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忠 張柏芳
世紀20年代,泉州東西塔腳下的一座古大厝內(nèi),一個小女孩坐在書房里,背對著墻上一幅《西湖十八景》畫作,跟著父親背唐詩、讀《古文觀止》,跟著伯父念《千家詩》《千字文》《幼學瓊林》。
女孩長大后赴臺,教書育人,隨夫習畫,賦詩作文,成為散文家、詩人與畫家——她就是龔書綿。
2013年,龔書綿受邀從臺灣回家鄉(xiāng)泉州參加世界閩南文化節(jié)?;赝约航粋€世紀的人生歷程,龔書綿說:“我從未想過自己能成為作家,一直以來我所做的事情,全憑興趣,無得失心而水到渠成。”
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我還沒有看夠
自上世紀90年代起,龔書綿幾乎每年都回泉州。泉州是她夢想啟航的地方,也是她的根所深埋的地方,近鄉(xiāng)情怯,每每看到熟悉的西街古巷和東西塔,她都會落淚:“今生今世,甚至來生來世,泉州,泉州,永遠是我的故鄉(xiāng)?!?/p>
“愛故鄉(xiāng),愛祖國,愛讀書,是我生活的全部。而我愛家鄉(xiāng)勝過這世間的所有?!彪x開家鄉(xiāng)的每一天,龔書綿的心中都不斷重復著這句話。
初中畢業(yè)后,龔書綿到當時位于福建長汀的國立第一僑民師范學校學習,她的夢想是成為一名人民教師,而當時天真爛漫的她并沒有料到,這一選擇,令她卷入時代大潮,背井離鄉(xiāng)近半個世紀。
原本,她所學的專業(yè)方向是去南洋教華僑小學生??墒堑搅?946年,抗戰(zhàn)勝利結(jié)束,高師畢業(yè)的龔書綿卻被分配到了臺灣教書。同一年,她考上時為臺灣四大學府之一的臺灣省立師范學院(今臺灣師范大學),畢業(yè)后,便到當時的臺北師范學校(今臺北師范學院)教授教育心理學。
1949年后,隔著淺淺的海峽,龔書綿卻回不了泉州了。
一隔就是近半個世紀。
終于,1991年,龔書綿踏上回家路。當泉州城映入眼簾時,聽到旁人一句:“看到東西塔了?!彼难蹨I奪眶而出。
時隔多年,好不容易回到了故鄉(xiāng),可又不能扔下臺灣的一大家子不管,她不可能長久地留在泉州。
每逢春節(jié)、元宵節(jié)等節(jié)慶日子,泉州各地都會舉行豐富多彩的民俗活動。這些從小就在龔書綿的腦中烙下了深刻的印記,即使離鄉(xiāng)半個世紀后才重回故土,她依然念念不忘:童年學會的閩南語歌謠信手拈來,小學時老師教的歌曲,她到現(xiàn)在都會唱。
離開故鄉(xiāng)60多年,社會在變,城市在變,生活在變,但故鄉(xiāng)的風土人情,依舊未變。
龔書綿說,每次回到泉州姑媽家,她依然被家中長輩稱為“囡子”,讓她倍感親切。小時候母親常帶她去玩的開元寺,早已修葺一新,但古老的東西塔依然聳立,兒時與母親在塔下的青石板上乘涼的場景,現(xiàn)在回想起來,恍如隔世。如今回鄉(xiāng),她總要去開元寺走走,因為她覺得在寺中的翠竹花木中靜靜坐著,時間就仿佛靜止了一般,甚至從未流逝。
還有重新整修過的中山路。
當年的中山路上,每個店鋪都會在屋檐下伸出帆布的遮陽罩,花花綠綠的。雖然如今舊景已經(jīng)不再,不過龔書綿還是喜歡常常去那里,看看那些留下的舊牌匾。
入夜時分,府文廟里,坐在戲臺子旁,聽著曲調(diào)與舊時一般無二的悠揚婉轉(zhuǎn)的南音,她真想就留在此處,直到永遠。
近幾年,龔書綿還鄉(xiāng)的次數(shù)多了。從20世紀90年代至今,她已經(jīng)回泉州數(shù)十次。雖已耄耋之年,但她仍舊擱下家務(wù)瑣事,致力于閩臺文化交流的促進工作。
龔書綿有著一顆不老的心。曾經(jīng)有記者采訪她時詢問她的年齡,她笑言:“你別問我的歲數(shù)吧,我感覺自己只有二三十歲,我并不老,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我還沒有看夠,我還希望有機會再為家鄉(xiāng)的人唱歌、吟詩呢。”
淡泊誠信處世,勤奮真誠待人,龔書綿的一生都秉承著這樣的信條。她的作品里,字字句句都飽含著鄉(xiāng)愁的情思與淚水,總有一種溫柔卻篤定的力量貫穿在她的話語間,關(guān)乎夢想、關(guān)乎鄉(xiāng)情、關(guān)乎家國……
泉州大家族的后代
上世紀20年代初,龔書綿出生在泉州東西塔下的一個書香門第,曾祖是清同治時期的翰林。
她自小跟隨父親龔詩梓以及伯父龔詩蓀、龔詩箴念書識字。“小時候背詩、念書,不一定全懂,但記在心里的東西都是積累,到一定年齡后,全通了。”由于古文基礎(chǔ)打得扎實,龔書綿只用了3年時間,就跳級讀完小學。
“我一直做乖寶寶,讀書時,也會起早,一邊背書,一邊為父母煮稀飯。母親教我念《朱子家訓》,還教我做女紅。”龔書綿如此回憶她的童年生活。
龔家是大家族,故宅原在西街中段旁的舊館驛巷,稱為“舊館驛龔”。后來他們一部分家人分家出來,居住在通政巷,稱為“通政巷龔”。
龔家近代以來出了許多名人。人稱“龔部爺”的晚清舉人龔顯鶴,曾任民國初期泉州商會會長兼教育會長。另一位清末舉人龔顯禧,1899年受聘為菲律賓第一所菲華學?!按笄逯形鲗W堂”的教習(校長),為期六年。
他們的后代,有不少人考入國內(nèi)的名牌大學,如北京師大、復旦大學、華東師大、廈門大學、臺灣師大等,有的畢業(yè)后留校任教,成為知名的教授,也有的碰到“文革”,不能繼續(xù)深造,便自學成才。
龔書綿的胞弟龔書鐸,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后留校任教并成為知名的歷史學家。他們姐弟就是從“通政巷龔”走出來的。
另外,當代著名女詩人舒婷(原名龔佩瑜),也是龔家的后代。
跳級讀完小學,龔書綿考上省立晉中(今泉州五中),在學校里,她不僅學習成績優(yōu)異,在文體活動方面更是巾幗不讓須眉,表現(xiàn)突出。因此,在同輩當中,龔書綿有上世紀30年代“泉州三大美女”的名號。
對此,龔書綿說:“‘泉州三大美女是老同學開玩笑的說法,正確的叫法是‘晉中三杰,稱號來自我的初中老師吳文良?!?/p>
有一天,龔書綿向吳文良請教一個問題:“‘漢代三杰是不是蕭何、張良與韓信?”吳文良打趣地說:“沒錯,就像你們‘晉中三杰。”吳文良指的是當時包括龔書綿在內(nèi),三個品學兼優(yōu)、課余積極參與文體活動的晉中女生。
從初中到大學的十年時間里,龔書綿只做了一件事情——求知。而在后來的人生中,她也從未懈怠,心無旁騖地學習,是她一輩子所堅持的信仰。
除了學習文化課知識,她還對藝術(shù)情有獨鐘。龔書綿在中學時期就曾參演過話劇,課余還愛唱歌,大學期間,音樂系的課堂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她的身影。對音樂和詩詞的喜愛,影響了她今后的創(chuàng)作。
一字姻緣,攜手一生
年過九十依然眉清目明的龔書綿,在臺灣和大陸,都是公認的才女。
她是作家、詩人,尤擅寫散文,著有《芳草山莊》《鄉(xiāng)情萬縷》《龔書綿詩文集》等;她還是畫家,曾參與國內(nèi)外畫展數(shù)十回,獲臺灣美展佳作獎、日本水墨畫會多項優(yōu)等獎;熟悉她的人還知道,她業(yè)余喜愛唱歌,不是那種一般的唱,是在許多歌唱比賽中獲過獎的唱。
龔書綿說,除了當老師是自己有意識的選擇之外,其他的身份,都是無心插柳之舉。她從未想成為一名作家,如果說真的有夢想,那就是成為一個教師?!敖虒W相長,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我覺得教師是個很好的職業(yè)。”
那個年代跟現(xiàn)在不同,沒有那么多的信息,也沒有那么多關(guān)于夢想的說法,龔書綿覺得,一心一意地做好當下的事,就是夢想的全部內(nèi)容。
千里姻緣一線牽,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
當年古大厝書房里的那幅《西湖十八景》,讓龔書綿一直對江南心生向往:“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去杭州走一走?!彼c杭州的緣分源自與此。而后來與她攜手白頭的人,竟是從杭州走出來的畫家高逸鴻。
在臺灣文化界,龔書綿與高逸鴻的“一字之緣”是眾人皆知的佳話。
那一年,高逸鴻在臺北舉辦個人書畫展,龔書綿前往參觀。她敏銳地發(fā)現(xiàn)其中一幅畫的題詩漏掉了一個字,便立刻向他指出,高逸鴻也很高興地接受了她的意見。一來二去,兩人從一字之師結(jié)成一字姻緣。
“我先生后來告訴我,女孩子能夠看出那首詩里漏了一個字,一定是讀過書,且喜歡詩詞的?!?/p>
于是,與從西湖十八景中走出來的畫家攜手一生,成為龔書綿人生最大的無心插柳之舉。
在某年教師節(jié)前夕,有感于一位在馬來西亞教書的同學對教師行業(yè)的悲觀,她寫下了文章《海天寄簡》。
在文中,龔書綿希望這位同學能夠回祖國看看,重新認識教師的任務(wù)及其在當下的意義。提筆時,想起當年一起讀書的同學如今卻天各一方,龔書綿邊寫邊哭。
見此情景,她的畫家丈夫有了想法。高逸鴻說:“能感動自己的文字就能感動別人?!庇谑牵弥彆d的文章向當?shù)貓蠹埖母笨陡?,沒想到后來稿子就在教師節(jié)前后發(fā)表了。
丈夫的有心之舉,讓已為人妻為人母的龔書綿無意中走上了文學與繪畫的道路。高逸鴻一直鼓勵她畫畫和寫作,他說,只有筆,沒有人會和你搶,這句話對龔書綿觸動很大。
《龔書綿詩文選》中,除了她的部分散文、新舊詩外,還收錄了她的一些畫作。高逸鴻是一位文學修養(yǎng)極高的書畫大師,蔣經(jīng)國曾聘他為畫師,稱龔書綿為師母。在他的悉心指導下,龔書綿的實力自然不弱。
“到現(xiàn)在,我都不覺得自己是個作家,我老覺得自己寫得還不夠好;人家說我是畫家,我也覺得自己是業(yè)余的,只不過家中有一個畫家,‘順帶學了畫畫。”龔書綿對自己作家和畫家的身份十分謙虛,說她只是做自己喜歡的事,做著做著,就練成了“家”。
雖年事已高,但龔書綿一頭金色卷發(fā),精神矍鑠,如果不是她自己說起,很難相信她已91歲高齡。
談到故鄉(xiāng)時揮灑熱淚,與老友閑聊時開懷大笑,龔書綿是一個至情至性的人。直到現(xiàn)在,她的生活也閑不下來,寫作畫畫之余,她又報了一個英語歌唱班,打算拾起曾經(jīng)的愛好,也為生活增添一絲樂趣。保持一顆童心,是她永葆年輕和創(chuàng)作活力的秘訣。
“我明明是泉州人,現(xiàn)在的身份卻是臺胞,這兩個字是我永遠的心結(jié)。”從1946年離開大陸赴臺教書,至今與故鄉(xiāng)分隔半個多世紀,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擁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但故鄉(xiāng)的一草一木始終牽動著她的心,也成了她創(chuàng)作的源泉?!按蟮卮汗夂?,故園寸草心。孤帆揚遠影,鳥雀念深林?!币皇住逗>啊?,吟出了這位閩臺才女悠悠的鄉(xiāng)愁。
近年來兩岸交流增多,龔書綿回鄉(xiāng)的機會漸漸多了起來,她曾說:“95歲的時候,我還會回來的!”