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拉格奎斯特
瑞典詩人、劇作家、小說家。1940年當選為瑞典文學院院士。1951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他的作品中象征主義和表現(xiàn)主義色彩雜糅并存,主要表現(xiàn)善與惡的斗爭,并堅信人類最終能戰(zhàn)勝邪惡。
拉格奎斯特早期作品充滿迷惘情緒。他的詩集《痛苦》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也是瑞典文學作品中表現(xiàn)主義的一部重要著作。
自20世紀30年代起,他的思想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他積極參加反法西斯主義和種族歧視的斗爭。這一方面的重要作品有《劊子手》《侏儒》等。
記得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那時我快滿十歲,父親攙著我的手,一塊兒去森林,去那里聽鳥的歌聲。我們揮手同母親告別,她留在家里,因為要做晚飯,不能與我們同去。太陽暖暖地照著,我們精神抖擻地上了路。其實,我們并不把去森林、聽鳥鳴看作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好像有多么稀奇或怎么的。父親和我都是在大自然的懷抱中長大的,熟悉了它的一切,去不去森林,是并不打緊的。當然,我們也不是今天非去不可,只是趁禮拜天,父親休息在家罷了。我們走在鐵路線上,這里一般是不讓走的,但父親在鐵路工作,便享受了這份權利。這樣,我們也就可以直接去森林,無需繞圈子、走彎路了。
我們剛走入森林,四周便響起了鳥雀的啁啾和其他動物的鳴叫。燕雀、柳鶯、山雀和歌鶇在灌木叢里歡唱,它們悅耳的歌聲在我們的身邊飄蕩。地面上鋪滿了一層厚厚的銀蓮花,白樺樹剛綻出淡黃的葉子,松樹吐出了新鮮的嫩芽,四周彌漫著樹木的氣息。在太陽的照射下,泥土上騰起縷縷蒸汽。這里處處充滿了生機。野蜂正從它們的洞穴里鉆出;昆蟲在沼澤地里飛舞;一只鳥突然像子彈似的從灌木叢中穿出,去捕捉那些蟲類,而后,又用同樣的速度拍翼而下。正當萬物歡躍的時候,一列火車呼嘯著向我們駛來,我們跨到路基旁,父親把兩指對著禮帽,朝車上的司機行禮,司機也舞動一只手向我們回敬。這一切都是在瞬間完成的。我們繼續(xù)踏著枕木往前走,枕木上的瀝青在烈日的曝曬下正在溶化。這里交雜著各種氣味,有汽油的,有杏花的,有瀝青的,也有石楠樹的。我們邁著大步,盡量踩在枕木上,因為軌道上的石子太尖,會把鞋底磨壞的。路軌兩旁豎著一根根的電線桿,人從旁邊擦過時,它們會發(fā)出歌一般的聲音。這真是一個迷人的日子!天空晶藍透亮,不掛一絲云彩。父親說,這種天氣是不多見的。過不久,我們來到鐵軌右側的燕麥地里。我們在這里認識的那個佃戶,有一塊火種地。燕麥長得又整齊又稠密,父親帶著行家的表情觀察著它們,隨后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態(tài)。那時,我對農(nóng)家之事不怎么懂,因為我長時間住在城里。我們走過一座橋,橋下的小河很少有過這么多的水,河水在歡騰著流動。我們手拉著手,以免從枕木上掉下去。過橋一會兒,便到了護路工的小屋,小屋掩映在濃密的翠綠之中,四周是蘋果樹和醋栗。我們走過去,和里面的人打招呼,他們請我們喝牛奶。然后,我們?nèi)タ此麄凁B(yǎng)的豬、雞和盛開著鮮花的果樹??赐炅耍掷^續(xù)趕路。我們想去那條大河,那里的風景比哪兒都好,而且很別致。河流蜿蜒著北去,流經(jīng)父親童年的家鄉(xiāng)。我們通常得走好長的路才返回,今天也一樣。走了很久,幾乎到了下一個車站,我們才收住了腳。父親只想看看信號牌是否放在不適當?shù)奈恢?,他真細心。我們在河邊停了下來,河水在烈日下輕緩地拍擊著兩岸,發(fā)出悠揚的聲音。沿岸蒼蒼的落葉林把影子投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這里,所有的一切都明亮、新鮮,微風從前面的湖上吹來。我們走下坡,順著河岸走了一陣,父親指點著釣魚的地方。小時候,他常常一整天地坐在石上,垂著魚竿靜候鱸魚,但往往連魚的影子都見不著。不過,這種生活是很悠閑快活的。但現(xiàn)在沒時間釣魚了。我們在河邊閑逛著,大聲笑鬧著,把樹皮拋入河里,水波立刻將它們帶走。又向河里扔小石塊,看誰扔得遠。父親和我都快活極了。最后,我們感到有點累,覺得已經(jīng)盡興,便開始往家里走。
這時,暮色降臨了,森林起了變化,幾乎快變成一片黑色。我們加快了腳步,母親現(xiàn)在一定焦慮地等待我們回家吃飯。她總是提心吊膽,怕有什么事會發(fā)生。這自然是不會的。在這樣好的日子里,一切都應該安然無事,一切都會叫人稱心如意的。天空越來越暗,樹的模樣也變得奇怪,它們佇立著靜聽我們的腳步聲,好像我們是奇異的陌生人。在一棵樹上,有只螢火蟲在閃動,它趴著,盯視黑暗中的我們。我緊緊抓著父親的手,但他根本不看著奇怪的光亮,只是走著。天完全黑了,我們走上那座橋,橋下可怕的聲響仿佛要把我們一口吞掉,黑色的縫隙在我們的腳下張大著嘴,我們小心地跨著每道枕木,使勁拉著手,怕從上面墜下去。我原以為父親會背我走的,但他什么也不說。也許,他想讓我和他一樣,對眼前的一切置之不理。我們繼續(xù)走著。黑暗中的父親神態(tài)自若,步履勻穩(wěn),他沉默著,在想自己的事。我真不懂,在黑暗中,他怎會如此鎮(zhèn)定。我害怕地環(huán)顧四周,心撲通撲通地狂跳著。四下一片黑暗,我使勁地憋著呼吸。那時,我的肚里早已填滿了黑暗。我暗想:好險呵,一定要死了。我清楚地記得那時我確實是這樣想的。鐵軌徒然地斜著,好像陷入了黑暗無底的深淵。電線桿魔鬼似的伸向天空,發(fā)出沉悶的聲音,仿佛有人在地底下喁語,它上面的白色瓷帽驚恐地縮成一團,靜聽著這些可怕的聲音。一切都變得如夢如幻,飄忽不定。
我挨近父親,輕聲說:“爸爸,為什么黑暗中,一切都這樣可怕呀?”
“不,孩子,沒什么可怕的?!彼f著,拉住我的手。
(李笠 譯)
節(jié)選自《步入經(jīng)典叢書》,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