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怡微
20年前,《情書》上映了。那些你曾經(jīng)暗戀過的人兒,現(xiàn)在過得還好嗎?
可遇與可求之間,只在太過年少的時地看來,才仿佛隔著滄海桑田。
偏偏又是年少,才會為一束日光、一盞窗臺、一級臺階的微涼而哽咽。
誰又能想到,這哽咽竟能這樣頑強地蹣跚過歲月,恍恍惚惚,清濁相間,一點一點鑿穿世間最頑冥的時間之石。
直至透亮透亮,凝成哀而不傷的漬。
生命正因此不輕不重、卻獨一無二的痕,在陽光下閃耀著生生不息又遙不可及的希冀。
許多人看《情書》,許多人寫《情書》,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梳理著年少,回味著愛的博大與徒勞。也許只有到了可以追憶的時候,愛才稱其為愛。它永恒、它不朽,因為它深植記憶。它可以分享、可以遺忘,卻無法互相替代。無法爭搶,無法偷竊,無法模擬,因而具有天然的神圣性。
《情書》日本式的優(yōu)雅與委婉常常給人一種震懾的美,日本電影人精微的創(chuàng)作力和感受性,使得他們的作品在模仿之外,更具有獨立的詩性追求?!皩ふ沂澜缟系牧硪粋€我”是世界電影中一個經(jīng)典的主題,新銳導演們總是能夠敏感地捕捉這種鏡像中的自識,從而通過膠片——這一特殊的情感載體,細密地、委婉地傳達對于生命的詩意追問。無常、宿命、極端美學常常是日本電影中最為鮮明的基調(diào),然而《情書》的特別之處在于,它并沒有過多地展現(xiàn)這種淋漓的殘酷之美,而是將“悲哀即美”的日本式美學觀念詮釋得精準到位。
渡邊博子因為強烈的思念而去尋找死去戀人青年時代的記憶,導演給予她的鏡頭色調(diào)總是暗暗的,與女藤井樹的溫暖色調(diào)對比,悲憫之心躍然顯現(xiàn)。從影片一開始的雪中祭奠,到渡邊博子壓抑、內(nèi)斂的臉部特寫,整個故事都籠罩著死亡的陰影。
死亡不是遺忘,而是未知,是無助,是傷痛。渡邊博子靜靜地躺在浩瀚的雪地中凝住呼吸,她試圖通過這種親近死亡的方式緩解兩年以來的強大孤獨感,試圖走出這段無果的愛情企盼。深情的女子,像沉默的雪,綿延浩瀚。在她的眼神中,投影的不僅僅是她無措的命運感,更有她企盼能夠互通情感的對話世界。情書,是最為古典的傳情方式。它不需要直面,不需要聲音。它承載著等待、承載著希望。它是自我敘述,也是自我認識。
“你好么?”“我很好”
這似乎遠遠超越了問話本身,而成為了追問生命的直接表達。
日本文化素來有著“死亡崇拜”的特殊傳統(tǒng),在最美的時刻凋零也成為了詠嘆青春的經(jīng)典手段。但是巖井并沒有選擇傳統(tǒng)日式對于櫻花般剎那芳華的迷戀表達,而是選擇了對于生者的鼓勵和關(guān)懷。在這里,男性藤井樹的遇難,少女藤井樹父親的去逝都被淡化為一種哀思和懷念。渡邊博子在對愛人的懷念和追思中終于下決心把握秋葉的愛情,走出曾經(jīng)的陰影;對女藤井樹的病危、搶救情節(jié)的描寫,更是肯定了生命的延續(xù)。似乎與青春有關(guān)的所有感情都會無疾而終,在這部電影中,這種無疾而終的方式通過“死亡”來展現(xiàn),頻添了一種清冷的韻味。女藤井樹的生命歷程交織著對于生死的認知,她在醫(yī)院產(chǎn)生的對于父親死前的恍惚幻覺正是深埋于心底對于死亡的恐懼,護士的呼喚又讓她不經(jīng)覺想起了年少時同名同姓的男孩。當?shù)弥泻⑦^世,她最先想到的便是父親離開時的記憶。此時敘事的節(jié)奏頓時被悲哀籠罩,在這種悲哀中,融匯著日本式的安慰和解脫——即雪景鋪陳。那是埋葬父親的地方,也是男孩離開的地方。生命終結(jié)于自然,就仿佛終結(jié)于永恒,而此時將悲哀視為美,無疑是最好的安慰。探討生存與死亡也許并不是這部影片的主旋律,但青春并不是僅僅以單線鋪成的成長經(jīng)歷,它更多承載著我們對于生命最樸質(zhì)的感知,也即是對于永恒之愛的渴望。
年少時的愛,清澈得不沾染絲毫欲望,純潔如雪,深遠若天際。如果不去深究,或許我們永遠不會如此清晰的知道,自己在別人心中,究竟曾是怎樣的位置。能夠記憶的,或許只有窗前那恍惚的身影,靜默的臉頰,或許只有那些點點滴滴的荒唐片斷,以及百折千回的細密情懷。寂靜而坦然地走向離別,就好像藤井樹騎著單車消失在小樽的街道,沒有背負絲毫的哀痛。時間深處的心意也只有經(jīng)過時間的蕩滌,才能夠如此雋永悠長。
博子的愛濃烈深沉,藤井樹卻如此內(nèi)斂羞澀。然而愛,卻偏偏相差不起一毫厘。曾經(jīng)因羞澀而錯失,如今的熱烈又留不住。愛的無措、命運的無可言喻,或許是這段故事永遠無法抹去的悲傷特質(zhì)。
當藤井樹打開《追憶似水年華》的扉頁,看到了那張書簽的背面,相信所有的觀者都會被她含著淚水又不知所措的笑容所打動。仿佛一瞬間,渡邊博子的全部酸澀與思念都轉(zhuǎn)移到了她的心上,莞然間已隔滄海桑田。遺憾的是,藤井樹到死都沒有忘懷初戀的女孩,女孩卻毫不知情;遺憾的是,藤井樹愛的并不是渡邊博子,渡邊博子卻深愛他;遺憾的是,藤井樹未曾愛過的男孩竟然成為她永遠無法忘記的回憶。“徒勞”的愛成為了影片中最感人至深又讓人唏噓不已的因緣。日本似乎偏好這種“徒勞”的渲染,不在乎自己的愛是否能有回報,不在乎這種無望的愛將能帶來什么……“徒勞”憑借的是一種精神,一種無怨無悔的信仰,可以超越生死而永恒存在的力量。想起雪地中渡邊博子的呼喊,想起病榻上藤井樹的呢喃,想起那束日光,那盞窗臺……也許,她們都背負著徒勞之愛而孤獨行走,面帶微笑、隱忍堅強。
自然地體現(xiàn)出幻覺式的纖細哀愁和象征意象是電影中最為成功之處,玄虛的哀感遷移和清冷的風韻將影片定位于青春卻又不止行于青春。初看這部影片的時候并沒有體會到這番意蘊,只是為曾經(jīng)年少的浪漫哀愁所感動,只是猜想倘若女藤井樹與男藤井樹曾經(jīng)相愛,結(jié)局又會如何。于是想著,這“情書”究竟指的是什么呢?是渡邊博子寄往天堂的信?還是少年藤井樹細心描畫喜歡女孩的書簽?
也許每個人心中都有這樣情感訴求的對象,這似乎與成長無關(guān),而是隱秘于心的古典情懷。年輕時,我們總有許多話想對暗戀的人說,即使與他根本不相識。長大以后,孤獨站立在十字街頭,看人影穿梭卻沒有一個人會為自己停留。冥冥間是否會有一個人和我一樣面貌、一樣寂寞、一樣站在黑暗的舞臺上,等待照亮彼此的光線?
是女藤井樹的回憶讓博子終于走出了自我情感的深淵,也是博子讓藤井樹了解到從未深究過的記憶中的自己。彼此照亮卻從未相逢,似乎沒有人為她們遺憾。她們已然融為了一體,成為愛與記憶的象征。
他們各自徒勞之愛,在這一刻平添了動人的韻味。若是沒有辦法遺忘,不妨就銘記著哀傷吧。就如我們無法回避死亡,卻仍然要勇敢地生活、相愛,至死不渝。 “你好么?”
“我很好”
我只愿在心里,再為你投遞一封情書,最后一次忘記你。
(請作者見刊后與本刊聯(lián)系)
影片信息
片名:情書
導演:巖井俊二
編?。簬r井俊二
主演:中山美穗/酒井美紀/柏原崇/豐川悅司/光石研/更多...
類型:劇情/愛情
制片國家/地區(qū):日本
語言:日語
上映日期:1995-03-25(日本)
片長:117分鐘
又名:When I Close My Eyes / Letters of Love
[責編/程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