們就看。

      ……

      幾年以后,許青燈病故,果然許青燈過世不到半個月,縣府的人就來找馮大舉,讓他出任木香鎮(zhèn)鎮(zhèn)長。馮大舉說他患有勞傷,現(xiàn)在連到瓦盆窯去指點窯工們做瓦盆都沒有多少力氣了,不能擔此大任。在縣政府沒有回復他的時候,馮大舉離開了木香鎮(zhèn),他去哈爾濱找兩個兒子想辦法辭去鎮(zhèn)長的職務。仍然是兒子馮秀達出面,去找趙市長。等馮大舉從哈爾濱回來的時候,木香鎮(zhèn)已經(jīng)有了新的鎮(zhèn)長,新鎮(zhèn)長是濟恒藥堂的掌柜陳濟恒。

      這年馮大舉又開始動土了,他在木香鎮(zhèn)南又把他的瓦盆窯擴大了,冬天剛下完第一場小雪,瓦盆窯的煙筒就開始冒煙了,馮大舉的上百個大缸的坯子都進了瓦盆窯里。到了民國九年的時候,馮大舉的瓦盆窯的瓦盆和大缸已經(jīng)被裝上了船,運到東洋去了。不過,這一年馮大舉家里也出了一件大事兒,他的二太太馮沈氏跟江北首飾匠跑了。

      三、模匠焦五春

      木香鎮(zhèn)以外的人很少有人知道什么是模匠,唯有木香鎮(zhèn)人知道模匠是干什么的。最初焦五春來到木香鎮(zhèn)的時候,他只是個木匠,后來他漸漸地就不做木匠了,其實他開始做木匠僅僅是個掩蓋,他真正的手藝原來是模匠。模匠不是當?shù)厝说慕蟹?,關(guān)里的直隸人知道什么叫模匠。鎮(zhèn)上的私塾先生甄久如給鎮(zhèn)上的人解釋,鎮(zhèn)上的人也不懂,他說模匠其實就是做贗品的,或者說是做假貨的。焦五春當年是從直隸過來的,而他不是直隸人,因為他說話太侉,又不是江浙一帶的人,因為在木香鎮(zhèn)上有兩戶是從江浙遷移過來的,一個是銀匠韓茂林,一個是開茶莊的徐培良,他們也聽不懂焦五春的話。后來他在木香鎮(zhèn)待的時間長了,漸漸地通曉了本地話,他的口音才慢慢地像木香鎮(zhèn)人了。他四十多歲,妻子長得很漂亮,不是關(guān)里人,家是哈爾濱西雙城堡人。別人找模匠做活兒往往得需要他媳婦把他的話變成當?shù)卦挘拍茏尳刮宕旱纳庾銎饋?。焦五春眉清目秀但個子矮小,牙齒很白,他不吸煙更不喝酒,但他喜歡泡澡。他泡澡泡得很勤,幾乎兩天就去一次澡堂子。木香鎮(zhèn)只有一家澡堂子,是白星廉開的,焦五春不是去一次澡堂買一次澡牌,而是拿出一百塊大洋先交給白星廉。焦五春還有一個嗜好就是拉二胡,他拉二胡很有功夫,能拉出野獸的叫聲,但他整年只拉一支曲子,實際這支曲子是安徽黃梅戲一段戲的曲引子。焦五春家里很有錢,可他卻和老婆住在一個很狹小的宅院里,只有兩間房子,房后還新蓋了一間拐子房,其實那間拐子房就是他的作坊,他做活兒的時候就在那間拐子房里。焦五春能做官府的印璽,能做別在腰上的洋槍,還能做烏紗帽。據(jù)說他還能做大洋,他做出的大洋即便是到大的洋行去買東西,那里的賬房先生也辨別不出是真是假。但他從來不做假大洋,他知道做假大洋被官府逮住是要扔進大牢的,如果超過了一萬塊大洋就會被砍頭。焦五春做假貨很隱蔽,每當他做假貨的時候,他的老婆總是用一把大銅鎖把拐子房鎖上。他家的前門臉兒有一個商鋪,商鋪里沒有什么好玩意兒,都是一些雜貨,鍋碗瓢盆,還有掃炕的掃帚,還有炕席、蓋簾、屜布子……五春的媳婦就一整天都坐在鋪子里,賣多賣少不在意,實際她是在給五春望風把眼兒。這天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人來到了鋪子前,他五十多歲,穿一件鹿皮衣服,黑趟子絨長褲,腳上穿著一雙三接頭的洋皮鞋。他下馬以后把馬拴在跟前兒的樹樁子上,就走到鋪子前說道,把五春叫出來,我要定活兒。

      五春媳婦兒仔細打量了他一遍,知道這個人很有來頭,就警惕地說,我家五春到哈爾濱辦事兒去了,不知老爺要定啥活兒。

      來人笑著說,別害怕,我不是官府的人。再說,五春做活兒也沒有什么違反民國法律的事情,我是慕名而來。我的朋友叫韓作良,他和五春是朋友,我現(xiàn)在有個急活兒想讓他幫我做。

      五春媳婦兒就說,老爺稍候片刻。五春媳婦進屋不大工夫就又出來了,說,請老爺?shù)胶笤汉臀壹椅宕喝フ劇?/p>

      來人隨五春媳婦進了院子,五春媳婦又把他領(lǐng)到了西屋。五春坐在太師椅上,裝模作樣地在看書。來人進屋以后,他站起來讓這人坐在他的對面。五春說道,這位老爺有何事讓我?guī)兔Γ?/p>

      來人說道,我是哈爾濱香坊鏢局的何貴奇。我們鏢局有兩個洋人,都是猶太人,是修洋汽車的。他們現(xiàn)在需要有僑民證,在哈爾濱市警局是不給辦的。我跟你實話實說,這兩個猶太人在京城把一個人給殺了,所有的大城市都在通緝他們。你只管做,保準不會出事兒。原來我讓哈爾濱市警局的人幫助給辦僑民證,那個人答應給辦了,但他們獅子大開口張嘴就要兩萬塊大洋。如果你幫我把這兩張僑民證辦了,我也不會虧待你,給你五百塊大洋。

      五春問,他們的照片拿來了嗎?還有在哈爾濱僑民中通用的僑民證樣子拿來了嗎?

      何貴奇把樣品和兩張照片放在了五春面前,隨后又從兜里掏出了一百塊大洋,說,最快什么時候能給我做出來?

      五春想了想,最快三天。不過,你還得把這兩個猶太人的假名用洋文給我寫出來。

      何貴奇就又掏出了一張紙遞給五春,說,這些字是印刷體,你一定要做得逼真。警局的人有識別洋文的專家,如果讓他們看出破綻來,那就麻煩了。

      五春笑了,僑民證我做過,不是在哈爾濱做的,是在北平給兩個法國人做的,北平警局的人眼睛是厲害的,他們都沒有看出來,這兩張僑民證在哈爾濱用是保準不會出錯的。

      何貴奇走了。五春媳婦急忙進屋問五春,你接的是啥活兒?

      五春說,兩張僑民證,小菜一碟。

      五春媳婦問,收多少錢?

      五春說,應收五百塊大洋。已經(jīng)交了一百塊定金。

      五春媳婦說,要少了,至少應該兩千塊大洋。

      五春說,看樣子這個人是個黑道,得罪不起,別說五百塊大洋,就是兩百塊大洋咱們也得給他做出來。

      五春說,現(xiàn)在手頭還有活兒,是給江北的杜老爺做祖宗匣子,這個祖宗匣子是被杜老爺家的一場大火給燒壞了,本月底杜家人要祭祖,供祖宗匣子,這活兒挺難做。杜老爺要這個祖宗匣子和原來的一模一樣,匣子好做,但做舊太難。至少得用布草灰和著糯米湯攪成泥,然后把匣子用這泥包嚴實在地下埋上半個月?,F(xiàn)在剛把匣子做出來,可咱家的糯米已經(jīng)沒了,用大黃米代替做不出來做舊的樣子。趕快打發(fā)人到江北去買糯米……不然要是把時間拖了,杜老爺肯定不會饒了我,而這個活兒何老爺又催得急。

      五春媳婦說,也怪我不爭氣,給你生了兩個丫頭,你的手藝又不能傳給她們。你還是好好考慮考慮認個干兒子把你的手藝傳了吧,省得你往后還這么吃力。

      五春說,你這個婆娘就是不給我長志氣,這幾年我費了多大的力氣讓你再生一個,可你死活就生不出來。

      五春媳婦說,年底我再生不出來,我也能對得起你,就讓你再娶一房。

      五春說,這事兒你就別操心了,我是不能再娶了,等把我手頭上的活兒做完了,我再做一個假兒子,你放心,我做出的假兒子肯定會以假亂真,任何人都看不出破綻來。

      五春媳婦望著五春瞪大了眼睛。

      五春不愧是一個大模匠,十天之內(nèi)他把何貴奇和杜老爺?shù)幕顑憾甲龀鰜砹恕:钨F奇把兩個假僑民證交給警局驗收,警局絲毫沒有看出是假的。這兩個猶太人又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何貴奇的手下做活兒了。幾天后,何貴奇來道謝,他給了五春一把袖珍手槍說,這是一把正宗的洋槍,叫勃朗寧,在哈爾濱東郊費克圖黑市上成交價是兩百塊大洋,但很難遇到。五春就抱拳,太謝謝何老爺了。何貴奇走后,五春仔細看了一遍這把洋槍,笑了,自言自語,這是我去年三月份給一個姓秦的土匪做的。杜老爺對五春的活兒也很滿意,就派人給五春送來一頭二百多斤的豬,眼見就要到八月節(jié)了,沒有什么比殺豬更像過節(jié)了。誰知道五春沒有收這頭豬,而是過江到杜老爺家去拜訪杜老爺。

      杜老爺見他就說道,我就知道你是一個講義氣的大匠人,但我知道你給我做的祖宗匣子給你的大洋太少了。

      焦五春說道,我這次到貴府拜訪,是有事要求你?,F(xiàn)在我家里只有兩個閨女,我讓木香鎮(zhèn)的毛十六先生給我撫了脈,說我往后就沒有生育能力了。但我的手藝得需要有人承襲,我想要個孩子……

      杜老爺想了想笑了,焦老爺你找我也算是找對了。我也不知道你對我們家族是不是了解。我娶了三房太太生了十一個孩子,且都是小子。現(xiàn)在我最小的太太又懷孕了,如果你覺得我的小兒子能夠過繼給你,我倒是愿意。不過,我有個要求,我過繼給你的兒子將來不能做你這個行當。我大兒子今年三十一歲,奉天醫(yī)科大學畢業(yè),現(xiàn)在是一個醫(yī)院的院長;二兒子和三兒子都從軍了,在張大帥的手下做參謀官;四兒子去東洋留學了;五兒子、六兒子在哈爾濱和一個俄國人合辦了煙廠……我的小兒子將來絕對不能淪為庶民。

      五春說道,那么說,你這個兒子就不能過繼給我了,我為啥要兒子,就是為了讓他把我這模匠的手藝傳下去。不瞞您說,像我這樣的模匠在全國也找不出幾個來,我從小師從京城琉璃廠做仿真假畫的柏萬舟,我最拿手的手藝并不是普通的仿古家具,我能做出假龍袍、假玉璽,假字畫更不在話下,在這里管我們這個行當叫匠人,在京城我們就是大師。

      杜老爺笑了,我們杜家只出文武雙全的俊杰,不出大師??磥砦业膬鹤邮遣荒苓^繼給你了。不過剛才我又想起一個人來,是我們杜家屯的豆腐匠侯友順,他剛結(jié)婚還不到一年,媳婦剛剛有了身孕,他就在過江的時候翻船栽到江里淹死了。他媳婦并不悲傷,因為他媳婦今年才十九歲,而侯豆腐匠卻已經(jīng)四十了,他媳婦當然是要改嫁的,不過她不能抱著沒滿月的孩子改嫁。

      五春說,這個倒是很合適。如果方便的話,你能不能把她引薦給我,過繼孩子的事兒我們再仔細商量。

      ……

      五春終于有了個兒子。就在這個兒子出生的前一個月,他的媳婦就到江北去了。半年以后他的媳婦才回來,他媳婦回來的時候是抱著兒子回來的。這個男孩是江北侯豆腐匠的兒子,但木香鎮(zhèn)上的人沒有看出任何破綻來,就認定這孩子是五春的兒子。模匠五春最成功的作品就是他的這個兒子。這個贗品的長相隨著年齡的增長和五春越來越像。這孩子后來讀了三年私塾,再后來就考進了國高。但他沒有跟他父親一樣做個模匠,他十七歲的時候就對他父親說,我的人生只想做兩件事,一件事是我要進京城做官,另一件事我想做豆腐。

      若干年后,五春老了,臨死前對他的媳婦說,這輩子總覺得對不住你,眼見得我要入棺了,咱們家后院的棗樹下埋了一只箱子,這只箱子足夠你后半生養(yǎng)老的了。咱兒子看他的才華是做不了官的,將來他可能會做豆腐。你就別指望他了……

      果然,一個多月以后五春死了。他媳婦聽他的話,把后院棗樹下面的那只箱子挖了出來,打開箱子她驚呆了,是滿滿一箱子大洋,讓她迷惑不解的是,這箱子里的大洋是真的還是假的?后來,她去哈爾濱給兒子交學費用的就是這箱子里的大洋,學校沒有看出這大洋是贗品。再后來五春的媳婦也就認定這箱子里的大洋不是假的,她一枚一枚地數(shù),一共是兩萬七千塊大洋……

      四、點心匠高輔仁

      值得提一提的,還有點心匠高輔仁。高輔仁做過朝廷的御廚,主要是做滿族的點心。他做出的槽子糕、八裂酥、薩其馬都是奇品,這點心是不能用紙或蒲葉子去包,必須得用果匣子。高輔仁的果匣子是禮品。新姑爺去老丈人家如果不帶上高輔仁的果匣子,就顯得身份低下……

      高輔仁做出的點心在關(guān)里根本見不到,而在關(guān)外能看到高輔仁的點心也只有在木香鎮(zhèn)。高輔仁以前是朝廷的御膳點心匠,慈禧太后每天都要吃一塊點心。高輔仁,也叫高大餅。其實高輔仁比做點心更拿手的是做大餅。他做出的大餅不是在鍋里烙出來的,而是用樺木炭烤出來的。做大餅的面里有綠豆面、蟹肉粉,烤的時候還要刷上蜂蜜,這大餅烤出來以后,里外嬌嫩,香甜適口。吃的時候還要配一碗黑豆磨出的豆?jié){。慈禧老佛爺無論菜肴和點心怎么好吃,她都不會超過三頓,而唯獨高輔仁的大餅她天天都吃,也吃不膩。后來老佛爺駕崩,原來的御廚就換了一茬,也就是在這時候高輔仁就告老還鄉(xiāng)了。他小時候就出生在木香鎮(zhèn),自然也就回了木香鎮(zhèn)。那時候木香鎮(zhèn)只有高輔仁的弟弟高輔祥還在,高輔祥沒上過灶臺,小時候他和哥哥一塊兒被送到奉天城學做滿族點心,那時候他就對做點心很厭倦,就沒堅持下來,后來他就回木香鎮(zhèn)了。在木香鎮(zhèn)他的生意也不錯,是做炭生意的,他在深山老林里有四眼燒炭的炭窯,他不燒樺木炭而燒雜木炭,雜木炭生火的時候很費勁,但炭耐燃,幾塊木炭就夠放在火盆里燒上一天的,是家家戶戶冬天取暖必需的。這炭價格很貴,半麻袋炭就得五塊大洋,所以高輔祥在木香鎮(zhèn)也算是大生意人,他有兩套宅院,原打算給兒子結(jié)婚預備一套,但兒子去東洋留學了,從東洋回來又在江蘇落戶,兒媳婦是蘇州人,家里也是做大生意的,專門紡絲綢,兒子在東洋學的是醫(yī),他的岳父就在蘇州給他蓋了一座小樓,在那里開醫(yī)院。高輔祥就一直將他那套房子空下來。哥哥告老還鄉(xiāng)之后他就把這座宅院給他哥哥了,高輔仁是閑不下來的人,到了木香鎮(zhèn)他就開了點心鋪。最初他的點心鋪光顧的人很少,因為他做出的點心太精細,用料也考究,自然就很貴,普通百姓買不起。后來哈爾濱的一些商人吃過高家點心鋪的點心之后,覺得很過癮,漸漸地到他這里買點心的人就越來越多了。能從高家點心鋪拎一果匣子點心是很榮耀的事兒。高家點心鋪的果匣子也很講究,這果匣子是江北的細木匠岳豐年特意制作的,每個點心匣子上都刻有鏤金“高輔仁”的字樣,是篆體字。

      這年秋天,有一個人騎著高頭大馬在點心鋪門前停下來,進了鋪子看也不看就對小伙計說,把高輔仁叫來。

      高輔仁正在后院和面,聽見有人叫他,便知道有大生意來了,便放下手中活兒,進了前院鋪子。高輔仁見來者氣度不凡,急忙請他坐下,然后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他的對面問道,這位爺想吃什么?

      來者說道,一千五百張大餅。就要朝廷的那種。不知一張大餅多少錢?

      高輔仁說道,對外賣一塊大洋一張,如果爺您要的話就按八個子兒一張結(jié)賬。

      來者說道,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袁五林,是山上大瓢把子袁從禮的軍師,也是他的侄兒。過幾天,我們要去一面坡鎮(zhèn)和陶大腦袋一決雌雄。陶大腦袋為人不仗義,我們以獾子溝為界,溝南歸他,溝北歸我們,但他們卻在溝北捉了兩只老虎,更不能忍的是他們把老虎皮剝下來以后做了炕褥子,虎骨泡了高粱燒酒,他的手下嘍啰們吃了三天的老虎肉,我們不報仇就難得在山上講什么規(guī)矩和江湖義氣……我們定做這些大餅就是為了我們在路上有得吃。

      高輔仁說道,木香鎮(zhèn)上有包子鋪也有煎餅鋪,何必要吃我們的大餅,這大餅咽下去之后是要口渴的,莫不如你們在十九嫂包子鋪買上三十籠包子或者在老于頭煎餅鋪買上一千張煎餅,然后再卷上醬驢肉……

      袁五林笑著說道,這你就不必操心了,不瞞你說,他們的鋪子都已經(jīng)預訂好了。別說煎餅鋪、包子鋪,就連鎮(zhèn)上的田家醬菜園我都跟他們打招呼了。現(xiàn)在咱們丑話說在前頭。你給我們定做一千五百張大餅我們是不給你錢的。這么些年來我們山上的袁家軍為木香鎮(zhèn)做了許多善事,當年也是一面坡的胡子到這里來打家劫舍,是我們下山把他們打跑了,為此我們還死了兩個兄弟。這些你們鎮(zhèn)長都知道。這么大的事兒,按說是應該你們鎮(zhèn)長去作安排,可不巧他到縣府衙門開會去了,所以我就不得不親自和你們打招呼。好了,什么也不說了,三天以后把餅給我們送到山上去,如果你們不想去,我們就打發(fā)人來拉……

      袁五林說完也不道謝,扭頭就走了。他騎上高頭大馬甩了兩下鞭子,這匹馬就向江岸碼頭奔去了,看樣子這袁五林又到江北要什么東西去了。

      高輔仁覺得很為難。一千五百張大餅至少也得要用四袋精白面、三十斤蟹粉、五十斤蜂蜜……這年的年成不好,無論是鄉(xiāng)下人還是城里人日子都有些拮據(jù),要備足這些原料至少也得一千塊大洋。再說,這年的精白面和蜂蜜都漲價了,木香鎮(zhèn)有兩家米棧已經(jīng)有兩個多月沒有精白粉了,他的點心鋪這幾個月用的都是普通的麥粉。山上要大餅要得又很急,現(xiàn)到哈爾濱去購材料時間又來不及,沒有辦法,高輔仁最后還是決定在材料上能省就盡量省。他用普通麥粉代替了精白粉,蜂蜜用甜菜熬成的糖稀勾兌而成,而應該兌足的蟹粉也只兌了一少半……

      三天以后,高輔仁終于烤出了一千五百張大餅。他不想把這大餅送到山上去,就等著山上的人來拉。天傍黑的時候,果然來了一輛大車停在了高家點心鋪的門前,還是袁五林押車。他下了車走進點心鋪,高輔仁早就候在鋪子里,見袁五林來了就急忙迎上去,說,袁軍師,實在對不起,原本是應該給您送到山上去的,可我從來沒到過老爺?shù)恼?,怕在山上迷路……袁軍師,我備了一點酒菜,請您賞光。

      袁五林坐下,二郎腿一搭說道,我剛在十九嫂的包子鋪吃完包子又喝了酒,想不到木香鎮(zhèn)人見著我都那么親。我也不想耽誤你的工夫了,快拿餅讓我嘗嘗。

      高輔仁就叫伙計把餅端上來,然后又端來了一碗吃餅的時候需要喝的黑豆?jié){。袁五林咬了一口餅嚼了嚼就一口吐了出來,說道,高大師你這大餅做得偷工減料了。首先你用的面是麥粉,面里的蟹粉也不足,這也就算了,可你不該在餅上涂抹這種又餿又澀的糖稀糊弄我……你這餅我一張都不要了,現(xiàn)在做也來不及了,因為我們明天上午就要出發(fā)了,現(xiàn)在你只好拿出一千五百塊大洋來作補償……

      高輔仁沒想到是這個結(jié)果,就軟了舌頭說道,因為您的山上用得急,在這木香鎮(zhèn)又買不到好精粉,無論是木香鎮(zhèn)還是巴彥縣都沒有蟹粉,只有在哈爾濱才能買到,而我要去哈爾濱進貨的話就會耽誤你了,所以還希望軍師能夠體諒,等你們打勝仗回來的時候我再給你們好好地做一千五百張大餅送到山上去……

      袁五林想了想說道,念你也是一個厚道人,今天帶不走大餅也就算了??礃幼幼屇隳贸鲆磺灏賶K大洋你也很為難,那就等我們從一面坡回來再作商量吧。

      袁五林沮喪地走了。

      高輔仁知道這次已經(jīng)得罪了袁五林。他就做了兩果匣子上好的果子,有薩其馬、五仁月餅、鳥蛋槽子糕……三天之內(nèi)他又去了一趟哈爾濱購回了蟹粉和精麥粉,回木香鎮(zhèn)以后就精心地為袁五林烤大餅。但五天過去了大餅也有些硬了,還不見袁五林來,高輔仁就派人去山上打探,他想把這些大餅送到山上去。打探的人當天就從山上回來了,說道,山匪袁從禮和軍師袁五林在和一面坡山匪交戰(zhàn)時兩個人都死了,山匪們已經(jīng)易了旗號,山上新的大瓢把子姓孫,原來是山上的三瓢把子,叫孫占彪。

      這孫占彪木香鎮(zhèn)上的人都沒聽說過。不過這個家伙不如袁從禮和袁五林,他很不仁義,這年的春天他們?nèi)枷律絹砹?,每家每戶都必須得開倉獻糧,如果不獻糧便拉到山上去砍腦袋。

      高輔仁常常在做點心的時候想起那個袁五林來,他覺得當初他應該做一千五百張好大餅讓他們帶走……

      高輔仁的點心鋪也有虧空的時候,這一年,出現(xiàn)旱災,連松花江都瘦了。省城哈爾濱也不景氣,因為這年宣統(tǒng)皇帝在日本人的扶持下做了新皇帝,國號叫滿洲國,年號為康德。這時候省城進駐了日本關(guān)東軍,省城鄰近的縣城也遭殃了,因為一大批日本移民都在這里落腳,這批日本移民叫開拓團。他們開始的時候向農(nóng)民強買土地,如果村民不賣,他們就會強行掠奪。這些開拓團的人手里都持有滿洲國給開出的惠民證,他們到商鋪買東西只付給一半的錢。這時的木香鎮(zhèn)生意也漸漸地冷落下來,逢五逢十的大集也停了下來。城市里的物價飛漲,包括那些個達官貴族也有些支撐不住了。此時的高家點心鋪自然也就少了一大批顧客,不到一年的光景高家點心鋪基本就虧空了,唯一的財產(chǎn)就是一套四合院還有鎮(zhèn)北的十三坰地。而在此時正在哈爾濱讀國高的兒子高騰飛要去東洋留學,這是滿洲國和日本的策略,他們想培養(yǎng)一大批中國人到日本去留學,等他們畢業(yè)以后再回滿洲國為日本人效力,這些人出國是免費的,但生活費要自理。這天高騰飛從省城回來之后就把這件事兒說了,最后說,學費雖然免了,但生活費還得我們自己出,學制四年到五年,滿洲國讓去東洋留學的學生預先交生活費五萬塊大洋,或者是十四兩白銀。

      高輔仁想了想說道,咱們還是讀不起,現(xiàn)在咱們的高家點心鋪已經(jīng)停爐了,即便不停爐也沒人來買咱家的點心了?,F(xiàn)在關(guān)東很不平靜,關(guān)東人和東洋人早晚也要槍炮對峙,國不安則家不寧?,F(xiàn)在咱們家也只有這個大院了。這個大院最多只能賣六千塊大洋,北郊咱們還有一塊地,那塊地原來是蘆葦塘,是兩個山東兄弟用了四年時間才平整過來的,可誰知道那塊地不長糧食,卻能長出茂密的蘆葦來。好在這蘆葦也值幾個錢,秋天把它們割了再用鍘刀鍘碎也能喂牛喂馬,但把這些蘆葦折合成大洋還不足一千塊。

      高騰飛想了想說道,算了,我就不去了。

      高輔仁說道,如果你要不去也正遂了爹的心愿,你在日本學習回來還不是為了滿洲國效力,這個滿洲國壽命也未必能夠長久。山上的孫占彪已經(jīng)移到深山老林里去,成立了抗日救國大隊,國人齊心協(xié)力,這些個東洋人早晚得滾回去。現(xiàn)在咱們高家也不能完全靠做點心過日子了,你能回來咱們就另作打算,你十七歲了,有能力撐起咱們這個家,如果你能回來,咱們就做山貨生意或者是藥材生意。在咱們木香鎮(zhèn)做山貨生意和藥材生意的沒有虧本的,雖然掙的都是小錢,可還能養(yǎng)家糊口,無論如何咱們的作坊和大院不能賣,這是爹留給你的家業(yè)。

      高家點心眼見著就在木香鎮(zhèn)消失了,可誰料想這年的開春卻有了轉(zhuǎn)機。一天,一輛洋轎車開進木香鎮(zhèn),在高家點心鋪門前停下來。來人都穿著一樣的衣服,戴著同樣的帽子,都是東洋料子做成的。從車里下來的是三個人,一個小個兩個大個,小個是個胖子。胖子自我介紹說,我是滿洲國巴彥縣的縣長,我叫呼延德。他又指著兩個高個說道,這位是滿洲國朝廷的內(nèi)務大臣馬佳圖拉,這位是巴彥政府參事佐藤先生。

      高輔仁見這三個人大有來頭,就心生疑竇,小心翼翼地請幾位坐下,然后站在他們面前問道,幾位大人有何吩咐?小民洗耳恭聽。

      馬佳圖拉說道,你叫高輔仁,原來是朝廷里的御廚,主理面點?,F(xiàn)在的康德皇帝又想起了當年你在朝廷里為皇族做出的點心來,我們幾經(jīng)周折才知道你落腳在這小小的巴彥縣,現(xiàn)在朝廷想招你回去,在新京滿洲國朝廷繼續(xù)做御廚。

      高輔仁嚇得直哆嗦,說道,大人,我從朝廷已經(jīng)回我的老家木香鎮(zhèn)將近二十年了,歲數(shù)大了,手腳也不利索了,當年奴才在朝廷為皇親國戚做點心用料考究,手腳麻利。這十多年我由原來的御廚一下子就淪為了匠人,做出的點心也不精細了,我害怕回到朝廷以后勝任不了御廚這個要職……

      馬佳圖拉說道,我知道你的歲數(shù)少說也六七十歲了,手腳不麻溜不要緊,做點心的技術(shù)你一定會牢牢記在心上。當年你是十七歲被招募到朝廷,你聰慧精干,幾年的光景就成了朝廷有名的御廚?,F(xiàn)在我們知道你的兒子也已經(jīng)十七歲了,如果你把他領(lǐng)到朝廷和你一起為朝廷效勞,你一步登天的機會又來了……

      馬佳圖拉的一番話一下子把高輔仁的心給說動了,他就說道,大人的話小民哪敢不遵從,您讓小民何時入朝,小民絕不敢遲到。

      幾天以后,高輔仁就離開了木香鎮(zhèn)。高輔仁為了給自己留下后路就沒有把木香鎮(zhèn)的四合院和他原來的作坊賣掉,讓鎮(zhèn)長替他打理。臨離開木香鎮(zhèn)的那天,鎮(zhèn)長許青燈就對他說,你雖然暫時離開了木香鎮(zhèn),可你還是我們木香鎮(zhèn)的人。我只叮囑你一句話,朝廷多變,時政難測,你要小心謹慎,如果在朝廷犯忌是要被殺頭的……

      高輔仁笑了,我的生死不重要,但不能讓我的點心死了。

      ……

      當年鎮(zhèn)長許青燈的預測沒錯,滿洲國是個傀儡政府,自然也是短命的,不到十年的工夫日本人宣告投降,連皇帝也逃了,自然高輔仁又回到了木香鎮(zhèn)。這時候,高輔仁已經(jīng)快八十歲了,可身子還硬朗,想繼續(xù)在木香鎮(zhèn)開他的高家點心鋪,可他的兒子高騰飛死活不干。高騰飛畢竟國高畢業(yè),他就想在木香鎮(zhèn)辦個私塾??筛咻o仁卻無論如何也不讓他做私塾先生。看見老父親一臉的痛苦,他就跪在父親跟前說道,爹,怪我懶惰,我知道這些年咱們在偽滿洲國做事也賺了不少錢,我原以為下輩子咱們都夠用了,我以前不孝,我說什么也不能讓高家點心毀在我的手上。

      高輔仁笑了。

      這一天是一個令人難測的天氣,天上一半露著太陽,一半?yún)s濃云滾滾,也就在這一天高輔仁與世長辭了。臨死前他的兒子高騰飛把一塊牌匾抬到他面前讓他看,那上面寫著“高家點心鋪”。高輔仁在閉眼的時候沒有痛苦,他看見牌匾的文字后,眼睛慢慢地合上了。

      高騰飛在父親死前舉起的牌匾的背面,還有一行字,是鏤金大楷——騰飛私塾學堂。

      五、花匠宋子暄

      木香鎮(zhèn)一里半長街商鋪林立,當數(shù)宋子暄的花鋪最顯眼。一年四季宋子暄的花鋪總能讓人看見美麗的花卉。春夏秋三季宋子暄的花都是在鋪子外擺放的,尤其到秋天的時候,一街的芬芳都是從宋子暄的花鋪襲來的,花鋪的香味把半個木香鎮(zhèn)都滲透了。到了冬天的時候也能見到宋子暄花鋪的花,只是花鋪從房子外探出一個長廊來,長廊的一面是洋玻璃,而這長廊的四周都是火炕。不用進這長廊,在街上走,就能見到艷麗的花朵。

      開花鋪,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必須有大花匠操持著,這花鋪才能支撐下來。宋子暄花鋪里的花,不是一般人能伺候得了的。蘭花雖為草本卻十分嬌貴,宋子暄花鋪里的蘭花至少有幾十種,蓮瓣蘭、達摩蘭、春劍……都是南國名貴的蘭花,蓮瓣蘭和春劍也是朝廷里的名貴花卉。宋子暄的蘭花賣得都很貴,一盆蓮瓣蘭可以賣到五萬塊大洋,這五萬塊大洋能置地三千坰。在木香鎮(zhèn)很少有人能買得起宋子暄的蘭花,但宋子暄花鋪里的蘭花一年至少也能賣出一到兩盆,購買者大都是達官顯貴,也有購置蘭花送禮的。民國初年,哈爾濱市長過五十壽辰的時候,哈爾濱市亞麻廠的大資本家馮海栗就在宋子暄的花鋪購了兩盆蘭花,他出了三萬塊大洋,又給宋子暄拉去兩箱雪茄煙。這兩箱雪茄煙也值兩萬塊大洋。

      宋子暄的花鋪里也有一些平民百姓能養(yǎng)得起的花,但這些花也都很少見,在江北的幾個花鋪里也根本看不到,有黑月季、四季不敗的墨菊、四色一體的雞冠子花。如果能在宋子暄的花鋪里買一盆花作為禮品送人,不僅雅致還顯得買主極有身份。

      宋子暄花鋪里的花,價格用樺木牌標明,他也從來不跟買主討價還價。如果你買了宋子暄花鋪里的花,他會白送你一袋子花肥。即便你把花卉買走了,花卉生了蟲子,你便可以到花鋪來討教,宋子暄也會給你滅蟲子的藥。如果一年之內(nèi)這盆花死了,而買者侍弄得沒有差錯,他還會給你重新?lián)Q一盆。

      宋子暄雖然是個花匠卻也是個文人,他著有《花經(jīng)》一書,就像明代醫(yī)學家龔廷賢的《藥性歌括四百味》。這《花經(jīng)》不是杜撰的,是宋子暄多年養(yǎng)花積累的經(jīng)驗和繼承父業(yè)所集大成。宋子暄的家事在木香鎮(zhèn)是少有的傳奇。他的父親原來是三泉山泓遠寺的和尚,因在寺院的后墻外種月季而被住持訓斥為心有淫念,加上他常引領(lǐng)村姑到山上采蘑菇,這就犯了戒律,于是就把他趕下山。他父親法號濟遠,還俗后恢復原名叫宋祖泉。原來宋家也是名門貴族,宋子暄的爺爺在大清末年做過綏化的巡撫,大清王朝被推翻以后,宋家人才隱居到木香鎮(zhèn)。宋子暄的爺爺就酷愛養(yǎng)花,他從綏化隱居到木香鎮(zhèn)時還帶回一個花匠來,這個花匠無兒無女,對當年的巡撫非常忠誠,他跟巡撫大人到木香鎮(zhèn)時已經(jīng)快六十歲了,后來也是宋家人為他養(yǎng)老送終。其實那個時候,宋子暄的爺爺就已經(jīng)起草了一本書叫《子槐花露》,那個老花匠就叫張子槐。宋子暄除了養(yǎng)花就每天鉆研《子槐花露》的手稿,后來他就寫成了《花經(jīng)》。再后來宋子暄將這書在省城的萬隸書局木版印刷了一千冊。凡是在宋子暄花鋪里買花的人他都要送一本《花經(jīng)》。

      宋子暄的花鋪經(jīng)營得很好,生意自然也是一天比一天興隆,漸漸地他也成了木香鎮(zhèn)的大富商之一,他的鋪面看著不大,但是他的后院卻如宮廷。木香鎮(zhèn)人都叫他的后院為深宅大院,大院共有十六間房子,花工十幾人。這些花工的主要工作是發(fā)酵花肥,篩選花土,并定期刷洗花盆。這大院里還有四個丫鬟、一個廚娘。宋子暄在后院養(yǎng)著兩房太太,大太太是父母活著的時候定的娃娃親,她比宋子暄大6歲,叫甄鳳羽,是木香鎮(zhèn)私塾先生甄久如的閨女。她熟讀《千字文》《百家姓》,能寫出工整的小楷,又擅長工筆畫,這些工筆畫均是花鳥魚蟲。而她最拿手的卻是打算盤唱賬,自然她也是宋家的掌柜。二太太陳小菇,也叫小蘑菇,她原來是宋家的丫鬟,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讓宋子暄給睡了,原本她是要被趕出宋家的,豈料鎮(zhèn)上的中醫(yī)毛十六先生給這丫頭撫脈,竟撫出懷的是兩個小子。而此時宋家正缺兒子,小蘑菇就被明媒正娶了。小蘑菇不識文斷字卻干得一手好針線活兒,不光縫縫補補還能繡花。自從成了二太太,也不再干活了,整天在廚房看廚娘做飯,她的嘴也越來越刁,不吃肉只吃魚。宋子暄有時候也讓她到鋪子前去跟他一塊兒招攬生意。

      宋子暄的花鋪這些年都非常順利,而宋家自從定居木香鎮(zhèn)之后也沒惹過什么是非。誰料到這年秋天,宋子暄的花鋪遇到了麻煩。這一天,一輛洋轎車開進了木香鎮(zhèn),在宋子暄的花鋪前停下來,從車上下來了兩個胖子,一個中國人,一個洋人,這個洋人頭發(fā)很黃,卷毛,紅眼睛。木香鎮(zhèn)距哈爾濱才一百多里,這里也經(jīng)常來一些洋人,但大都是一些俄國人或猶太人,但這個洋人既不像洋人也不像猶太人。他們進了花鋪,宋子暄急忙起身接待,并讓小蘑菇端茶來。

      那個中國人說道,我叫董丙謙,是省府外事局的官員。我去年和省府的一個人到你這里來過,買走了一盆蘭花,這盆花現(xiàn)在還很鮮活。這位洋人叫查理,是英國駐哈爾濱領(lǐng)事館的官員,他看好了你這里賣的蘭花,這次我特意陪他來你這里購花,請把你們花鋪里最好的花搬來一盆讓我們看看。

      宋子暄知道這些官府的人來買花是不會出大價錢的,如果你白送他們花,他們收了也不領(lǐng)情。宋子暄最好的花沒有在前院的花鋪上擺著,而都在后院專門的花窖里養(yǎng)著,只有對方肯出大價錢,他才會讓對方進花窖里去選。

      宋子暄狡獪地看著他們,就叫一個花工進來,吩咐道,把那盆帝王君子蘭搬來,讓客官看看。

      這也是宋子暄的一句暗語,他手下的花工們都能聽出大掌柜話中的暗語,只要帶有“帝王”二字,那就是二流或三流的花卉。花工一會兒就搬來了一盆帝王君子蘭。

      那個洋胖子笑了,宋先生,你可別把我當外行,我在大英帝國也做過花匠,我畢業(yè)于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lián)合王國皇家園林學院,出國前我是著名的植物學家。你端來的這盆君子蘭其實就是半野生的草蘭,價值不大。聽說你的后院有一個名貴的花窖,不知能否讓我去看看……

      宋子暄一怔,看來這個洋胖子是個內(nèi)行,如果他進了后院的花窖那么自己就遭殃了,他肯定會看好那幾盆名貴的蘭花,包括蓮瓣蘭和春劍,這可是他花窖里的鎮(zhèn)窖之寶,他是想將來把這兩盆花賣掉,讓他的兩個兒子讀書做官用的……

      宋子暄說道,實在不便。我們中國人有中國人的養(yǎng)花道法,和你們洋人不一樣,因為現(xiàn)在是秋天,花里的蟲卵開始再生,我這兩天在花窖里燃上幾炷驅(qū)蟲香,這驅(qū)蟲香是有毒的,燃上以后人在兩天內(nèi)不能進去,否則會被熏香熏倒……

      洋胖子查理說道,這無妨,我是帶著口罩來的,也能防百毒。

      宋子暄已經(jīng)阻擋不住這個查理了,就讓他進了后院的花窖,查理的眼很尖,一眼就看中了那兩盆名貴的蘭花,就對陪同他的政府官員說道,我要尋找的就是這兩盆花……

      董丙謙就對宋子暄說道,我們開來的洋轎車后備廂是能打開的,讓花工把這兩盆花搬上去。查理已經(jīng)看好了這兩盆花……價格好辦,可以給你一萬塊大洋。如果你嫌少我就建議省府賜給你巴彥縣的副縣長,或者木香鎮(zhèn)的鎮(zhèn)長。

      宋子暄無言以對,這兩盆花至少要值八萬塊大洋,而這個洋人和這個民國官員竟出一萬塊大洋就把他們搬走了。宋子暄有氣無力地說道,兩位大人,這兩盆蘭花長得很慢,又不易成活,在它們身上我已經(jīng)花費了八年的心血,將來我的兩個孩子還要靠這兩盆花掙下的錢去念書,請兩位大人高抬貴手,除了這兩盆花我這花窖里的花,你們可以隨便挑,我一文錢不收……

      洋胖子查理說道,宋先生,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你把兩盆花送給我,是你的善舉,我要這兩盆花不僅僅是為了欣賞,而是為了研究,這是造福于全世界的事情。

      董丙謙厲色說道,什么也別說了,也不要跟我們討價還價了,把這兩盆花獻給洋人是國民政府的決定,如有違抗,定嚴懲不貸!

      宋子暄珍藏的兩盆蘭花沒了,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也開始頹廢了。這時大太太就勸他,無妨,十年以后你還會培育出兩盆名貴的蘭花來。二太太也說,咱們的兒子今年才七歲,再過十年才十七,讀書當官對他們來說都不耽誤。

      ……

      十年過去了,宋子暄沒有育出那兩種名貴的蘭花來。后來他臥床不起。大太太把那本《花經(jīng)》放在他枕邊對他說道,別忘了你這本《花經(jīng)》不僅僅是寫給別人的,也是寫給你自己的,我總是不忘你那本《花經(jīng)》中的序言,花命如人生,花開花落,死而復生,魂中有花,花魂自會萌動……

      六、匣子匠苑祖槐

      苑祖槐是江北細木匠岳豐年的高徒,他一直在岳豐年的木匠鋪里給岳豐年打下手。這年岳豐年死了,臨死前告訴他,現(xiàn)在細木匠的活兒不好干,江北的富人也少,還是到江對岸的木香鎮(zhèn)落腳吧。原來咱們這木匠鋪里的活兒一半都是為了高家點心鋪做的,現(xiàn)在高家點心鋪黃了,但還有幾家鋪子用咱們做的匣子。唐家醬菜園的醬菜、程家干果鋪的干果、陳州藥鋪的膏藥都用咱們的匣子,這幾個大戶的活兒就夠你干的了。現(xiàn)在木香鎮(zhèn)一里半長街,鎮(zhèn)上有上百家鋪子,政府衙門也不準外來人落戶,你讓鎮(zhèn)長許青燈的兒子許濟檀幫忙,就能落戶。

      苑祖槐就遵照師傅的囑托去了木香鎮(zhèn)。他去找許濟檀幫忙。許濟檀在木香鎮(zhèn)不算出名,人們只知道他是原鎮(zhèn)長的兒子,其實他是從東洋回來的學生,他在省城哈爾濱開了一家西醫(yī)院,對外叫教會醫(yī)院,實際是他自己投資開的醫(yī)院。他為啥不在醫(yī)院待著,是因為日本關(guān)東軍駐扎在省城,始終懷疑這個教會醫(yī)院是為抗日聯(lián)軍開的,許濟檀就把他的醫(yī)院交給一個法國人鮑爾·肯管理,鮑爾·肯是共產(chǎn)國際的人,他到中國來也是為了幫助中國抗日。鮑爾·肯對外是一個牧師,很隱蔽。他和許濟檀的關(guān)系很好,其實許濟檀就是抗日聯(lián)軍的一個副師長,在省城他隱蔽得很深,他幾乎每個月都在木香鎮(zhèn)悠閑地待幾天。苑祖槐去拜訪許濟檀說明了自己的來意,又和許濟檀說他師傅和已故鎮(zhèn)長許青燈的關(guān)系,然后就拿出了他的見面禮,是一只樺木做的點心匣子,分5層,每層都有燙花圖案,分別是花、鳥、魚、蟲和一支竹節(jié)……許濟檀看了很喜歡,就答應幫助他在木香鎮(zhèn)安家落戶,又將一個空下的房子租給了他。

      苑祖槐的生意不錯,到了木香鎮(zhèn)他每天的活兒就不斷。苑祖槐其實是個苦孩子,從小沒有母親,父親后來上山為匪,是袁家軍的軍師之一,后來在一面坡與另一伙土匪交戰(zhàn)時被亂刀砍死。父親沒給他留下什么遺產(chǎn),家里只有兩間茅草房,后來二十塊大洋賣了。在木香鎮(zhèn)他本分地做他的手藝活兒,不生災也不惹禍,看著很忠厚。苑祖槐在木香鎮(zhèn)不管認識與不認識,只要是鎮(zhèn)上道路兩邊的鋪子,誰家開業(yè)大吉或者有什么喜事兒,他都去隨份子,所以在木香鎮(zhèn)幾個月的時間,就有了很好的人緣。苑祖槐雖然二十三歲了卻還沒有人來提親,也不知什么原因他對娶親的事兒好像不太上心,但他也有他自己的喜好。他喜歡養(yǎng)魚,他養(yǎng)魚的活兒很絕,不在院子里挖池塘,而是在一個木匣子里養(yǎng)。這木匣子是用柞木做的,五塊板,做的時候鑲嵌木板的木楔子很密,用的又是從關(guān)外買來的皮膠,所以這木匣子比石頭還堅固,裝滿了水不見一點滲漏。這養(yǎng)魚的木匣子樣子也很別致,遠看像個花籃,近看卻像一只寺院門前施粥的大木盆。苑祖槐常年把他的養(yǎng)魚匣子放在院里,讓往來的客人們看,在別人看來他這樣做好像是在向別人顯露他的手藝,實際苑祖槐是真的喜歡金魚。他的木匣子里只有兩條金魚,都是通紅的顏色,這兩條魚還是他跟師傅在哈爾濱為人做活兒的時候,他在馬克西姆大街魚市買的,苑祖槐一閑下來的時候就看他的金魚。苑祖槐還有一個嗜好,他喜歡嗑瓜子,無論是葵花籽還是南瓜籽他都喜歡嗑。一般在白天的時候,他從來不嗑,而在晚上沒有活兒的時候他就嗑,他嗑瓜籽嗑得很兇,每天早晨地上都要落上一層很厚的瓜籽皮。苑祖槐的這兩個嗜好,看起來沒什么,但花的銀子也不少,每天他都要給金魚喂食,他的金魚嘴很刁,只吃兩樣東西,一是蚯蚓,二是雞蛋黃。而且這兩只金魚食量又很大,每天要喂兩錢多的蚯蚓和雞蛋黃。他嗑的瓜籽不是從干果鋪子買的,而是到鄉(xiāng)下買的,買的時候一般都用麻袋裝,他兩個月得嗑一麻袋瓜籽。苑祖槐吃穿都不講究,他很少做飯,也不會動廚,搬到木香鎮(zhèn)以后他經(jīng)常到鄰居傻五子面條館吃一碗面條,再走幾步遠就到十九嫂的包子鋪要兩屜包子。如果干活兒累了,或者覺得肚子里沒油水兒了,就到鎮(zhèn)上大點兒的館子九大碗滿族館子要一碗雜貨燉菜,再要一盤雞蛋蟹肉餃子。但苑祖槐滴酒不沾。

      苑祖槐的活兒越來越好,到年底的時候,他算了算,僅半年的時間他就掙了兩百塊大洋。苑祖槐不僅從他的師傅那里學到了做匣子的手藝,而且他又自悟了一些細木工活兒。這些細木工活兒很難做,就是棗木做的煙袋鍋和煙袋嘴,煙袋鍋是不能直接蘸火的,里邊要鑲銅片。這銅片和棗木連接是不能用皮膠的,皮膠也怕熱,他就用洋鉚釘把銅片定牢。有的時候苑祖槐也被別人請走,去為別人家打棺材。這些活兒都為苑祖槐賺了不少錢。這天后院的鄰居郭大嘴就來給苑祖槐說媒。郭大嘴是豆腐匠郭喜旺的媳婦。她和豆腐匠一個姓,不沾親也不帶故,她比豆腐匠大9歲,豆腐匠的外號叫活啞巴,一天除了干活很少說話,而郭家的話都讓郭大嘴一個人說了。郭大嘴不光是個話癆,眼睛也很毒,她看出苑祖槐是個能人,才去給他說媒。她一進苑祖槐的作坊,見苑祖槐正在做活兒,就說道,苑大人,來打擾您了。

      苑祖槐就放下手中的活兒說道,郭大嫂看得起我,怎能想起到我家來串門坐坐,快到我的正房里請。

      苑祖槐就把郭大嘴引進正房,并請她坐下。

      郭大嘴別看話多,但說正事兒的時候卻不兜圈子,就單刀直入,說,苑大人,你搬到木香鎮(zhèn)也半年多了,我們雖然來往不多,可我和鎮(zhèn)上的人也把你看得一清二楚,你不光手藝好,為人也厚道,眼見得你已經(jīng)二十多歲了,每天的日子肯定也很冷清,所以我就來給你提親……

      苑祖槐說,我初來乍到,也沒掙多少錢,過去在江北一直做學徒,家里也早就沒了親人,所以我是無依無靠,也沒有積蓄,我現(xiàn)在的住房還是租老許家的,許濟檀看我可憐,才讓我在木香鎮(zhèn)落戶,他還接濟我,我怕將來娶上媳婦跟我過苦日子……

      郭大嘴說,誰還不是從窮日子里熬出來的。當年我和你大哥也是從江北過來的,每天全靠一頭驢一口磨過日子,還不是我和你大哥兩個人一起把日子撐起來的。我們到木香鎮(zhèn)也快二十年了,現(xiàn)在不光我們自己有了鋪子,鎮(zhèn)外還有三十多坰地,在木香鎮(zhèn)雖然不是最富,可也是吃不愁穿不愁……你這么能干,又這么忠厚,將來沒有不發(fā)財?shù)牡览?。另外我給你介紹的人家,你一聽就能知足,是鎮(zhèn)西經(jīng)營騾馬大市的掌柜郭建忠,這老郭家和我們家掌柜的是堂兄弟,出了木香鎮(zhèn)往西,論最富的人家也就是郭建忠家了,他家有四百多坰好地,他有兩個兒子,一個閨女。大兒子師從朝廷御醫(yī),現(xiàn)在在省城開醫(yī)院,他不光有醫(yī)院還有四五個藥房??赡芩拇髢鹤幽X袋太好使,而他的小兒子卻是個傻子,今年十四歲了,數(shù)數(shù)超不過五個,郭建忠最犯愁的就是他這個小兒子,他怕將來自己老了沒有人管他的小兒子。他大哥是不能管他的,因為郭建忠娶了兩房太太,大兒子是他大太太生的,他大太太死了以后,他大兒子很少回家。郭建忠的閨女腦瓜也很好使,手腳也很勤快,知疼知熱,對她父親很孝順,對她這個傻弟弟也很惦記。將來郭建忠的家產(chǎn)肯定要歸他的傻兒子,其實他的家產(chǎn)應該歸他的閨女。他閨女叫郭燈籠,也叫小燈籠,今年十八歲,別看她是個女孩子家,可還讀了四年的私塾,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能寫對子,這丫頭毛筆很好,聽說她寫的字是行書,跟鄭板橋?qū)W的。她還會打算盤。只是這孩子長得有點胖,不過我看這小燈籠可不是胖,是福相……

      苑祖槐苦笑道,我只是一個手藝人,往大了說是木匠,往小了說就是匣子匠,人家是大戶人家,怎么能看得上我……

      郭大嘴說,我堂哥跟我說了,他就是想找個養(yǎng)老女婿,不管窮富,也不管他有沒有手藝,他看中的是品行,只要他孝順,待他姑娘好,不嫌棄他的傻兒子就夠了……你看是不是跟老郭家見一面。

      苑祖槐說,正好我明天沒活兒,那就看看吧。

      第二天,郭大嘴為了講排場,在木香鎮(zhèn)雇了一掛最好的篷布大車,要去鎮(zhèn)西郭家騾馬大市,因為郭建忠的四合大院就在騾馬大市的對過兒。苑祖槐看著篷布大車說道,這里距鎮(zhèn)西的郭家騾馬大市還不到十里地,要是走路也就是兩袋煙的工夫,這么講究也沒有必要,也許郭老爺看我這么奢侈會覺得我不會過日子……

      郭大嘴想了想笑了,別說,你看著忠厚,其實你做什么心里都有數(shù)。這就讓我更對你另眼相看了,不過,走十里路我還是覺得累。

      苑祖槐笑道,那實在不行,就用你們家走家串戶的賣豆腐的驢車,搭個腳兒,事情成了我知道該怎么謝大嫂。

      郭大嘴一拍大腿,好主意,就這么辦了。

      郭家的驢車走得也不慢,果然不到兩袋煙的工夫就到了郭家大院的門前。郭大嘴和郭家大院的人都很熟,無論管家、長工還是丫鬟,都認出她是郭老爺?shù)男值芟眿D,就客氣地把她請進院。郭家的管家是個瘦老頭,公鴨嗓,聲音很尖細。他看見郭大嘴坐著驢車來到郭家,就心有蹊蹺,但一見這小伙他就明白了大概,這肯定又是郭大嘴給侄女招女婿來了。他哈著腰對郭大嘴說,老爺剛從省城回來,正在后院休息,你們先在客廳里歇著,我看老爺歇過來沒有。

      郭大嘴說,跟我哥說,沒歇息好也得趕快過來。我把木香鎮(zhèn)最好的小伙領(lǐng)來了,他得好好跟這小伙嘮扯嘮扯。佟管家,告訴廚房,今兒晌午我們就在這兒吃了……

      果然郭大嘴在堂哥家說話很管用,一會兒,郭建忠就過來了,他臉色紅潤,拄著龍頭拐杖,步子穩(wěn)健,看不出一絲疲憊來。郭建忠進了客廳看了苑祖槐一眼,一下子覺得心里敞亮了許多。這個郭建忠是一個老謀深算的人,他好像一眼就能把人看透,眼前的苑祖槐貌似樸實,但內(nèi)心肯定是一個非常固執(zhí)的人,也很心善。

      苑祖槐站了起來,哈著腰,恭敬地說道,郭老爺好。

      苑祖槐嘴笨,不善言談,面對眼前的郭老爺,他不知該說什么好,就等著郭老爺發(fā)問。

      郭建忠問道,幾歲了,什么屬相,家境何如?

      苑祖槐說道,屬蛇的,今年二十一歲,家里什么人也沒有,父母都沒了?,F(xiàn)居住在木香鎮(zhèn),沒有房子,租房做活兒,是原鎮(zhèn)長許青燈的兒子許濟檀租給我的,一年二十塊大洋。

      郭建忠又問,我對木匠這個行當知道得不多,你這做木匣子的木匠為啥叫細木匠?

      苑祖槐說,木匠應該分三種,一種是大木匠,先得會在山上伐木,工具是大鋸,將原木變成材。也做手工,卻都是大活兒,比如,架橋、豎旗桿等。另一種木匠就是全木匠,主要是上房梁、做門窗、做家具,但這家具不是精家具,大都是鍋蓋、馬凳,或支腿的桌子,都是普通人家用的家具。香案、太師椅、八仙桌子他們不會做。最后就是細木匠,自然細木匠做的都是精活兒,除了八仙桌子和太師椅,大都是炕頭柜、匣子。匣子的種類很多,有點心匣子、干果匣子、核桃匣子、醬菜匣子……在木匠中細木匠是很少見的,得會雕刻、燙花,尤其是涂油漆……

      郭建忠問,看來你的手藝不錯,我只想問你,你做匣子匠掙錢嗎?

      苑祖槐想了想說道,在我看來還算掙錢,我搬到木香鎮(zhèn)才半年的時間,就掙了二百多塊大洋。我很知足,將來養(yǎng)家糊口還能做到。

      郭建忠輕蔑地一笑,不少,是我一匹馬的馬腿錢。

      苑祖槐一怔,說不出話來。

      郭建忠說道,男人做細活兒會讓他變得娘兒們氣,時間久了他就不能敢作敢為。一個男人在大事上不能吃虧,在小事上可以謙讓。一個男人一輩子不做商人而僅僅是一個匠人的話,那么這個男人就不算有大出息。我看好你了,你一臉英氣,不俊,一個男人太俊了,我很討厭。你的面相有棱角,如果有個好人拉你一把的話,你會成為一個大商人的。你到我郭家入贅,你就不能再做這匣子匠了,一切要聽我的,不光要繼承我的財產(chǎn),還要接續(xù)我的氣概。我相中你了,你相沒相中我閨女,那是另一回事兒。我有一個條件,三天內(nèi)你要回復我想不想到我家來入贅。如果同意,你要把你的匣子匠的工具都拉到我的院子來,當著我的面把它們都毀了……

      苑祖槐也笑了,那讓我回去好好考慮考慮。

      ……

      苑祖槐回去以后連想都沒想,就回絕了這門親事。兩天的時候,郭大嘴又到他那里去,見他還在忙活著做果匣子,就有些生氣,說道,你這孩子是不是有點犯傻,你馬上就要到錢堆兒里活著去了,怎么還做這些個破木匣子?

      苑祖槐放下手中的工具,說道,大嫂,實在對不起,真就像你說的那樣,我是有點犯傻??墒牵胰硬幌逻@手藝,我一做果匣子的時候,就感到渾身說不出來的舒坦??晌业焦胰ィ@種舒坦的感覺肯定就沒有了,所以……

      郭大嘴此后再也沒有登苑祖槐的家門。

      苑祖槐的生意也沒有什么大起大落,但每天都有活干,每天也都能賺到錢,錢不多,可他感到很知足。有一天,他到哈爾濱去,又買回來兩條金魚,又放在他的木匣子里??斓蕉煜碌谝粓銮逖┑臅r候,他雇了一輛驢車,到鄉(xiāng)下買了兩麻袋瓜籽。

      木香鎮(zhèn)人在寧靜中活著,也包括幸福的苑祖槐。

      原載《長城》2015年第5期

      原刊責編 張雅麗

      本刊責編 黑 豐

      作者簡介: 白天光,男,1958年3月26日生,畢業(yè)于天津商學院,曾做過大學教師、機關(guān)干部,后到文聯(lián)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從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發(fā)表小說,迄今為止在《人民文學》《當代》《作品》《山花》《鐘山》《北京文學》(原創(chuàng)版)等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200多篇(部),被改編為長篇電視連續(xù)劇的有一部,電影三部。出版長篇小說11部?,F(xiàn)為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阜新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國家一級作家。

      創(chuàng)作談:木香鎮(zhèn)和我的創(chuàng)作愉悅

      白天光

      這些年我發(fā)過的小說大都和木香鎮(zhèn)有關(guān)。這不是習慣,而是我很小的時候就在哈爾濱市郊的木香鎮(zhèn)長大。我在《當代》等雜志上發(fā)過一系列和木香鎮(zhèn)有關(guān)的小說,《小說選刊》也選過好幾篇。我為什么對木香鎮(zhèn)如此感興趣,因為木香鎮(zhèn)在我的印象中是一個神秘的小鎮(zhèn)。這里有許多中俄混血,這里逢五逢十必有大集,所以它又是一個商業(yè)大集鎮(zhèn)。這里的匠人很多,有的老匠人仍然健在,他們的后代都沒有繼承他們的手藝。所以在他們身上發(fā)生的故事是許多人都不知道的。我省的一位評論家問我,你用你的精神家園在營造一個古老的小鎮(zhèn),你把一切美好都賦予給了木香鎮(zhèn),這是你創(chuàng)作無人能攀比的優(yōu)勢。這位評論家也是我的朋友,我不大贊同他對我作品的評價,因為我賦予木香鎮(zhèn)的不僅僅是美好,更多的是我對一種特定生活的沉積,我尋找到了寫作的愉快,因為這些匠人們身上更多的是悲愴。

      我的創(chuàng)作早年深受汪曾祺的影響,他筆下的小人物和小鎮(zhèn)都充滿了情趣,有的也充滿了悲傷。此時我也想到了我的朋友阿成跟我說過的一句話,創(chuàng)作為什么要高于生活呢,我的作品有許多內(nèi)容不是高于生活,而是復制生活。對此我有同感。寫匠人們的故事很難駕馭,因為你不僅要寫他們身上發(fā)生的故事,至少要知道這些匠人們手藝的魅力所在。這些匠人們有的是石匠,有的是瓦盆匠、點心匠、花匠、匣子匠,許多匠人已接近消失了,因為他們做的東西不再被人喜歡,比如瓦盆匠、匣子匠等。去年我回木香鎮(zhèn),專門對木香鎮(zhèn)的匠人們做了一次調(diào)查。古鎮(zhèn)的瓦盆匠只有一個了,他是老瓦盆匠馮大舉的孫子,叫馮學林。他做出的瓦盆和他父親做出的瓦盆基本一樣。原材料就是當?shù)氐狞S泥,泥中有大黃米湯,燒瓦盆的窯也很簡易,砌幾十塊土坯就壘成了。用瓦盆發(fā)面做出的面食沒有異味。另外生豆芽子最好能用瓦盆?,F(xiàn)在木香鎮(zhèn)上的瓦盆匠只有一個,但家家戶戶(只要是老住戶)家中必有一兩只瓦盆。現(xiàn)在點心匠說不準是存在還是不存在,因為所謂的糕點,都變成糕點房的東西了。蛋糕不叫槽子糕了,有些東西是不是在糕點的范疇就很難說了?,F(xiàn)在匣子匠在世面上根本就見不到了。過去送禮的時候?qū)iT有果匣子。我家現(xiàn)在還有一只,現(xiàn)在至少也有40多年了。果匣子里裝的果子有槽子糕、薩其馬、舌頭糕,還有八裂酥。孩子訂婚,男方登門求婚必要拎一盒果匣子……木香鎮(zhèn)上的匠人們在我看來他們都是重要的財富,中國文化的傳承如果沒有他們的存在,將是非常遺憾的。寫木香鎮(zhèn)上的匠人們,不是我一兩部作品能夠?qū)懲甑摹=窈蠹幢阄也粚iT寫他們,但在我的小說中他們還會不斷出現(xiàn),我認為他們?nèi)绻軌虺霈F(xiàn)在我的作品里,將會讓我的作品更能回歸傳統(tǒng)。對此我很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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